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腚将军传

李　亮

第一章打雁

一

晚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草地，草地上开着红红黄黄的小花，比夜间的星星还要璀璨亮丽。蜜蜂发着嗡嗡的叫声在采蜜，松鼠翘起蓬松松的尾巴，在树上觅食，山边跑着獾貉狐狸，幽谷中藏着豹子老虎，云彩边上飞着大雁。

就在草地上的一棵高大的皂荚树下，这会正睡着一个猎人。猎人二十七八岁，长得高大，帅气，看上去好像很有些本领。每天，他吃饱了肚皮，就背上弓箭，到这山边来打猎。但他既不拉弓，也不射箭，一到这里，就把弓箭丢一边，在草地上玩耍。他翻筋斗，打扑虎，竖蜻蜓，荡秋千，样样玩得娴熟精练，舒心惬意。他还带着他那只水蛇腰的黄毛子狗，陪他一起玩着，玩累之后就睡觉。

那天，他在树下刚躺下，好梦马上在脑子里盘旋起来。他梦见天上飞来一群翠鸟。啾啾叫着，先在大树下盘旋了一阵，后来就变成一只只小巧玲珑的水饺，排着队飞进他的嘴里。他正吃得香呢，耳边响起很大一阵鸟叫，把他惊醒了，睁眼一看，是树上落了一群乌鸦。原来乌鸦们见树下睡着他这么个怪物，就嚷嚷起来了。猎人从草地上跳起来，扬起手臂向树上一喊，乌鸦们立刻飞了个精光。年轻人第二次刚躺下，乌鸦复又飞落到树上。他懒得再起来轰它们，闭上眼睛，想着继续做他的美梦，忽然“噼”的一声，鼻梁上落下一泡稀稀的家伙。“啊呀!”猎人一声怒吼，犹如弹簧似的从草地上弹起来，抄弓搭箭，向着空中狠狠地射了一猛箭，树上的乌鸦们又一次飞光了。

“呸!”年轻人揩着鼻梁上的脏物，长长地吐出一口晦气，叫骂着。正觉倒霉到了极点，天上有个什么扑地落到他脚边，低头看时，却是一只被人射中的大雁。大雁可不像翠鸟或乌鸦，大雁总是飞得很高，很难射中。他们家对面山上，住着一个老猎人，老猎人打了一辈子猎，射了一辈子箭，也很少有射中大雁的时候。这只雁是谁射的呢?莫不是这大山里出了新手?他向四周望了一回，不见有人。当他再看手中雁时，雁身上的这支箭，原来正是他自己的。“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这雁是我射下来的!”再细看，羽箭竟射进大雁肛门。这才奇呢!他立刻在草地上一阵乱吼，一阵狂跳，差点没能飞起来。他的黄狗，也跟着他乱闹乱叫了一会，人和狗的影子，在草地上搅成一团。

二

傍晚，年轻的猎人走回村街：“开门!不看我们回来了吗?”

“就来。”猎人的妻子忙从织布机上走下来，一边用手扫着衣襟上的碎线头，一边说道：“夫君，你练箭三年了，总不见打到一个活物。往后，你就不要去练了。”说着，打开柴门。

“谁说我打不到活物?今天，我为你射回来一只雁。”

妻子把大雁接过，惊怪了一阵，然后问他：“平时，你为啥连一只麻雀也打不到，今天倒射着一只大雁?”

年轻人说：“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我的箭法虽然很高，但不能乱射活物，如果乱射，山上的飞禽走兽，早被我给打光了。”

“那你。今天为啥打这只雁?”

“这只雁因为犯了罪。”

“大雁犯罪?犯了啥罪?”

“它总是不相信它的领队，疑神疑鬼，所以我就射下它来。”

妻子听了，暗暗地张大着眼睛，他却又说：“你再看看，看我那箭射中大雁哪里?你要知道，我这样射箭的高手，可不是轻易能学成的。”

妻子看过，越发钦敬丈夫，并把大雁拿到街上指给邻居们看，又说，这可不是轻易学来的，三年了啊!

