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跨国通信

朱良俊

2002年9月27日，不满17岁的女儿去了德国。当孩子出国这事从想法成为现实时，我更多的感觉是不踏实和不舒服。说不踏实，孩子这么小，又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谁去帮助、引导她呢?说不舒服，孩子在家的时候，我这个做爸爸的要充实有充实，要快乐有快乐，女儿一走我的充实和快乐在哪里呢?在困惑中我想到了写信。这样既可以帮助孩子进一步学习母语和中国文化，了解中国的发展，又能让她感受到爸妈的爱，仿佛爸妈在身边。虽然我也只将第一年所写的信寄给她。但时至今日，女儿依然清楚地知道父亲每天在给她写信。在德国的女儿已从17岁的高中生变成了24岁的研究生，她不再寂寞，不再对异地有陌生感，可写信的我依然坚持着、坚持着……

父亲的信

2003/1/13星期一

佳佳：

前几天因同你联系不上，让爸妈忐忑不安。今晚几乎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我们间的联系既有短信又有邮件，既用手机通话又有固定电话通话，可用的全用上了。这让爸妈对你的情况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首先是学校地址偏僻，离火车站就有2小时的路程，校舍极为陈旧，但设施较全，20个学生一班，教师以男士为主。学习并不紧张，假期很多，据说要拿到高中毕业证很难。用你的话说：从大上海来到了一个小山村，不知这一大一小的对接意味着什么。用3年时间拿到高中文凭几乎是奇迹，对此你感到前途渺茫。可是3个月的德语学习你学得这么好，又让你的德国同学感到惊讶。学校也并未给你这位远道而来的中国学生举行什么仪式，但同学问很友好。钱都交给了老师，只有30欧元留着让你自己保管。每天吃4顿饭，下午有巧克力可吃。多年想看雪的愿望实现了，可现在又看厌了。总之，一切都充满着未知数，一切都并不如人意，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佳佳，爸爸现在越来越佩服我们家的两个女性，一个是你，另一个当然是你母亲。爸爸发现你在坚强和忍耐上比你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昨晚你母亲流泪是因为你的那句“爸爸、妈妈不要担心我，我知道你们打了我两天的电话，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深深地打动她。你是你母亲身上的一块肉，她怎么能不疼你呢?现在爸爸有些后悔，不该让你去这样体验，使我们仨今天都不得不如此挂念和担忧。佳佳，你的父亲常以观念新、见解独特而折服了好多同龄人甚至比爸爸年轻得多的人，可就是折服不了我自己，以及你和你母亲。你的一句“爸爸，现在我感到前途很渺茫，重读11年级又要花很多钱”，使我不知所措，难以入眠。若没有你母亲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的自信和风度，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希望”。佳佳，假如这次决策最终是失败的，爸只能希望你谅解我，我会竭尽全力和你母亲一起，先补上你的孤单之苦，再突破困难，确保你的幸福。这是爸妈最大的心愿。让我们放心的是，你说“吃得饱，很友好”。你母亲说这已足够。

祝佳佳在德国开心，一切好!

18:10完稿

2005/6/24星期五

佳佳：

今天离你回家还有7天。

再过一个半小时爸妈就要离家去德国，为了这一天，我们用了整整1000天的等待。佳佳，刚才，你母亲才看到了你昨晚发回的邮件：“第一门口试已经结束，8分。这样，我的平均分是2.3分。”你看，现在的爸妈，脑海中只有去德国，什么短信、邮件都不去关注了。连这么重要的好消息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佳佳，你母亲看了你昨晚发出的邮件，第一句话就说：这个小姑娘变成了分数迷。可爸爸并不如此认为，有机会拿分数总是要争取的，再说在爸妈出门之前得到这样的好消息，足以使旅途更愉快、更轻松。爸爸鼓励你继续这样努力和重视，取得好成绩。期待着在德国，直接听到你的好消息。

佳佳，今天爸爸是异常的自豪，这其中既包括去德国参加你的高中毕业典礼，又有爸爸写信的天数与“一千零一夜”的并驾齐驱。佳佳，做任何事，爸爸体会到若坚持到了一定的时候，其继续的简单和容易胜于停止或其他改变。所谓继续，靠的是习惯和自然，而停止却要重新启动和设置新程序。爸爸感到意外的是，又一个一千天的起点竟然是今天，是爸妈第一次去德国看女儿的今天。如果说这是爸妈选择的好，不如说这是你们学校的传统好，若你们的毕业典礼不是固定在6月25日，那么将没有这一千天。

佳佳，站在今天看今天，爸爸无比欣慰；站在今天看已过去的一千天，爸爸感慨万千，记载的、留下的大都是我们的艰难、困惑，尤其是长长的等待和默默的期待；站在今天展望明天，爸爸满怀希望，坚信将要收获的不仅仅是成果，还有过程及过程中的感受和美好。佳佳，接爸妈的车来了，德国见。

祝佳佳在德国开心，一切好!

