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的诗

栏目主持人韩作荣:

燕祥先生是我十分尊敬的诗人与长者。因为他的诗,也因为他人格的魅力。

我惊叹其诗的风骨,笔端的犀利与自省的真诚,思想的深邃、透彻以及艺术上独到的感悟与理解,持之以恒的不竭创造力,诗无所不入的精微与开阔。他的诗,既有刚直不阿、特立独行的动魄惊心的穿透力,亦有素朴真挚、梦绕情牵的爱的真谛与温文尔雅。他是个愈老愈发金石之声的诗人。

《北纬30°线》写的是“痛苦永存”的人类的命运。是无法预知的天灾与人祸交织的世界。诗不是带有神性的预言,而是将自己与现实所经历的迷途和谬误深入地揭示出来,疾呼“天地间∕灾难正在临近”,描述了深深的宿命感和诗的无力。然而,诗的背后却是大悲悯和对整个人类的爱。

乐思蜀是有艺术敏感的诗人。其诗多描述日常生活,却能由表及里,探寻事物内在的意义。诗不动声色的述说,颇有节制的戛然而止,会让人领略文字之外的内涵。细微处的把握,感觉的微妙,亦表达得恰到好处。

邵燕祥的诗

邵燕祥

北纬30°线

人民经历沧桑变化,堆满微笑,但是痛苦永存。

——T.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

一

一说北纬30°线

想到的是神秘

更是灾难

如果没有画出北纬30°线

地球上就没有那些神秘的灾难吗?

(可还会有那么多的

喇叭样的入海口

那么多的

最高的高峰最深的深谷最荒凉的沙漠?)

只有历史是确定的

历史已化为白云苍狗的传说了

而未来

是诺查丹玛斯无法预言的

木质的路标已成化石

众多的歧路通向哪里?

永远在路上当你望不见来路的时候

你能知道前行会遇到什么

人和事?

*

我爱在大地上漫游

但不愿走近远古的废墟

也回避巍峨辉煌

在任何博物馆门前止步

我怕一失足跌进历史的黑洞

而不能自拔

(没有黑洞的历史

才是真正的历史)

*

那枯坐在岩石岸上

眺望远洋的老水手

抚摸着自己航海的雄心

淡出了潮声晨雾

是谁枯坐在古老的地图前

为更古老的杞国的天空

忧心如煎

那不带地图的旅人

渐行渐远迎着轰炸机群

冲过硝烟和火网全身而归

却落入地图从不标志的陷阱

把星图还给星空

把海图还给大海

回返世俗

*

从神话与科学的迷幻出发

也曾在北纬30°线上漂流

却又在北纬62°线上止步

走不出一秒一秒的时间

走不出一格一格的空间

从幼小到长大曾经多少次

迷于歧路迷于弯路

迷于失路的末路

把穷途而哭的诗人留在背后

有泪不轻弹却依然

天地一囚徒

二

东西南北指南针指北针

从树身皮色的深浅看阳面阴面

欲往城南忘南北找到了

那句“找不着北”的俗语

在内陆风暴从西北来

在海滨风暴从东方来

面朝大海不是春暖花开

(以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人

山海关前卧轨了)

那匹蒙古的老汗血马喟然长叹

面向天堂却走向地狱

但面向地狱却没有走向天堂

不知是探险抑或逃离的木筏

迎向日出却走向日落

走向东方却渡向西方

乐园在哪里

绕不开的是最深的海沟

新的地理学

在那块寒冷的土地上

出现了

地图上从未标志的古拉格群岛

大西洋

沉没了不知曾否存在过的

大西洲

在没有经纬线和海图前

就有了海沟

在没有回归线以前

就有了太阳的转身

但是只有有了三十八度线

才有了两军两国两个阵营

两个世界两部历史的对峙

什么叫历史

原始人的涂鸦留在岩壁上

如龟甲上的象形文字一样

费人猜详

而海市蜃楼中隐藏的故事

却如烂柯山的时间稍纵即逝

(历史刻于甲骨

文明铸入青铜)

