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咚咚咚”、“咚咚咚”,叶予睁开眼睛,确定不是梦里的声音。
叶予迷迷糊糊睡了多少天,自己都不清楚。敲门声一下子把她拉回到现实,那种浓重的悲伤立刻又浸透了她。她发现自己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因为蜷得太紧,全身都酸痛了。“咚咚咚”、“咚咚咚”,屋子里阴暗冰凉,叶予放松一下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敲门声似乎和她没一点儿关系。但敲门人一意孤行,“咚咚咚”、“咚咚咚”,似乎知道屋子里有人。叶予一动不动,只拿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屋里大大小小每一样东西都与他有关,她不知道这密实厚重的空间会不会真的吞噬了她。
“咚咚咚”,敲门声不急不躁,“张成的快递,是张成家吗?”敲门人说话了。叶予睁大了眼睛,迅速起身、开门,送快递的小伙子诡秘地一笑:我知道里面有人。
叶予拿进快递,突然有些害怕,觉得手里的快递仿佛是张成从另一个世界邮来的东西。但快递上明确写着张成的名字。谁寄来的?什么东西?寄件地是辽城,叶予心里一惊,正是她和张成十分敏感的地方。没有寄件人的名字,只有一个手机号码。叶予钻进被子,靠在床背上,好半天拿着那个快递一动不动。如果张成在,她是不会动它一下的,甚至会拒绝签收。一起生活了快十年,她和张成的关系越来越微妙。越是邮件书信之类,叶予越是不看一眼,为了表示绝不干涉他的任何私密,这是对张成心细如发无休无止的怀疑和担忧的对抗。现在,这些回忆再次叫她心疼不止。回望过去,这种点点滴滴的对抗在近十年间仿佛汇聚成了无处不在的气体一般,磨蚀和麻小着她的情感。生活是不会给你培养和教育的时间的,现在,如果张成能重回人世,叶予将会抛开所有的对抗,全身心地去珍惜一切,哪怕是张成对她的毫无道理的猜忌——这是叶予在这许多日子里一个反复又绝望的想法。叶予望一眼桌上的相框,张成正望着她笑呢,她倏地收同目光,那笑更叫她心痛。
是一本薄薄的书,《机电设备基础》。叶子很奇怪,一直搞艺术研究的张成怎么会收到这样一本书?翻开书,叶予吃了一惊,空白的扉页上,写着这样几行字:
我的亲爱
拉普拉达
这是我们的63页
字面上拓着一个深红的唇印。
2
事情来得十分荒诞,叶予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巨大的悲伤里浮现了出来。
爱情是战斗,张成说过的,没错。不过有些人是在正面交火,有些人则是侧面。叶予轻轻摸了摸相框里张成的脸,那张突然间变得十分陌生的脸。心里反而出奇地平静了下来。玻璃摸上去像冰凉的水。
但紧接着,叶予差点被另一样巨大的东西所摧垮,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从收到快递的那一天起,好多个日夜,叶予一刻也不曾入睡。特别到了夜深人静,她越是强迫自己入睡,越觉得自己像黑暗里的啮齿动物一般,目光明亮如炬。浓重的黑色吞噬了四周,但许多往事却在黑暗中清晰地涌现,景象叠加、此起彼伏。叶予像在看一幕无休无止时空交错的电影,却不能从情节中抽身而出。极端疲惫、虚弱,但内心充满难言的亢奋。这亢奋几乎要将她的身心爆裂。
唧啾——唧啾——夜鸟相向而鸣,彼此的回应干净又执著;几只野猫从窗下凌厉地嘶叫着风一样蹿过,是追逐或者胁迫;风吹过,枯叶刮着地面,沙、沙、沙,发着诡秘的声响一黑夜从未如此丰富过。张成的离开,像飓风掀起了河水,河底的景象纷至沓来。夜应该是深眠的,像先前那样,麻木而混沌,可深眠又叫多少日子不留一点痕迹地滑过了啊。叶予开了灯,再次翻开那本书。一切似乎都像是预谋:在张成猝然离世后让她收到一本寄给他的书,还有送快递的人的神秘的笑,特别是这本谜一样的书,一切似乎都是冲着她来的。叶予想:那又能怎么样?
