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然
他很早就起床了。不知是不是年龄增大了,他一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而且总是很早就醒了过来。醒了而不起床,比睡不着更难受。睁着眼,十分无趣。然而起来又无事可干。他晃来晃去,弄出了一些声音,让老婆睡不好早觉。老婆不禁埋怨起来。她比他睡得晚。他赶忙说,好,好,我手脚放轻点。他就站在阳台上发呆。楼下有几个人在跑步,可他对此不感兴趣。主要是,把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眼光里,他有些不习惯。他打了个呵欠,想到老婆刚才的埋怨,忙捂住嘴。他觉得喘不过气来,好像身体的一些部位太拥挤,或被堵塞了。头也有些晕,像是已经老了。其实他四十岁还不到,可他怎么总有衰老的感觉呢?在印象里,自己总是穿着灰衣服,黑皮鞋也很久没上过油,衬衫和领带也皱巴巴的。他有些奇怪,再好的衬衫,到了他身上,就皱巴巴的,好像质量很差。其实老婆说,花了两百多块钱呢。这别说在小县城,就是在大城市里也说得上是上了档次的衬衫了。老婆建议他买件新衣服时,他还笑着说男人的衣服变化不大,以不变应万变。然而,衣服挂在那里明明是笔挺的,可到了他身上就皱起来了,而且一脱下来它又变挺了。由此,他断定他在衰老。他想他身上大概堆满了褶皱。沟沟壑壑的。他在报纸上看过一张老头儿童照片,儿童的躯体,脑袋却是老人的,光头,满脸皱纹,大眼眶,没有眉毛。像是把一个人当菜市场的鸡一样作了脱毛处理,脚也成了鸡爪子。他不禁毛骨悚然。每天,他认真地看报纸。头版要闻,市民热线,股市行情,体坛直击,国际要点,娱乐动态,东南楼市,健康快讯,红绿灯下,乃至各种类型的广告,他都一字不落地看完。他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很多人说办公室难熬,他听后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有些秘诀,还是不要告诉别人的好。就是那些征婚广告,只要他愿意,也可以看上大半天。他猜想那些婚姻介绍机构怎么骗人。他的猜想跟后来报纸上的曝光分毫不差。问题是,这样骗人的广告本身就是这家报纸刊登的。他想入非非,自得其乐,好像在跟自己捉迷藏。上午下班时,一份报纸他还只看了一半,另一半,他藏了起来,下午再看。如果他不藏起来,其他同事会抓过去垫饭盒,弄得五味俱全,只好扔进垃圾桶。他们单位,办公楼的每一层都放着一个巨大的塑料垃圾桶,下午下班时,里面的垃圾已经堆得像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
是啊,又快到年底了。每到年底,他胸口都有点堵,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做好或做好了还没有被验收。要到年底彻底过去,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心胸才豁然开朗。一年又一年,如此循环往复。
老婆却说,你照照镜子,哪里老呢?不就是有一点抬头纹嘛,咳,叫你别这样,你偏这样。她用手拂着他的额角,好像她的手是一只熨斗,可以把他的抬头纹熨平。她说,你怎么能说老呢,你爹都七十多岁了,还不服老,你要向他学习。他爹已经退了休,可一点也不像退了休的样子,越来越把自己管理得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钟。晚上九点准时睡觉,天大的事也搞不醒,清早六点准时起床,然后是太极拳,慢跑。再买油条回家来泡豆浆。他爹不钓鱼不打牌更不到广场或公园唱地方戏,就爱管个闲事。大概因为退休前是卫生系统的干部,现在每天走街串胡同,看谁乱扔垃圾纸屑就上前跟人家理论,一双眼睛贼亮地盯着人家的手。刚开始他以为爹是在阻止对方把垃圾扔出来,后来才发现恰恰相反,爹是在耐心地等着对方扔出垃圾,然后理直气壮地走过去,跟对方讲上一番道理。谁不懂道理,人家就是不肯照道理做,你能把他们怎么样。爹住的那个院子里,有几户人家什么东西都喜欢从楼上往下扔,有时候锅盖或花盆都扔了下来,差点砸到了人。居委会笼统地告示了一下,根本没用。老头子却来了劲,有一段时间,他常在院子里逡巡,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什么地方,看谁扔了垃圾,他就不声不响捡起来,放到对方家门口。对方又扔,他又捡。弄得他这个当儿子的回去了都不好意思见人。事情就是这么怪,明明是别人做错了,可见不得人的,似乎还是自己。