第二天。年轻的猎人带了他的水蛇腰狗，又要上山去“练箭”。妻子拿了些散碎银子，送到他手上，嘱咐他说：“往后，要记着爱惜身子，想吃酒吃肉，你就买些。这样高的箭法，不是苦学，怎么就能学会呀?滋补滋补身子也不为过，不要亏待了自己。”

年轻人把银子接进手，高高扔起，再重新接住，银子碰得琅琅响。妻子正要走回屋去，忽又想起一件事，返身追出门来，对丈夫说：“倒是有一件事想问你，今天，不知夫君能不能再射一只兔子回来。若能，那才好呢。我把你射的大雁给人看了。人们半信半疑地直摇头。你若能再射回一只兔，那样，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你都能射了，那时，看他们还再摇头不!”

猎人眼睛一转，高声说道：“晚上你瞧，看我箭射在兔子哪里。”

年轻的猎人到了山上，又在草地上玩耍。直到太阳偏西，他才走到集市上，很容易地买到一只肥兔。回家路上，把箭插进兔子后窍，然后大摇大摆地回到家，把兔子往妻子的脸前一丢说：“你且看吧，看我的箭射在兔子的什么地方!”

妻子看过兔子，高兴得不行了。她双手捧着，又拿给人看，还说：“我丈夫练的就是这个箭法，不射别处，专射后窍。”人们果然不再摇头了，一个个全张大着眼睛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了不得啊。

第二章搏虎

一

那天，年轻人又要到山上去“练箭”。可他刚一出门，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来找他。老人说：“我家就住在对面山上。我虽然打了一辈子猎，射了一辈子箭，也没听说天下会有你这样专射后窍的高手。我想问问你，平常打猎，你是打动呢，还是打静?”

原来猎人打猎，有打静打动之分。所谓打静，就是专等猎物静着不动时，才发箭，而打动者却是相反，总是趁猎物或跑或飞时，才发箭，当然，也有动静全能打的，自属高手。

年轻的猎人。因为什么猎物也不曾打到过，更没听过什么打动打静的说法，对于老猎人的提问，当然就更厌烦。因此，他便答非所问地回答：“你，也不是低人，我，也懒得做高手。我没工夫与你闲磨牙。”说完，抬腿就要走掉。

老猎人见他的手不像常射箭的手，身不像常射箭的身，越是生疑，挡住他说：“年轻人，你既然练下了真本领，还怕人家知道吗?我这里牵来几只羊，你在几丈以外射一箭，若是真能射中后窍，我算开了眼，从此打心眼里服你了!”

说话间，街上聚来很多人，也都求年轻人射一箭。

年轻人一时下不了台，正没法，忽然心里跳出个鬼点子：“我这是神仙传的秘箭，不能射给常人看!”说着又要拔腿上路。

大家正没啥再说时。老猎人却说：“也好。既然我们不能看你射箭。那就请你射一只老虎回来吧。真射回来了，我们才知道你果然是学下了好手段!”

不想年轻人把大腿一拍。朗声说道：“小菜一碟，容易得很哩!”但接着他却又说道：“不过，我不能白射一只老虎给你们瞧。想瞧老虎，这要赌钱。你要先拿出一百两白银给我，我若射不到老虎，甘愿加倍赔你白银!”

老猎人听了，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你这是故意找话遮羞，因为你知道我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可叹可叹!”说完，赶了他的羊就要回去。

偏是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富一点的人，因听年轻人愿意赌钱，他便从旁插上一句：“且慢，我倒想赌赌这笔钱。咱们不妨凑一百两银子先给他。老虎若是射不到。他得赔咱二百两哩。我先拿上八十两。”

大家一听，高兴起来，很快凑足一百两白银，交到年轻的猎人手上。年轻人把银子装进箭兜，高高兴兴地上山去了。

二

年轻人又到山上去玩耍，玩到下午，他才到集市上去买老虎。他一路走，一路唱着动听的歌——

立市为着好赚钱，有钱鸡毛能上天。市上买得一只虎，羽箭肛内深深穿!叫众人，看看俺，看看俺的好手段!

但是，当他到了集市，去一个个禽兽铺里买老虎时，这才发现，店铺里只有卖狍鹿鼠兔，雉鸭鹑鸽之类的，压根没有人卖老虎!

