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篱
一
灾难的承受者
遍布于自然之中……
黑夜到来不知有多久了,城市早已入睡,吴家大院就剩了一盏灯火。
一声声比女人更媚的猫语,像细细的舌尖,将夜的蜜糖轻舔。
僻静的院落,灯光映照出无边无际的孤独的空间。光影流动的深处,晃动着三张女人的素脸,仿佛是神秘世界的幻境,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黑夜令高墙院落更加幽深,幻境之外,是渺无人迹的世间。风拂扫着街道、胡同,暗涌着,默默地用力。风的声音,汽车的声音,潜伏各处的犬吠,混和成声音的河流,缓慢地起伏。
灯光里的女人们,叽叽喳喳,手里做些琐碎的事情。
那声音的河流带给她们错觉,仿佛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幻梦,刚刚开始。她们渐渐兴奋起来,眼睛明亮,面孔浮动着光芒,慢慢向彼此靠近。
这南北房屋之间的大客厅,犹如梦幻剧场,有着特殊的阴郁气息,是老宅的核心,女人们灵肉消融的地方。
女人们晚睡的习惯由来已久,一到夜晚,她们的节奏就缓慢下来。对时光的不舍,对黑夜的眷恋,对远离白昼的虚幻的渴望。使得她们的喉咙里,发出舒缓的哼哼声。她们的动作徐徐,彷佛戏台上拖动的水袖。表情柔和,带着浅笑,一个比一个更媚。她们身边的那只白色的大猫,早将各种动静了然于心,它白日隐匿,夜晚活跃。灯影婆娑,三个女人轻言细语,那只白色的猫也以喵声应和,它与她们心心相印。
彷佛幕布打开,时间的泉水汩汩呵出背景音乐,女人们。她们各自备有时光的钥匙,聚集于此,讲述和聆听,在细滑的舌尖上,将自己生命的密穴一个个打开——
二
“我是房东,主人。不,这是次要的,主要是我比你们年长,所以,还是我先说吧。院子里的人,你们,都叫我吴姐。其实,我的本名是郁金。郁金,很好听的声音,好像上海人说‘如今。我喜欢这两个字,珍惜它,因为,这是从没见过面的父亲给的。我一直想听他说出这两个字的声音,在我小的时候。没有,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本来,我应该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对男人的认识和经验,可是,我没有得到任何指点。我只是一个私生女,一个一开始就要被隐藏起来的人,用你们文人的话说。父亲的人生永远是一个封面,而我是书里的内容,但是,这本书永远不能打开……有的故事,它好像是真的,又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有的故事并没有发生过,但我相信它是真的。
“多少年了啊!无论如何,所有从我身边溜走的,时间,声音,各种面孔,我都会从头到尾,把它们一一回忆,反复地,像翻看相册,像缝补一件多年前的旧衣裳,旧,却仍然华丽,温暖。女人,千万不要随意扔弃自己用过的东西,特别是衣服,越旧越珍贵。几年,十几年,凉凉的,柔柔的,拿来闻闻,它还是你的味道!它是和你的生命连在一起了啊!有脱线的地方,得缝好。我很仔细,很小心,抽线都得悠着点。你们有这样做吗?你们太年轻了啊,总是随便扔东西。很容易喜新厌旧,和男人一样,可恨!得珍惜自己的东西,特别是那些细棉布和丝绸,那是我的宝贝,永远是最贴身最舒服的,裹着你的身体,像你皮肤上面的皮肤。灵魂深处的灵魂……”
郁金的手肘搁在膝头,细长的一双手瘦骨嶙峋,禽爪一般,紧紧捂着一盅淡茶,捂紧那一缕余温。她嗓音如弱弦,时而含混,时而清晰,给美娜和秋枝讲述自己一生中的最美回忆。
陈旧杂物的气息,腐朽棉布的气息,墙角旮旯老鼠屎粒的气息,渐渐远去……
时光倒流,更广阔的世界里阳光下的尘埃的味道,暖烘烘地弥漫过来。那是过去了的真实生活,是城市街头无穷无尽的景象,它们如同梦幻,存在过,又转瞬即逝。是一日长于百年,是虚无和空洞……是梦幻,比猫的皮毛更温暖,比秋枝的眼神更柔和。那是一种说不清的爱,来自猫的亲昵、秋枝的眼神,美娜的荷尔蒙气息,郁金在那温柔而薄弱的爱中呼吸一丝眷恋和依靠。
郁金一发出声音,猫,那不停地消失然后又出现的猫,立刻产生感应,它裹一身夜色,从外面回来了。郁金的声音开始流淌。猫在光滑的地上走来走去,在所有可能触碰到的物件上擦痒。郁金流水似的声音蔓延得宽阔起来。猫先是蜷伏在木沙发腿旁,再后来,就爬进她怀里,她的声音因此而更厚实,吞吐着温柔的女性生命气息……
这是郁金生活中最隆重的时刻。主角登场,回忆的帷幔徐徐拉开,幸福如同风笛的荡漾,一波又一波地,涌满心怀,又荡漾至夜的各处,将寂寞的世界充实起来……
郁金已经不在此地,她的一双眼睛大得像鹿。猫的眼睛也圆睁起来,太多的玻璃体让它的眼睛大得吓人。她和它,正望向无限虚渺之处。
秋枝尚在此地,但她随着剧情的变化,已经溶化成一个女人所能变成的各种形状,半梦半醒。
只有美娜,脚踏实地,心怀鬼胎,烦躁焦灼,偶尔会偷偷地、坚实地跺跺脚。她一直在忍耐着,忍受着这两个女人,她们一个生活在内心里。一个生活在回忆里。在美娜看来,她们有时连猫都不如,无知又无能,只会回忆和做梦。猫还可以满世界溜达呢,她们永远只会给自己编织一些虚无缥缈的东东。
美娜丰厚的唇依然涂着白天的橙色口红,嘴角轻轻拉动着,暗暗冲她们撇了又撇,又每每趁她们不注意的时候,将灰绿的眼影抹满眼皮和眼角。
当猫的眼睛长久地眯了起来,和做梦的女人们一起溶化的时候,美娜轻迈双腿,离开了,跨出迷幻之地。她小心地不弄出半点声音,来到灯光渺渺的院子里。一旦离开了她们的视野,她立刻像母兽一样跳跃起来,迅速奔到院外。
在老槐树下,母兽一般的美娜耸了耸肩,弹动着小腿,向灯影迷离的街道探望一会,又轻吹一声口哨,然后等待回应。大街上没有任何人影,一时间什么动静也没有。她焦躁起来,目光向各处探寻,又把BP机从后腰里摸出来,咬紧牙床,反复查看信息。
三
吴家大院有近百年历史。
清光绪年间,某个遭贬黜的北方官员,选择南方雨城隐居,在城东买下五亩地建家宅。他携家眷来此,随当地少数民族改姓吴,就此生息繁衍。历史变迁,一代又一代的吴家人或游走他乡,或旅居海外,最后遗留下某少爷的私生女郁金,像一颗孤独的种子,与大院同在。
郁金自幼和保姆一起生活,被严格看护,不与外界接触,不被外人知晓。12岁那年,某天,郁金被街头的鼓乐声吸引,偷跑到院外,一街游行的人群瞥见她,顿时停住脚步,惊为天人。从此,雨城人知道这深宅大院中有个神秘美人。
郁金16岁时,在北方做生意的父亲病逝,再没有汇钱回来,保姆扔下她,收拾包袱回了乡下。郁金走出家门,她那高挑的个头,鹿一般的眼睛,沿额头而下的高鼻梁,昭示她的异族血统,雨城人见识少,一个个难免目瞪口呆。他们向她围过来,近了,又退回一步,保持距离。
她来到一个食杂店,对里面的男人伸出手,手心里是几分硬币。
“我饿了。”她说。那手掌纤细白皙,几近透明,看店的男人从她微温的手心里捡那几枚硬币的时候,一只老手竟
然颤抖起来。他给了她一粒花生糖,想想,又加上一块饼干。
当她小口咬饼干的时候,男人就担心着,它会不会割破她的唇——那是樱桃一样的唇,有着蜜糖的颜色,水晶一样的光泽。
人们注视着她,她望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回避了,看别处。郁金大声问:哪里可以找到工作做?我要找工作。
她要养活自己。人们小声议论起来。一个大男孩子大声说:我知道,棉纺厂在招女工。但是,你太洋气了,像外国人,又像特务,不知道人家要不要,那里可全是工人阶级的子女。
“帮帮我。”她央求道。
在大家的推举下,人群里走出来一个戴了红袖章的老人,他每天在街头执勤,在大家眼里是最可靠最权威的。红袖章红得刺目,郁金害怕这颜色。她看惯了灰色和蓝色,看见红色就觉得心脏不舒服。她低下头,跟他走。人群小小心心地跟在后面,仿佛参与重大事件般肃穆。他们把她送到棉纺厂去了。
关于郁金此后的故事,有各种各样的传说,她或许就像某年发生的日食,曾经深深搅动无数雨城男人的心,然后又被他们彻底遗忘。
最接近事实的说法是,当年棉纺厂这神秘的厂花,被厂长害过天花的麻脸儿子采了,要养到他家的温室里。这似乎很好啊,她孤独一人,而厂长家的权势和人脉,像南方榕树的根一样伸延到雨城的所有角落。
可是,命运还来不及展开那俗世的温情面孔,郁金就得了一种日渐瘫软的病——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站不住,走不动,只能躺或坐。天妒红颜,一个美丽高挑的女人就像纸做的、面和的,立不起来了。
有人说,其实郁金还生了个女儿,但被厂长夫人抱走了。
那些岁月,总有一只猫在深夜里哀嚎。失眠的人静静地听,他们都觉得听懂了它的猫语。
有些时候,他们甚至以为那不是猫,那其实就是郁金,是她的悲鸣。
漫漫长夜,猫翻墙越脊,在大院里徘徊,声声幽怨,不知疲倦地,用它稚嫩的婴儿般的嗓音呼喊,哭泣。
星光掩住月光的深夜,郁金在窗口低泣,后来,向猫声的方向挪动自己。她的双手似乎有了力气,打开一扇窗户,在黑暗中守候着。
黑夜连绵,半明半暗,月色渐渐明朗如水。夜风清凉,城市的声音渐轻渐远,巨大的星辰闪耀在遥远边陲的山冈之上。
当月光慢慢移到窗对面的粉墙上,猫也迈着缓缓轻捷的步子踱上了窗台。从此,它不再离去。它的皮毛是匀净厚实的白色,一双眼睛碧绿,大、亮,常常眯那么一下,显出睿智和机警。唇、鼻小巧精致,声音娇嫩且具张力,细长的胡须习惯性地轻微抖动起来,又有些宫廷奸诈男人的味道。和它的狐媚气质奇妙地调和……
它的柔软温暖,它的献媚和哀怨,让软弱的女人感到熨帖和怜惜。它安安静静地,听行动不便的女人数落。听她诅咒男人,诅咒贫穷和疾病。它伸出暖乎乎、湿漉漉细叶似的舌头,轻舔女人的手。女人的手比腿更有知觉。她的皮肤有些干燥,因而格外敏感,那猫舌的熨帖和温暖就格外强烈。猫的安慰令她激动,她将它紧搂在怀里,流下泪来。猫忠实乖觉,它舔她,更紧地依倒她,偶尔轻轻地发出声音,仿佛告诉她:就算你失去了一切,仍然有我。
女人在无休止的怨恨的自言自语中,渐渐安静。
她常常在白天陷入睡眠和梦境,在夜晚守候,像猫一样。她的生命,在这大院里存在,近三十年了。大院空了,房子旧了,墙壁长满青苔。院门口的老槐树朽了,剩下不多的枝桠,五月里开几串白色的花,被流浪的孩子捋进嘴里嚼。
院子里陆续住进一些陌生的外乡人,他们悄无声息,很难引人注意。也不断有流浪的猫来到这里安身。像回到真正的家园。每到夜晚,院子里猫声喧哗,原住猫一天天引来一只又一只野猫,日益将院子各旮旯占据。
不知为什么,郁金对猫族一直心存敬畏。
无数难眠的夜晚,她倾听它们的声音。猫的声音如同哭诉,像婴儿,像弃妇,锐利却又柔嫩。猫到底是歌唱,还是呼唤?是倾诉,还是控诉?
郁金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猫开始叫了,她的夜晚就会充满不安,彻夜难眠。喵,喵,喵……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生灵,如此这般用人的声音来表达自己?
