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

朝露叶晔

“生命如此简单,生活呢?”

——题记

一

我属于七十年代的产物,那个年代同时还盛产口号。我就是在浩浩荡荡的口号中诞生的,那时候,我的母亲在流水村插队,早上还在田里插秧,晚上就把我生在露天的茅坑里,后来,母亲告诉我,若不是她机灵,你这个人就没有了,你不可能活到现在,你一出生就死了,那叫夭折。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件事了。母亲说话总是带着说教和炫耀的口吻,她是光荣的人民教师,这并不奇怪,职业使然耳。这种狠话在流水村叫破口。

现在,母亲早已说不出这样的狠话来了。母亲只会唱歌,唱儿歌。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老是唱儿歌,这也没什么,可以说是童心未泯,她本来就是个孩子王,但是我知道,母亲实在是个可怜的人,二十年前的一场变故让她永远失去了记忆,医生说,她现在以及以后都只有五岁的智力。娘是自己的,五岁就五岁,我总归要养她后半生的。可是老人是拖累,特别是母亲这样的老人,那是会拖死人的,但没办法,我是她的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受苦,而不让她受苦的最好办法就是让母亲活在自己的身边,常常照料她,爱护她,为她的吃喝拉撒生活起居着想,为她的夕阳红添色描彩。

我一直默默地做着。

这一天,我捂着尾指奔过了三条街,前往春天大药房,只为了买一个止血贴,那时我刚刚和马铃薯进行了一场小小的战争,没办法,亲爱的女人都是别人的,只有这一个叫母亲的女人是我自己的亲亲,我得全心全意地服侍。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爱上了吃马铃薯,并且还是炒马铃薯丝!这让我有点头疼。但母亲要吃,我只好亲自动手。她好像不是因为马铃薯便宜,就要我买马铃薯,她是突然心血来潮的,考验起儿子来了。早上一起床,母亲就嚷开了:马铃薯,我要吃马铃薯,谁给我买马铃薯啊?我一听到这话心就酸了,眼泪就下来了。妈,我给你买去,马上去买,你别急哦。母亲听到这话就高兴了,快去,快去,我受不了了,我要吃马铃薯。马铃薯其实不贵,一市斤才一块二毛钱,但是炒这种菜是需要花大力气的,我买的马铃薯都不大,小巧玲珑的,我喜欢这种类型,像我的少女,问题出就出在这小巧玲珑上,因其小,切起来才更需要耐心,我这人是最没有耐心的。母亲先前是知道的,我和父亲是一个脾气。

据说,父亲谈恋爱那阵,他的耐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那时候,他在一个农场里锻炼,大家都知道,那叫上山下乡,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他做了知青。父亲是响应学校(后来他知道那不是学校)的号召,上山下乡了,毛主席不是说过“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吗?那时候,他刚刚初中毕业,算是知识青年,因此就很有必要到农村接受再教育,他从县城到了流水村。母亲也是知青。遭遇和父亲都差不多,他们都在流水村的完全小学里教书,那时候大多数知青的遭遇都差不多。俩知青就在那个广阔的天地里耗着,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语文,耗着耗着教数学的父亲就耗不住了,他的思维比较理性,有自己的一套做事方法。据说,在一个连耗子都躲进被窝的冬天,父亲偷偷摸到了母亲的住处,最终在凌晨时分钻进了被窝里,其中的细节不为外人所知,不过这一次的突袭行动有了结果,他们终于在第二年秋天就耗出一个宁青年来了,宁青年就是我。

我的尾指血流不止,我需要的是一个止血贴。亲爱的止血贴。我咬咬牙买了五十个止血贴,反正以后母亲还是会吃马铃薯的,止血贴将成为我的必备品,我得为自己即将付出的代价作好准备。

血真的马上止住了。我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刚才的一幕又涌上了心头。我在狭窄昏暗的厨房里切马铃薯,心里头有一股悲哀,这是什么生活啊,我一个堂堂的……其实我算不上,我只是一个小人物,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注脚,一个偏旁,一个部首,一个喑哑的发声部。有一次,杨子说,宁青年的生活过得有点糟。我立即纠正了老友,不是过得有点糟,而是糟极了。我的生活我自己知道。

我三十五岁,有一个妻子,无子女。有一个老母亲,这一点和大多数的人都一样,母亲只有一个,但我的这个母亲有点与众不同,母亲是个弱智,母亲只有五岁。有时候,我真的就想到了死,不是因为切马铃薯被切到了尾指——就是切断了三根手指,我也不会想到死,但是我的前三十五年过得太稀了,我应该……我应该怎么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个没有理想的人。

三十五岁讲理想虽然有点悬,但一个人是应该有一个理想的,我当年就有,在和当知青的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理想多着呢,我的最大理想是回到城里,哪怕心中的理想只是个县城,我还是向往的,因为只有回到城里才有可能吃到肉,吃到大米饭,这话你可能听着别扭,但这是真的。在流水村,我的头十六年里,我没怎么吃过米饭,没怎么吃过猪肉,那时候我很馋,我暗暗发誓,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吃很多很多的猪肉。