他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让他怦然心动。单位门口有个相面的,他每次上班,那个家伙总要朝他招手,嘴里嘟囔着什么。按道理,他早该认得他了,知道他不会找他看相,可他为什么仍不厌其烦地朝他招手呢?是对他不死心还是真的没认出他来?难道他的相貌一点特色也没有吗?不过他对自己的五官还是比较满意的。很端正,即使没有明显的优点但也没有明显的缺陷。除了抬头纹过于显眼了些。但当他穿上外套夹着公文包去上班的时候,那种衰老的感觉又袭了上来。他再次站在镜子前。他细细寻找,心想究竟是什么缘故呢?他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每脱下一件,就里外翻看,像查找躲在里面的虱子。这种动物,有时候会趁他出差之便,藏在什么地方被他带回来,因此他每次出差回来,总是先敲开门,把提包之类给老婆拎进屋去,然后开始脱衣服,连袜子也不放过,几乎脱了个精光,再脚跟着地,把脏衣服全部拎到阳台上去(老婆放好他的提包,要来帮忙,他不肯)。等痛痛快快洗了澡,换上专门在家里穿的衣服,才放心地坐下来。阳台上的脏衣服,他深恶痛绝,再也不肯去瞧一眼。现在他差不多又脱了个精光,如果不是天冷,他还会往下脱。但依然没发现那只“虱子”。他觉得,自己的裸体还是年轻的,生机勃勃的。他喜欢自己的裸体。为了保持这种年轻的感觉,他晚上睡觉时从不穿衣服。因为一穿衣服,那种老的感觉就来了。可他总不能赤身裸体去上班吧。有一次,为了驱除这种感觉,他买了件红夹克衫。当时很满意,但一穿到单位上去,就觉得太显眼了。有点矫枉过正。他在单位本来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穿上了红夹克,每个人就都注意到了他。他们惊讶地打量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他似乎一下子成了人们注目和议论的中心。下班后,他冲进家里,赶快脱下红夹克,再也没穿过。后来老婆把它送给了她弟弟。他现在穿的这件,是在一家大商场买的。他看中了它的袖子,肘部多加了一块布,很适合他这种天天坐办公室、两肘在桌上磨来磨去的人。他以前的衣服,总是那个地方先被磨旧,磨破。
他做了一会儿扩胸运动。阳台已经用玻璃封闭了。小区里的阳台大多用玻璃封闭起来了。有一次,他在下面看见一户人家有个人在阳台上活动,竟像一只虫子在琥珀中。他想现在他大概也是一只琥珀中的虫子。天越来越亮。他到厨房里煮好了面条,这时老婆也已睡好了回笼觉,起来洗漱已毕。两人吃了面条。看老婆的神态,似乎仍有不满,对他爱理不理的。他有些做贼心虚。昨晚他表现不佳。老婆原来是银行的职工,两年前买断了工龄,拿了十万块钱下了岗,开过一个小服装店,后来借口说孩子读初中了,要专门对付了,便把店面盘了出去,在家做全职太太。老婆说,你一个国家干部,还养不起个老婆?她嘴上说为了孩子,实际上一有空就往小区门口的棋牌室里跑,不是中了毒就是吃错了药。女儿放学回来,依然吃不上热饭菜,还要等他回来做。他们为此没少吵架,可她对吵不吵架也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不影响她打牌。昨天棋牌室发生了争吵,两个人为一把牌吵了起来,一个女人把另一个女人的手指头咬了下来(那人还是中心小学的教师),派出所和县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她就早早做好了晚饭,坐在那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他和女儿回来。吃饭时,恰好电视里在播下午棋牌室的新闻,他不免嘲笑了她几句。她心有余悸似的,晚上哪儿也没去,等女儿睡着了,忽然目光闪闪。两人心照不宣。谁知没多久他就想溜。老婆警觉地问你怎么啦,他说没什么,不好好的嘛。然而越这样说,越着急,最后完全不动了。老婆把他掀了下来,说你肯定有什么心事。他说我的确没什么心事。老婆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心事,他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心事,但我的确没那个心事。老婆说,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行了?他说,我看到报纸上说,男人的身体也有个潮起潮落的时候,有高潮期也有低潮期,我大概正处于低潮期吧。老婆说你上次也这样,他说是啊,说不定我的低潮期比较长。接着他转换了话题,谈起了单位乃至国家大事,比如食品安全啊,土地流转啊,房地产下滑啊。老婆说好了好了,我要睡觉了,把一个冷背扔给他。老婆一生气,背就很硬。不像是女人的背。他想那个叫李安的华人导演,为什么把他的一部电影叫做《断背山》呢,他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不过刚才他的确是分心了。女人的触觉总是敏锐的。他忽然想起了下班时在路上碰到的一个女人,宽阔的厚厚的嘴唇。他喜欢厚嘴唇的女人。老婆的嘴唇太薄了。薄嘴唇的女人刻薄,没有温度。刚才这个念头一闪,他的身体就垂头丧气起来。
老婆终于说话了。她说,你怎么还不上班,我马上也要出去了。
他说,你还要去打牌么?
