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中明
童年的日子远了,然而,那撒满笑也有哭的日子里的真情光辉,总在我心头闪动。总想像其他孩子一样轻摇在梦的温情港湾,然而命运作弄人,面对我的一个个浸泡在泪水里的日子,心情异样地沉。尤其是远远透过来的亲人们那有悲有喜也有怨的眼神,注定让我的成长时光有了不一样的内容。
记得刚记事的时候,我懵懂的眼眸看到父亲大张着可怕的恶眼疯狂地殴打母亲,并用斧头砍断床腿,砍毁桌椅。他要砍断的是和这个家庭的一切联系。去和另一个城里的女人姘居。父亲刀子般的眼光在屋子里狂舞,不小心碰到了我,伤了我一辈子。我吓得哇哇直哭。这一年,我4周岁。
父亲走了,却把对我心灵的伤害长久留给了我。那时我只要一想起父亲凶狠的眼神,便会惊恐得直哭。不光如此,我只要看到面目长得凶的男人,便会眸子里爬满惊惧,突然一个急转身哭叫着离去。在我童年的眼光里,男人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如果谁朝我做个鬼脸或一瞪眼,我会哭着没命地奔逃。相反,童年的我却觉得女性充满了亲切感。邻人叹息,这孩子怎么胆小得像女孩,将来该怎么长大!在别人一片担忧声中,母亲用她瘦弱却有力的臂膀搂住了我,罩住了我带泪的年华。这一年。母亲才27岁。
我,是在阅读母亲的眼神中长大的。起初母亲眼里常堆积着两朵含愁的云,望什么都是怅怅的、怔怔的。再仔细看,母亲眼里常会云遮雾绕,迷蒙中隐隐透着无助的、幽微的光,可是一会儿这光便隐退到浓重的雨云里去了,眼一眨,两行泪珠便无声地滚过下巴,滴落在我惊愕的脸上。记忆中母亲哭泣是从不出声的,只任那两行孤独的泪在心窝里淌成伤心的河。母亲却不让伤情泛滥,她很快抹去眼泪,把挤出来的笑脸放在了我眼前,同时又把那幽微的光探出沉沉的眼窝,并且越伸越亮,把一种明亮、温情的慈爱灿灿烂烂罩在我身上,罩在我整个的成长年华。虽然我当时还读不懂她的眼神,但是在成长中我慢慢读懂了,这是一种坚强,一种在苦难生活中顽强站起来的勇气和信心。
有人劝我母亲改嫁,不要把大好光阴消磨在无谓的苦难上。母亲却坚决不改嫁,她决心把全部的身心和愿望放在培育我成长上。她做起了一个男人才干的粗重农活,用瘦弱的肩膀担负起了一家生活的重担。她虽然很累很苦,却越来越注意掩饰自己的情绪,尽量以一脸的生机和乐观罩住这一室的光华,用满眼的柔情给我编织温馨成长的岁月。坐在母亲温情的眼神里,我感到了温暖、安全和坦然,心里不再那么害怕。母亲鼓励我尽情去玩耍,大胆和别的孩子交往,童年的雷声有妈给你挡着呢。她为了鼓励我走出去,还说,不管你走多远,都有妈的眼神跟着你,有妈眼神的地方,你就是安全的!