6:47完稿

2008/2/24星期二

佳佳：

最近一次与你通话已经是前天的事了，可爸爸依然沉浸在这次通话的喜悦之中。我说什么也说服不了自己，那天通话时你的情绪会是这样好，出奇地好!这背后肯定有原因，但不会是你母亲说给我听的原因：我与佳佳通话时，她高兴极了，说自己把一切票证都整理好，回家后向叔叔报销。说完你母亲又补充一句：在佳佳眼里，叔叔家的钱一直比我们家多。如果说这是原因，但在我看来这不会是全部原因，那么真正的原因又在哪里呢?以爸爸的理解，“多做反而快乐，减少自由也是幸福”，这跟“钱”有关，但跟“钱”又无关。但其中必定跟自己的价值观，与别人开心我也开心的境界有关。与你没有通话前，我就一直想着一个细节：朱思苑和关侨(从上海到德国旅游的两位孩子)到达杜塞尔多夫时，是让她们自己找上门，还是你去火车站接她们?我觉得都可以，但按照中国文化，“家长”一定去火车站接。结果你告诉我：我当然去火车站接她们。听了这句话，我好像什么都有底，因为你对你自己的角色理解非常到位。连这一细节都考虑了，还要考虑什么呢?在电话中，我确实听到了这样一个又一个细节。你说：爸爸，我看到她俩特别能吃，于是尽量买大份：在交谈中，我发现她俩对中国餐很是想念，已想好明天带她们去香港饭店吃中国餐。你再说下去，爸妈要妒忌了，我们在德国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这么好的服务。

佳佳，爸爸之所以会如此地陶醉于前天的通话之中，全部的理由和原因，是你让我感受到了你获得快乐的新途径，那就是从对别人的关爱中获取。你让我看到了你的领袖风范，又让我看到了你平民般的务实，更让我看到了你善于享受过程的能力，而且连艰辛的过程都不例外。一个人有了这样的境界，生活还会不滋润吗?生命还会缺乏活力、意义、价值吗?当然，这不等于爸爸就可到此为止，我还应该为你“张扬”!昨天，爸爸分别给你叔叔和关侨的母亲通了电话，把你这些天来对他们孩子的关照和服务，作了转达。他俩听后除了感激你，就是表扬你，说你是名副其实的姐姐，她们在你这儿就像在自己家里，让做父母的特别放心、踏实。关侨母亲一个劲地说：佳佳太好了，读书好不算，还如此地理解人，是我们家闺女值得学习的榜样。是的，你对朱

思苑和关侨的在乎和关心，这都是基于你自己的理解，你的自觉，一切发生在没有任何“旁观者”的“黑暗”中。你这样的习惯，也值得爸爸好好学习。在爸爸的心目中，这是你成人的标志性“建筑”。在你小时候爸爸就有的，渴望你将来要成才更要成人的目标。这一目标的实现，比爸爸心目中的时间大大超前，而且远远丰富和真实。

佳佳，这些天，当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掰着指头计算她们还有几天会离开你。如果说离开你是她们的“痛苦”，那么不离开你就是你的“艰苦”。这就是“两全”的难，这就是选择的难，同时又是智慧的选择。五天过去了，四天还会长吗?她们走了，你计划再赢什么?爸爸等着。

祝佳佳在德国开心，一切好!