她说,我要去逛逛商场。
他说,我这就走。
然而他像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站在那里没动。后来他看了看客厅墙上的石英钟,犹豫了一下,才拿起公文包出了门。
单位的作息时间并不很严格,但他还是按时上下班,很少迟到早退。他不喜欢那些老是迟到早退的人,觉得他们有损公务员的形象。他想,如果他是领导,一定要严厉惩罚这些家伙。单位门口竖着一个宣传牌,用于张贴会议通知、新的作息时间表(每年夏季和冬季各换一次)、某人去世的讣告以及追悼会的时间地点乘车安排、某人被列为干部考察对象等等,当然还有领导们参观访问搞活动的照片。每次他都会停下来细看,就像上班看报纸那样一丝不苟。他想,若干年后,自己的讣告大概也会出现在上面,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参加他的追悼会。或者说,他会不会有追悼会。因为他没有级别。虽然老婆总认为他是国家干部。她把在院子里上班的人都叫做干部,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在嘲笑他。单位组织大家去参加的一些追悼会,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有一个老员工,自己没什么级别,但他儿子级别很高,所以单位还是组织大家去参加了。参加追悼会倒是比上班要求严格。如果他破例起了个大早,老婆就知道他要去参加追悼会了。她说,死了还让人不得安宁啊。他说,大清早的,别乱说。老婆说,死了就死了,还不能说。他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好像她那张臭嘴把什么不吉利的东西散布到家里来了。
——他赶紧收拾好东西,往单位赶。一走到街上,他就神清气爽了。
——倒不是他想去参加什么追悼会,而是起这么早去单位参加集体活动,让他有一种久违了的兴奋。
年底了,事情较多。其实,哪段时间事情不多呢。他的工作,是看起来清闲,实际上被各种杂事撑得满满的。好像空气中的尘屑,每天呼吸着,也不觉得呛人,但阳光一照,就会看见它们在密密麻麻地飞舞,怎么也静不下来。他总是想,忙完这段,可以休息一下了吧?没想到第二天杂事又来了。开会,填表,考试,学习,出差,应酬,写总结、报告、申请、各种心得体会,还有集体看演出,搞活动,笑迎上级领导,如此等等。他终于明白,做杂事就是他的工作。只有看报纸的时候,他才可以故意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仿佛那里是他向往的一个避风港,他总是找机会往里面钻。
他早已知道,今天有几件事:先是开一个小会,关于考评的事。每年这时候,各科室都要评两三个先进出来。仿佛不这样就对不住上级的关心似的。候选人也就是开会的这么几个人:科长,两个副科长,几个科员,一个文秘。选票已由单位统一打印好,科长领来发到每个人手里,名单按职务大小排列。每个人还发了一支圆珠笔。有人开玩笑说,希望天天开这样的会,那每天可以发一支圆珠笔。这个并不怎么幽默的玩笑,有点自生自灭的味道,见没人理会,便咕咚一声,扎进寒气里去再也没有出来。空调已几天没开,坏了。大家都缩手缩脚的。选谁不选谁,他也是不用考虑的,每年都一样。今年还是三个名额,他从上到下,依次勾了科长,再勾了两个副科长。如果是两个名额,他也还是选三个。废票就废票好了,总比得罪人强。看来单位已考虑到了这一点,从没让他投过废票。有的人在勾票时还躲躲闪闪的,故意用手遮着,勾完后飞快地看一眼左右,马上把选票对折起来。他不这样。他把选票摆开在桌上,大大方方用笔勾好,拿起来,不作任何遮掩地递给科长。科长对他很放心,看也没看就收起来了。当然,他也故意没看科长。他觉得这样比较得体,比较不卑不亢,免得有人说他拍科长的马屁。其实他不是拍马屁。要是他会拍马屁就好了。他只是不喜欢那种鬼鬼祟祟的气氛。所谓的选票,不过是走个形式,领导给你这个权利,是瞧得起你,不给你权利,又怎么样呢,谁先进谁不先进还不是领导说了算,他不如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与其说他重视这个先进,还不如说他蔑视它,游戏了它。当然,也有这样的情况:科长说,今年的先进,先考虑一下×××吧,人家正在提干的紧要关口。那他的笔就会忽略科长,把勾勾打在那个人的名字上。那个人评上了先进,也不会亏待大家,马上兴高采烈地到附近的超市里买来一大包吃的喝的分给大家。
