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 汤
草坪上结着厚厚白霜的早晨。90岁高龄的爷爷按响了我家的门铃。他一手握一把蔫蔫的小葱,一手捧一只很小的花猫,清瘦的脸颊,无牙了20余年的嘴里盛着满满的笑。
“小葱冻坏了,但是还香着,比菜市场里买的好。”
“猫是来你们家的路上捡的。蜷成一团,怪可怜的。你要不要?”
爷爷住在城郊的村子。离我家五六里路。90岁了,不耳聋不眼花,腰背直得像顶了根木棍子。他来的次数并不多。有时候在夏天最炎热的午后出现,有时候在滂沱大雨的傍晚站在我家门口,从来都是乐呵呵的样子,手上总是一把两把自己栽的菜。
瞅一眼爷爷掌心的花猫,它和拳头差不多大,瘦巴巴,每一根毛都很干燥地竖着。没有一星油亮,耷拉的尾巴上有一圈明显的伤痕,血迹染红了周围的毛,一直在发抖。见我看着它,它原先眯着的眼睛睁圆了,冲着我发出“喵”的一声。也许是看出了我眼底的同情和心疼,它上唇轻微扯动,又是一声更细更柔更绵长的“喵”。
这是一个需要帮助的生命,我清楚地知道。
可是我不能接纳它,我担心它死在我的家中,在这个寒冷无孔不入的冬天,我害怕某一天早晨突然看见一具冷冰冰的动物的尸体横陈在精致的木地板或者淡绿的瓷砖上。我很脆弱,见不得一个生命走向死亡的过程,我会心疼,会害怕,会做噩梦,会痛苦。
“爷爷,你从哪里捡到的,就放回哪里去吧。我不能养它。”我接过他手中冻伤的小葱,因为猫的缘故,爷爷一直站在门口。
“那它就只有死了。”
“要不你带回家养吧。”
“家里已经有两只狗、两只猫了,都是捡的。再捡回家,三个媳妇都不高兴。我也是他们养着的呀。”
花猫仰着它的脸,褐色的瞳仁柔柔地看我,那里面飘出莫名的信任和依恋,真要命,它毫无理由地相信我是会收留它的。我的心被那眼神扯了一下,几乎要答应了。
但是我终究没有。我不能因为一时的心软,而承受数不清的麻烦。
“爷爷,我和你一起把猫放回去。”
猫是在离我们家不远的湖畔公园捡的,当爷爷把它从掌心放开,它愣了一下,两只爪子在爷爷枯瘦的手指上停留,小小的脸歪斜着在他指尖蹭了又蹭。
“把它放在显眼一点的地方。应该会有人把它捡走的。”
“很难说。”爷爷摇摇头。
我们离开了。爷爷走回他城郊的老屋。我回我的家。
我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睛多看它一眼,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一只孤独、受伤、年幼的猫能挨过几个日子呢。很多时候,面对不幸或者悲伤的场面,我的做法就是逃避,或者假装不知。
但是,当我的背影差不多消失在猫的视线里时,我还是转身了。它半伏在地上,小脸朝着我,我看不清楚它的眼神,却看见了它小脸上的笑。它因猜到了我会转身而得意吗?接着那脸上又覆盖了浓郁的悲伤,它知道,我坚定地拒绝了它,毫无疑问。
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路过。快速朝那个地方瞟了一眼,发现它已不在,于是我的心重重地轻松了。我100个愿意相信有好心人收留了它,愿意相信它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而在这之前的几分钟,我确实隐约地在担心,是否会看到一具被寒冷的夜晚冻死的躯体。
我步履轻松地离开,上楼,开门,就在这时候,一声很细的很轻的“喵——”阻挡了我关门的动作。它在门外。发抖,毛干燥而凌乱着。眼神是那么温柔。夹杂着很深的依恋。
我忍不住蹲下来。伸出手,它便轻轻把身体依偎了上来。我的手,被浅浅的温暖充满了,还有它身体的颤动。我伸出另外一只手,它整个身体蜷在我双手里,热切期待着被我收留。
可是——
它的尾巴怎么办?我不会包扎的。
我怎么解决它的吃饭问题?