在母亲的鼓励和引导下,我8岁学会游泳,11岁能够骑牛,并能和伙伴打成一片。但一看到坏男孩三春远远压来的目光,我心里便发怵。我总是尽量躲避着三春他们,倒是很乐意和女孩们比打架。打的结果,总是我赢女孩输。输的女孩常抹着眼泪哭泣,我则洋洋得意。我还和斜对门的英子一起钓过鱼。我钓了一气没能钓上来一条,英子却钓上来一条特大的鲫鱼。我又气又恼,把那在岸上活蹦乱跳的鲫鱼又踢到河里。大家都没有鱼了,我乐得哈哈大笑,英子则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双腿大哭。可是几天后,我的克星三春突然没缘由地朝我狂奔而来。我吓坏了,没命奔逃,一跤摔地,腿部被草地擦开一个大大的口子,鲜血直流,以至我成年后这疤痕都未能褪去。我痛得哇哇直哭,村里人赶紧把我送到医院。
母亲一向温和的眼神突然透出些严厉来,她眼里极陌生的逼人的寒意立刻让我背脊发凉。母亲这是怎么啦?我不适应,我反感!母亲一反往常的温柔,开始严厉管教我。她怕我形成吃软怕硬的畸变性格,反复教导我,人不光要勇敢、顽强,还要正直、善良、有正义感。有一次在吃午饭的饭桌上她不断地教导我,我气得一口饭也没吃,不管她如何软硬兼施叫我吃,我就是没吃一口,最后是空着肚皮上学的。还有一次是寒冬的,早晨,她教训我时打了我一屁股。还在床上的我干脆光着身子站到地上。她再度“软硬兼施”叫我把衣服穿上,倔强的我就是不穿,心里还想,嘿嘿,看究竟是谁扛得过谁!我最后被冻得浑身发紫,嘴巴直打哆嗦。母亲扑过来心疼地一把抱住了我,串串泪水直往我身上落:“我的小祖宗!我怎样才能把你养育成人呢……”
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还是渐渐读懂了母亲眼神里的内容。严厉,是母亲向我表示爱的另一种形式,是一种特别的爱的期待。读懂了严厉的内涵,才能懂得并打开人生成长中更多的内容。在母亲教导下,我变得越来越懂事了,并用崇敬的眼神看着母亲,看着一个瘦弱的女人忍辱负重在岁月的凄风苦雨中背负起家的希望。几年下来,母亲眼里已哭得没有泪水了,她眼里写满的只有我的世界,用特别的爱的期待撒满我的世界。这几年,只要我有点出息,她憔悴的眼里便闪出欣慰的光亮,若是我又不争气,她的眼眸便又重回一片雾蒙蒙的失望、无助。我激动地抓住她的手,紧紧、紧紧地,我要把它摆到我心里,用心灵的话语告诉她:我一定不让她再饱受失落、无助的折磨,我要做一个勇敢、顽强、正直而有出息的男子汉!
可是,要做一个能顶起一片天的男子汉,我却发觉很难,首先跨不过去的就是暗藏在我心头的阴影——父亲那可怕的眼神!是的,这一直潜藏在我生命深处的眼神竟影响了我那么多年,一想起它我便生起隐隐的恐惧,也正因为它,我一碰到凶悍的男子,目光便先软下来。难道我永远都除不掉心头的魔咒?
14岁这年,父亲突然带着那城里的女人回来了。听到这惊天的消息,我体内暗藏的阴影迅速爬满全身,让我感到害怕。
原来,父亲是回来逼迫母亲解除婚姻关系的,毕竟他和城里的女人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可他万万没想到,母亲却以宁死不离婚的拼命姿态来迎战。他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也读不懂母亲那风吹即倒的瘦弱身躯何以装了这么大的力量。是的,他读不懂,他永远也不会弄懂的。他摆不平母亲,城里的女人便撒野了。她白天砸我家的锅碗,夜间用钉耙在我家屋后整整扒掉了两排瓦。
那天,她突然扑向我母亲,死死揪住母亲的头发!愤怒直在我心间鼓胀,愤怒把我的脸扭曲得变了形。我突然如小兽般猛冲上去,两手死死揪住那女人的头发,并硬生生揪下一大把头发,痛得那女人如受伤的母猪般哀嚎。在村民们强烈的谴责声中,父亲和那女人落荒而逃,在我年少的时光再也没回过村。
这一仗,打出了我的自信,打出了我的声势,并受到村民们的热烈赞扬。也正是这一仗,我彻底改变了对父亲的态度。他留在我心底的恐惧已完全燃烧为腾腾的愤怒之火,燃烧着我年少的激情。我再也不怕他了,转而是愤怒,是一种人生的激励。我一遍遍在心底写着他的名字,又一遍遍在心底打着叉,我把满腔怒火转化为强大的前进力量。是的,我必须要争气,必须要活出个样子来。这时,我学到了:“哀怨起骚人”,“愤怒出诗人”。我在早年的日记上写下了这样的语句:“发酵吧,痛苦/我要在心间酿造出生之欢乐。”我歪打正着走上了自己的书香人生,与此是否有着某种关联呢?父亲留给我的眼神,在
我此生中是祸是福,谁能说得清。
父亲走后,母亲很虚弱地倚着幽暗的墙角。脸上又爬满了清冷的泪。我叫唤了两声,她才移过脸,透过泪水,期待的眼神很深很长,执拗地落在我身上。我知道,她把生命的全部力量都堆积在这眼神里。我用眼神告诉她:我一定要做个勇敢的男孩,一定要有出息!