评完先进,办公室的小艾又把个人的年终考核表发下来了。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开始琢磨怎么填表,怎么写自我鉴定。新来的小申拿着考核表,搔搔头皮,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小申刚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调进来不久,大概还没有填表的经验。当然,按道理是有的,从小学到大学,不知要填多少表。就是在参加公务员考试之前和之后,也要填许多表。不过这是他作为一个国家公务员第一次填这种跟个人业绩有关的表,他不敢轻举妄动。老唐已经在那里奋笔疾书了,见小申的眼光掠了过来,不禁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小申已经伸过来的脑袋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老唐是单位上有名的“三不戒”:不戒酒,不戒赌,不戒色。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和朋友或其他科室的同事在一起赌博,科长要想找他,不把他的电话打破,人是不会出现的。科长火冒三丈,他还嬉皮笑脸。但让人不解的是,在所有的下属里,科长对老唐最好,有什么好的饭局,科长总是把老唐拉去。后来他想明白了,科长为什么对老唐那么好,因为老唐对他没有威胁,又对他有用。老唐对单位上许多人的底细了解得深。谁有什么关系什么路子他都知道。他爸以前是单位上的领导,那时候还能顶职,老老唐退了,小老唐就顶上了。有一次,老唐不在,科长开玩笑似地跟大家说,这个老唐啊,完全是个没落贵族,有点玩物丧志,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嘛。可就是这个老唐,每次写自我鉴定或个人总结时,都像小学生做作业那样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很认真地写,从国家形势、单位大局到批评和自我批评,一字不漏工工整整。如果碰到某个字不会写或一时想不起来,就把表小心翼翼地卷起来,露出一角向别人请教,请别人写在废纸上,他再照葫芦画瓢抄上去。
小申大概意识到只有自力更生了,便坐下来捧着脸冥思苦想。
——这时,他却胸有成竹地拉开抽屉。各种表格,各种公文,一时用得上用不上的,他都复印了一份留了个底,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参考。不然他老记不住该写些什么。现在,他在抽屉最下面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找到了它。有了这一招,每次填表就不再苦恼反而有点无以名状的快乐了。
表格前面的部分是可以照抄的,不但可以照抄,而且还不能抄错:姓名、出生年月、籍贯、民族、学历、职务、职称(或行政级别)、是否党团员、是否民主党派、个人简历、单位地址、家庭地址、身份证号码,诸如此类等等。每次填这些栏目的时候,他都觉得有个人坐在他对面一边问话一边记录。或者他站在某个大厅里,有个庄严的声音在头顶回荡。于是他赶忙点头或逐条回答。填好,又仔细检查一遍,看是否有遗漏或写错。尤其是个人简历。记得刚参加工作时,他老是把这一栏填错或者把握不准,因为他读初中时留过一级。在有的表格里,他故意隐瞒了这一事实。那时留级是很丢人的。成绩不好才被留级。现在不一样,他想让女儿留一级还要找熟人。到底哪些表隐瞒了哪些表没有隐瞒,他已经忘记了,他担心到时候人家一对档案,会发现不对头。人家会问,这是怎么回事?然后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好像他罪大恶极。这甚至妨碍了他的上进。一想到自己表格上的矛盾,他就心虚气短,不敢要求上进了。当然也有人故意篡改履历,连出生年月都改了,闹出了十三岁结婚生儿子的笑话,而且身份证还在一年比一年年轻,好像时光倒流,但他做不了这样的事。他胆小。