*

匆忙地奔波鞭打与跌踬

走入灰色的秋雨

走过灰色的围墙

错过了春天的花园重门深锁

青春!一枝出墙的微笑

问你从哪儿来

不算游戏的游戏

知其不可而为之的

徒劳的探寻

*

听过你们深刻的独白睿智的对话

老子庄子我向你们致敬

但哲学于我只是一首诗一篇散文

一番辩才的表演甚至只是

一段蝴蝶梦十分流丽的

合乎逻辑的天马行空

朝开夜合的花不知春秋的蟪蛄

虽短暂也是一生

哪里有千年的花

孔子的手植桧活着吗

自也有水杉银杏桫椤树

以种属之名长存

惟石头最古石头没有生命

没有想像的生命是可怜的

我们却以为所有的槐树都是槐安国

邯郸道上每个人都做黄粱梦

(而捻死蚂蚁的

也许是孩子的手指)

无家的人才以四海为家

以地球为家园

有家的人只回忆老屋前的百年老树

百年老树被斫尽的时候

家在哪里巢在哪里

有巢氏之巢人之巢还是鸟之巢

鱼也有巢吗

海是永恒的在这星球上

沧桑的目击者自己也经历着

一度又一度沧桑

毁灭一切又保存一切

化石与蚌壳见证物质不灭

*

渔民面对大海也面对

大海带来的灾难

渔民打捞财富也打捞

亲人的尸体

………………

………………

哦

新奥尔良!

厄尔尼诺是圣婴的名字

上帝该有许多圣婴

那给新奥尔良带来灾难的

圣婴一定不是

从上海的暴风雨中升空的

那一个①

究竟是上帝还是魔鬼

命令它带着那一股冥冥中的力量

带着使百慕大三角区扑朔迷离吞噬舟船

使柏拉图描绘的美丽岛国一夕失踪

使自贡成群的恐龙灭绝

使绿洲成为大沙漠

使火山灰埋没生活

使天地颠倒使木乃伊逃出墓穴

使灾难成为灾难……

的咒语挟着狂风暴雨如海啸登陆

洪水滔滔连夜叩门

门已不在窗已不在

没有窗户连墙也没有了

没有屋顶还不如帐篷

这不是家这是庞贝

锈迹斑斑的汽车没顶的杂草

床垫被枕桌椅电视报纸游戏机孩子的玩具

通通陷落了陷落到蚊虫世界

《圣经》中的方舟在哪里

临时的房车替代了欲望号街车

卡特里娜飓风刮断了爵士乐

扫荡了焰火四射如喷泉的

新奥尔良令人忘记了圣女贞德

也忘记了倒霉的拿破伦的地方

世界上真的只有沉船而没有方舟么

① 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的青年女钢琴家顾圣婴,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

早已告别了珍闻和秘辛

告别了窥探和流言

告别了马哥孛罗游记的诱惑

只像古代的卜者夜夜

仰望星空捉摸每个人的命运

再见新奥尔良

我走了仍然沿着

北纬30°线……

以上写于“五一二”大地震前

三

不不不不不不

这不是一个人的命运

第三章?

没有第三章了

没有诗

也没有预言了

不管是美好的期待

还是急切的报警

所有要说的话

都晚了

来不及了

山崩地裂

大地震已经发生

马拉松曾经

那个报信者到来

仆地而死

两千年后

报信者没有来

没有诗

没有预言

上个世纪末我开始写这首诗

世纪末最需要诗

因为人们渴望预言

我犹疑着

说还是不说

75岁的威尔斯为自己

写下了墓碑碑文:

“上帝将毁灭人类我警告过你们”②

75岁的邵燕祥

不准备传播可怕的谶言

只是要疾呼天地间

灾难正在临近

他相信

可以预言的灾难不是灾难

没有预言

而灾难来了

此时此刻

诗已没有意义

以上写于“五一二”大地震后

② 科幻小说作家威尔斯75岁时回答好友欧内斯特•巴克爵士时说,他已写了一句话的墓碑文,给自己:“上帝将要毁灭人类——我警告过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