无法长大的孩子(短篇小说)

2009-12-02 02:34刘建东
广州文艺 2009年9期
关键词:保德王珏阁楼

刘建东

三兄弟都是老实人,从未做过对社会有害的事。老大王保才把他全身的医术都用在医治穷人的病痛上。却从未想过报偿的事儿;老二王保德家里的灯光经常彻夜不熄,那是他在孜孜不倦地为学生们辅导功课;老三王保福有一个灵活而善于经营的头脑,可他并没有把那些心眼用在坑蒙拐骗上,他把自己辛苦挣下来的钱建了一座福利院,他让城里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有了良好的归宿。就是这样的三兄弟,老天都要用另一种方式来惩罚他们,真是没有道理。

“其实惩罚一直在伴随着我们,”老大王保才说,“它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我们根本拿它没办法。”

王保福说:“为什么?难道老天就看不到那个漂亮而宽敞的福利院?看不到老人们脸上露出的满意的微笑?”

老二王保德的叹息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以为叹息可以掩盖他内心的恐惧。

他们说话和叹息期间,目光一直盯在桌子上。那个深褐色的桌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开始剥离的漆在桌面上形成了难看的形状,有点类似一朵衰败的菊花。而在那朵衰败菊花的中央,正躺着一个孩子,还不到一岁的样子。孩子被一块鲜艳的毛毯包裹着。毛毯上的花朵繁多,正好装点了陈旧的桌面,这让桌面上的菊花有些生动起来。这是老二王保德的家,那张桌子上油漆剥落的纹路。见证了他为教育学生的呕心沥血。孩子已经睡了,十分香甜。所以他们的说话声音很低,他们害怕打扰孩子。但是不管他们多么小心谨慎,有一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跟随这个孩子一起到来的是他们的厄运。

在三兄弟的身后,王保德的女儿王珏脸上挂着无辜的泪花。她已经因为自己的过错遭到了父亲一顿急风暴雨般的数落,但这并不能打击一个少女的好奇心,她的目光穿越三兄弟沉重的身体,好奇地看着桌子上的孩子。在她的心中,好奇已经让她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她早就盘算着如何为这个孩子打扮了,她想象着孩子被她装扮好的样子,那样子栩栩如生。她不禁笑出了声。

一个小时之前,王珏从一个陌生男人手里接过了这个孩子。据王珏后来回忆,陌生男人穿着讲究,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看上去像是她的老师。除此之外,关于那个年轻男人,她可以提供给父亲及大伯、叔叔的有用的线索极其可怜。王珏没有说的是,当时她完全那个漂亮的小孩子吸引住了。孩子躺在男人的怀里,那时候还没有睡,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左顾右盼,粉嘟嘟的小脸能挤出水来。那个时刻,年少的王珏根本不会意识到,这是她的离经叛道的姑姑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对于她的父亲和大伯、叔叔们意味着什么;她也不会追问那个男人,他是谁,这个孩子为什么会来到他们家。在王珏的印象中,姑姑早就被亲人们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女。可是这并不能阻挡她对一个可爱孩子的迷恋。

最早意识到大祸临头的是王珏的父亲王保德。他回到家里看到了王珏怀里的孩子。开始他并没在意,他以为那不过是哪个邻居家的孩子。他随口问了句:“这是谁家的孩子?”

女儿王珏的回答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了他的身上。王珏说:“姑姑的,你看,多漂亮呀。”

三兄弟的妹妹是他们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痛。他们甚至怀疑,这个令人痛恨的妹妹是不是他们的亲人。先是妹妹独自离家出走,与臭名昭著的不良青年黄某私奔去了南方,这足以让三兄弟的脸面无光。黄某在他们生活的那个城市是个害群之马,他作奸犯科,无恶不作。随后更加令人不堪的传言是,妹妹在南方的某个小城做了一名妓女。妹妹的皮肉生意十分火爆,男人们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当地有人去过那里,据说真的在小城徘徊了月余之久。关于妹妹的传说让三兄弟颜面扫地,他们更加努力地行医、教书育人、做公益事业,他们以为,他们的努力会得到回报,那个同样姓王的妹妹会渐渐地远离他们的生活,就像是断线的风筝,与他们毫无瓜葛。她会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离他们。现在,当他们面对一个无辜的孩子时,他们才真切地感觉到,其实那样的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这个孩子把他们从空中拉回了地面。