每次他都像做复杂的数学题,大括号小括号,加减乘除,要经过反复计算才忐忑下笔(数学绝对不是他的强项)。而且填表后好长一段时间仍做贼心虚。几年后,他忽然发现,表格好像有所变化,个人简历那一栏可以从参加工作那一年填起。他大喜过望,总算可以摆脱造假的阴影了。就像拿一块橡皮把人生的某一段错误哗地擦去,他从没这么痛快。然而紧跟着麻烦又来了:他曾有过一次短期调动,因为和当时的领导没搞好关系,领导到上级部门反映,说只要有×××这个人在,他就坚决不当这个领导。这当然是要挟了,在上级部门那里,领导当然比他更重要。他就很委屈地拎着档案去了另一个单位(他多想拆开来看看啊,这个念头折磨了他很久,直到唯恐烫手又心有不甘地把它交到新单位的人事处)。到了那里,别人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调过来的,对他有些敬而远之或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好在几个月后,原单位的领导因犯了错误被调到别的地方去了,继任者是原领导的一个对手,新领导出于对原领导的示威或报复,又故意到上级部门那里把他要了回来。他像一粒棋子一样被人推来搡去,这些复杂的过程他一提就头疼,他很少跟人讲。可填表时他就犯难了,填吧,那个单位的名称又长,全部写上表格的长度不够,不得不把字写到边框外面,这样更引人注目了,别人会说,你在那里也呆过啊,我还是头一回知道呢。好像他以前故意隐瞒,在那里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现在终于暴露出来了。不写呢,又可能被人指责为弄虚作假。他很矛盾,所以他有时候填了,有时候又没填,这样,矛盾就更大了,简直使他产生了负罪感。还有,他曾脱产学习两年和停薪留职两年,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写。如果说,脱产学习还比较有脸面的话,那停薪留职简直就让他无地自容了。都怪那几年人人都嚷着下海,他也沉不住气,跑到外面去,摔得鼻青脸肿。当时,他正处于提升的紧要关口,相关领导都已经暗示过他,说可能有个什么机会(高明的领导,说话总是模棱两可)。只是因为性格或其他什么原因,他一直没主动去要求上进,反而被那所谓的青春热血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跑到外面去了。对此,爹就告诫过他,不要年轻气盛。他不听。结果,等他回来,好处已经被别人得去了,而且此后,再也轮不到他或他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仿佛他出去了一趟,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好像他是个变了节的人或吃里扒外的家贼。真的,他很快发现自己在单位上的处境尴尬起来。年龄跟他差不多的,基本上已经都升上去了,比他小的,升上去的也不少,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如果把这两段经历,都在表格上写明,表的长度和宽度都不够,也得写到格子外面来。再说证明人那一栏,一般都是写当时领导的名字,脱产学习那一段,可以写校长或班主任(如果有一天他们都去世了,他该写谁呢?有一次,他去下面一个单位检查,无意中看到一个人在表格的证明人那一栏里,填写的居然是他的名字。他看着那个人的照片,怎么也记不起他们什么时候认识了,可以为对方作证),而下海那一段,谁给他证明呢?写现在的单位领导,人家会说,谁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他不能作这个证。写当时公司里的人,现在他都不知道那家公司还在不在,本身就是乌合之众嘛,这样,他下海那两年不就等于在匪窝里呆了两年吗?他把他的苦恼告诉了老婆,老婆说,这种事情,犯得着那么认真吗?你填得那么认真,人家会不会看还不一定呐。他说,我也知道领导或相关部门不一定看,可表没填好,我心里总不踏实。老婆不愧是从银行系统出来的人,她很快给他虚构了一个证明人。想到他的履历表上还有一个虚构的人物,他忍不住暗暗高兴。再后来,他干脆听从老婆的建议,留下脱产进修那光荣的一段,隐去停薪留职那似乎不光荣的一段,再把数字理顺。他留了底,这一栏就这样固定下来了。不过他仍有意虚构了一两个证明人。他不由得也尝到了一点小小的篡改历史的快乐。是啊,过去皇帝们经常干这样的事情,他为什么不能干,等它固定下来,就是既成事实了,即使有人问起,他也可以矢口否认:不信你们去看我以前填的表嘛。用前面的谎言来证明后面的谎言,真是太妙了。这种篡改不用求人,可以自己单独完成,比较适合像他这样内向胆小又想小小地快乐一下的人。