她倾听。她其实也渴望发出那样的声音,渴望向黑暗,向无常的人生和命运,向黑夜中的一切传达心声,但是她做不到。
越来越多地来到吴家大院的猫们,全都自觉、甘心地接受那只白色大猫的统率,唯它的鼻息是听。只要它回到房间,偎进她的怀里,院子里的猫群就四散离开,到各处隐匿,保持安静。
日月颠覆,人世无常,郁金,一朵生长在废墟上的时光之花。
四
当黎明就要到来,失眠的人也快昏迷的时候,远来的大卡车的嘶鸣,似巨兽压抑不住的低嚎,远远地,将雨城的夜穿透。
那是长途货运汽车司机老五,来了!
郁金到棉纺厂的那天,是老五给她做登记。老五是刚被招进来的搬运工,叫刘强,在家排行第五,是搬运工里唯一上过中学的,很快得到学开车的机会,一直兴奋得走路都是弹跳着的。
老五年纪比郁金小,唇上的胡须还只是细细的绒毛。他刚见到郁金时,心里紧张,腮帮子都哆嗦了。但他没让人看出来。他甚至用一种介乎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目光,狠狠地打量了她。
老五的家,在巷子深处,和吴家大院一墙之隔。每天傍晚,他都在厂门口几十米远的地方,等女工们像沙一般流出来,流尽了,郁金不紧不慢地出现,他立刻将自己的自行车推过去,往她面前一支。她不看他,带着漂亮女人的天然傲慢和大方,坐到他的车架上。
他飞快吹响一声锋利的口哨,迅速驮她回家。
也许,郁金在少女时代,最大的忽略,恐怕就是老五了。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他天天默默而又亢奋地接送她上下班,可她甚至想不起他的模样,只记得他有一双沉静、明亮的眼睛,眼神坚定,下巴的线条比别的孩子更加硬朗。她似乎也注意到,他对所有接近她的人充满了警惕。她甚至听见,当他咬紧牙关的时候,拳头捏紧,发出嘎嘎响声。
一个阳光苍白的中午,女工们突然停下活计,纷纷往车间外跑,郁金也跟在她们后面。厂房前的大院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有人兴奋地喊:“决斗了,老五和麻子!”
郁金挤进去,看见老五和厂长儿子正互相对峙。老五精瘦,麻子身躯庞大,脸上长着横肉,一个个小麻窝整齐又鲜明。他们应该已经拼了几个回合了,各自的脸上臂上,都有了伤痕。老五打了补丁的衣服早被抓烂成布条,麻子的鼻子流出的血已经干凝。
人们兴奋地喊:“龟儿子,干倒你个龟儿子!”
郁金入场,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麻子公牛一样鼓胀的眼球转动一下,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他对老五说:“你看看你,你配得上她吗?你能娶她吗?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出身!”
老五说:“我当司机了!我不许你碰她!”
麻子更开心了。他揉揉嘴角的血痂:“你会开车了?了不起了?我可以叫你一辈子回不了雨城,你信不信?老子要娶她,明天就娶她,说到做到!”
老五立刻集聚他的全部力量,勇猛地向麻子扑上去。麻子闪开,挥手示意,两个厂保卫科的人早有准备,迎面冲
头上。
“郁金。你真好看!”
郁金笑了,不语。
冰棒女人又说:“郁金,你盘这头发,得半天才行吧?好复杂,好漂亮!”
“我有很多时间给自己啊。你也可以做到,比如你等小孩子来买冰棒的时间,就可以收拾自己。”
“没那心。我这种人,骚不起来的。人和人就不一样。我这样的,每天多卖十支冰棒就很满足了。”
郁金迷人地微笑,享受着她赠送的一支糯米冰棒,真甜啊!她们坐在一张长条凳上,一句一句聊着。
郁金偏着她美丽的脑袋看街景。街头过客中,常有男人惊慕地回头张望,但她的媚笑令他们满腹疑惑,匆匆逃离。那一刻,郁金与世界沟通,将大院里的黑暗甩在了身后。向庸常的世事人心展示她隐密的力量——她发型高贵,修长的脖子粉嫩如握,不施粉黛却面若桃花,一颦一笑曼妙繁华,路过的行人,出租车司机,公共汽车车窗里的乘客,无不猛伸头,猛回首,疑是幻觉……
冰棒女人乐意听她的故事,并承诺保密。
郁金说:“你知道小桥边的汤圆老妈吗?她的汤圆真是甜啊!”
冰棒女人羡慕地:“啊哟,多少钱一碗?好贵的吧?我都没尝过。”
“你当然没见过,她是晚上才在小桥边摆摊的,好多人在歌舞厅玩了之后去她那里宵夜啊!”
“你也去了?”
“当然,老五回来的时候我就去了!”
冰棒女人转脸看一个路过的孩子,诱惑他:“冰棒哎,菠萝牛奶绿豆沙,两毛钱一根!”
吆喝声之后,是郁金梦呓一般的念叨:“老五……”
七
郁金常常掐着时间,在深夜里聆听大货车的喇叭声。
最初,是巨大车轮碾压给大地带来的震动,那呼哧一般的低频率声波,从很远的地方,沿地面传来。
还在十公里之外,猫就听见那呼哧的车声了。如果郁金已经瞌睡,猫会拱她的脸,挠她的足心,将她唤醒。她抬起睫毛浓重的眼皮子,很快听见那大地的震颤,汽车发动机的喘息,接着,是喇叭的畅鸣。他总是如期而至啊!
宛若流浪山野的幼狼,他一头扎进她的胸怀,拼命吸吮她的身体。之后,他便成长为成熟的温柔男人,仔细给她穿好衣服,背她出去宵夜。
城市某条食物飘香的小巷,温暖的灯光里,郁金又饥又渴,将甜的糖水汤圆或香辣的肠旺面,连同在宁静的长夜中生长起来的饱满、安全的幸福,大口吞咽下去。
有个夜晚,和往常一样,当激情平息,他们的身体轻飘起来的时候,他温柔仔细地整理好她的衣服头发,然后背了她,去小巷里吃夜宵。
糖水汤圆端上来了,郁金看见老五愣了一下,突然推开她,站起来。郁金抬起头,有四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谁谁了。
老五说:“爹……”
“啪!”刘老爹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用力过猛,刘老爹的声音稳不住了,嘴唇哆嗦,“逆子,你回来了啊!”
“我……才回来……”
刘老大说:“老五,你为了这个女人远走他乡,不把我们当回事,现在回来了,也只是泡在吴家大院,你以为雨城真有不透风的墙吗?”
“爹,大哥,这是我自己的事。”
刘老爹举起手来:“还嘴硬!”
刘老大拦住了老爹:“老五,为这个女队,值吗?年纪比你大,还残疾!我们不想被人耻笑。你想好了,或者马上回家,或者,爹没你这个儿子,我们没有你这个兄弟。”
老五迟疑的片刻,郁金的手从身后伸过来,想抓住他,却失去了平衡。她向后仰倒的瞬间,老五敏捷地捞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刘老爹见状,怒火上蹿,一挥手:“我没这个儿子,走!”
四个男人脚步整齐,有力地踏过夜晚的街道,消失在另一条巷口的黑暗中。
“老五,他们是……”
老五突然暴怒:“我爹我哥,怎么啦?你总不会以为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郁金隐忍地沉默了。
八
夏天就要结束,老五已有一阵没来了。郁金猜想,他去了山西?河南?甘肃?他一定去了很远很远的北方,甚至去了西部。
没有老五的日子,郁金的生活开始枯萎,身体也日渐麻木起来。只要坐久一些,她的双腿就会失去知觉。
老五经过湖南株洲的时候,在铁路株洲站外不远的地方,发生了一宗很大的列车相撞事故。他想起自己两天前做过的一个梦,梦见巨大的废墟上,许多穿白大褂的人忙忙碌碌。这个梦正好被印证了。
他把车停在公路边上,去看热闹。铁饼一般的火车头已经被拖离扭曲变形的铁轨,一些医生在忙,一些报社的记者也在忙。
老五心里空空的。过去穿州过省,急促,痛快。现在突然觉得漫漫路途,说不出的孤独、寂寞。是不是,应该改行了,回雨城去,像刘老大刘老二们那样,做点小生意,安定下来。但是,如果是和郁金……
他回到驾驶室,拉起刹车手柄,准备发动,看见后视镜里一小片红色的影子晃过。他停住,想一想,盯着后视镜,等待。果然。一只红衣袖的手再次掀开篷布,一颗女人的头探了出来,四处看看,呼吸旷野的新鲜空气,又放心地缩了回去。
他立刻将一柄铁扳手抓在手里。长途货运司机,最怕车坏在荒野路途,更怕被人劫货。他这次送的是一车高级布料,那是要值很多钱的。
他打开车门跳出去,冲着车厢喊:“里面的人听着,马上出来!听见没有?再不出来我叫民兵来抓了!”
没有动静。
老五顿了一下,口里喊“民兵抓贼了”,同时用扳手打开后厢门闩,爬了上去。
车厢里半躺着一个穿红色斜襟衫的女人,一动不动,像只懒猫,望着他说:“师傅,我只是想搭车,你带带我吧!”
“你是哪里来的?凭什么证明你不是坏人?”
“我真的不是坏人,你看看,我的包里就两件衣服,一双布鞋,我怎么可能是坏人?”
“谁知道你会不会在路上搞鬼?你的同伙,那些土匪,野男人,会不会在路上打劫我?”
女人爬起来:“要不,我跟你到驾驶室去,你把我绑起来吧。”
“不行,我的车是给供销社送布的,不能搭人。”
女人跪到布堆上:“求求你,师傅,其实我在江西就爬到你的车上了。我是河南人,被拐骗到江西给人做婆娘……你就好心救救我吧!”
“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啊?”他的声音已经温软下来,有些同情她了。
女人又重复了一遍要他将她绑到驾驶室里的话,他想了想,觉得这是最可靠的法子,就照她说的做,反绑了她的两臂,又结结实实地拴在椅背的铁架子上。脚也用布条绑上。这样,她基本上不能动了。
发动机长喘一声,他们上路了。
女人扭过粉白的脸:“师傅,谢谢你啊,跑货运跑了很多年了吧?其实,我不止一次见过你,每次见到你,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都跳得很厉害。我想,那就是缘分吧。”
他生硬地:“哪有这么多缘分?我这一生,只和一个女人有缘!”
女人提高了声音:“哟呵,我没看错,师傅你就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我呀,没有理由的,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想见你,惦记你。”
“奇怪,飘泊过客,又穷又脏,有什么让你好惦记的!”
女人笑:“我们女人看男人,不是这样看
的。”
“怎么看?”
“你是好人,你有心事。别的司机一歇店都找鸡,你不去。你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没钱。再说,我都还没有成家呢,不能做那样的事情。”
“你是不是心里有人?我看你是心里有人。”
“我……”
老五不由扭脸看,她其实是个很年轻很丰满的女人。
“叫什么名字?”
“美娜。”
“你说你老家是河南,河南哪里?”
“驻马店。”
“哦,我去过那地方。”
美娜热情地笑起来:“你去过啊?”
“嗯,很少去。我喜欢吃那里的花生米,真香。”
美娜兴高采烈:“是啊,我会用花生米做菜,做五种,味道各不一样!”
老五受她的情绪影响,也振奋起来:“你这样说,我真想吃呢。哎,你的脚不舒服吧?我给你解开。”
他把车停下,解开了她脚上的布带子。美娜伸着腿,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现在是舒服多了,谢谢你啊!”
他接触到她的眼神,脸有些热:“我叫刘强。”
“哦,刘师傅。不,我叫你强哥,可以吗?”
“熟悉我的人呢,就叫我老五,其他人呢,就叫我刘师傅。”
她微偏着头,风情都从眼角漫溢出来:“叫刘师傅就把你叫老了。不,我就叫你强哥,不和他们一样叫,可以吗?”
老五不但脸热,全身的温度都升高了。他没说话。
美娜看了一会儿风景,又看看他。她先在心里掂量一下,随即叫起来:“哎哟哟!”
老五急刹车:“怎么啦?”
“我脖子里可能有虫子,好痒!”
“不好意思,我还是把你的手解开吧。”他迅速解开她的双手,她自由了。
她夸张地揉着手腕:“你真好,强哥,我真想亲你一下。”
他不说话,也不敢回头看她。
他想和她聊别的:“美娜,你那么聪明,怎么会被人拐骗呢?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啊?”