王保才很快地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说:“我们要知道真相。”此时的他恢复了一个医生具有的缜密的思维。“而那个年轻人是唯一的线索,”王保才说:“我们要让他说清楚,孩子从哪里来,他和她的关系。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孩子送给我们?”

王保才的问题是他们共同关注的。

当王保福开车去追赶送孩子来的那个年轻人时,宽阔的地面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个巨大无边的陷阱,阳光都是黑色的。王保福驱车跑遍了周围的旅馆和车站,王珏的指认却出现了问题,她从来没有这么专注地去做一件事。不停的辨认使她出现了幻觉,她胆怯的目光中每一个男人仿佛都是那个人,她不停地说:“对,是他。就是他把孩子塞到我手里,匆匆离开的。”王保福被弄得筋疲力尽,而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却杳如黄鹤。

漫漫长夜加重了三兄弟的忧虑,孩子还在睡,也许孩子已经闻到了家的味道,他在充分地享受这种氛围。他们围坐在桌子前,孩子在他们沉郁的目光中变得越来越肿胀。王保才说:“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拿出主意。我们究竟把这个孩子怎么办?”

王保德说:“她这是羞辱我们呢。她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的内心感受。她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们是怎么过的。她还往我们的伤口上撒盐。”

王保福说:“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就像那个年轻男人对王珏说的。”

王保才回答:“我们应该为她的死感到伤心吗?相对于我们兄弟承受的痛苦,她的死又有什么呢?”

王保德说:“也许她就没有死,她只是用另外一种极端的方式来羞辱我们。”

讨论一个他们不愿意提及的人,死与生似乎都并不是特别重要。在令人揪心的夜晚,妹妹,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让他们害怕黑暗消失,一个让他们感觉到颤抖的名词。而使这个符号生动起来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孩子。

“他也许是哪个嫖客的孩子。”王保福说。他的话刺痛了他们的神经。

“他睡得可真香呀,”王保德故意转移了话题,“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王保才说:“他还是个孩子。对这个社会来说,他还是个瞎子,什么道德、信仰,什么高尚与卑鄙,都与他无关。睡觉就是他的一切。也是他最大的幸福。”

王保福说:“可是他让我觉得心惊肉跳。”

“最好的办法是我们根本没有见到他。”王保才说,“或者说,压根就没有这么个孩子。”

王保才的主意得到了一致的拥护。负责实施这一方案的人选定为王保德,他做事一向沉稳干练,交给他万无一失。想到在白昼来临之前,这个令人惊恐的孩子就会无影无踪,三兄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在王保才和王保福的注视下,王保德小心谨慎地抱起了孩子。孩子还在睡。为了保险起见,王保福准备了面包,他说“他哭的时候可以塞到嘴里。”

还有足够的衣物,虽然已经能够嗅到春天的花香,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天气依然是必须要考虑的一个因素。王保才说:“不能冻到他,他会生病的。”王保德贡献出了王珏的一件羽绒大衣。

最后是地点。王保德说:“不能太隐蔽,那样不大容易被人发现。”

王保福说:“也不能开车去,动静太大。”王保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太困了。在天亮之前,我们还能够睡一个踏实觉。”

夜色驱散了他们心中的恐惧。相反,当王保德抱着孩子走出大门时,他们都同时感觉夜色有些亲切和温柔。至少在出门的那一刻,那个夜晚还是有些迷人,它就像是一副镇静剂,暂时让他们绷紧的神经得到了舒缓。