他开始写自我鉴定了。第一句,上次是“本人在本年度……”,这次改为:“本年度,在领导的正确领导和同事们的共同努力下”。改变一下句式,显得活泼了些。当然,很有可能它本来就是从这一句改过去的。反正万变不离其宗。原来是“认真及时地学习××和××,思想上同××保持高度一致,能按照一名××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在工作中表现出了较高的思想素质”,这次改为:“以实际行动实践××和××,认真贯彻落实××和××,以当前的中心任务和工作计划为重点,在各个方面都取得了较好的成绩,圆满地完成了上级交办的各项工作任务,具体表现如下:
“一、以××理论和××重要思想为行动指南,认真学习××,积极参加××,不断提高自身的××和××。”这一条虽是大话套话,但必不可少。“二、爱岗敬业、扎实工作、不怕困难、勇挑重担,热情服务,在本职岗位上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基本上是四字句,显得很有力量。这一条可以说详细一点,为此他又分了几小点来充分说明。“三、遵纪守法、廉洁自律,树立公务员的良好形象。”这一条也很重要。“四、努力学习,增强业务知识,提高工作能力。”学习能力,是领导经常挂在嘴边的。领导案头,就放着一本《学习的革命》。其实这本书他也在书店翻过,没觉得有什么好,一个外国人写的,大概领导喜欢这个书名。或者在相当一部分县领导嘴边流行过一段时间,所以与其说领导的桌上摆着书,还不如说摆着一些书名。
他越写越顺手,末了,竟有一种快感从手心里弥漫开来。
不到半个小时,他就把总结写好了。他搓了搓手,身上竟热起来。真是人定胜天,空调坏了也没关系。空调年年修年年坏,年年坏年年修。它的修理费大概早已超过了购买一台新空调的费用。看看其他人,还在那里伏案疾书,他不禁有了小小的优越感。小申还停留在表格的前半部分,正在那里像他当年一样做数学题,推算自己的履历。老唐的大屁股在那条进口的裤子里更加地往后翘了。
他想到走廊里抽支烟,转悠一下。本来他是不怎么抽烟的,但高兴的时候,也会小心翼翼来上那么一支。他掰了掰自己的手腕,觉得还有点酸。不过这是轻松的酸,胜利的酸。这时忽然从外面闯进一个人来,差点跟他撞个满怀。他一看,是机关党委的小刘。小刘说你到哪里去啊,来,又有事做了。小刘给大家发试卷,说,法律知识考试,明天交,来,这是答案。
昨天他已经看到,楼下的宣传栏里已经贴了相关的通知,不过说的是科级或副科级以上干部(含科级或副科级),在三楼会议室,集中考试,仿佛考试通过了就不会贪污受贿。没想到普通职员也要考,可他们又不是干部,就是想贪赃枉法也没有那个条件啊。
他本想一鼓作气把试卷做好。他是个不喜欢把今天的事情留到明天的人,可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又烦躁不安起来。他没有急于去做试卷,虽然答案是现成的,只要抄一抄就行。每次考这样的试的时候,他都把它当成了书法练习。这样,过程就愉快多了。手机响了,是老婆来的,说家里管道煤气表上的电池用完了,叫他下班时带几节回去。他忽然灵机一动,心想何不把试卷带回去叫老婆帮他抄一遍呢?单位上即使知道不是他的笔迹,可谁能说这份试卷无效?他倒要看看。是啊,他也不能太好说话了,得有点儿游戏精神,跟这样的形式主义开开玩笑。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烦躁不安来源于他的便秘。仔细推算起来,他已至少有三天没有痛痛快快地排泄了。有时,他急不可耐地奔到卫生间去,蹲了半天,结果一无所获。他并没有便秘的毛病,听说单位上有些老同志在排便时大喊大叫,像杀猪一般,他以为这是老年人才有的毛病,可他怎么也忽然有了呢?难道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些衰老,那些老年人常有的毛病便也蜂拥而至?他怀疑自己晚上在老婆面前表现不佳,跟这个也大有关系。