11:34完稿

女儿的信

2003/9/28星期天

爸爸：

好几次看了你的信，女儿都忍不住流泪。记得很早以前就有人说我好幸福，因为我有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爸爸。我也一直这么想的，也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好爸爸而感到骄傲，真的。你和妈妈现在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都千叮万嘱要我好好照顾自己，还一直把别人对我的赞扬告诉我。

去年那时，每次和你们通电话的时候，你总会说，别人说在德国学习，以后一定会很有成就的，可是那个时候我很迷茫，或者说现在也是。爸爸，如果你是我的话也许就能体会，可惜不是。所以，毛老师才说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真的是这样。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天到学校，收到了你的信，我情不自禁地哭了，知道只有爸爸妈妈才最了解我。现在常常会不给你们发邮件，也不是完全因为自己忙的关系，有时只是自己偷懒，可却让你们一次次地失望。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每次打电话的时候，我知道你们好想和我多说说话，其实我也很想你们，也很爱你们，只是会让这份爱默默地放在心里。一年前在我离开上海时，我对自己说要坚强，不能再哭，不想让你们看到我伤心。因为那样你们会自责的。所以，那时当叔叔说让我转头招招手的时候，我没有回头。我会忍不住的，我要学会坚强，不是吗?因为，我已经长大了。这次走的时候，我看到爸爸眼眶里的泪光，我马上避开爸爸的眼睛，怕我们一旦对上，我们都会控制不住。

以前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大都是开心的，特别是有了那辆车。至今都记得那时的我们一起去超市买东西。我同爸爸一样和车有了感情。可是我在看爸爸信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车对于爸爸是如此重要。如果早点知道，我就不会让爸爸把车卖了。我觉得自己让你们付出得太多，是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还清的。现在想来想去，也许我唯一觉得自己好的，就是一定会是一个孝敬父母的好孩子。这一点爸爸也一定会相信，也一定要相信。

关于德语补课，其实妈妈说的没有错，我是因为考虑到钱才会做出这个决定的。你们不要怪我啊!我有的时候会比较看重钱，因为我觉得你们为我实在付出了太多。这里的一切支出也确实让我们有点喘不过气来。

努力，还有两年，我们都可以解放了。我那时就能好好报答你们了。爸爸，有时我会有点偷懒，不要怪我啊。

2004/9/12星期天

爸爸，今天又突然有好多感触，想和你分享，准确地说已经酝酿了好久。前两天爸爸刚过完生日，我这个做女儿的没有给你庆祝真的很不应该。可是我没有忘记，倒是我在你们身边的时候从来没有留意过爸爸的生日，甚至连爸爸的生日都不知道。爸爸一定不会想到，去年在爸爸生日之前我就开始想给爸爸一个生日的惊喜。E—mail太普通，书信又需要太久时间。为此，我特地找了一个借口问爸爸单位的传真号码，想让爸爸看到女儿亲笔给爸爸写的第二封信，可惜没有成功。试了很多次，学校的老师也帮了忙。第一次用的是彩色笔，老师试着传到自己的家里，发现不清楚，第二次用黑笔写了之后却怎么也传不出，到现在那封未传出来的信还夹在我的日记本里。这次暑假如果不忘记的话一定在走之前的最后一刻给爸爸。因为怕你看得太伤心。爸爸，你觉得德国人感情比我们要深，其实我们的感情比他们要藏得深。

昨天我住在那个同学家，她18岁生日。每到这种场合我都会特别想家。她的爸爸妈妈都很激动。德国人通常会为了庆祝18岁生日等至4午夜12点，看得出来她的爸爸已经很累，时不时地打呵欠，却不愿闭目养神。在12点的时候，她的爸爸打开了藏了18年的红酒给她庆祝。她的阿姨和叔叔也特地从很远的地方开三个小时的车过来。和中国人不同的是，生日最重要的环节就是一件件打开收到的礼物，不言而喻，最大的礼物总是爸爸妈妈送的。她的爸爸妈妈在她18岁生日的时候送了她一辆汽车。天亮之后，先是取来了驾照，接着就去车行取车。他们一家人都很兴奋，特别是在看到车的时候。她爸爸还给她的新车拍了照，之后又选了一家饭店吃饭。看到她开着新车兴奋的样子，我的心情很复杂，为她的生日感到高兴，也羡慕她的礼物，同时也不由有些伤感。毕竟真正的18岁生日，我是在德国过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不过爸爸，我已经长大了，比以前坚强成熟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哭鼻子了。我在心里暗暗地说，虽然我们家的条件没有他们家好，爸爸不能给我买车。可是，今后的某一天我不会比她差到哪里的，我会实现自己的诺言，给爸爸买辆爸爸心目中的奥迪。最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亲情让我没有理由伤心，没有一个爸爸会像你那样给我写信，从小到大，爸爸一直是我最崇拜的人之一。当然，妈妈的爱我也不曾忽视过。一次在做礼拜的时候，牧师说把你自己的心愿写下来，然后扎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上，愿望就会实现。我写的是：希望爸爸妈妈能永远健康幸福。刚才到学校的时候，收到了爸爸妈妈给我寄来的东西，一打开就知道爸爸妈妈费了好多心思给我打包。你们一定想了好久了吧!有一个小小的细节让我有很大的触动，深切地感受到了你们的爱。就是那袋已经开封的枣子，我知道爸爸妈妈一定是怕买错了我不要吃，所以就专门试了一下，却舍不得多吃一口，只因为你们的女儿说想吃……