事情却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顺利。王保德披着一身的夜色匆匆推开门时,脸上洋溢出来的笑容,向他们传递的信息还是正面而积极的。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王保福甚至已经在幻想着一个悠长而舒服的睡眠了。王保福的幻想还没有走到尽头,一个电话就把他的思想重新引上了那条令人惊悸的道路上。电话里,王保德嗫嚅着说,出现了一个意外,现在,孩子仍然躺在他家的桌子上。王保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他的听觉出了问题,那就真的是见了鬼了。

孩子不是妖怪,他不能自己变回到王保德家的桌子上。他还不到一岁,即使是爬,两站地的路程也不是他这样的年龄能够应付得了的。但他此刻就躺在桌子上,和昨天的场景一模一样。三兄弟的额头都冒出了汗。孩子是王珏抱回来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是怎么尾随着王保德,怎么把哭泣的孩子抱回、来的。现在,三兄弟更加羞愧难当,因为,他们还要忍受王珏的责怪,王珏说:“他有多可爱,他可是姑姑的孩子,你们可以不喜欢姑姑,但不能对一个孩子下手。”王珏的话像是刀子似地扎在他们心上。

面对无私的王珏和无辜的孩子,他们感到了彻底的无助。沉默并不能解决问题,现在,他们必须要面对这个孩子,但是他们不想继续他们被羞辱的历史。王保才说:“留下吧。”

没有人在乎王珏的欢呼。既然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他们就要为孩子的未来打算,他也会像他的母亲一样,由幼儿到童年、少年到成人,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这个过程会一直见证三兄弟的日渐衰老,会见证他们是如何克服他的母亲带给他们的灾难。不管他们的妹妹是死是活。有一点他们取得了一致的共识:不能让这个孩子成为他母亲那样的人。

成长,成了一个必须要严肃对待的课题。

王保才不加思索地说“不能有人看到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不能见外人。”

王保德说:“我们得吸取教训,教育能成全一个人,也能害一个人呀!”

王保福说:“我们要善待他,要给他最健康的食品,最洁净的水,最漂亮的衣物。他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王珏喊道:“他还没有名字呢。”

三兄弟没有给孩子起名字。这个重任落在了王珏的身上,她查字典、翻书本,最后的名字是小墨。她兴致勃勃地对父亲和叔伯说:“墨就是黑的,黑的就是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没有,没有爹没有娘,甚至没有姓。”

小墨的生活在极为隐秘的状态下开始了。

让三兄弟感到欣慰的是,小墨是个老实的孩子。自从来到他们家,他就很乖巧地呆着,不哭,不闹。他平静的样子很难看到妹妹的影子。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墨的成长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王保德教过的一个学生,晚上突然上门来拜访,无意中看到了小墨,小墨从他呆的屋子里爬了出来。学生只是出于礼貌走到孩子的面前,冲着孩子做了个鬼脸,转过头来对王保德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学生走后,王保德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他立即招呼来了另外两个。把刚才的经历一说出来,王保才首先感到了紧张,他说:“就像是我自己要上手术台。”

王保福问:“他问了什么吗?”

王保德摇摇头,“也许他知道这是谁的孩子,也许大家都知道。他们会猜测这个孩子的来历,他们只能嘲笑我们,而不是她。”

王保才一直没有说话,他焦躁不安地吸着烟。这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是个很危险的举动。

王保德说:“你不要老抽烟,你会得肺病的。我们得想想怎么让小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这就是不到一岁的小墨,一个还不会说话,只能牙牙学语的小男孩,他的命运正折磨着三个饱经风霜的大男人,他们绞尽脑汁,只是想避免另一场悲剧的发生。一个孩子要想人不知鬼不觉,还是较为轻松的。三个悲伤的男人,一想到多年来隐匿在他们心中的羞辱,一想到那个已经远离了他们的生活、却时时刻刻都在影响着他们的妹妹,他们就干劲倍增,他们的思想活跃,思路清晰,他们很快就为小墨的生活环境勾画出了一幅草图。地点仍然设在王保德的家里,他们觉得,一个优秀的老师,一个培养出无数人才的教师,是有能力让他们来路不明的侄子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的。而王保德也有充分的自信,在他的脑子里。甚至已经展开了想象,在他感性的想象中,小墨的形象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彬彬有礼的少年小墨,二是温文尔雅的青年小墨,三是谦谦君子中年时期的小墨。