回到家里,把管道煤气表的电池装上,他又去卫生间蹲了一会儿,结果还是一样。他沮丧地走了出来。老婆还笼罩在有人被牌友咬断手指的阴影里,难得地猫在沙发上看电视没出门。他本想跟老婆开个玩笑,也没了心思,玩笑从嘴边滑了下来,成了不冷不热的一句:怎么,不去打牌了?老婆以为他是讽刺她,便也没好气:你想我的手指头也被人咬掉啊。
他犹豫了一会儿,去开了电脑,想到网上找一找解决便秘的资料。他输入关键词(据说有一家网站的搜索功能和经济挂上了钩,他便换了个主页),上面马上显示:便秘的原因和治疗方法,便秘怎么办,便秘吃什么,便秘的表现,便秘网……看来便秘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成了一种社会现象了。他随便按了一下鼠标,上面接着显示:吃菠萝有助于缓解便秘。蔡小姐爱吃粉丝,因对绿豆过敏而造成便秘。城市人为什么多便秘。所谓便秘,从现代医学角度来看,它不是一种具体的疾病,而是多种疾病的一个症状。便秘可分为急性与慢性两类,便秘多见于老年人。顽固性便秘是危害人们身体健康的重要因素。每天早晨起床后空腹吃梨。××市中医院肛肠科主任×××副主任医师表示,可以通过两套按摩法来预防和治疗便秘,双手叠放于腹部,先顺时针……再逆时针……该方法可促进大肠蠕动,产生便意……
他像是在和谁搏斗,想培养自己的紧张感。一紧张,他就会有便意。这是他在读小学时就得到了的经验。他看着网页上的几个省略号,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他感到他快要紧张起来了——
他忽然听到了老婆嘎嘎嘎的笑声。她正对着电视笑得前仰后合。里面大概又有什么弱智的玩意儿。
他有些生气。一生气,就觉得老婆是在笑他。他忽然记起有事情交给她做,便拉开公文包,把法律试卷和答案拿了出来,以牙还牙似地对她说,你帮我抄一份试卷,我今天写年终总结,把手都写痛了。
老婆却不买账,瞄了一眼他手里的试卷,说,凭什么要我写,我才不愿做你们的破试卷呢。
他说,现成的答案,照抄就行了。
老婆说,我说了不抄,要我干这个,还不如去打牌。
他说,你就知道打牌,打牌,社会进步为什么这么慢,就是你们这种人太多了。
老婆冷笑一声,说,你没看到电视里说,你们官员们的吃喝、旅游和公车消费,每年不低于多少多少个亿呢。
他说,我又没当官,我又没去公款旅游,我又没有公车。
老婆说,那是你没用,怪谁。
他飞起一脚,一只矮塑料凳被踢到了玻璃阳台上,砸出一声钝响。好在是钢化玻璃,没破。阳台是半年前装的。她要装现在流行的那种无框阳台,可他总觉得不稳当,几番争执之后,还是装了个规规矩矩的老式的。为了图价格上的便宜,结果那个师傅手艺不精,弄得返了好几次工。她为此没少埋怨他。
见他真的生了气,她也有些害怕了,说,好,我替你做,行吧。
他本想大发一顿雷霆的。其实隔不了多久,他就会在家里大发雷霆一顿,之后他就心情舒畅,神清气爽。可这次,老婆似乎故意不配合他,提前妥协了,让他刚冒出来的火气不能完全爆发出去。这种感觉有如便秘,他不禁毫无道理地冲着她哇哇大叫了一阵。
老婆脸色铁青,把试卷撕了,朝地上一扔。
他一下子腿软了,惊慌失措地满地捡拾试卷。那样子,像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学生,不知道第二天拿什么向老师交差。
老婆起初还气鼓鼓的,但看他几乎是趴在那里把撕碎的试卷一块块拼凑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其他什么的,也忽然软了下来,蹲下来帮他捡。谁知他忽然用力一推,叫道:你滚!她一不留神跌坐在地上。
他怕她再次扑上来撕试卷,忙用身体护住。他的狼狈相引得她似乎怒极而笑,她既往不咎地朝他挥了挥手,说好啦好啦,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啦,还是我来帮你吧。
