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恩平
母亲将翅膀受伤的灰鸽子从田间捡回来时,我欢喜极了,就如同在异地偶然碰见多年不曾谋面的老朋友,激动地冲上前,抓住它的双手,仔细地端详它,拥抱它,甚至亲吻它的脑门。而它却只是一位太像我朋友的陌生人。面对我的热情,它的爪子犹如生了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木然地接受着我对它的热情。不过,我却丝毫不在意它那副痴呆的模样。我与灰鸽子的初次见面就是这样开始的。在我手中的它的身体甚至有些瑟瑟发抖,头机警地转动着,那对美丽的眼睛惊恐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张面孔和这个陌生的环境。将它放回地面时它一只腿轻轻地抬起,又怯怯地放下,仿佛生怕惊醒了飘落的秋叶。
虽然它的表现冷淡得犹如一壶温不热烧不开的冰水,却始终没能降低我对它的热情。我顾不上自己的饭碗,为它的饮食却乐此不疲,忙碌个不停。我兴奋地捧来玉米,向地上一抛,金黄的玉米粒翻滚着散了一地。它怯怯地向后退缩了两步,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然而,我一切善意的表情与举动并没有让它放弃警惕,它始终没有过来。我突然疑心是不是玉米粒太大,让它无法吞咽,才不肯过来。于是,我又捧来大米,轻轻地放成一堆,再端来水,便兴致勃勃地蹲下身,期待着它过来吃一口这丰盛的午餐。然而,它依然那样无动于衷地凝视着我。此刻,我的心略略有些失望了,甚至还微微有一丝酸楚,也终于被母亲不耐烦地叫回到了饭桌前。
这就是我们剃头挑子一头热般的第一次交流,但是,我的生活还是因为灰鸽子的到来而改变了。放学后,我不再贪恋足球的诱惑,不再难舍激烈的游戏……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往家赶,去看望我的灰鸽子还好吗。我喜欢满带微笑久久地凝视着它,喜欢看它那身亮丽时而闪烁出金属光泽的羽毛,喜欢它那副总有些忧郁的神态,也期盼它能“咕咕”地叫两声……
在我面前它却既不进食。也不跑动,只是久久地躲在葡萄藤后,仿佛要将自己隐藏起来一般。在那紫色的藤背后却时时透出一道警惕而冷酷的目光。这道冷酷的目光犹如一堵无形的墙,将我与它隔着无法靠近。
五六天过后的一个中午,我放学归来,刚跑到门口,第一眼便见灰鸽子高高地立在窗台上。见到我,它迅速跳回到葡萄藤下,惊慌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仿佛有什么极不光彩的事突然败露了一般。
我的内心说不出是惊喜还是震惊,偶尔有一丝冰凉穿透我的心房,渐渐地便是无比的酸楚,犹如受了一个骗子的奚落。我本以为它一直生活在伤口的疼痛中。不想,它竟然佯装出木然胆怯的憨态来麻痹我。啊,我猜它背着我是怎样的欢心畅快,又是怎样地奔跑、伸翅,一次次地尝试飞行呀!然后,好在成熟的时机决然逃走。
天空,一群鸽子盘旋而过,那就是它的族群吧!这些盘旋的身影仿佛唤醒了它血液中的生命与力量(也许它原本就未曾熟睡),往日遮遮掩掩的憨态突然变得坦然起来,伸长着脖子,在我面前做出一副高傲的姿态,踱着平稳的步伐。我想它是要用一切手段激怒我,以便在彼此的仇恨中痛快离去,也免得分别时彼此留恋牵挂吧!
果然,往后的日子,它一步步不顺从起来,连傍晚将它收回笼子也多了几分抗拒。它拼命地逃,我努力地追,我们在院子中兜起了圈子。啊,它终于成功了,我被逼到了极不耐烦的地步。
第二天,我用竹条牢牢地将它封进纸箱,让它的自由见鬼去吧!然而,就在我做完这一切,深感解恨的一瞬间,在它瘦小的身躯内突然迸发出勇猛的气魄,头从密密的竹条间发疯般挤了出来,随之,便是整个身体,抗争的身体战栗着,并不远逃,拧着脖子盯住我,仇视一般,宛如一位猛士。
这场抗争让我的心如同落进了冰窖。
那天,它未得到一粒食物,夜里也随它在院子里自由安身去吧。
早晨醒来,母亲告诉我:“快去瞧瞧你的鸽子,昨夜院里有猫叫。”
“什么我的鸽子,不是了!”
虽这样说着,我还是赶了出去。果然不见了,尸体也没留下来。飞走了?现在还不能,准是化成猫食了。我的内心豁然畅快起来,这便是那个固执者的下场。我怀着这种痛快的心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的确没有了。我的心也渐渐地有了一丝失落感,也痛恨起那只刽子手来。
一整天,我的内心空落落的,没了往日的快乐。
然而,这只填了猫口的灰鸽子下午又奇迹般出现了,灰溜溜地站在葡萄藤下,掉了魂魄一般,毛色暗淡沾满灰尘,犹如刚刚从阎罗殿归来。又如同受尽极大的委屈。往日猛士般的勇气连同斗志一并不见了,仅剩下了这副怯生生的模样。刹那间,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真想走上前抚慰那颗受惊的心,却被它那副怯怯退缩的模样又挡了回来。我们终于又变得那般陌生了,似乎连曾经那份彼此的憎恨也都无从谈起。
我为它撒了米,便去赶作业了。再出来时,它已钻进了箱子里。我们就这般冷漠地又相处了三五日。
那天,我刚踏进门口,姐姐打趣地告诉我:“你的鸽子飞了!”
我漠然地听完这个消息,耳边发出丝丝的鸣响。
“它一见我开门,就飞上屋檐,再没下来。”她似乎觉得我并未听明白或不相信,又重复道,“现在已经不见了。”
我的目光略略扫过屋顶,空落落的,只有瓦片间许多枯草在秋风中摇摆。天空、大地连同房屋都变得那般焦黄,仿佛被零乱飘落的枯叶罩住一般。我毫无气色地回到自己的小屋,独自品尝失落的酸楚。难道它迫切地与我道别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我凄凉地待了很久,最后一个踏出家门。当我锁门时,目光依然不自主地溜过屋顶。啊,我的心猛然跳得厉害,它——我的灰鸽子——静静地立在屋顶注视着我,从嗓子中发出我久久期盼听到的“咕咕”声。啊,它终究对我是难弃舍的。然而,我压住这欢欣的激动,仿佛对它毫无觉察般向学校走去。身后传来它那悦耳的鸣叫声,仿佛焦急地要留住我的脚步。我再次难以克制地回身望去,它在屋顶移动着步子,仿佛要追赶上我一般。我内心的激动一跃而出,转身急切地向它走去。然而,它又一次退缩了。
啊,它的心像石头一般坚硬,冰山一样冷酷!
我终于决计埋葬心中这份渺茫的希望了。既然分离终究是要到来的,那就无须无休止地延长伤心吧!我大步向学校赶去。
身后传来舒展的扇着翅膀的声音,盘旋过我的头顶,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