他们把王保德家的阁楼进行了秘密的改装。作为监工的王保福认真负责,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专注和投入。施工的人员必须从外地招,对当地不熟悉。施工人员控制在两个人。对施工人员提出了严格的要求:不打听。不乱走,施工期间不得随意走出王保德家。施工结束后王保福开车快速地把他们送回了数百里之外的老家。

阁楼加了厚厚的水泥板。王保福做了足够多的实验。包括大喊大叫、摔东西,以保证阁楼里即使开一场摇滚乐的演唱会,声音也只是在阁楼内部自我消化。就是在王保德家的饭厅里,也听不到一个音符。

王保德忧心忡忡地说:“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我感觉有点集中营的味道。一个小孩子。”

王保才立即制止了他的犹豫,“你不想想我们这么多年来受到的心灵上的煎熬,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集中营呀!”

小墨,一个孩子被动的成长就这样在严密的阁楼里开始了。三兄弟进行了细致的分工,王保才保证孩子的身体上的健康,一个孩子身体的生长所必需的食品、蔬菜、水果等;王保德负责小墨的思想,要使他的思想保持水一样的洁净,不能受到任何腐蚀;王保福提供资金的支持。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链条,每一个人都不可或缺。

一岁至六岁,小墨在阁楼里快速地成长;着,他的身体以难以扼制的速度膨胀着,他学会了坐,站立,行走,这让三兄弟感到了吲间的流逝,但无憾。这期间小墨生过病,疼痛过,这些王保才可以解决。王保才定期给小墨做身体检查。每一次他给出的结论都令人兴奋。检查完后,王保才惯常说的一句话是,OK,他比小猪都棒。小墨哭泣过,王保德呆在书房里批改作业,没有丝毫影响。让王保德疑虑重重的是小墨的语言,也就是他说话的权力。他矛盾过,痛苦过,失眠过,为此他把自己埋在一个著名的西方哲学家比德拉斯的著作《语言的权力》之中,想找到一个答案,但是在厚厚的哲学书里,他越陷越深。当他走上阁楼,他看到小墨张开的嘴,小墨的嘴里想要发出某种声音,他的眼神充满着渴望,可是他的嘴挣扎着,最后,只能以一种含糊不清的呜呜哇哇结束。那个时候,小墨眼中的泪花也让他的心颤抖了。可是他没有贸

然行事,他没有发出任何语言的信号。小墨的成长不是他王保才一个人的事,他是三兄弟的。它有关这个家庭的荣辱。

毫无疑问,王保德遭到了无情的批判。他的哲学书也被王保才烧掉了。王保才激愤地说:“你想想你曾经得到过的鄙视,想想你的同事看着你的目光。你都忘了吗?你要想让这个家庭保持一点尊严,你就丢掉那些毫无意义的思考,毫无意义的哲学,毫无意义的同情。”

王保福说:“我们家如果再出一个妹妹那样的人。我是真的没脸活下去了。你们呢。”

王保德,丢掉了哲学的思考,他的脑子恒空空荡荡的。这反倒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他走上阁楼的脚步也显得轻盈了许多。而小墨在发出一连串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时,随让他联想到小猫或者小狗。

危险依然存在着,比如与王珏有关的一陛事情。有一次他发现王珏在尝试着让小墨叫她姐姐。小墨先是惊讶地瞪着眼,然后低下头,抬起头时,他的脸上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情,他鼓着腮帮,全身用力,然而他发出的声音却仍然是呜呜哇哇的。王保德大惊失色,那一次他重重地惩罚了王珏,有一个月的时间里,王珏被剥夺了去给小墨送饭的权力。还有一次,王珏居然想把小墨偷偷地带到阁楼下,让他陪着自己一起看电视里边的动画片,那一次,王珏受到的惩罚更加严重,整整一个学期,她都不能回家,而是寄宿在学校里,吃着学校糟糕的饭菜。