啊呀，这可糟了，老虎买不到，可要坏大事了，这可如何是好啊?这，这，他急得直在集市上摸着屁股团团转。

再没法也得回家去。他在返回家的路上，一个劲地唉声叹气。西天上有片薄云彩，一时把太阳遮住了，大地被映得血红一片，把他心绪弄得更坏。刚刚走上黑松岭时，黑苍苍的老松林里猛然吹过一阵寒风，直吹得他后心一阵阵凉。跟在身后的黄毛子狗，忽然汪狂地叫起来了。年轻的猎人不由得骂道：“叫什么叫?胆小鬼!难道吹一阵风也要吓死你不成?”话音还没落，松林中忽然传来很响的一声虎啸。吼——直震得山谷里回声乱响，树林子里落叶乱飞。

只恨找不到老虎的他，听见虎啸，早吓得魂飞魄散，两腿乱颤，刚跑两步，就被荆棘绊倒在地上。黄毛子狗把他扯起来。扯到一株大树下，他才想到，应该赶快爬树上去。可他才爬到大树的丫权处，老虎已经跑到跟前来了，年轻人连口气也不敢喘，赶紧向着更高处爬。那是一棵大柿树，秋风一吹，柿叶火红。老虎也是饿急了，眼见得树上有这么一块肥肉，当然跳起来就去叼。无奈跳得晚了半步，只咬落年轻人一只鞋子。老虎被激怒了，第二次跳起来再叼时，不但肥肉没能叼到，它那颗斗大的大脑袋，却被卡进树丫里。老虎一时怒火起，拼了命地乱扒乱踹，乱抓乱挠，只一会便把大树的皮扒光了，可惜它再挣扎也无济于事，不到半碗饭工夫，好大的一只震山猛虎，竟被活活地卡死在树上。

年轻人高兴地跳下树来，唯恐那老虎没有死彻底，赶紧拿了一支羽箭，深深地插进老虎肛门，然后说：“我叫你再吓丢我的魂!”

年轻人要把老虎拖回家，怎奈老虎太大太重，他只拖了十来步，拖不动了，只好带了他的黄毛子狗，高高傲傲地走回村街，把老猎人与众人一股脑领到黑松岭前，将那只死虎指给他们看。那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天边开始闪出星星，他点燃一支火把，特地举到后窍处，指着虎肛里那支箭说：“你们看看，我这箭射得正不正?”

众人当下被镇住了。

三

那天晚上，有两个蟊贼走在一起，星光下，悄悄议论着心思。

“这个射箭的年轻人，不知走了什么好运，说声富，就富起来了。”瘦子说。“是呀，为打赌，先赢了百两纹银，打到的那只老虎。又卖了一个好价钱。他家的银子钱……”壮子说。瘦子忙接着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咱们……”

借了瘦子做人梯，壮子爬上了射箭年轻人家的墙头。

射箭的年轻人一人正睡着觉，忽然说起梦话来：“把墙上的箭给我拿来。快，快!”妻子说：“你怎么在家里也要射箭?”“快呀别让那个畜生跑了!”

壮子以为他被主人看见了，急忙跳出墙外。

墙外是刚收割过的高粱地，地上处处是高粱茬子。壮子跌了个屁股墩，有茬子戳进了屁股，直戳得肛门淌血。院子里引起一阵狗的狂吠。两个蟊贼赶紧慌慌张张地逃跑着。他们迎面遇上了老猎人。老猎人问他俩：“你们这是干啥去了?”

壮子说：我们只是从那射箭人家门前走过。他不光放出狗来咬我们，还暗里射了我们一箭，把我的屁股给射出了血。

瘦子说：“那狗也像它的主人似的，单咬我们屁股。”

老猎人说：“老虎他都射得。还怕你们?往后再不可从他家门前走过。”

四

年轻猎人的名声，从此大震，他的射箭本领，也从此被越传越神。有的说，他射箭时，连眼也不睁，只要开弓，箭就会射中猎物。更有的说，他的箭会自动拐弯，自己转向，就是从你的正面射，那箭也要转到你的身后，一定是射进肛门。

这些话。起初也只是在山里传，后来就传出山外，传进州府，一直传进京城去了。

第三章退兵

一

一天，年轻的猎人，又要到山上去逍遥。他带着那只水蛇腰的黄毛子狗，高高兴兴地走出门来——他不仅“打”到一只猛虎。还赢了那么多的银子，能不高兴吗?心里一乐，他就在肚子里唱起歌来——

有力何须去种田，有空由着我去玩。有树遮阳好睡觉，有得舒坦且舒坦!轱辘辘嘣儿，轱辘辘嘣儿，有得舒坦且舒坦!