“我在驻马店时认识一个做牛皮生意的人,他带我出来,要教我做生意,结果把我卖给江西莲花的农民,卖了六千块钱。”
他咬牙:“这样啊?我要找到这狗日的,阉了他!”
她嘴角出现一缕暗笑:“强哥,我要早认帜你就好了。”
“莲花那农民,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没。瞧你紧张的!我这不逃掉了嘛,没吃一点亏!其实他挺有钱的,他的叔叔在台湾,联系上了,带了美元回来。不过,我不是贪钱的人。”
老五没说话。
他一沉默,她就无法猜测他在想什么。她装出很文静的样子,看看风景,心里想新的话题。
她发出一声叹息:“唉,强哥,做你这行,好是很好,哪里都可以去,让人很羡慕,就是一个人跑车很寂寞啊,特别是晚上,旁边没个人说说话,瞌睡了就糟糕了。”
“可不是嘛!”
他们又经过一个小镇,之后,就开始漫漫荒野的行程了。天色暗下来,旷野里吹来的风凉凉的。远方山头上黄昏的颜色,令他想起北方的烙饼和土烧,有些饥肠辘辘了。他错过了那小镇,就只能继续前行,一直要到达有旅店的地方,才可以歇,而这个女人……
几乎毫无觉察地,美娜靠近了他。她把一条手臂搭到他的肩上“强哥,你累不累?”
他想挣脱:“我开车呢。”
她靠得更紧些:“强哥,天都要黑了,你想不想歇歇?”
他心里紧张起来,暗想,是不是她的同伙就在附近的庄稼地里?她凑得更近,带着乳香的气息,温呼呼地,在他耳根拂动,他身体里的荷尔蒙迅猛升高,下半身要弹跳起来,心里直呼:“不能啊,我不能啊!”
她在他耳边说:“强哥,停下来吧,我们到车厢里去,那里好舒服的!”
他心里叫着“完蛋了!完蛋了!”却不由自主,照她说的做,把车停了下来,锁了车门,随她爬到车厢里去。
美娜一躺到布堆上,立刻发出让他无法自禁的呻吟
他们整理好衣衫再次上路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了。山野的夜,无边无际,远方偶尔一两盏灯火,渺弱如萤。美娜不说话,靠在老五的肩头。老五一手掌握方向盘,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肩。他一直在回味她那饱满温暖又多汁的肉体带给他的美妙享受,同时心里感到愧疚——他差点就冤枉她了。
“美娜……”
美娜发出一声惬意的哼哼。
他想说,美娜,既然都这样了,我会对你负责的。但话说出来却变了:“美娜,你要去哪里啊?”
“我原先……后来改变主意了。多奇怪啊,几天前还想吃掉你,后来就不同意自己……现在,谁吃你我跟他拼命!我呀,就跟你,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唉,这个,恐怕得合计合计。我要对得住你,但我终归不能总做司机,我要回家乡的,我家在雨城。”
“那,我就跟你回雨城。”
他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其他意思,只是觉得很感动,用力拥了她一下。
突然,美娜挺直身体,警惕地看窗外山野。
“怎么啦?”
美娜不回答。许久,她慌乱地问:“你开大灯了吗?”
“当然,你看,路被照得很清楚啊。”
“看到前面那个小峡谷了吗?到那里时,往玉米地里开!”
“你疯了,农民的包谷正在灌浆呢!我又不是日本鬼子!”
“听我的,准备好,就往玉米地里开,加快速度!能到一百码吗?好,准备冲,即使有人也不管!”
老五警惕起来:“玉米地里有人?”
美娜脸孔冷峻:“是。路右边沟里人更多!冲过玉米地再回到路上就好了!”
说着,小峡谷出现在眼前,另一边是茂密的玉米地。老五看见,远远的公路上堆着大石头。他明白了!他深深地看美娜一眼,立刻换挡,以一百码的速度,避开大路,向玉米地冲过去。
玉米地立刻窜出几条黑影,逃过车轮,挥舞着扁担向车窗砍来。驾驶座的窗玻璃受到猛击,碎了。一声嚎叫飘落夜风之中:“婊子,叛徒,拖了一个小时时间,老子们被她骗了!”
九
那个寂寞宁静的下午,老五风尘仆仆回来,在吴家大院门口按响喇叭。起初,郁金没有留意,手里忙着她在午睡后必须做的针线活。她仿佛失听,因为,白昼的声音不属于她,她的情郎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回到她身边。
猫窜了几个来回,又用它的眼神和爪子告诉她,是他来了,明目张胆地来了!她的心怦怦跳。他很久没来了啊!她抬起头来,他已经出现在房门口。朦胧的日光里,郁金发现,老五英俊的脸上挂着浪荡子的微笑。他皮肤黑,衣领脏,指甲里藏匿着污垢。
郁金激动得话不成语,全身颤抖。可她突然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红色斜襟衫、红光满面的时髦姑娘。
这就是郁金第一次看见美娜。美娜身躯丰满,储存了过量的热力。她精神抖擞,想装文静羞涩都不能,她收不住。
老五有些踌躇:“姐,美娜家在驻马店,父母逼她嫁人呢。”
“哦,很远的地方啊?老五,你带着她……”
美娜接口:“吴姐,强哥要不救我,我就被卖掉了,才六千块钱啦,我这么个大活人,就会像母猪一样只配给人家生儿育女。”
美娜看见郁金的眼睛立刻红了。她得意地继续煽情:“吴姐啊,那些男人,乡下人,不知道疼惜女人啊,他们一点都不会,落到他们手里,我还有个人样吗我!唉,幸好,强哥
真是我的幸运星啊,我是搭他的车逃出来的!”
郁金深吸一口气:“我这个弟弟,就是有一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老五,你做好事了!”
“姐你说得太对了,他要不是好人,我也不会帮他救他,落到劫货人的手里,他恐怕连命都没有了。”
郁金脸白了:“发生了什么?”
老五立刻对美娜递个眼色。美娜迅速弥补:“没什么,姐,我是说,他要不是好人,我也不敢上他的车。”
老五说:“姐,你帮帮她吧,让她住这里,也好给你作个伴!”
“好啊,要得,那就住下来吧,北边两个房间一直空着,你随便挑一问吧,我去收胎。”
老五扶住她:“姐你别动,我去吧,你歇着!”
趁老五收拾房间,郁金和美娜聊天。
“是叫美娜哦?很洋气的名字啊。你父母那么不人道啊!雨城离你家乡很远哦,你想在这里做什么呢?”
美娜声音里透着自豪:“和强哥商量过了,去报社做记者!”
“能做上吗?”
“哎呀,我都意外呢。强哥把我拉到报社门口,跳下车我就冲进去了。”
“怎么样啊?”
“没一点问题,那报社老总可欢迎我了!他还说,我做记者可能有些委曲了,手续方面也麻烦一点。他们要我去广告部,那儿能够发挥我的才干,收入又高。”
郁金睁大眼睛:“啊?”
美娜得意洋洋:“雨城真好,我在这里真的可以彻底改变,再不过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我能够成事儿,真的。谁生来是坏人啊?男人,要遇到好人才行。女人,要遇到好男人才行。我啊,算是遇到了!”
美娜语速太快,而且,她说话时并不看郁金,只是对房子的各处东张西望,令郁金有些不舒服。
“我真羡慕你们。可以出去工作啊。想当年我……”
“姐你放心,强哥都给我说了,他是把你当亲姐姐,要照顾你一辈子。再说,你有这么大个院子,这么多房子……”
“他是这样说的?他说把我当亲姐姐?”
“嗯。有什么不妥吗?”美娜回头,看着郁金表情复杂的脸。
“没,没有……”
老五走进客厅:“收拾好了,你们好好的,我得走了。”
郁金十分失望:“刚来就要走?瞧你脏的,也没好好休息,好好吃点东西……”
“我今天晚上要赶到贵阳,不然,夜里不安全,货丢了要赔给老板,自己命丢了又没人赔,唉!”
“什么年代了,还有土匪?”
“山里那些穷人,火车都敢扒呢!”
郁金着急起来:“老五啊。别跑长途了,回雨城来吧。”
“姐,我还是先指望这台车吧,还年轻嘛。”
美娜抢在郁金前面,出去送老五。她很快转回来,对郁金偏头一笑,就钻进老五给她收拾好的房间里去了。她在那里不停摆弄着东西,口里哼着流行的港台歌曲,两条腿蹦蹦跳跳。
郁金想,有个伴,寂寞就要从黑暗的四周溃败下去了,那些阴暗的房屋里,再不会笼罩着死样的寂静。
但是,猫咪不屑地哼哼着。
猫的哼哼吸引了美娜的注意,她很快明白它也是家庭一员,便想套套近乎,口里叫唤着,伸手抚摸它。猫不给她面子,反感地抖动胡须,跳开去。
夜里,郁金久久不去睡,坐在美娜床沿,和她聊天。美娜显得很疲惫,开始还应付,后来就不作任何回应。猫咪跳上美娜的床,挨着郁金。美娜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嫌它脏,一脚把它踢下去。它发出愤怒的叫声。走开了。
郁金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
美娜很快酣声大作。郁金听着她的酣声,犹豫片刻,拉灭电灯。拄杖离去。
十
又一个无风的早晨,城市的上空,空气鼓胀起来,光线愈加轻了,明媚,庞大,深入所有宿夜的阴影,所有尘埃的角落,吴家大院的重重阴影像潮水一般退却。薄薄的阳光滑过屋脊和山墙,那些潮湿的、油绿和翠绿混杂重彩一般的青苔,飘散出绵绵不绝的白雾。
女人们和猫,仍在酣睡。她们既不惧怕时光的流逝,也不在乎白昼的降临。
郁金的这个房间,在大院的深处,仿佛是夹缝之中。她的前半生,就在这些暗幽幽的房间里,成为了回忆。这个朝南的大房间,沿木墙壁有几个朱红的高高低低的柜子,在幽暗中透出一抹光泽,是晚清时就留下来的。房间深处光线更暗的地方,是有着镏金雕花帐架、像小房子一般的大床,也是晚清的东西。说不出颜色的绣花罗帐半掩着,那些花枝,被岁月蒙蔽,尽失芳华,但依稀可辨,是簇簇牡丹。帐内依然拢着半明半暗的梦,陈旧但洁净的薄被下,郁金长条的身体卷曲着,瘦削的肩露出被头,右臂放任地搁在枕上,安静、脆弱。向外的脊背骨棱分明。
郁金的脸就圈护在右臂里。白色的猫刚好填满她胸前的空间。
郁金一定在咀嚼她刚做过的梦。她咕哝,呲呲嘴,猫也随她动一动,她们的呼吸匀细、酣畅。
早晨温暖的气息,将夜梦的魔魇逼走。猫早早离开被窝。失去它的温暖,郁金的睡梦越来越浅,睡不住了。
十一
两个朝北的小房间,分别住着美娜、秋枝。
秋枝是美娜带来的。
美娜说,姐,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租给人。郁金说,我怕生人。美娜说,有我,你不用怕。再说,租给我们报社那新来的女的,她好乖!