也许其他人的爸爸妈妈用不一样的方式来表达对自己孩子的爱，而你们爱我的方式真的让我觉得你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我会永远也把你们的爱放在心里。

2006/1/16星期一

爸爸：

我今天给你写这封邮件是因为跟你打电话的时候很多事情忘记跟你说了。

先说关于我工作的事情，应该我说对不起的。因为我知道你最近其实有很多事情要做，也很忙。其实要工作一直是我的想法，你也一直劝我不要去工作。可是就像关于钱的问题一样，我想工作是因为一能赚钱，二能积累经验，所以一直都想尝试。可是我想也是因为我比较偷懒的原因，也因为你说不管怎么样，我还需要依赖。所以，一直希望你能把我的所有的前期准备工作准备好。现在想想觉得太自私了，给你增加了很多负担。

爸爸，真的觉得很内疚，老是把我的事情加给你。记得我一直跟你说让你少做点事情，少操心。可是自己不但不能给你减轻负担，还给你增加负担。星期六你给我打了第二个电话，

我知道你在和我通过电话之后就开始一刻不停地想怎么帮我。我真的觉得很不是滋味。在电话里面听你说工作很忙，有这个和那个……我的眼睛就湿润了。妈妈也因为我而精打细算……而我能唯一让你们安慰的就是因为我比较听话。可其他的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们。我说过找到工作后，一定要给爸爸买辆他最喜欢的车，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办到，所有的事情或许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觉得自己是那种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会去行动的，可是行动后又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的人。所以，我到现在都没有办法确定自己选的大学和学科是不是最好的选择，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前途。不过我知道我的数学并不差，既然已经决定，并且已经开始了，就不应该放弃。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坚持到最后的。

还有，想告诉爸爸的是，知道你会因为我暑假回家而感到开心的。可是不要因为要让我过得开心就开始帮我安排所有的事情。还有，你不要因为要挣钱而太辛苦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自己要工作的原因。我宁愿自己辛苦点，赚钱养活自己，减轻你的压力和负担。你能明白吗?要不然我会很不安的。我知道你和妈妈看到这里肯定会说我是你们唯一的女儿，你们当然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可是有的时候我觉得你们应该多为自己想想，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一些，舒服一些。你们已经辛苦了那么多年。有的时候爸爸可以破例把工作放在一边，和妈妈抽个周末两个人去外面走走什么的。爸爸不是常说，人要学会享受，钱不是最重要的吗?所以，爸爸你要以身作则啊!这样，我也会感到安慰，更何况这也是典型的西方人思想，很适合爸爸的。

我现在长大了，虽然现在还没有能力养活你们，可是我真的很想让自己慢慢学会独立，特别是在经济方面，就像小鸟快要长大的时候就想自己飞一样。所以我现在想好了，就像我们在电话里面说好的那样，我会跟那个工业园区的人发邮件说这件事的。如果他能为我找到一份工作那最好，不过我现在首要的任务还是读书。爸爸请你放心，在这之前我会专心读书，希望自己能成功。那之后我会再考虑考虑，看下一步怎么走。现在我说出来了好舒服啊!我真的觉得有你们真好，我真幸福。我的很多同学和朋友都会在我面前抱怨和自己的父母不和，说爸爸妈妈无法理解他们之类的话。每次听到这些我都很同情他们，也很想帮助他们，可是不知道怎么帮。这样的朋友很多，所以爸爸，你以后的公司生意一定会很好的。我也很支持你开这样的公司，因为我知道这是你喜欢做的事情，也一定会给你带来多快乐的。

好了，这些够爸爸写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