从此,我读书便相当用功。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母亲常常翻查我的作业,时时转悠在我身边。我稍有松懈,便会迎来她逼视的目光。这目光,真是生命中难得的一种警示啊,它让我在生命的流程中时时拥有醒悟的自觉。
这时,我还迷上了写作。在习作中,无一例外地鞭挞丑陋的父亲,一遍遍颂扬伟大的母爱,并吐露与众不同的心灵的成长。初中时,我已开始在当地报纸副刊上发表习作。当时我还不知道作家一词,只知道写作是一种自我话语的自然倾诉。是的,如果没有自我性情的话语在心中点亮自己的梦想,文学便不会再存在。
就在这时,我和坏男孩三春干了一仗。这一仗,对我少年的成长十分重要。我虽然排除了父亲的阴影,但在三春他们面前还是十分谨慎。这年暑假,我当了此生中唯一的一回放牛娃。可三春却常常肆意践踏我的自尊,还多次放纵他的小公牛来欺负我的小母牛。这天,他趁我不注意,又唆使他的小公牛直扑小母牛。哪知,小母牛不仅不退避,还多情地伸长脖颈与小公牛亲热。我一声嚎叫,赶跑了小公牛,将牵小母牛的牛绳高高提起并绑在树上,使母牛只能昂着头。我一连抽断了7根柳树枝,小母牛疼痛难忍,狠命一挣,竟挣断了用以拴牛鼻的牛鞭榔,奔逃而去。我拼命追赶小母牛,却怎么也追赶不上。这时,三春竟洋洋得意地在我面前跳起了舞,还骂我是没爹的孩子。我一声咆哮,扑上去和三春扭打在一起,并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我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量。竟把比我重得多的强壮如牛的三春整个儿抱起来,扔到了河里。河滩上的男孩对着我一片欢呼,三春极为狼狈。我高昂着头以前所未有的兴奋跑过来跑过去。这时,我突然感觉眼前洒满了万丈阳光。我对着茫茫河荡喊出了我才是我生命主宰的自负的话语。这一仗,彻底打出了我的自信,从此,我打回到正常男孩的行列。
此后,我读书更加用功,生活更加勇敢,心态更加阳光。母亲伸过来的透着严厉的期待的目光已经含有一点欣喜了。不久,我考取了离家较远的学校读高中,母亲背着行李送了我一程又一程。母亲不到40岁,可额头眼角已过早地爬上了深深的皱纹,头上长出的不相称的白发在我情感的世界里摇漾着令人酸楚的白色风景。我背过脸去不敢再看母亲,我心头发酸暗自哭了,把泪水洒在被母亲目光浸润过的成长年华里。在住校的日子里,我觉得母亲的目光一直伸到我身边,与我的世界交融在了一起。坐在母亲远远送来的期待的目光里,我学习一点也不敢松懈。
这时,我的业余写作也取得了显著进步,我的一组自画青春的少年小说在国内某知名的少儿文学刊物推出后,想不到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收到全国各地少年读者来信数百封。还有作品获了奖。市里召开文学创作会议。竟将17岁高中生的我也叫了去。在发言中,我一口气倾吐而出的带着强烈的少年激情的发言让大家吃了一惊,他们纷纷询问这个小家伙是谁。
我没有辜负母亲的期待,在以后的几年里把该读的书都读了。读文科的我即将完成学业,走上工作岗位,开启新的人生。我捧着这样的欣喜回家向母亲汇报。可是,一向坚强、镇定的母亲在我面前突然目光变得有些迟疑、闪烁起来。在我再三追问下。她才和我商量说,她已经等了父亲十几年,父亲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她身边了,因此她想和我父亲解除婚姻关系,去和一个别人介绍的老实农民结婚。被恼怒冲昏头脑的我大嚷绝不同意,我说你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为什么不能再熬下去呢?真想不通,她当年誓死相拼守护婚姻,如今却要主动放弃。母亲脸色泛白,只是在早年见过的伤情的眼眸重又倾吐出无尽的哀婉。以后几天,母亲不再说什么,却泪水伴着夜雨点点滴滴到天明。我害怕了,我不能让母亲伤情一辈子。母亲已把她人生中最美丽的光阴倾洒在我成长历程中,她已经完成育儿的重任了。而我,已经绑架她的全部情感这么多年,如果再强自绑架她后半生的幸福是不是太自私了?从母亲哀婉并隐含期待的眼神里我猛然悟到:相濡以沫、相互体恤才是爱的真谛,与人为善、成人之美,才是爱的意义与人格精神的升华。或许也正是有这样的境界,许多无言的大爱才如此有分量吧。母亲眼神所给我的启示,让我在成长的精神内涵里又迈开了一大步。