郁金见到秋枝,真的觉得她很乖,而且有亲近的感觉,完全不像美娜出现时,每一粒空气里都膨胀着巨大的不安。秋枝戴眼镜,穿紫色薄毛衫和米色棉布长裙,手里握一顶草帽。她眼睛里荡漾着温柔的笑意,嘴唇干燥,两颊苍白,像是郁金丢失很久又失而复得的一个孩子,一个妹妹,一个亲人。两个人都有些腼腆,所以她们只是拉拉手,内心里,郁金很想抱她。
已经八点了,太阳暖暖地照在黑瓦屋顶上,潮气氤氲。城市的喧嚣汇成洪流,嗡嗡地在梦乡的上方震动。女人们即使是在梦乡里,也渴望永远的昏迷,将自己的身躯抛弃,如同抛弃过季的衣服,任凭无论来自何方的力量将那身体推动,漂流浪游。她们梦境无限,幻象迭出。而她们的魂魄,于昏迷中触景生情,回忆,呻吟,呼唤,一程又一程……
猫看郁金不动,又重新回到她怀中,闭上眼睛。
它睁开一只眼睛,又闭上,弓了一下腰,转向墙壁。乌黑的墙壁上有些死臭虫细小的干壳,和它被拍死时溢出的污渍。猫深深呼吸,嗅臭虫余留的腥香。
郁金的腰部享受着猫柔软、光滑脊背的温暖,她们彼此非常贪恋这白日降临的辰光,这种温乎乎的睡眠。半醒半睡中,郁金想动一动,但猫即刻拱拱被子,制止了她。
又假寐片刻,郁金似乎想起什么,起来了。梦和夜退却后,漂洗过一般,世界轻,透明,清晰。芜杂的客厅依然光线暗弱。浮动暗油光的酸枝木沙发里,郁金每每落座的地方,棉垫上的凹痕性感地勾勒出女人身体某部分痕迹。而每每贴她细腰的绣花靠垫,在空旷中,带着对往日时光的蒙咙记忆,宁静地挺立。
她落入她那永恒的位置,双手拄杖,静静地坐着。半明半暗的客厅里,郁金把时光呼唤回来,陪伴自己。
美娜的房门敞开。远远望去,床头柜上隋只红色皮箱。在郁暗中显出某种跃跃欲试的劲头。美娜的梳妆台上脂粉香气缭绕。
秋枝那边毫无动静。
秋枝在美娜的隔壁。微弱的光芒照进秋枝的房里,她梦境的光芒呈现淡淡的紫色。她还不曾醒来。她总是晚睡,睡后就像一片昏迷的树叶,轻,不省人事。
之后,她离开梦乡,轻飘飘地,像树叶,飘落在窗前。
早晨才开始,她就在写日记了。写了几行字,停下来,看几页书,是三联书店出版的叔本华随笔和箴言集《意欲与人生之间的痛苦》。看了一节,停下,手托着腮,发呆,脑子里不断回放着一些影像片段,都是她大学时美学课老师柔石的一些画面——中文系二楼,柔石面向花园沉思的背影……校园林阴道,柔石偶然的一转身,即使相隔很远,她仍然感到猝不及防的恐慌……还有,深夜,男教师宿舍,红砖房楼顶传来的小提琴声,如泣如诉,她可以想象出他细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的滑动……
秋枝心事萦绕,呼吸虚渺,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忽而剧烈,忽而贫弱。
早晨清淡的阳光,在天空和远处的楼房上越来越欢地涂抹,无声地移动,但照不到此处,院子太深,这窗太小,她的一张小脸嵌上刚好。她耽于回忆和幻想,灵魂博大而肉体轻飘,迷茫,忧郁。
猫的身影在窗前一闪而过,告诉她郁金已经起来了。她离开桌子,再度将已经很细窄了的裙腰再束紧些,去暗乎乎的厨房。很快,她煮好三碗面条,又切了些细细的葱花放上去,看起来很美,香味诱人。她又将一些细鱼干捣成粉,拌在昨晚留下来的米饭里,然后去唤郁金、美娜和猫。
美娜的梳妆台上脂粉香气缭绕,红色皮箱在床头柜上十分醒目,床上空空。郁金和猫已经在客厅等待,神情愉快。
郁金说:“秋枝啊,我就喜欢吃你煮的面条。”
秋枝抱歉地:“可惜是素面。金姐,过几天我领了工资,买几斤肉,请面馆师傅加工成脆哨,放面条里更好吃了!”
郁金眼圈有些红了:“我很久没吃脆哨了啊。”又看看桌子底下正香甜地吃着鱼粉拌饭的猫,心里感到宽慰。
“秋枝,美娜呢?是不是又被男人叫走了?”
“我刚才去叫她,屋里没人。”
“我敢肯定,她昨夜出去了就没回来!”
“不会吧。”
“我去看看!”
“金姐,你还没吃东西,小心头晕啊!”
郁金不语,用力拄着拐杖动身去了。她刚才就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美娜房间。
一会儿,她回来,大声说:“我摸了,她的被窝冰凉冰凉!唉,不知又和哪个野男人混去了!”
“瞧你把她说成什么了!”
“她和你,和我们,不是一路的!”
“姐,你昨晚骂她,我听着呢,你对她有成见。”
“不是成见,是感觉。我就感觉她很假,全不是那么回事。唉,我知道她心里恨我呢!”
“你可不要这么想。”
“我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吃完面条,我给你盘头发吧!”
郁金最喜欢做头发。她甜甜地笑,流露出惊人的美丽。秋枝温柔的性情,对洁净的苛求,耐心并且善做饭菜,都对郁金发生了影响,不由自主地随她循了某种风范,仿佛一概成了名门闺秀。郁金喜欢这样。
十二
大学二年级时,秋枝爱上年青老师柔石。
柔石本来是叫赵翔的,从浙江来到雨城当知青,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的同乡柔石的名字作笔名。写了很多诗,作为“雨城知青恋歌”在全国广泛流传,后来就没有人知道他叫赵翔了。常常,有全国各地的流浪诗人来雨城找他。他创办了彗星诗社,秋枝是他的助手。他拉一手好琴,还在学校礼堂里演唱自己创作的校园歌曲,并在雨城一家音像公司录了磁带。
柔石是有妻子的人。他素来的忧郁寡言,更加让女学生的暗恋潜滋暗长。有些时候,秋枝觉得自己是个感情上的小偷。但某些时候,柔石的一个眼神,偶尔一句话,又让她感到他们心心相通,感到他对她的期待和渴求。在这种微妙的煎熬中,漫长的两年过去了。四年级时,秋枝才了解到柔石的一些具体情况:柔石的妻子是个雨城郊区的村姑,他考上大学后,村姑种菜卖菜供他。村姑知道他一直想离开她,就要他把她带到城里,给她找一个工作。秋枝毕业时,柔石的妻子来到了大学里,做清洁工人,住他的宿舍,而他却在远离学校的城郊租了一间房子住。
柔石用冷战方式来解决婚姻问题,但妻子却改变了主意,不但不离婚,还到校长那里告他,说他生活作风不好。虽然无法举证,学校还是停了柔石的课。从此,柔石就在郊区的茅屋里写诗,过上半隐居的生活。少女的天性,是怜悯悲情事物的。换成秋枝和柔石这样的角色,忧伤的戏剧就要一幕幕上演了。她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并为爱人而歌唱。爱人的不幸,一直给爱者的激情加温。秋枝内心沸腾。她以为,爱情的季节到了,他们的季节到了!
秋枝决定去找柔石之前,给他写了一划信,倾吐多年来的爱慕和思念。
他回了封简短的信。他说,他的名声已经不好了,人人都认为他是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希望她不要也站到世俗的对立面,那样会遭到打击,甚至被毁灭。他说,人所具有的幸福和痛苦似乎有很多,其实就只有一种,是和肉体有关的。所以,他才要生活在偏僻又简陋的地方。用肉体的折磨来获得精神上的解脱……
他的拒绝加剧了她的决心。
某个周末,秋枝在学校所在小镇的街头等长途郊区车,听见旁边的镭射影厅里播放柔石的一首情歌,倾吐那不可实现的爱情带来的无可奈何。街边林阴树下,游走着勾肩挽臂的情侣,柔石的歌飘荡在嗡嗡的白昼声音之上。秋枝的伤感情怀粉碎着她眼前的每一种真实,那些摇曳多姿的亲密恋人,仿佛都不过是梦里场景,都将面临心痛欲绝的结局,都将灰飞烟灭……她的眼泪哗哗流淌。
车来了,有着令人作呕的劣质烟草气味。她每年的寒暑假期搭乘的长途车,就是这种气味,一闻到这气味她就条件反射地晕车,就要呕吐,含多少姜片也压抑不住。她憋着气,抹掉泪水,用力蹬上了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一路上,公路边是整齐的白杨树,树身用石灰水刷成了白色,像栅栏。阳光明亮,田野芳香,柔石会在如此明亮的时光里见她吗?他的歌声永远在她脑子里回旋,仿佛她的脑子里全是半明半暗的空气。她会在这样的白昼里惊扰他,然后向他发问?他会不会隐匿起来让她难以寻觅?她无数次在内心里准备好了要对他说的话,她要说:亲爱的柔石,请接受,让我们的灵魂与时光共枕,与梦想长存,让它们在纯净的空气里呼吸,在爱情的呼吸里歌唱……
这些话很美,很适合她的内心,适合他们的这种感情,他认可吗?
她靠着车窗户睡着了。
在梦里,她经过一片绿色的山坡,来到一座崭新的茅屋。茅屋门窗大开,但无人影。这就是柔石的所在了!她轻轻抚摸墙上的草帽,桌上的书籍和水杯,画架上的画和墙角的小提琴……所有柔石的东西,仿佛都在秘密地呼吸着,弥漫出淡淡的、紫色的轻雾,令房间渐渐幽暗。幽微的旷野的光芒,从屋壁的各个缝隙透露出来,喷到幽暗的屋子里来,这些柔软的微光,带来旷野的气息,三叶草的、矢车菊的、各种荆棘的气息,令她感到甜美的眩晕……
十三
秋枝很快醒来,当然不是在柔石的屋里,而是在郊区
车上。她一直睡着到了终点站,司机不知是大意还是故意,没锁车门就走了。
天黑了下来,四野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她惊慌,跑下车,却被几个穿“小港裤”(窄腿牛仔裤)的时髦青年围住了。他们开始拉她的书包,动手动脚,她惊惶失措,大声呼救。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了,他三拳两掌把一伙小青年打得落花流水。不等他们逃窜开,他抱着秋枝奔跑起来。
一切像电影一般不可思议。他将她放进一辆吉普车里,开车回雨城。
秋枝一路上沉默不语,浑身颤抖,惊魂未定。
她一直在回想在哪里见过他?似乎是在某次的晚会上……对了,有一个中秋晚会,彗星诗社演出诗话剧,她手里的麦克风突然没有了声音,他接过去弄了一下就正常了。此后,他一直候在舞台右边上,关注着她可能还会出现的什么问题。
他不时回头看她。她不说话,他也没说话。她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想和他讨论。
吉普车很快开到大学门前,他说:“我把车放好再送你去宿舍吧?”秋枝急忙摇头,低声道谢,跳下车,往校园里一路小跑。
第二天,她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又遇到了他。
他不像教师,也不像学生。
他的五官过于端正,脸色过于明朗,和那些沉湎于学问、执著于精神追问的年轻学者有着很大距离。她原打算低头绕过去,他却站住,叫她:“秋枝!”
她只好站住。“嗯。”她想,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文,法律系的研究生,从复旦考过来的。你不准备考研了吗?听说你很快就要去报社报到了?祝贺你啊!”
她疑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事实上毕业分配的事情她还不是很清楚。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他左右看看。把声音压低些:“你不要再去找柔石了。”
她疑惑地:“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不解释,语气坚硬:“我是为你好,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不要让自己受到不好的影响。再说,柔石不会见你的,他妻子一下班就去监视他,他不敢动!”
这话很管用,秋枝一下子没有了勇气:“你、你到底是谁啊?”
他平静地笑:“再说一遍,我是许文,法律系的研究生。”
秋枝依然疑惑:“我对你一点也不熟。你是不是太关心我了?”
许文清清嗓子,又看了一下四周。三两个学生走过他们身边。他看着他们向图书馆走去了,才郑重其事地:“如果我说我爱你,你千万不要吃惊。”
秋枝怒火冲冲:“我很吃惊!”
许文温和地笑笑:“你接不接受没关系,但我有追求的权利。”
“那你就好好用你的权利吧,但愿它能够帮你!”说完,她转身跑了。
她总是做梦一般扬着脸,茫然走在学校宽阔的林阴道上,整日被即将离开校园的感伤情绪萦绕。手里的书掉了,正待弯下腰,却有人捡了还给她。是许文,他一直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她用目光责备他:“跟着我干什么?”他用微笑表示:“你的厌恶丝毫不会影响我。”
十四
秋天的一个早晨,秋枝又去找柔石。那是周末,她对郁金说自己要去报社加班。
这次,她没有瞌睡,但却认错了郊区车的停靠站,提前下了车。漫步路途上,看青山绿水,旷野无声,童年时那种满世界奔跑的渴望升腾起来,她把草帽抓在手里,奔跑,感觉自己在天地间飞翔,只是没有方向。那山洼里,有一个个村庄,柔石隐匿在哪里呢?
十月里过路黄花处处开放,十月里轻尘微烟处处飘荡。
她毫无所获,疲惫不堪,但终于没有迷路,只茫然而归,在午后时间转回到吴家大院。
她的这小房间,像夹缝里的鸟巢,光线昏暗,人一进去就想入睡。十月的大地是谷黄的颜色,处处是暖暖的阳光,柔石的巢隐蔽在什么地方?他一定是眠在自己的巢里,所以秋枝找不到他了。
秋枝也只能眠在自己的巢里。
她难道要等待时光将奇迹带来吗?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来年吗?令人牙骨哆嗦的冬天就要到来,雨城的冬天是很冷的。得经过最最严酷的寒冷,季节才会再次轮换,春风才会白天边翻卷而来,掠走冬天的残枝败叶,空气渐渐干爽,屋顶和四壁糊的纸张开始崩裂。在如水的时光里轻轻爆响。来年,她满怀的眷恋。是否依然?