六岁之后,王珏从箱底翻出了一本初级教材,那上面的拼音字母很大,还保持着鲜艳的颜色。王珏兴冲冲地把教材放到低头狂吃的小墨眼前。小墨停下来,他的嘴边还沾着米粒。王珏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说:“a,o,e。”只是这三个字母。就把王保德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把王珏拽下来,重重地打了一顿。那本教材书也被他如法炮制,扔到了火里。

更加令王保德感到震惊的是小墨的反应。有一天,小墨居然停下吃他最喜欢的鱼香肉丝和米饭,侧耳听着什么。王保德也屏住呼吸,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到。那个隐蔽的阁楼能阻挡任何声音。整整有十分钟,小墨都保持着那个姿势,他在听什么?或者说他听到了什么?王保德走下阁楼时,仿佛找到了答案。王珏在唱歌。王保德不相信王珏的歌声能够传到阁楼上,他根本不相信。但是小墨确实在听。王保德观察到,每次王珏唱歌时小墨都会停下所有的举动,吃饭,睡觉,喊叫,非常专注地倾听。

每一天,王保德都要不厌其烦地记下小墨的成长动态。无非是吃饭,睡觉,生病,治疗,更换小了的衣服,等等。比如某个夏天的日记是这样记的:早六点起床,吃早饭,早饭是牛奶,面包,火腿,生菜;上午10时,打开天窗,阳光照进阁楼,做俯卧撑一百个;12时午饭,菜单是牛肉,蔬菜,米饭;12时30分,午觉;下午三时,练习倒立半小时;下午四时,关天窗;晚六时晚饭,米粥,鸡蛋,花卷,蔬菜;晚八时,阁楼内跑步一小时;晚9时30分睡觉。

可是记到小墨的倾听时,王保德的手有些抖了。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流下了眼泪。他如实向兄弟汇报了小墨的反常举动,他还把王珏以前的一举一动联系起来,最后他忧心忡忡地说:“也许我们还有漏洞。我们不能否认,小墨也是个人,他有种与生俱来的本能。那就是对于人的教化的接受,关于善与恶,好与坏,丑恶与美丽,悦耳与噪音,香与臭。这些东西好像就藏在他的身体里,有时候空气也能把它们引出来。”

王保福讥讽他有些过于神经质,他说:“你是让妹妹吓怕了。谁都知道,你在学校的日子最不好过。你比我们承受的压力更大,毕竟你们天天挂在嘴边上的那些仁义道德突然变了调,他们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王保才沉吟片刻说:“老二说得对。我们家族的荣誉现在就像是脆弱的玻璃,我们还经得起任何的打击吗?不能。现在,就是一根草,也能把我们压垮。”

王珏已经成了一颗定时炸弹。这一次王保德下决心让女儿彻底离开了这个家,他把女儿嫁到了遥远的南方。王珏走时还念着小墨,她把自己童年和少年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小墨,她嘱咐父亲一定要把那些东西都交给小墨,王珏哭泣着恳求父亲:让小墨自由地成长吧,别管他长成什么样!他的身体和心灵都是他自己的,而不属于你们。

女儿的话在以后的岁月里时时敲击着王保德。他的夜晚时常不太宁静,他失眠,彻夜被女儿的话困扰着。可是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动摇。女儿王珏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全都埋在了后院的一棵桃树下,每到春天,桃花就开得烂漫如醉。