这时候，村边忽然传来一阵锣鼓铿锵声，接着又是一阵唢呐声、鞭炮声。他停了心里的歌唱，眼巴巴地向着人群中观望。一边又想，敢是寨子里谁家娶媳妇?但那些奏乐的人们，却向着他家门前拥过来。他心里不觉一惊，暗想：不好。说不定是我玩的把戏露了馅，官府要来寻我麻烦，但又怕把我惊走，所以先做出个娶亲的样子来捕我。想到这里，转身要溜。可前来找他的人们已经来到跟前。有人上前一步，高声向他吆喝道：“射腚英雄接旨!快快领旨谢恩!”

年轻人给吓坏了，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一时被吓得跪到街上。

只听宣旨人高声念道：“圣上有旨。特封射腚人为射腚将军。从接旨起，即刻奉旨西征，抵御敌寇入侵疆土。得胜归来，另下高封，钦此!”

年轻的猎人昕了圣旨，又一次被吓得七窍生烟，不觉大汗淋漓，浑身战战兢兢，只顾得叫喊四个字：“去不得也!去不得也!”

人们听了，越是觉得这位新受封的官爷是一位谦谦君子，不慕名利仕禄，所以越觉得他可敬。接着又听传旨人说道：“圣上先赏赐射腚将军锦缎八匹，绫罗八匹，白银百两，仓米百石。边庭上早备下铁骑八百乘，更有强兵勇卒羽箭良弓等候，即刻领兵西征!”

下圣旨的人宣过圣旨，便匆匆去了，并不多留，也不向他讨高封的赏金，可见军情何等紧急，不容稍停。而年轻的猎人，一直跪在地上，连人们的离去也全然不知，只以为自己的死期到了，吓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二

年轻人虽然做了射腚将军，但他自知谎话吹得太大，才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去上任，更不敢去领兵。偏是他的夫人一定要他前去：“圣上这样高封夫君，夫君怎能拒封啊?只看这赏赐的彩帛、金银，也要到边庭上走一趟。你的神箭一发，有多少贼兵敢抵挡?先不要小瞧了自己!”

猎人还是连连说。我不能去呀不能去。

妻子又说：“前日，我到庙里去烧香，烧香回来，神灵就在梦里给我报喜。我梦见咱家的门前彩霞满天，院子里喜鹊高叫，不想，这喜事就应在今儿早上。你再不去，连神灵也不保佑你了!”

妻子这一番话，恰巧说到他心窝里。年轻的猎人这些天以来一直在心里暗想着一件事：自打“天粪”落上我的鼻梁，一次次的好事，就全应在我身上。可见那天落的不是天粪，而是天俸，我这不是交了好运吗?好运就是暗里有神灵相助。妻子在暗里烧香，才使得神灵保佑我。既是这样，我何不亲自到庙里去问问神灵，且看宜不宜赴任。

年轻人到西山的古庙里求了一签。神签上连写着两个“上”字，足见是大吉大利。“尔今圣上又来宣我，我真该去一试!”妻子听他愿意出征，不由得把双手合十在胸前，口里连连念佛。

三

年轻人离得家乡，带了人马出征，手下之人，早为他制下

一面大旗，大旗上书写着四个大字：“射腚将军”。山风一吹，猎猎作响，越显得他神武可畏了。其实，他的英名，他的神箭，边庭上的敌方也早有耳闻。这回见他真的来了，一个个都被吓得脸色大变，骨酥肉颤，两只手不由得先护住屁股。

“射腚将军可是跟神仙学下的神箭呢，只要他的弓一开，箭一发，老虎的屁股也得射穿，何况我们!”

“最要命的是，他那神箭可是会拐弯，会掉头，会绕着人身子转。就算你与他走个对面，他的箭一发，也要像燕子似的飞到你的背后，噗的一声，钻进……”下边的险情，简直就不敢再想了。

一时间，整个敌方的大营里全乱了。

偏是有一个聪明绝顶的兵丁，并不害怕。人们都问他有什么高招，他这才悠着调子说：“我早就预备下一面锣。他射腚将军，不是单单射腚吗?既是这样，咱们何不在腚上吊起一面铜锣。有了这铜锣挡着，还怕他再射腚吗?”