秋枝站到桌子上,推开天窗,让午后和煦的阳光照到自己的脸上。
常有一只鸽子,伫立在不远处的屋脊上。那是不是柔石的鸽子?
有时候是一只白色的鸽子,像遥远的、无言的心之歌。
天空有时很清朗,有时有些阴沉。鸽子扬着头,在思考什么?
有时候是灰色的鸽子,缓缓地、无声地迈着步子……
她看得疲惫了。
隔墙的小房子有音乐传来——
“starry,starry night you took your life as lovers often do……”
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她进校时,迎新会上,柔石弹着吉他唱的歌。
歌声温暖亲切。打动了她。那就是第一次听柔石的歌声。
她脆弱低语:柔石啊,带我走吧,哪怕只是你的歌声也行,带我走……
十五
美娜微鼓的脸蛋是红的,不知是青春的馈赠,还是雨城小巷杂货店的廉价胭脂。美娜热爱红色:皮箱、被子、挂件,丝巾、风衣、内衣,连手袋也是红色的。
在所有的颜色里,郁金最受不了红色,各种各样的红都令她心口难受。
美娜时而话语热情、举止殷勤,时而烦躁易怒,郁金一直适应不了。美娜白天很少在家,晚上回来也很晚,迈着雄壮威风的步子来去,行动没有规律,行踪不定。郁金觉得美娜是个犹疑并且反复无常的人,一个对所有事情都心怀戒备的人。比如,她刚出门不久又赶回,一声不吭,仿佛有什么东西还没藏好。如果门已经关上,她就使劲敲,或用高跟鞋的鞋尖踢门根。
一般情况下,郁金陷在沙发软垫里,不可能很快给她开门。她踢两下,没有回应,就掏出钥匙将门锁飞快拧开,一心要逮住谁似的大步跨进来。正在客厅中央漫步的猫发出一声尖叫,飞窜到郁金身后,郁金的心也怦怦跳。
美娜进了屋,也不理人,一脸严峻,身体每一转动,就会撞着这里那里的物件,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响。
郁金更加感到难受,细长手指抓紧自己胸口的衣服。猫勇敢地上前,窥探美娜,吹胡子,呲牙,发出厌恶的叫声。美娜的烦躁、猫的洞察,将秋枝和郁金建立的宁静氛围粉碎。
周末,商委的田处长和市委机关的涂秘书轮流着来找美娜。郁金想,美娜一定做了精心安排,他们到来的时间,刚好前后错开。他们手里提着差不多一样的半网兜水果,郁金认得,都是街口小店的货。
田处长已经秃顶,脸上有横肉,贪吃的相。涂秘书正当年,鼻子上有难以复原的青春痘疤痕,也是找机会对女人下嘴的那种。他们一律对郁金露出殷勤小心的假笑,然后迅速钻进美娜的房间。
郁金挪动到院子外面去,和卖冰激凌的女人说话。相比较过去漫长艰难的寂寞时光,她是宁愿对美娜包容的。
只有神态世故的猫,与美娜誓不两立。它趴在美娜门口,她如果要关门,它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好似要对全院子的居民公告。美娜也不赶它,和男人在房间里喝水、看
画报,最多只能调调情。他们欲火中烧,把那猫掐死的心都有了,但一和它对视,就会打寒噤——它可是把他们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像缩小了的虎,一双碧绿的大眼发射出无畏的亮光,含着威胁和嘲弄。
深秋的夜晚,郁金已经套上了毛袜,美娜却不感到丝毫寒意。她脱光身上的衣服,穿一件花花绿绿的无袖旗袍,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皮肤白皙,身躯丰满,双臂滚圆,气息诱人。她还将客厅里的灯全打开,在灯光里笑嘻嘻旁若无人。
秋枝除了上班,就在自己房间里看书或写字,对一切声音置若罔闻。郁金由衷地羡慕,叫秋枝也出来一块儿欣赏:“看,秋枝,她好漂亮啊!我都没穿过这样漂亮的旗袍。是柔姿纱的吗?”
秋枝问:“美娜,你要嫁人了吗?”
美娜笑嘻嘻:“嫁谁啊?”
郁金大声道:“田处长和涂秘书,你到底选哪个?他们谁才是你的男朋友啊?”
美娜更得意了:“田处长是猪头,我要把他煮来吃了,多放些佐料;涂秘书是条鲫鱼,嫩,刺儿多,清蒸然后再慢慢吃。哈哈!”
第二天早晨,美娜刚出去,就有陌生女人来敲门。郁金动作慢,半天挪不了一步,外面的女人等不及,就凑到窗前来看,一张酷似美娜的丰满结实的脸盘朦胧地出现在窗口。秋枝闻声出来开了门。
异乡女人冲了进来:“我的旗袍昨天晾的,听我那房东说,是掉你家后窗台上了!”
猫响亮地“喵”了一声作答。
郁金对秋枝说:“那就是美娜的窗台了,带她去看!”
秋枝将异乡女人引到美娜房间,异乡女人看见旗袍放在叠好的被子上,一把抓在手里。她大步穿过昏暗的客厅,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冲回美娜房间。
郁金问:“还有什么事啊?”
异乡女人指着美娜梳妆台上的照片问:“这女的是哪个?”
“美娜。”
异乡女人哼哼,又抽抽鼻子:“美娜?这名字改得好啊!”
“美娜不但名字洋气,人也很洋气的嘛!”
异乡女人一声不吭,迅速离去。
美娜回来的时候,好像预感到什么,在客厅只坐了一下就站起来,快步钻进自己房间。
美娜在房间里大叫:“我的旗袍呢?”
听说旗袍被人拿走,她愤怒地冲出来,一脚踢向猫,猫惨叫一声,滚落到郁金脚边。
郁金声音颤抖:“你,踢我的猫?它,它只是一只猫,你为什么要踢它?”
美娜不回答,转身“啪”地把门关上。
郁金流出眼泪:“这个邪恶的女人……”
美娜猛地把门打开,把郁金又吓了一跳。她双手叉腰,站在自己门口:“吴郁金,你骂我?”
秋枝跑出来:“美娜。你怎么可以这样对金姐?”美娜想说什么,秋枝又说:“你得向金姐道歉!”
“道歉?”
“对,你道歉之后,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美娜没有诚意地:“金姐,对不起。”
郁金把脸扭开。猫爬进她怀里。
秋枝把美娜拉进她房间:“美娜,今天来了个大脸盘的女人,拿她的旗袍,还问你。听口音,那个女人也是你们河南的,长得跟你很像呢,她还着实看了看你的照片。是不是你家里人找你啊?”
美娜警觉地:“哦?”
她思考半晌,扬起脸来,冲着客厅大声说:“谁要是出卖我,我跟她没完!”
郁金回应:“谁出卖你?什么意思?你究竟什么意思?”
郁金挪过来了。她不吭声迈进门槛,说:“秋枝,你来看——”
郁金拉开美娜的床头柜抽屉,拿出一本像册:“瞧,昨天那个肥猪处长给她送照片来了!”
秋枝想制止:“金姐,是美娜的东西,别动吧!”
郁金已经将像册抖开:“瞧,知道在哪里照的吗?”
“西秀宾馆,我们报社在那里开过会。”
“和男人照相,不要脸!是他玩她还是她玩他啊?”
美娜瞥一眼:“这不关你的事啊,我们女的就不能和男人一起照相了吗?”
“可是,涂秘书又是怎么回事呢?一女不事二夫啊!”
秋枝劝道:“金姐,你不了解不要乱猜、乱下结论啊。”
“你是说,我没有事实根据,诬蔑她?”
“我的意思是,美娜不一定是你想象的那样。”
郁金扔掉影集,猫掉脸望她。
郁金细长的手指指秋枝:“你啊,还是回去读你的书去吧,你太单纯了啊。”
美娜大叫:“你们都出去!”
十六
猫又在叫了,叫它的午餐。女人们常常忘记了吃饭,它却不会忘记。郁金沉默良久,将猫搂在怀里,替它端好饭碗,让它从容地吃。
美娜将某种喧嚣、某种她难以适应的人生现实带来了,她日渐感到害怕。美娜那一身鲜红的风衣,她的红皮箱……全让郁金心烦意乱。
“秋枝,美娜那么喜欢红色,是不是把男人们都看成公牛?”
秋枝倒一杯水给她:“金姐,喜欢什么颜色,是和性格有关。”
“可是,我一早就感觉到了她的挑战!”
“她可能有自己的苦衷,并不是针对你啊。”
“不,秋枝,你太单纯了,美娜不仅在挑战我,还挑战所有女人!因为,我们做不到她那样,她的那些事情,我们不会做,无法接受。”
秋枝不语。郁金追问:“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态度。”
“我……我们算是同事,但她和我不太一样,只要她有什么做得不好,随时都会被报社炒掉。所以,从生存的角度看,她比我们都不容易……”
“你仍然是个书呆子!算了,我只想问你,你认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秋枝不想陷入太深:“老五不是告诉你了吗?她是个被拐骗的妇女,出了虎口,怀着梦想,来雨城奋斗……”
“老五是这样说的。唉,她是不是已经把我的老五……”
秋枝躲在这些房间里,女人们的这个世界里。她在回避,回避整个现实。她自己,表面的宁静遮掩着精神里的波澜。
只有猫始终坚定地站在郁金一边,睥睨一切。受猫的影响,郁金用不同的眼光和态度,看待美娜和秋枝,看待一切人与物。她突然觉得,必须把美娜的来历和经历打听清楚。如果美娜回来了,她将和怀里的猫一道将她严密监视!
郁金饿了。她问:“秋枝,你不饿吗?”
“不好意思,我看书,什么都忘了。金姐,还吃面条,好吗?很快做好。”
郁金真诚而感激地:“你做什么我都爱吃!”
秋枝扎好裙子,走进黑洞洞的厨房。郁金在她身后问:“秋枝啊,你从书里都读到些什么东西呢?”
秋枝不知道怎么对郁金说:“读到……叔本华说,我们总发现快乐实质上并不像我们预想的那样多。而痛苦却总是比我们通常预想的痛苦百倍。”
郁金小心地,唯恐冒犯了她:“叔本华,是你的男朋友吗?这个姓可挺少的。”
秋枝在洗西红柿,红红的,像昏暗的时光里有了一朵花。她面向客厅,朝郁金的方向微眯了眼睛。白天的这个时刻,她在暗处而郁金在明处,在她的视线里,酸枝木沙发里的郁金仿佛一幅古老的油画,影像既清晰又模糊。
这个美丽女人的时光,就在这些房间之中。所有的房间和客厅整日地无光,无声,无色彩,无食物的香味,无任何柔软温暖的感觉。日复日,她回忆,期待,难道就是在由孤独、贫穷铸就的虚无之中,保持了她神秘的笑容和惊人的美貌?
这大院与世隔绝,像一个黑洞,像深渊。秋枝偶尔来
了,留下了,之所以没有离去,是因为她认为,要消除自己的不幸和困扰,唯一的办法,就是天天观看比自己更大的不幸和痛苦。所以,她安心在吴家大院,在郁金的黑房间里住下来,照顾她和她的猫。
秋枝陷入了更大的迷惘。她不知道,这么做,对改变自己的遭遇有什么帮助?而她所做的一切,对郁金,对美娜,对猫,对所有可能降临到女人们头上的不幸,又有什么意义?
十七
天又黑了,夜又来了。郁金说,秋枝,该你了,说说吧!