这次,他没有拒绝。说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他们偏偏像两个小孩子,蹲在那里玩起拼图来。可拼来拼去,仍没有拼完整。他说,都怪你,谁叫你用那么大力,你要是少撕一下,就好多了。她说,谁叫你踢凳子,你刚才要是踢歪一点,就踢到我脸上来了,我的脸就要被你划破了。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的脸越来越成为重点保护的区域,每天都要用许多化妆品去镇守。偶尔起一个疹子,她就像戍边的战士发现了烽火一般失声大叫。他嘿嘿笑了几声,像是在认错,然后说,你也应该理解我,像这种试卷,别人都做,你不做不行,虽然交了没什么(人家也不一定看),不交却不行。——这一题哪去了,你找一找,“现行宪法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根本制度是”,你看到没有?她说是这块吗,他拿过来拼上试了试,说,语法倒是说得通,但纸片的形状明显对不上。她说,这一块?他又试了试,说,形状倒是差不多,语法也通,可逻辑上说不过去。她再换一张,他拿来一拼,差点惊叫起来,说,难道你要我犯政治错误吗?她把脑袋伸过来看了一下,吐了吐舌头。
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有了个主意,说,傻瓜,不用拼了,明天到单位上,找同事的复印一份不就行了吗?他说,是啊,对。但他马上又觉得不好,说,别人都已经做好了,名字和笔迹都是别人的,怎么复印?复印也是帮别人复印。她说,那你打电话问问人家还有没有没做的,他说,不用问,我看到他们都已经做了。她说,还有其他科室的人呢?他说,估计也差不多。她说,既然这样,就只有把它拼起来再说了。她盯着卷子发呆,灰心地说,即使拼起来了,又有什么用,都破成这样了,怎么答题啊?
他想了想,说,这倒不难,用透明胶粘起来,拿去复印一份,不就行了?
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他们又埋头苦干起来。女儿放了学,丢了作业不做,也来帮他们。一家三口忙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把试卷拼好。总体效果,除了个别的地方比原先有所松动膨胀,绝大部分还是不错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把用透明胶固定好的试卷拿到街口的复印店里复印了两份。他是个稳重的人,万一有个闪失,半夜可找不到复印店了。晚饭随便吃了点。等女儿做作业去了,他们就把桌子抹干净,紧挨着坐下,答案放在中间,一人一份试卷,认真地誊抄了起来。又抄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抄好了。他们长吁了一口气。虽然有几个字不小心抄错了,但他们向女儿借来了涂改液。这时他觉得教师向学生推销涂改液是很有必要的。当初他还挺反对,说现在的教师不知怎么回事,刚开始是要学生用透明胶带,把写错了的地方用胶带粘拔起来,像是给错别字拔毛,弄得女儿桌上、床底下到处是那种像刨花一样卷起来的胶带。每次做作业都这样,不知浪费多少时间。一不小心把纸张弄破(这是很容易的),还要撕了重写,女儿经常急得哭了起来。后来教师就向学生推销涂改液。比用胶带节省时间,但作业本上像落满了鸟粪,很不美观,还散发出浓重的化工味道。他说,他们那时候,写错了字用笔涂掉重写一个就是了,现在的教师都有点变态。不过这时,他忽然觉得那化工的味道无比的亲切。他把两份试卷拿起来比较了一下,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心情无比地好了起来。他暂时忘记了便秘的烦恼,拉开电视柜,找了张碟。上次他去省城,从一个同学那里拿来了几张碟还没看完。看到一张碟片的封皮上有个大嘴的性感女人,他心里一动,把它拿了出来。她跟他昨天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个女人有点像。这时女儿已经睡了。一个初中生,课本和教辅就已经堆得那么高,女儿每天都在愚公移山。电影开始了。一个反复无常的外国女人跟一个骗子合伙偷光了某个男人的钱。而他对她依然迷恋不能自拔,到处寻找她,甚至不惜为她犯罪,最后似乎也跟她做骗子去了。电影看完了,借着一些色情镜头的推动,他和老婆滚到了一起。只是他一直不太明白,那部电影为什么取了个怪名字,叫做《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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