我同意了母亲的要求。母亲终于迎来了她那姗姗来迟的本应属于她的幸福生活。
不久我进入新闻媒体工作,成为一名电视编导。同时我在上海获得了几个文学奖,成为一方小有名气的文学新人。这时,在我的天地里已经陌生的父亲来了。曾经不可一世的父亲明显老了,他在我面前窘迫、愧疚得像个孩子。他说他年轻时犯了错,没有抚养我,希望我能原谅。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后来我又碰到过他几次,我以极度的冷漠排斥拒绝了他任何走近的可能。
后来,一个邻近城市的地级电视台见我文笔较好,电视作品多有获奖,便决定调我去担任一个电视栏目的制片人。就在我去另一个城市报到前几天,父亲和后母所生的小妹突然找到我,说父亲得了绝症,今天上午已被推人手术室动手术。我一时惊得呆在了那儿。
经过一天的犹豫和情感的斗争,第二天我还是去医院看望了父亲。我一走进病房,极度虚弱的父亲突然面孔哆嗦,豆大的泪珠在激动的脸上滚滚而淌。我吃了一惊,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大男人如此的哭法。后母感动地说,他来了,他来了,你惦念的明子来看你了!后母哭了,小妹哭了,父亲更是激动得痛哭。他甚至还想抬一抬身向我示意,我按住了他的臂膀。我以极为复杂的情感对他说,好好休息,好好治疗。我还承诺提供一定的医疗费。事实表明,我提供的医疗费对他不算宽裕的家庭是极为重要的。
几天后我去了另一个城市。因为是刚到新单位,我把全部身心扑在了工作上,日夜忙碌,没能去多看几次父亲。大半年后,后母打电话给我,说父亲快不行了,叫我赶紧回来看看。我说太忙,下周二再去,且是带着工作任务去。
这一天,我去了,冥冥之中谁能说得清,这一天就是父亲去世的日子。弥留之际的父亲嘴里呜呜有声,却讲不出话,一双颤颤的手想伸出来拥抱他的亲情,却什么也摸不到。他把积累了一生的歉疚堆积在他最后的眼神里——那种看了一生都不能忘记的祈求宽恕的眼神。我再也撑不住了,不由自主地扑通跪地,哭倒在他亲情的祈求里。我用撕心裂肺的一声爸,告诉了他所要的答案。父亲祈求并透着欣慰的眼神凝固了他人生的最后心愿,他去了,他终于如愿死在了自己儿子面前。后母告诉我,他是提着一口气硬撑着挺到星期二等与我见最后一面的。我泪如雨下,我一生中就只叫过一回爸,难道我就如此命苦,这一声就成了永远的绝响了吗?
父亲最后祈求的眼神感动了我的灵魂,并让我悟到:宽恕是一种美德,以博大的爱心包容所遇到的纷扰纠葛,才能在赢得的真正的人生宽广里实现情感、精神的成长。
父亲的眼神从凶狠所留给我的恐惧,到点燃激励我的怒火,到最后祈求里的心愿。一个轮回化解了我心头多年的症结。我走上为文之路,是带着一腔愤怒挺过来的,虽是合乎情理,却不是一种正常的心态。如今这一背负了多年的情结终于化解,我开始以一种冷静、自醒的常态心理步入未来的人生之途。眼神,能造就一个人;眼神,是张挂在心灵成长的窗户前一种特殊的灯盏。
好久不回老家了,这次借机回了老家一趟。然而,那曾经撒满苦涩和欢笑,上着锈蚀铁锁的老屋已经不在了,一排现代化的房屋极其陌生地耸立在我的视线里。红尘世界,热闹纷繁,一颗疲惫的心多想在这昔日的温情港湾寻得小憩,然而我在这里再也触摸不到童年的迹象。我想见的和曾经不想见的亲人都不在我身边了,唯独留下我在这纷扰尘世打拼。我顿然觉得我如闹市里的弃儿般有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所适从,一串串酸楚的泪水滴落在那有笑也有哭并撒满母亲温爱目光的童年记忆里。
时光不再回,抹去泪水的我不会感到害怕。有亲人那穿透岁月、浸润人生的眼神撒在我前进的路上,我会行走得很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