秋枝说,我的故事都是虚无,我的情感都是孤独,我的未来都是虚幻。我是个诗人,我有的是灵感而无实感。我爱一个男人,因为爱他,我不回家,留在雨城。但可能我爱的,是自己一个虚无的梦。我坐在这里,灵魂还在刚刚过去的那个黄昏游荡,眼前是忽明忽暗的光影,是陌生的面孔,是暗暗涌动的城市声音……我始终是迷惘的,童年,少年,现在,将来。我真该请求人们的原谅,原谅我始终迷惘。我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几年,甚至一生,才能走完这迷惘的道路,尽管我带着镜子出发,连做梦都带着它。
郁金说,秋枝啊,我们都是做梦的人,我和你,一样。
秋枝说,是,我们都是做梦的人,你的梦存在历史里,你的梦就是你个人的历史。我的梦,可能在将来,但也可能是在19世纪,18世纪,甚至14世纪……
郁金说,我刚接上你的话,现在又接不上了。秋枝,你是不是读书读坏了啊?比如我,我想的,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两种关系,一个是活着的关系,一个是我们和男人的关系……
秋枝像被催眠一般——所有深入心灵的谈话,都会将她催眠。她说:“男人啊?他们是大多数啊。他们是我们的父兄,是伙伴,是丈夫和情人,是孩子,是学习的对象。我从小,就在思考如何与他们和睦相处。可是,我始终无法确定到底爱他们当中的哪一个,每一个男人都是有限的。比如我的柔石,如果我真的走近了他,了解了他,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爱他。他没有给我机会,令我在面对男人的时候,永远没有真实的判断和自信。他带给我永远的失落,让我成为找不到牧人的羔羊。”
郁金似乎懂了她:“是啊,如果你不放弃这个梦,就无法回到现实当中。记得美娜说过的一句话吗?”
“她说什么?”
“她说,世界上她最看不起的两种女人,其实不是穷的贱的,恰恰是秋枝和郁金。”
“哦?”
“她说,我们都是没有现实归宿的人,我是注定的悲剧人物,而你,总看不清自己的现实,抓不住自己的机会,永远活在半空里。”
秋枝不语。是啊,她只要一思考,就得回到半空里。
郁金感叹:“秋枝,千万别被我拖累啊!”
“金姐,我在想,我们是女人,生命的所有形式中,女性的生存是最美丽的,为什么要像美娜那样,只强调女性的生物性和现实利益获得呢?当我们倾听自我的时候,倾听的是时光,是全部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们所有不曾停息过的梦想。我,你,和我们的同类。应该成为这世界迷人的原因。成为男人们前进的动力。”
郁金叹息:“其实,我虽然嫉妒美娜,但更主要的,是想阻止她,不让她去从事那种最古老的职业,不要成为男人的寄生虫。”
“是啊,女人,面对这个世界和男人,一开始怎么去做,非常重要。不过,美娜虽然敢作敢为,却不是乱来的。她肯定有难言之隐。”
“说你吧。你为什么常常独自跑到郊外去?找柔石。对吧?”
“或许,根本就没有柔石,他只是一个梦而已。”秋枝舔舔唇,“我喜欢原野,那里有我童年的歌声。原野上有所有默默与我亲近的东西。有千万种芳香和不断变化的生命。”她向郁金更凑近些:“关于原野,有这么一个神话——美女普西芬妮在春天的原野上采摘花朵的时候,地底下的冥王哈迪斯,突然骑着马儿破土而出,他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他将普西芬妮带到地底下的世界去,做他的爱妻。普西芬妮的母亲去向宇宙之王宙斯求情,宙斯和哈迪斯艰难谈判的结果,是让普西芬妮每年之中有三分之二时间留在地面上。所以,当普西芬妮留在地底下的时候,原野大地就进入了冬天,冷血的动物们也立刻开始了它们的冬眠。”
“谁告诉你的?”
“在学校时,柔石组织我们演过这话剧。”
“我的父亲,听说是有很多学问的。我父亲的家族都是很有学问的。可他一定不知道这个故事,不然,他应该把这个名字给我——普西芬妮!”
“郁金也是个很美的名字。不过,每个知道了那么多童话和神话的女人,都希望自己是普西芬妮,因为她美丽,因为万物生息的秩序都要因她而定。普西芬妮一定还是智慧和富有女性气质的,她的女性气质是世间最宝贵最宏大的东西。她会对人怀着温情,对世事理解又宽容。她呵护脆弱,维护美;她也承受灾难和痛楚。她自信,坦荡,洞察又调和。她的人生如同艺术,因为,她是美与和谐之源。梦想,是她最高的欢乐,是对生命存在的最大吸引。梦想可以把我们所有人带向不朽。”
“哦,秋枝,你渴望爱吗?你年纪不大,为什么可以想那么多?”
“思想、感情,和学习有关,可以超越年龄。金姐,是你带给我灵感,是在和你交谈的过程中,我梳理了自己的思想。”
郁金由衷地:“和你说话,我感到特别清爽,特别明白。秋枝,你是好人,好女孩,以后会成为一个好女人。只有你这样的好女人,是最美的。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渴望爱吗?你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啊?”
秋枝仍在自我催眠之中:“我渴望爱,像渴望空气和阳光。我的感受与梦想,每年,每天,甚至每个小时,都会有所不同。我渴望爱,但寄希望于未来——我的爱,他一定在他的地方,等我……”
“关于男人。我没有经验,我很晚才认识他们——认识老五,才了解他们。所以,你知道老五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他是我全部的依靠,没有他,我像玻璃一样脆弱!所以,如果我对美娜有些什么……你能理解吧?我是个多可怜的女人啊!”
“金姐,请相信我也爱你啊,女人也可以成为女人的依靠!”
郁金再次仰起脸来,望秋枝,眼睛里开始出现迷雾。迷雾积聚之后,变成水晶一般的泪珠。她含泪张开双臂,袒露自己的怀抱。秋枝上前,两个女人紧紧地拥抱一起。无论是脆弱、怜惜和力量,她们全部拿出来给对方,与对方融和,直到彼此获得温暖……
十八
初春寒冷的日子,老五归来,带给女人们短暂的、沸腾般的欢乐。
老五给郁金和美娜买了很多东西。郁金注意到,除了营养品,他暗地里还给美娜买了许多漂亮衣服,那肯定花了不少钱。她有些心疼,但没说。她暂时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对他的行为进行干预。
老五是在早晨到来的。他的大货车在城北的一个转运站里等货,他可以在城里住上几天。
郁金太兴奋了!脸红得像小姑娘。他逗留的时间可从来没有超过一天啊!她硬撑着要离开沙发,然后真的就站了起来,扶着墙,拄着杖,还能走。
老五说:“姐,我去自己家住啊!”
郁金急了:“就住姐这里啊,姐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诅咒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又觉得自己浑身无力。
秋枝回来了,看见气咻咻的郁金眼睛里充满仇恨,美娜则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秋枝劝郁金:“金姐,暂时沉住气好吗?”
“不行,我一定要将她赶走,不要这婊子脏了我的房子!这个贱人,罪犯!”
“现在还不知道真相,也不能冤枉她。她拉广告的业绩很差,报社本来就准备炒她。如果那样,她一个异乡人,去哪里好?怎么活?你还是再宽容宽容她吧,等公安调查清楚再说。”
郁金声音沧桑:“猫,老五,都是我的命。可是,她用高跟鞋的鞋跟扎猫,把猫尾巴扎烂,你说她还是人吗?她又把老五……她是个什么东西,我当初怎么就那么单纯,留下她啊!”
“她虽然来历不明,一定有很多不幸。流浪到雨城,也不容易。而且,她是真喜欢老五,为了他才留在这里的,你就当做做好事,好吗?”
郁金咬紧下唇,心里坚决地作出了决定,但,得对老五说清楚。
二十
掐指算,老五走了快一个月了。漫长的平静之中,有太多的变数,令人不安。白昼对郁金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她的时光只是一个永远的期待,一个对命运谜语的猜想。她怀抱猫,坐在沙发里,盯着门口,全力以赴听候门锁的动静。
门锁响了,门被打开,是美娜。美娜扑进来,看见郁金虚无的脸庞上睁着一双大眼晴,大叫:“你干什么?神经病啊?吓死我了!”
郁金回敬她:“你才神经病!那猪头处长找过你。他和鲫鱼秘书,他们,被你吃定了吧?”
美娜不在意她的态度:“难说!田处长已经给我介绍了一家摩托车厂的广告,但涂秘书太狡猾了,到现在还没给什么好处。跑了一天,我饿了。”她用力拧黑白电视机的开关,看没有图像,又噼啪打开旁边的一个个抽屉,想无意中发现郁金藏的什么东西。
郁金对她的举止厌恶至极,终于忍不住大声说:“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吃男人,美娜,你这个大嘴婆!”
美娜张嘴想回骂,看见秋枝穿过院子回来了。
秋枝摘下头上的草帽,露出白色微黄的发辫。她脸色苍白,长裙上沾有青草,布鞋上全是黄泥。她一时适应不了屋内暗淡的光线,跌坐进沙发里一动不动。
郁金悄声问:“又去找他了?”
秋枝不语,仰头靠上墙,闭上眼睛。
美娜叫起来:“秋枝你是生病了吧?看你们俩病人,该我倒霉,肚子饿了也没东西吃!”说着,她钻进厨房去了。
郁金凑近看秋枝,闻到她身上旷野的气息。秋枝的皮肤几近透明,长长的眼睫毛被泪水湿了。郁金突然有些自卑。她挪开一些,尽量不触及秋枝,轻声道:“你如果不舒服,去躺会儿吧!”
秋枝不动:“是的,我去找他了。为什么我总找不到他呢?”
“他不是留了一个电话给你的吗?”
“那是一个永远没人接的电话。”
“那么,秋枝,到底他是真是假?”
秋枝抬起头来:“金姐你什么意思?”
“我怎么觉得,他像是假的……”
“他是假的?”
“是啊,真有柔石这么个人吗?”
秋枝长长地叹口气:“金姐。老五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老五怎么会是假的?我的老五……”
美娜听见她们的话,故意把砧板猛剁得很响,郁金打了一个哆嗦。
郁金咬着牙:“她想叫我怕她!”
“金姐你太敏感了!”
“她还不喜欢我和你太亲近。”
郁金知道秋枝不会信她,转而看猫。猫心领神会,响亮地叫了一声,回应她。郁金坚定下来,不理会美娜的示威,重新回到前面的话题:“我不懂,秋枝你怎么说老五是假的?”
“我的意思是,老五很久没回来了。是不是因为你很久没见到他,就怀疑到底有没有一个他存在着?”
“不,不会怀疑,我对他……”
郁金默默思索起来。
美娜做了一个榨菜炒肥肉片,一个土豆汤,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郁金在肉里发现猪毛以及砧板的木屑,看看菜碟,又看看美娜,眼神狐疑。美娜心里明白,做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还挑衅道:“有毛啊?没有毛就不是猪肉了。不信?就不信吧。不单是这些,恐怕我还下了药呢!”
秋枝对她们的争端无知无觉,没有胃口,只挑几丝榨菜放口里慢嚼。
有人敲门。一个留了小胡子的男人走进来。脸上似笑非笑,手里拎着半网兜水果。郁金冷漠地望着他。
秋枝低下头去。她因为被人看见吃这样劣质的饭菜而觉得羞愧。
美娜看郁金冷淡的态度,不高兴了,猛地放下碗筷:“金姐,是涂秘书啊,他留了胡子你就不认识了?”
郁金眯着眼:“鲫鱼?”
涂秘书讪笑道:是我啊,一段时间没来,金姐都不认得我了。其实,我早就想来看金姐了。
郁金不领情:“花口花嘴!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和美娜是朋友,她得到你的照顾,我就该来看看你的。瞧,我给你买的水果!”
涂秘书把水果放在郁金面前的桌上,郁金顿感悲戚:“从前啊,老五常常给我捎很多好东西,好多水果,有泰国的。越南的……”
秋枝放下碗筷,手里握着玻璃杯,低着头喝半杯白开水。
美娜认为秋枝是因为涂秘书的缘故,便讥讽道:“秋枝,别装得羞答答的像相亲一样,涂秘书可是我的朋友!”
说着还给涂秘书递了个媚眼。涂秘书似笑非笑。
秋枝气得脸孔绯红:“美娜,你以为你爱吃的别人也爱吃?”
涂秘书十分尴尬,郁金则感到痛快,微笑起来。美娜直指郁金的脸:“吴郁金,你又给她说我什么啦?”
秋枝看见郁金浑身颤了一下。秋枝转身走向门外:“没金姐的事,是你太过分了!”
郁金喊:“秋枝,别离开,不要离开我们啊!”猫也走到秋枝的脚下,用嘴拉住她的裙脚。
美娜揉揉鼻子,对涂秘书说:“你在,我不和她们计较!这个只会成天做梦的女人!”
涂秘书跑到秋枝面前拦住她:“啊,你就是秋枝,我是许文的同事啊!”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他现在政法委,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我们有什么事?”