智者果然智谋高，大家一经他点破，各自去找了铜锣，在后腚上吊起来。就连领兵元帅的腚上也吊起一面。各人的后腚得到保护了，将士们情绪稳定下来。岂止稳定，因为自觉没有了危险，他们就寻起乐来了。彼此看了对方腚上吊着铜锣，都觉好笑，不由得敲打着对方的铜锣，互相取乐。一时间，营里营外，到处响起当当的铜锣声。

四

只说射腚将军坐在大帐里，威风凛凛，信心十足，暗暗念叨着有神灵相助。探子向他报告说，对方营中十分恐慌，一个个都变了脸色，只在营里哭爹叫娘。射腚将军心里越发高兴，索性弄了两个猪尿泡，用嘴巴吹起来，拿在手里当大锤抡，想到敌方见了我这大锤，只当是两只铁锤呢，定会被吓得趴在地上。他手里乱抡“大锤”，不想那尿泡碰到兵刃上，叭的一声爆裂开，弄出很响很响的声音。那时已是黄昏时分，树上落满着乌鸦，因听见这一声巨响，呀的一声全飞起来，飒飒飒向着敌营乱飞去。敌营中听见一片响声铺天压地而来，敌军料得是射腚将军夜里袭营。不禁大声高呼道：“射腚将军来也!快逃!”一边喊着，一边就跑。好在铜锣都吊在腚上，便是夜晚也不肯摘，逃跑起来十分方便。只是星光之下不能识路，兵卒们一起拥进庄稼地里。射腚将军率了大军，乘机追杀，一起呐喊道：“且看神箭射腚了!”喊声比打雷声还凶。

此时恰值深秋，庄稼地里的棉桃，一颗颗长得又大又结实，棉桃打在铜锣上，比锣槌敲得还要响。无边无际的棉花地里，每一面铜锣都被敲得当当响，好像每一面铜锣都着了箭。众贼卒越觉得射腚将军名不虚传，果然是箭箭不离屁股左右，直吓得呼爹唤娘乱叫唤：“我的屁股啊，我的屁股呀!”因为屁股到底是没有被箭射痛，心里又暗暗庆幸，多亏听了智者的话，倘若没有吊起铜锣，再结实再好的屁股。怕也是早被射穿十遍了!

逃走的贼兵虽然很多，但是，摔倒被俘的也不少。射腚将军初战告捷，喜报早传回京城。京都的大街小巷上，无处不是欢庆胜利的人们。圣上听得射腚将军在边庭告捷的喜报，龙颜大悦，羔羊美酒，锦缎布帛。越是对射腚将军大行犒赏。

射腚将军。更加信服神灵在暗中相助了。

第四章变狐

一

就在受到圣上嘉奖激励的那天。射腚将军在营中大开宴席，酒肉庆贺。庆贺归来，他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我一出兵就告大捷，我何不乘胜追击，为主上开疆拓土，再建奇功呢?射腚将军的雄心大大地膨胀了。

真是昼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间，他梦见漫天飞的尽是凤凰，凤凰们扇着花花翅膀，甩着长长的尾巴，幽幽叫着，后来就一只只变成水饺。像鱼一样飞进他的嘴里。射腚将军正美着呢，忽又听见一阵乌鸦乱叫，醒来以后，不知这梦主凶主吉。

他再到庙里去烧香。香烧得更旺，供上得更多，头叩得更响，敬神之心更虔诚。他又摇出一支神签，那签上这回连写着三个“上”字。在签簿中，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射腚将军拿着这支神签。越是美得仰天大笑，心里猜着，说不定我这回出兵，能打到敌国的京都，将国王擒来。得胜班师，我可是要被封侯封爵了!射腚将军想过，便向神灵许愿说：“多谢神灵，时时处处次次事事暗中保我帮我。只等我这次凯旋，一定为尊神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天天烧香，日日上供!”说毕，再行三叩首礼，直叩得额头淌出血来。

拜神归来。射腚将军当即发令：“速速进兵!”