还有排泄问题。
还有它的住处。
还有它的清洁。
还有它身上的寄生虫……
我是个怕麻烦的人,况且,它看起来状况如此不好。它若死在我家里,我……
于是我狠狠心把它放回地面,它愣了愣,用前爪钩住我的手指,我甩了一下。它摔在一边,“喵”。
它抬头看我,眼里有太多的乞求。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你去找别人吧。”
它很绵长地“喵——”了一声。
“我的心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真的。”
它伸出一只前爪轻轻地搭在我的鞋面上。
我抽身,关了门。
10分钟后,我从猫眼里看出去,它蜷着小小的身子。
一个小时后。它依旧卧着。
下午差不多过去了,它还在那里。
它的存在,给了我的心很重的负担,我坐立不安。
它要呆到什么时候呢?它一直要等到我开门吗?
黄昏时分,因为有事情要办,我必须出门,它仍然在门口,只是睡着了,身体盘成不规则的圆,脑袋深深地埋着。关门的声音吵醒了它,它歪歪地站起来。我不理它,因为我知道,只要我稍有表示,它寄予我的希望就会很高很高。我一脸漠然,神情冷峻地下楼梯,它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喵”,它在楼梯上摔了个跟头。
楼梯角堆着些废品,杂乱无章。我的车停在那。我牵出车子,回头,看到它在楼梯角趴着,它知道追不上我。我转身上楼拿了一块蛋糕,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它嘴边。
“吃吧。”
它伸出舌头舔舔,吃了起来。
我想,如果它实在不愿意走,它其实可以住在这里。这里有现成的纸箱,我只要每天给它拿些吃的,就行了,完全不必担心它的清洁、排泄、寄生虫等问题。它不必属于我,我也不必是它的主人,谁都不是谁的束缚和麻烦。
我正为自己的主意高兴着,悄然过来一条大狗,它只“呜呜”地冲着花猫低吼了两声,便扑上去,咬住花猫的脖子,跑远
了。
我追上去,追了一段路,远远地看见那只大狗叼着花猫。左右摇摆着脑袋,动作猛烈。然后,那只花猫腾空飞了起来。重重地落在地上。那狗跑走了。
我停住脚步。我害怕清晰地看见那悲惨的一幕,害怕那一幕会清晰地留在记忆里折磨我。
它侧卧在地上一会儿,然后艰难地翻身趴在地上,朝着我的方向,伸出了前爪,它的眼睛久久看着我。接着它不动弹了。
我没有走近它。
我回到楼梯角,骑车绕道离开……
一转眼过去半年多,我91岁高龄的爷爷去世了。
他死后的第七天,这只小小的花猫毫无理由地走进了我的思绪。爷爷收留的两只狗和两只猫不知去向哪里,门前他亲手栽的一束芙蓉正开着花。
爷爷去世之前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我一个星期去看他一次。每一次站在他床前的时间都在10分钟左右。那房间里有一股味道,让我不舒服,爷爷越来越消瘦的脸颊让我难过,还有他不时发出的一两声呻吟让我不安。我给他带牛奶,带饼干,带营养品,给他钱,却从没有坐下来陪他说几句话。
“爷爷,好点没有?”
“不会好啦。”
“要有信心,肯定会好的。我们还盼着您活到100岁呢。”
“不可能的啦。”
沉默。
然后我说:“我走了,您好好养身体。”
说完这句话,我就离开了,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爷爷唇上白色的胡子长长地伏着,我想过要帮他剪一剪,可是最终没有。
有一次妈妈蒸了鸡蛋羹,让我端到爷爷床前。爷爷起不了身,我去扶他,碰到他支棱着的骨头,我害怕了,忙去叫了妈妈。妈妈过来半扶半抱着他,然后一口一口地喂下去……
没过几天,他合上眼睛去了。我给的钱,一分不少在他口袋里装着,因为他没有机会从床上爬起,更别说出门花钱了;我给他买的营养品,一盒一盒整齐地放在床头老旧的木桌上,没有开封;饼干、牛奶的箱上已经落了薄薄的灰尘……我所做的一切,对于爷爷,都不曾起过一点作用。
而喂一次饭,剪一次指甲,擦一把脸,洗一次脚。这些能真正带给他温暖的事情,我却从没有做过,从没有。
我在爷爷的床前哀哀地哭泣,从此再没有一个我唤作爷爷的人存在了。喂饭、擦脸、洗脚、剪指甲这些事情,我就是想为他一次一次地做,也不会有机会了。
有一天晚上梦见,草坪上结着厚厚白霜的早晨,91岁高龄的爷爷按响了我家的门铃。他一手握一把蔫蔫的小葱,一手捧一只很小的花猫,清瘦的脸颊,无牙了20余年的嘴里盛着满满的笑。
没错,是满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