“没事?嘿,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呢。”
“你太多事了。”
秋枝说罢,傲然转身离去。
二十一
猫走进美娜梦中的时候,她正在一个广场上徘徊。
那是市委大院,空旷,空气快速流动,大礼堂巍然耸立,给美娜心里带来压迫感。她努力回想着,曾经有个什么样的大人物,也给她心里带来压迫感。广场上仿佛有光,令她睁不开眼。她眼睛半睁半闭,感觉自己像只大猫,想找个什么地方依靠一下,找不着。
一个穿制服的警卫员走了过来。
她想,自己总算有了着落。小时候,她迷路了,就是这样穿制服的年轻人将她送回家,临别还掏出雪白的大手帕将她脸上的眼泪抹干。但这警卫的表情不是她熟悉的雷锋表情。他神态严厉,注视她的目光充满怀疑。
她翻遍了红色挎包的里里外外,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信的证件递给他。她想,一定是因为她穿得太鲜艳太时尚,他才会这样待她。她想起来了,自己是在等田处长。她对警卫说出了田处长的名字,他依然态度生硬,要赶她离开。
广场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是下班时间了。穿蓝制服的、黑西服的男人,以及像秋枝耶样穿呢套裙的年青女人,陆续走过她身边。男人们漫不经心,女人们昂首挺胸,神态高傲。她们打量她时目光毫不留情。
她希望那些男人能够注意自己,无论是谁,她都可以用表情和目光交流带给他较深的印象、恰当的好感,她对自己的装扮、姿态和表情的语言把握依然自信。
田处长不在人流中。据说,他已经不是处长了,高升了,所以她一定要来找他,找到他就好了。
没人注意她。男人们看上去都那么熟悉,但又很陌生,很遥远。人群就要散尽,她焦灼起来,希望老田那笨重的身形尽快出现,笑容满面地向她走来……
她一直没有看到田处长,却看见了郁金的猫。猫在梦中十分高大,目光炯炯,步态稳健,颈部系着红色带子。美娜疑惑:那带子本来是绿色的,郁金常常给它换上新的绿布带,怎么就变成了红色了?她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它,而它也不喜欢自己。瞧,它冲着她来了,用一种审讯和妒忌的目光望向她。美娜坚定了一下——它不过就是一只猫嘛,又不是人!可它站起来很像一个男人。她随去从来没有猜想过猫的性别,猫就是猫。雪白的大猫,总在她与人之间出现,越来越不可忽视,越来越令她难以从容行事。
猫来了之后。涂秘书也跟着来了,他们是一伙的。涂秘书给了她一听茶叶,不打算再理她,转身走。她追上去:哎——
那猫再次像人一样站了起来,用爪子扒她的脸。她举起手中的铁皮茶叶盒子,对准它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二十二
秋枝总在下班时感到茫然。临离开前,她又拿出柔石过去写给她的那封短信来看。她拿起电话,继续拨信上留的那个永远没人接的电话,拨通了,无人接听,然后是忙音,将即将到来的夜晚的冷漠和空旷传递过来。
电话突然轰响起来,秋枝浑身一颤:“喂?”
是广告部主任。她失望、平静地:“有事吗?”
广告部主任请她转告美娜,从明天开始,不用到报社上班了。
“美娜——”
是秋枝的声音。美娜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见房间亮着灯,想不起是什么时间。猫正在她被头上,看她。
她挥臂打猫:“你想破我的相?”猫又看她一眼,跳下去。她赶紧检查枕头上有没有留下它的爪印。猫在地上平静地再次回头望,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美娜心想:“这狗东西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郁金在客厅里说:“你这一觉睡得好啊!”
美娜不吱声。
秋枝在客厅里说:“涂秘书来找你呢!”
美娜迅速坐起来,白白的两腿从被子里弹出来,蹬上高跟鞋,啪嗒啪嗒跑进客厅:“人呢?”
“走了。”
“开玩笑!怎么走了?”
“他说还有事忙呢。”
“他坐了多久?”
“一个小时吧。”
“有没有搞错?他来了一个小时你们都不叫我?什么居心啊?”
“他不让叫啊。”
美娜睁大一双圆眼睛,猜疑地打量郁金和秋枝:“他都和你们说些什么啦?”
“就说些许文的事。”
美娜烦恼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秋枝,他到底是找你,还是找我的?”
“是找你。”
“那为什么我还没起床他就走了?”
“他就说他没事,只是田局长托他来转告你,星期五去化工厂和摩托车厂的事情就算了,情况有变化,人家那边不接待,叫你不要去了。”
美娜神态大异:“什么?”许久,才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这头老肥猪!”然后转身回房间,把门使劲摔上。
郁金说:“轻点不行吗?”
秋枝轻轻推开美娜的房门,看见她若无其事地往手肘弯里涂香水。秋枝深深吸了一口气:“美娜,有件事本来不打算告诉你,怕你承受不了。”
美娜冷漠地:“说!”
“你们主任说,你明天起不用再回去上班了。”
美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也早就不想再见那些鸟人了!”
秋枝皱一下眉:“美娜,我为你难过。”
“别,我不难过。”
“我知道你要强。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花,你如果需要,说一声。”
美娜不说话,仰倒床上拉被子蒙住脸。
秋枝回到客厅,看见郁金的一双大眼睛正望着自己。
郁金说:“秋枝,卖冰棒的女人说,看见老五了,臂弯里挂个小巧的湖南女人,皮肤很白……”
“老五娶亲了?没有的事。”
郁金流出两行泪水:“秋枝。你那些成天大街小巷采访的同事知不知道这事?雨城的事情没他们不知道不吧?帮我打听打听啊。我真不相信……”
秋枝想了想,说:“不是这样的,金姐,老五是跑长途到外省去了。”
郁金不信了,讥讽道:“到哪个外省?青海吗?拉萨吗?”
“当然!”
郁金的眼神暗淡下来,脸色有些发绿:“就算去拉萨,也不用去一个月的!”
“老五是出差在外的,也可能是到国外去了,我知道他们公司有巴基斯坦的援外项目。”
郁金深叹一口气。
秋枝继续安慰郁金:“就是啊,他出国了,信也不方便寄。说不定啊,他哪天就嘀嘀按响喇叭,从天而降出现在你面前!”
把梦描述得太过于美好,也是一种欺骗。可秋枝却不由自主地接着说下去:“说不定啊,也许他不开大货车了,换辆漂亮的小车,哪天就来接你兜风去……”
郁金的大眼睛望着秋枝,像猫一样纯真,又悲伤:“秋枝,我知道我跟他是不可能了,他也许再不回来了……”
秋枝不再说话,上前抱住她,她立刻在秋枝的怀抱里,像失去幼崽的母狼一样,发出孤独又绝望的悠长的呜咽。
二十三
一段时间以来,贯城河一带出现了很多间酒吧,听说是深圳人开的。跑街的记者写了一篇文章,介绍其中最具特色的广寒宫酒吧,邀请到著名音乐人、雨城大学的柔石每晚驻场演唱。广寒宫也成了雨城文艺界名流夜晚聚会的地方。
秋枝在夜班编稿的时候看见这篇稿,激动得差点晕倒。她打电话把那记者从睡梦中叫醒,要他带她去找这家酒吧。
凌晨一点,正是酒吧的高潮时段。的士在贯城河大桥上停住,他们下车后就往桥下走。原来广寒宫酒吧是用贯城河旁边的一个防空洞改建的,十分隐蔽。进了洞内,各色荧光互相辉映,秋枝的眼睛好一会才适应了,渐渐看清里面的情景。酒吧里一片喧哗,人很多,位子不够,很多人站着,手里抓一支啤酒或饮料。中央区的表演台上,主持人正在讲一个有色故事,人群里不断发出哄笑。记者冲吧台招手,酒吧老板立刻绕过人群站到他们面前。他有些发福了,名牌运动衫紧裹着大肚子。
记者说:“朝哥,我的同事秋枝,过来看看。”
朝哥殷勤地握一握秋枝的手。他让人在表演台前的最佳位置安排一张小桌,摆上来啤酒和小食。陪他们坐下。
秋枝问:“有音乐表演吗?”
“有啊,你们想听什么,可以点啊,我叫他们上就是。”
秋枝激动得声音尖细起来:“我想听柔石的弹唱。他来吗?”
“有啊有啊!我们这里的客人,都是冲着他来的。”朝哥说着,咂一下舌头,刚想起来似的:“今天我听谁说,柔石去
了海南岛啦,在那里养鸭子呢。啊,不对,应该是搞房地产,搞房地产。”
记者看秋枝急了。按住朝哥的手:“你说的啥呀?他到底来不来啊?”
朝哥笑了:“开玩笑,开玩笑,我昨天其实还请他吃饭来着。他一会儿就来了,我们这儿,没有他可不行。”
他们就等着。
两个女歌手轮番唱蔡琴和邓丽君的歌,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秋枝有些不安。
朝哥拿起砖头手机说一阵话,才对他们说:“对不起啊,搞错了,柔石老师的节目时间调了,要下周才来酒吧。”
秋枝没有失望。快见到他了:她像病入膏肓的人,倒也希望这个见面稍有延宕,别给自己太大的冲击;再者,好梦还是绵延些好,太快醒来,往往会有些事情令人猝不及防。她安慰着自己,又问那酒吧老板:“你们,怎么和柔石老师联系呢?”
“啊,不用和他联系,他很守时的,说好了,他到时候自然就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秋枝虽然度日如年,但毕竟是有了希望。她的精神慢慢恢复,目光明亮起来,声音动听,动作迅速,整个人焕发出奇异的神采。
雨季提早到来,凌晨时分就开始下雨,下了近一周,满世界湿淋淋的。电视里不断报道最近发生的水灾,在郊区,有农民的房子在夜里被洪水冲塌,冲走了。
有天早晨,秋枝在报社门口,刚把为受灾农民募捐的箱子挂好,就看见一个黑瘦男人抱着脸孔脏兮兮的小女孩,站在雨中,雨水和鼻涕眼泪一起在女孩的脸上流淌。她以为是乡下的灾民,立刻把自己的雨伞递给他们,再伸手到手袋里,却摸不到自己的钱包。
她抱歉地说:“对不起……”
小女孩说:“阿姨,我不要钱,我找妈妈。”
秋枝发现这小女孩虽然瘦小,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转,就像那些爱捉弄大人的小孩一样,嘴角还带着嘲笑。
“妈妈在哪里?阿姨可以帮你什么呢?”
男人说:“我女人在你们报社,她叫美娜。”
“美娜?”
男人说:“我了解清楚了,她在这里拉广告。”
秋枝说,美娜已经不在报社了。她想把他们带到报社信访室,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男人却转身就走。秋枝拉住他:“你别急啊,你要真是她丈夫,我可以帮你找她的。”
男人一松手,小女孩就滑到地上,她高高地把一只小手掌伸到男人眼前:“快给,说好的,五角!”男人在她手心里放下准备好的钱,她扭头就跑开了。
秋枝说:“你到底是谁?和美娜是什么关系?”
男人转身就跑,回头凶狠地说:“你告诉她,棒棒帮是不会放过她的!”
二十四
吴家大院,客厅里灯光昏暗、宁静。
下雨的时候,郁金哪里也不能去,就呆在屋里。老五没有消息,美娜没有露面,秋枝的身影也是一晃就不见了。没有人打扰,这些日子,她平静了些,好像已经和命运谈判许久,快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了。她整天拆一件黑色的紧身毛衣,从早到晚,一直在拆,怎么也拆不完。她清癯的面孔上出现神秘的微笑,仿佛有许多咒语,即将被解开。
猫不时叫上一声,脖子向着郁金长长一伸,她把脸递过去,让它舔了又舔。它的舌头像长满了小刺的刷子,让她心痒痒的。她嘴里说着猫语,和它彼此心领神会。
寂静、昏暗、陈旧的时光,令这个坐在沙发里的高个女人,愈发显得美丽,像油画,从历史中复苏。
她终于拆完毛衣,又拆一个从未用过的黑色文胸。文胸是一线形的,镶着精致的黑色蕾丝。她细长如禽的手指被它衬得更加白皙,皮肤接近透明。
她:“早先啊,给我讲故事,我听来听去,怎么就不是她自己的故事,倒像是电视里演的呢?”
她逐渐把声音提高。猫如同伴唱一般,在她每句话的间歇叫上一声,仿佛应答,或是感叹。
“我说,老五啊,这个女子,你看不透的,看不透!她见着男人就恭维,就殷勤,你晕头了啊你!”
“喵!”