射腚将军以得胜之师，威威风风地摇动大旗，震天撼地一出动，早吓得敌军丢盔弃甲。射腚将军以倾巢之师，催促大进。所到之处，贼卒无不望风逃窜，如走进无人之境。不到半日，早已推进了几十里。他正为自己出师顺利暗中作喜时，忽然之间，耳边却响起一声炮响，咚的一声，只在顷刻之间。四面伏兵齐出，黑压压如同乌云，直从头顶压下来，但见对手一个个抄刀挥戈，拉弓射箭，向着他这边猛冲猛杀过来。——这时候射腚将军才晓得，刚才对方的后退却是假逃，那是为了引他上当咬钩。原来，上一次交战时，对方有个兵丁。因被射腚将军的队伍吓倒，躲在棉花地的暗处，并不曾被俘获。棉桃打锣的真相，全被他看去了。只等交战结束，沙场上人马走空，他才悄悄跑回营中，讲了实情。彼方因此设下伏兵，故意引诱射腚将军来追。射腚将军因此中了埋伏，拨马便逃。众兵丁自然跟着他。疯了似的各自逃命。兵败如山倒，射腚将军便遭到了全军覆没，直落个一败涂地。

二

只说射腚将军的人马有的被杀被戮，有的被射被砍，也有的被生擒活捉过去。射腚将军很快便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孤家寡人，一时惊慌着乱逃着，不想他也逃进棉花地。那棉花上的棉桃结得密，一只只打在马腿上，无法快跑。眼看对方追到近前来了，水蛇腰黄毛子狗，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又一次牵了他的裤角，让他赶快跳马藏匿。他刚刚潜藏到一株棉花下，如蝗的箭矢便向他飞来，其中一支，正好射进他的肛门，先刺穿他的肠胃，又刺穿他的心胸，竟把他身上那些粗的细的横的竖的血管射穿多段。于是，那黑色的血，红色的血，紫色的血，粉色的血，尽从他的肛内口内鼻内耳内以及所有的窍穴内，向外一起喷涌。大名鼎鼎的射腚将军，就这样，眨眼问死在了棉花下……

三

射腚将军死后，变成一只狐狸。狐狸是比人多了一条尾巴的，那是射到他腚上的那支羽箭所化。因为那支羽箭很长，所以，这只新变成的狐狸也就有了一条很大的尾巴。有着一条大尾巴的狐狸，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正觉孤单寂寞，身边却跳出一只小狐狸。原来那只水蛇腰的黄毛子狗，因为也遭到箭穿腚，死后也变成一只狐狸，只是比射腚将军所变的小得多。这一大一小的新朋，却是一对旧友哩。

两只患难与共的朋友，到处跑着寻觅食物。它们跑进菩萨庙里，吃掉神像面前的供品，然后向着神坛上撒一回尿。又气愤地向着神像打几个很响的喷嚏，把臊臊的涎水喷了神像一身，这才跑出庙门。

天气越来越冷了，它们到处寻食。一天，它们跑到一家门前，却见院门锁着。从篱外向院里望去，见那墙上张着兽皮，檐下悬着鸟肉，正想翻墙偷一点吃食，忽见主人回来了，是个老人。老人手里拿着弓箭，走得很精神。它们本想上前与他搭讪几句，好借点食吃，忽然认得，来的这位，正是当年与它们打赌射虎的那个老猎人。于是，它们赶紧逃走了。

离开南山，它们两个又跑向北坡。北坡的一个村庄里，曾经有过它们的家，正所谓轻车熟路，一会就来到门前。柴门开着。它们跑进院子。跑近东墙鸡栏边。有妇人从那边屋里走出来了，她先向着西天望了一回，然后祈祷说：“夫君啊!凭了你的真本领，高手段，一定会旗开得胜，建下奇功。单等你班师回来受封时，为妻迎你到十里长亭。”

已变成狐狸的射腚将军，心里一阵酸楚，百感交集：无法说话，只能在喉咙里唏嘘几句。那妇人因见背后有动静，扭头看时，却见鸡栏边跑着两只狐狸。妇人抄起木杖。赶紧追着来打。可怜两只狐狸，夹起尾巴逃走了。

天气越来越冷，食物越来越难寻觅。这样的时候，村子里却还有人在唱歌。两只狐狸听时，却是它们从前唱的那种调子，只是唱的内容全变了——

有力不肯去种田，有空任着性子玩，有嘴单学说假话，有你后来难上难!哎呀呀哎，哎呀呀哎，有你后来难上难!

接着，天色黑下来了，又吹起北风，涌起浓云，整个天空，很快全部阴严了，见不到月亮，也没有星星，天上却飘下大片大片的雪花。那雪花越飘越密，越落越紧，后来就盖住了大山，盖住了河流，盖住了田野，盖掉了大地上一切的一切。两只狐狸既找不到食物，又无处藏身，只好四脚不停地向前跑着，跑着，一直跑进很大很大的雪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