我的亲爱
拉普拉达
这是我们的63页
“拉普拉达”,到底什么意思?书正好63页,“页”莫非是另一个字的谐音?在很多页面下角的页码上,有用红笔勾出的“√”。1、3、8、11、18、19、20、22、23……60、63,叶予一页页翻过,没有规律可循,有的页码上还连;画两个“√”。这一大堆数字,意味着什么?叶予不能确定个究竟,但懊恼和愤懑随着联想在增加,这些数字也随之在无限增殖,混乱的数字充塞在叶予脑际。那些小“√”,勾画得随意而轻快。是怎样一只手?勾画时脸上溢着怎样的神情?那个唇印是吻着纸页的唇形,柔和的纸页饱满地吸收了唇膏,绛红的唇膏。是一张丰满润泽的嘴唇,有着细密性感的唇纹,唇纹历历可数。原来,一个亲吻,落在柔软的纸上,竟然十分好看。
为什么会是辽城?为什么会是张成多少年来深恶痛绝的辽城?是刻意的报复?叶予下决心想拨那个手机号码,但又感到害怕,似乎害怕印证出什么。终于还是拨了手机。“您拨的号码是空号”,叶予竟然有些如释重负,但即刻又感到深深的失落。一切将不得而知。
“拉普拉达”、“拉普拉达”,魔咒一样,毫不间歇地在叶予脑海里回响,到了深夜,这声响几乎振聋发聩。“拉普拉达”、“拉普拉达”,到底什么意思?叶予绝望地想:张成离开了这世界,依旧留着这样一个咒语来挟制她,欺压他。叶予紧紧蜷缩在被子里,骨头酸痛。夜色里,两眼炯炯发光。屋顶上又响起了床铺有节奏的挤压声。先前,这样的声音一响,叶予和张成都会不自然地翻转过身子去,背对着背一言不发。声音渐渐激烈起来,还能听到女人的叫声,酷似猫的嘶叫,然后,渐渐安静下去。之后,叶予才能听到张成入睡后匀细的鼾声。对此,他们了然于心,但从不进行议论。楼上深夜的这段私密除了他们自己也大约只有他们两个外人知道了。但唯有一次。张成突然对叶予说:他是和别的女人,我今早看见了。张成的表情是阴狠的。这竟然是张成对叶予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张成去了外地,之后,好几个深夜,叶予会接到他的电话,听他的近乎忧伤到要哭泣的问候。之后,便是他的猝然离世。
又是女人的一阵嘶叫,猫一样,凄厉的快意。叶予突然想:如果张成在另一个世界,在黑夜里俯瞰着无助孤单的她,俯瞰着她被一个无形的魔咒折磨,他会快意吗?叶予眼角忽地滚出眼泪来,汹涌不止。
“拉普拉达”、“拉普拉达”,永不停歇的画外音。叶予觉得自己马上要耽于谵妄了,好几个深夜,她自己的笑声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这天,叶予看着窗户渐渐亮了起来,她有了个决定:去辽城。
3
如果不是那本书,不是“拉普拉达”,叶予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去辽城。实际上,辽城在叶予的心中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地名,因为张成,这个地名里偶尔会闪现出一个人影,正是这个人影,使辽城在张成心中变得阴暗而沉重,深深地压迫了他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辽城一直像一堵厚重的墙,间隔在叶予和张成之间。
张成说,爱就是完整的百分之百,不该有任何历史,除了爱人。心里不能有任何别人的影子。就是叶予旧日记里一句表达模糊青春期爱意的话,焦虑了张成。那是少女叶予对男同学林江在日记本上悄悄说的一句话:林江,如果
你肯看我三秒钟,我就会喜欢上你。后来,日记本长时间打开在那一页,张成示威似的,把这个打开的本子放到叶予随时能看到的地方。叶予一再说服张成,但张成还是对这句话无限想象,并且深信不疑。自发现那一句话后,张成首先是对叶予更加疯狂的爱和占有,他想占据叶予每一个角落每一分每一秒,后来,他精疲力竭地开始了无休止的猜度。叶予无奈,开始了冷静的对抗。当张成得知林江后来到了辽城,他恨起了这个城市。一说起这个城市的任何一处就咬牙切齿。一次,当他在电视上看见人们在花红柳绿的辽城踏青时。他恶狠狠地说:辽城的空气都是臭的!它能把人的骨头熏臭!一边看着叶予。叶予说:你去过辽城吗?了解辽城吗?张成气急败坏地扔掉手里的书,说:那你去过喽,你说说看,你说说看,那里的空气是不是很香?张成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叶予突然安静地说:是的,我喜欢那里。
张成说。对于一个不能百分之百拥有的爱情,注定是一场战斗。是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即使生命歇息,战斗也永不停止。
叶予在高中同学毕业纪念册上找到了林江父母家的电话,他母亲告诉了叶予林江现在的号码。这也是毕业十几年后第一次与林江通话。听到叶予的声音,林江很惊讶,林江说:没开玩笑吧,你真的要来看我啊?我真高兴,等你!等你啊!