“她是一个谎言连接一个谎言,一个虚假再扣上一个虚假。我和她说话我都累啊,那哪里是说话,是捉迷藏啊!”
“喵!”
事实上,美娜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很多天了。
秋枝回来,去敲门:“美娜——”
美娜不理。
又过了十多分钟,美娜开了门。
秋枝看见美娜的红色皮箱已经打开放在床上,床上摆满了她的各式衣服。她肯定哭了很久,即使在昏黄的电灯下,也看得出她两眼红肿。
“美娜,发生了什么事呢?”
美娜突然抬起头来冲着秋枝:“你装什么装!”
秋枝:“有人假装你孩子……”
美娜听错了:“找房子?你说主任给我找房子?他老婆中午在大十字路口袭击我,把我的包都扯坏了!”
秋枝糊涂了:“她为什么这样?你和主任……”
“你们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我和他一起拉的广告他自己全端过去,他在我身上捞足了,就赶我走!”
美娜将衣服往皮箱里塞,哭泣起来:“我每天出门,都要为穿什么衣服好看而折腾很久。每天奔波,每时每刻都那么紧张,费尽心机,可我还是被这些臭男人耍了!我为什么呀?我为老五。但老五也变成狼了,白眼狼!”
“你别太难过了,另外找个工作,好好活。”
这话让美娜安静片刻。她拉住秋枝的手,重新哭起来:“我好绝望,好绝望啊。没有了他的感情,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异地他乡的。”
“美娜,有个事情你一定要知道:今天有个男的,说是棒棒帮……”
美娜怔了一下,颓然坐到床上:“来了,他们终于追来了!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战的……”
“他们是谁?要不要我陪你去派出所,找公安抓他们?”
“如果你一直是个好女人,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如果你曾经是个坏女人,当你想做好女人的时候,他们就不准。”美娜咬恢牙,扣上皮箱,“我要走了。”
“你一个单身女子,去哪里?”
“去广东!”
秋枝将一个信封塞给她:“我刚领的工瞬,你带上。”
美娜握着信封,低头想了想:“给她,给金姐吧,算我借的。老五再不会来看她了。你和她,好好的……”她的眼睛又红了。她用力地拥抱一下秋枝,提着箱子冲出门。
秋枝追出去:“美娜,你当心……”
“别为我担心。只是,美娜没有了。以后,我是另外一个……”
美娜只停顿了一下,毅然决然走出大院,迅速钻进一辆红色的士里。
“美娜,当心啊……”
秋枝的声音,被的士尾部喷出来的潮湿烟尘淹没了。
二十五
周一傍晚,等不及天黑,秋枝就在贯城河畔奔跑。一群浪荡少年提着音乐轰响的收录机,哼唱港台流行歌曲,从桥上经过。他们故意撞她,她毫无知觉。
雨下了一个多星期,河水涨得厉害,浑黄的水曾经漫过堤岸,留下无数白色垃圾。贯城河雾气笼罩,朽木和青苔的腥味在空气中浮动。河水浑浊,泛出大片泥沙,整条河流肿胀起来,汹汹涌流,仿佛怪物随时会伸出它的爪子。
她向着广寒宫酒吧的方向奔跑。
那儿没有丝毫灯光。她心里感到不祥,跑得更快了……一只鞋掉了,她把另一只也脱下,拎在手里,终于到了。
广寒宫仿佛只在梦中出现过,灯光,音乐,人群,都是
幻觉。眼下,这儿十分安宁,大桥下面黑咕隆咚,悄无声息,早年的防空洞已经被河水和泥沙淹没,浓浓的暮色就储放在里面,只等河面烟雾的接应,便奔涌释放出来。洞口的沙岸上,有残缺的椅子、破碎的灯具和白色泡沫快餐盒。
音乐犹在,歌声似乎还在婉转。只是,洪水摧残过的梦,剩下一片狼藉,在暮色中叹息。仔细在垃圾中辨认,还可以找到一架偏倒了的吧台,几只残损的高脚酒杯,流露它昔日虚幻的繁华和喧嚣。
秋枝呆呆地站在洞口。水退后形成的淤泥滩上。赫然有一双深陷的脚印,是男人的大码鞋印出来的。是不是柔石的足印呢?她无法估计他的鞋印是不是这般的大。原来,她对他,什么都不熟悉的,就像一个都市里孤独的人,和一匹深山里孤独的狼,那,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灯光玄幻的夜半歌声,陶醉夜梦之中的陌生面孔,是何时遭受了突然的袭击?他们奔跑?呼救?尖叫?流淌的钢琴曲是否从容完成?是否有酒醉微醺的女人,提着裙子,傍着男人的肩,一路溃逃?
她跪下去,抚摸那鞋印,想找到熟悉又陌生的痕迹;她又抬起头来,嗅傍晚的空气,想找到渴望又期待的气息。
空气中飘浮着河水的腥味。
她长期压抑而忧郁的内心,突然发痛,承受河面涌来的黑暗再次给予她的沉重打击,泪水哗哗涌出眼眶,从单薄的身体里,发出一声声号啕……
许久许久,秋枝在河岸上哭得几近昏迷。
直到深夜,春寒的冷风令她平静下来。
雨停了,久雨后初晴的夜空,浮游着众多白云。月儿在云间梭行,光芒微弱。她感到自己的虚弱,带着轻飘的身体站起身来,沿河岸缓慢前行,路越来越偏僻了……
往前,上到朝阳桥,穿过春雷广场,去到城东,就是吴家大院了,郁金会留一盏灯等她。
她脚步轻飘地走着,走到朝阳桥上,已经可以看到春雷广场上那挥手的伟人塑像了,那是六十年代做的。
桥头有一对男女。
这个夜晚,还是有爱情的啊,他们那么幸运,能够找到彼此,他们……
他们是恋人吗?好像不是,因为他们说话时保持距离,互相打量——
男人问:有无花果吗?
女人轻声答:有啊,刚刚下树。
好熟悉的声音!她站住,大叫:“美娜!”
男人和女人回头看她。她摆手:“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人了。”
他们不理她。女人挽住男人的手,很快消失在广场一侧。
二十六
“听见猫叫了吗?你听见了吗?”
黑暗之中,秋枝怔了许久,才知道是郁金在说话。
郁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完全是个健康、苗条的美丽女人,高高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动。她那神秘的美丽,可以超越所有时空,成为不朽的啊。
“猫的声音,像唱歌,像孩子的哭,像我女儿的声音,叫我心发抖……你不说话?你在听吗?你有没有注意到,猫的声音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我整夜整夜地听,它的四只小蹄子在屋顶走过的声音,轻极了,只有我听得见……
“雨停了啊,雨停了,我在天窗那里看见白云和月亮了,你看见了吗?你是着凉了吧?可怜的小姑娘,我得给你多盖一床棉被啊。你浑身湿透了!你难道连下雨也不知道?你睡了?噢,你睡得着,你年青所以睡得着,你好年青啊……”
秋枝不知道自己是在吴家大院里,还是在朝阳桥上。
路越来越偏僻了,郁金的身影越来越远了……
二十七
这个春天的夜晚,太多的灵魂不安。
郁金也正在她的梦乡徘徊。
她看见了自己的情人,他来了!
他从拉萨来,从海南来,从天边来,从山里来,从海上来。
他的车无声地停放在街边,在吴家大院的老洋槐树下。
她听见车轮停止转动前与尘土摩擦的声音,听见他轻轻地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然后,他来了,情人啊,他来了,他的头发给夜风吹拂着,他的步子就要疲惫了……他还未及吹响那三声约会的口哨,她的窗已经打开了,夜的光拥着他,月光推动着他,女人细腻的手和白皙的脸,像黑暗中颤抖的花瓣,迎接他……
他和她躺在一起,像躺在白夜的沙滩之上。星云游动,夜鸟飞翔,情人啊,他还穿着红色的肚兜,那是她给他缝的,上面绣了雨城花,要在漫长的旅途中保佑他庇护他……她的手,就在这暗色的肚兜上摸索着。
男人回到了他的山洞,他穴居的地方,回到了他的清泉之下。他睡着了,香香地睡着了,伸展着他健硕的四肢。她的头发像水障在他头上漫迤,她的双手如冰凉的禽爪在他腹上颤动,她的气息像一片果园将他围合……
他睡了,而她睁着眼。
她不敢入睡,怕睡眠会像巨兽,将夜晚吞没,将时光吞没,将他吞没,令她的幸福转瞬成为破碎的梦境……她要这样一直爱抚着他,直到星辰渐远,她不得不隐匿于天光之中,他不得不一跃而起,驾车离去……
二十八
秋枝在深夜醒来,又睡去。
她闭着眼,一动不动。
猫的叫声在很远的地方,既凄惋又娇媚,既是呼唤又是哭诉,既天真无邪又饱经忧患。
在黑暗中,在潮湿的夜里,猫的声音,惆怅,优美。
雨消歇之后,清洁车的电子音乐在街面上响起,它简单明快的旋律,令不眠的人安心。
秋枝又做梦了。
天很热,而她在爬山,山上有农民在烧草灰,烟味呛人。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来到山顶,来路已经渺茫。
人都哪里去了啊?办公楼里的人们,街上的人们,吴家大院的人们,生机勃勃的美娜,羞涩的金姐,忙碌的外乡人,他们找什么去了?让他们去找吧,她要爬山,继续爬山。
翻过这座山,再翻过这座山,柔石啊,我是否离你近些了?我曾受着这阳光的宠爱,这遍野的阳光,足以证明我的纯洁……
猫来了,秋枝看见猫将自己的手袋牢牢咬住。
她低头对它笑笑,问它要做什么。它有些紧张,不愿意交流,只断然掉头走。她必须得跟着它,否则,它又来咬她的裙脚,拖她走。
她只好跟着它走。
天气又闷又热,空气里是难闻的烟火味,她快要憋不住了……
二十九
秋枝醒来,眼前一片昏暗。黑暗的夜里十分喧闹,令她吃惊。
她昏昏沉沉摸索到客厅,推开后窗,一片红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险些跌倒。
吴家大院火光冲天。
“金姐!金姐!”
她冲进郁金房内,床上空空。
她愣住了。拉灯线,灯不亮。
屋顶房梁燃烧发出吱吱声,噼啪声,陈年木材、纸张、衣服、电线烧着的焦糊味令人呕吐。
她迅速拉下一条毛巾,在脸盆里浸水然后蒙在脸上,开始独自突围。
消防车从远方疾驶而来,它呼啸的声音令半个城市翻腾。
秋枝从坍塌的房门口爬了出来,面前已经是一片火海。她匍匐着,寻找郁金的身影。
终于,她看见郁金,正在一截偏僻的小巷里,拄着拐杖艰难移动。在她前面,猫衔着她的花头巾,那是老五从云南买回来给她的。它走几步,又回头等她。
糊涂的猫啊,那小巷虽是火势未到之处,或许可以逃生,可是郁金怎么能够像你,轻轻就可以跃上那段土墙?
秋枝拼命跑向她们。
火的声音涌动着,喧哗着,烤得她的脸生痛。火光里的一切虚幻又生动。她快要接近了她们,但她感到胸部疼痛,几乎窒息,伏倒在地上。
她手里抓紧一把泥土,土里的玻璃割破了她的手掌,疼痛让她清醒。
秋枝发现,大火已经将院子封住,红光的巨舌已经穿过最高的屋脊,直舔天空……她嗅到了头发被烤焦的味道,感到绝望;她,郁金,以及那只白色的大猫,进入了死胡同!
大院的核心处爆发出轰响。
猫和郁金已经到了土墙前,秋枝也接近!了她们。秋枝脱掉着火的外衣,扑打过去,奋力将郁金往自己肩上拉,烟火使她呼吸困难。
轰响再次震慑大地,惊魂未定的郁金顺着墙倒了下去。秋枝迅速挺直身躯,扑过去,伏到郁金身上。猫的身体贴在墙根上。它在拼命抓刨,用牙齿和小小的两只爪子,拼命刨……秋枝拖着昏迷的郁金奋力往前爬,可是,一瞬间,断壁残垣轰然倒塌,没了她们……
尾声:1993年春天的那一场大火,令雨城东的吴家大院彻底变成废墟。
令人们意外的是,消防队员从废墟底下刨出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是半身不遂的瘫痪者,竟然都没有窒息,毫发未损。原来,墙根下一个通向大街的小小洞口救了她们。那洞口只有手指大小,新鲜,四周全是爪痕,还有些血迹,有猫的小小的断甲和白色的絮毛
责任编辑潘焕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