若干年,小墨以他茁壮的身体、木讷的眼神、安静的睡眠提醒着三兄弟,他们的生活安全而可靠,他们的努力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人们已经忘记了他们家族的耻辱。他们得到了社会的赞扬,王保才家的锦旗可以以塞满一个屋子;王保德,他的教育事迹经常在报纸上刊登;王保福的福利院已经扩大了几倍,他家的常客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已经成人的小墨还提醒着他们另外一个事实,他们无法让时间停止,时间让衰老悄悄地爬上了他们的身体和精神。衰老会让他们的行动迟缓,反应缓慢,而这一切都会在某一个夜晚得到印证。

那个夜晚,声音向王保德传达着错误的信息。多年来,失眠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听觉,他时常听到别人无法听到的声音,比如树木,昆虫,远方的亲人,甚至是另外一个自己。这一次,淅沥雨声中的夜晚,他听到了小墨的呼唤。小墨的声音十分清晰。这是头一次他听到小墨发出人类的声音,头顶的阁楼,不断地吸引着他,迷惑着他。他的脚步已经独立于自己的思想之外,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在向阁楼上爬,缓慢而苍老。他看到自己的手颤抖着打开了阁楼的铁门。那个时候。小墨正在熟睡,这是他脑子里固定的概念。但是那声音太让他恐惧了,小墨喊道:“王保德!王保德!……”

小墨跑了,他咬伤了王保德从阁楼里跳了下去。王保德被咬伤的手臂可以看得见白森森的骨头,王保德说,我感觉就像被狼咬了。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城市的街道充满了血腥和危险。夜深人静时,有一头怪物时常在街头徘徊,并像狼一样袭击路人。短短的一周之内,警察局已经接到了十几起被袭击报告。受害者全都惊魂未定,一说起受害的经过身体还在颤抖,他们说,从来没有见到过类似的怪物,他比老虎强壮,比狼凶猛。没有人能说清那是什么怪物,就连那些著名的动物学家也模梭两可,他们在电视上的解读令大家十分反感。

只有三兄弟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再次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之中,他们围坐在黑暗之中,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那个顺从、乖巧的小墨会变得如此暴力,如此疯狂,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王保才歉疚地说,城市的秩序乱了,我们有责任。

王保德的手臂还在疼,他说:“你说怎么办?我们什么都可以做。”

他们想到了王珏。王保德说:“也只有王珏能阻止他。”

王珏闻讯从遥远的南方赶了回来,她已经成为一个母亲,她的儿子两岁了,一见面就喊王保德外公。王保德竟然抱着外孙眼睛有些湿润。王珏没有被父亲的眼泪打动,她的表情很严峻,这么多年她对三兄弟的怨言都没有丝毫的减轻,她愤怒地说:“这个时候你们想到我了,这个时候你们感到愧疚了,这个时候你们才想到用亲情去打动他!”

她的老父亲,此时完全被幻听折磨着,耳朵里的声音全是小墨逼真的叫声。王保德失魂落魄地说:“他在尖耳胡同呢。”

王保德的判断根本就毫无根据。没有人能够找到小墨,他行踪诡秘,出没路线毫无规律可循。就是王珏,也根本不知道那个永远没有长大的孩子小墨在哪条街道。城市的夜晚因为怪物的存在更显得冷清而恐怖,但是王珏不怕。她相信还不算晚,如果从现在做起,让小墨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他会学会关于一个人成长所需要的一切,他会知道什么是善与恶,他会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爱,他会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学习和工作。在寒风之中,孤独的王珏是温暖的,希望像是火在她的内心燃烧。

两天,三天,或者更长的时间,在深夜的街道中等待的王珏轻轻地唱起了歌,歌声引来了小墨。几年的时间里,小墨又长高了。路灯下,他的影子斜斜地覆盖着她。他的头发很乱。衣不蔽体。王珏依稀能看出姑姑的模样。王珏一阵心酸。她开口叫了声小墨,“你不冷吗?走吧,跟我回家。”王珏伸出手,路灯光下,她的手苍白而冰凉。

小墨看了一眼王珏的手,扑上前来,狠狠地咬了下去。

责任编辑潘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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