“拉普拉达”、“拉普拉达”,火车正合着这个四字词的节奏,发着语焉不详的轰鸣:拉普——拉达——拉普——拉达——拉普——拉达——拉普——拉达……叶予神情憔悴,眼睛里布满血丝,借着火车走道上那一点昏黄的光线,她一遍一遍地翻看着那本书。
拉普——拉达——拉普——拉达……一夜未眠。清晨,火车到了辽城。
4
十几年以后的林江,还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这是少女时的叶予喜欢过的。林江头发胡髭蓬乱,他说,没有女人的日子就是这样邋遢,你看,还有屋子。屋子里高高低低摆满各种陶罐、瓷器,都是他的收藏。他说,我能为收到的一样好东西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呢。辽城的深秋俨然到了冬天的样子,屋子里冰冷。叶予无处插脚,只好坐在一个低矮的椅子上一动不动。林江几乎顾不上看叶予一眼,忙不迭地给叶予介绍他的一样样藏品。
这是汉瓦,大吧?这就是秦汉时期的大气象,上面只有简单的线纹,其实有了这些线纹就足够了,大气象是不需要刻意点缀的,而且这些线纹又能增强汉瓦的坚固:你看这块魏晋时期的墓砖,有了华丽的颜色,寥寥几笔,画线这样简单,那就是魏晋人飘逸的风骨,对了,这块墓砖就是从你们那里出土的,林江顿了顿,问叶予:家人好吗?叶予点点头。还有这幅早期的木板画,你看线条多单纯,像孩子的手笔……叶予实在看不清林江讲述的东西,屋子里这样幽暗,还有那么多东西在等着讲解,叶予忽地站了起来,她不是为着这些古董来的。叶予一步步靠近另一间屋子,叶予看见了床。林江一边倒退着。一边急躁地讲着随手碰到的东西。是叶予身上的情绪传达给了他,叶予眼光焦灼、神情紧张,林江也变得莫名其妙地急躁起来,语速越来越快。是卧室,叶予轻轻推开挡在门口正眉飞色舞话语连珠的林江,走了进去。林江跟进来,又开始讲起床头柜上摆放的一个瓷器,语速快到连他自己也奇怪。叶予却兀自看着那张床,杂乱无章的屋子,就这张床看上去整洁安静。是新铺的白床单,能看清上面干净细密的皱褶,上面还应该有阳光的香气。张成最喜欢的就是洁净的白床单,每次洗干净床单后,一定要在阳光下晒一晒,他说,这样,床单上就有阳光的香气了。
林江焦躁地讲着,一边看见叶予一件一件脱掉她身上的衣服,然后赤条条地蜷缩在白床单上。林江的脸通红通红的,一边飞速讲着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的话,一边也脱掉了身上的衣服。
她是冻僵的蛇,他是浑身炽烫的农夫。林江把一丝不挂的冰凉的叶予紧紧搂在怀里。他说,亲爱的,来,让我暖暖你吧,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特别冷、特别冷。他把叶予冰凉的双手贴在胸前,他亲吻叶予的脸颊,他的嘴唇滚烫。叶予流泪了,自收到快递那一日起,她的眼睛焦灼地都快要起火了,现在,清凉的水从双眼流出,她的焦灼紧张的身体开始平静起来柔软起来了。她脑海里还在一刻不停地响着:拉普拉达,拉普拉达。是的,拉普拉达,这个抱着我的男人就是你的对手,你看见战斗了吗?叶予热烈地涌动起来,那是和张成从没有过的热烈。叶予像猫一样,喘着粗气,死命撕咬着林江的身体,她低哑地在林江耳边喊:来啊,来啊。是猫的凄厉又快意的嘶叫一就如同她和张成听见的屋顶上的女人的嘶叫。叶予学得惟妙惟肖。她还像猫一样,剑拔弩张地弓着身体,迎接了林江翻江倒海的怒潮。在潮的顶端,叶予高声叫了起来——拉普拉达——拉普拉达——深沉的没有尽头的夜。叶予觉得自己像漂浮在蓝绸缎的湖面上一样,四周那样宁静柔软,月光皎洁地铺洒在身上,多么香甜的酣睡啊,叶予甚至在梦境里看到了儿时梦里的经常看到的画面:柠檬色的丛林,地上鲜花开放,她在橘色的摇床里摇啊、摇啊……等叶予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林江在床头留了一张字条:亲爱的,我爱你,你好好睡吧,下班后见。
叶予轻快地起身,收拾整理完毕。现在,她环视这个安静的屋子,白色床单上,有一大团印渍,她知道,这是他们交合后留下的印渍,是他们身体里的液体。临出门时,叶予拿出那本书,又翻看了一遍:
我的亲爱
拉普拉达
这是我们的63页
叶予在扉页的空白处也轻轻拓上一个吻印。然后,把书放在白床单上那团印渍的旁边。
叶予轻轻笑了一下。
火车启动了,叶予撕了林江家的地址,关了手机。暮色里点点灯光的辽城渐行渐远,火车很快进入了无边的黑夜。
拉普拉达,一个神秘的魔咒,叶予把它移交了出去。叶予很快进入了梦乡,火车“哐当——哐当——”,向家的方向行驶着。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