现在我吃得像一头猪。

我的理想终于得以实现,在我十六岁的那年,父母终于接到了回城的通知,父母当年就是城里来的,这会要回去了,城里有工作,这里没有,到城里可以吃肉喝汤,这里只能吃马铃薯和番薯汤,城里有大街小巷,这里只有阡陌农田,还有那冷得发颤的山脊!但这里有他们的亲人,有那些青翠竹林和宛转的鸟声,这里有我的少女。父母在接到回城通知后,又呆了半个月,这期间,他们总是走东家串西家的,穿梭一样,有着说不完的话题,而我只和少女粘在一起,并且在最后的一个晚上,钻进了少女的被窝,我和父亲一样也是一个没耐心的人,当然,我们还发了誓,然后就是生离死别了,对恋爱中的男女来说,每一次离别都是生离死别。

少女就是汤少女,这流水村里的人有意思,他们都姓汤,轮到这一辈的时候,正好是少字辈,于是村子里就叫开了少女少爷少年,有一个女的还叫了少妇的,听起来真的有点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我生下的时候,母亲的结拜姐妹、汤少女的妈妈、我的干娘就是叫我汤少男的,“宁青年”是母亲后来修正的作品,我的妻子那时候叫汤少女,现在她还叫汤少女。少女和我从小就玩在一起,到了十三四岁,我还在玩泥巴,而少女已经发育成为真正的少女了,她什么都懂了,而我是懵懂。

时光说快就很快,一晃眼我都十六了,而少女已经十八岁,她比我大两岁。这时,我也有些懂了,我瞅着少女的眼光都不同了,少女真美,在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比少女更美的女孩,反正我觉得全世界就少女最美了,于是我就天天往干娘家里跑,我还暗暗发誓一定要少女做我老婆。这不,最后一个晚上我终于如愿以偿。

走的那一天,父母高高兴兴,只有我愁肠满腹,他们当然也看出了我的心事,他们是过来人,在回城的路上,父母都亲口答应了我,再过几个冬天,等我的年龄到了就给我们完婚,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回城的路上出了车祸,运载我们的大卡车突然就冲出了公路,翻到了一条河里,那一次死了很多人,母亲幸存了下来,而父亲没那个福气,还没送到医院就咽了气。我永远失去了亲爱的爸爸,妈妈却变了一个人,她似乎回到了童年,无拘无束地唱一首老歌,都唱了二十年了,仍然不知疲倦和厌烦。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我没有食言,几年后的一个春天,自己作了一回主,把少女和两本结婚证书接回了家里,婚后,少女尚算称职,变质那是后来的事了,我总认为婚姻其实也是有保质期的,我们的保质期只有十年。母亲虽然永远只有五岁,什么都不懂,但那时少女还是铆足了劲讨好她,并没有亏待她什么,这让我省了不少心,小日子过得倒也舒心惬意。

可是问题还是来了。我们挨到了第十年……也许也许也许,我们有很多理由解释分手的原因,但回天乏力。

少女,哎,少女。刚结婚那阵少女还带着农村女人的淳朴,几年后,她就开始变了,变得越来越变态,变得令我想不通,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她总是对我说,宁青年,你给我咬一口好不好?我知道她的性格,如果不给她咬一口,可能要生闷气一个晚上了,我作视死如归状,来吧,亲爱的老婆。少女的咬是那种用上了全部心思的咬,她会先深深地吸口气,然后说,我来了。我说,来吧。少女要咬的地方都在脸上,一咬就是一个卡通型的口字,对这事,杨子有个很好的比喻,他说我脸上的咬痕就像马蹄。咬好了,少女就长长地吁口气,我要睡了。我心底里的一口气立刻就腾了上来冒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扳过她日渐滚圆的身体,带着狠意问,你是不是很痛快啊?嗯,我就是想咬你。我说,你把快感建立在我的痛苦上了,很开心吗?少女奇怪地盯着我,你平常要亲我,要做爱的时候,怎么就不这样讲呢?我愤怒了,这完全是两码事啊!我不再理这个无理取闹的女人。我们的生活就一直这样僵持着,为了一点屁大的事。

不想了,不想了,再想下去要死人了。

我想,我得摆脱这种痛苦的皮肉生涯。出乎意料的是少女比我还急。

一个晚上,少女在我耳边突然说了一句,宁青年,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就在我缄默的瞬间,她又说,我想通了,你是应该有一个孩子的。少女说完这些话后,就停顿了,好像是在等待我的反应,我没有如她所料地表现出惊诧和愤怒,我只有麻木,脑海中飘了一阵轻烟,十年的婚姻史一闪而过。是的,我是应该有一个孩子的,美也好,丑也好,聪明也好,愚昧也好,总之,他/她应该是我的血亲的延续。但是,我的婚姻只是一阵轻烟,温情的十年,已是我的过去式了,现在的少女属于粗暴进行时,现在,这个进行时看来也要过去了。这一晚,我们谁都没再说什么,少女是聪明人,她没有要求我立即回答。整个晚上,我们的身体都是冰凉的,没什么体温。

如果我们有个孩子那就不一样了。

是的,我早应该有个孩子了,现在提倡生男生女都一样,男女都是传后人,这些话没错,主要就在这“传后”两个字上,是的,我是该有个传后人了,不然过个几年,我会疯掉的。真的,我喜欢孩子,看到别人的孩子我就想笑,晚上到河边散步的时候,看到别的小孩,我忍不住就摸摸他们的小脑袋瓜,真好,真好,有孩子的日子,阳光都是灿烂的。我是该生个孩子了。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直都在路上),我这样想。可是问题是存在的,少女输卵管堵塞,难道我能够为了孩子跟少女离婚吗?我做不到,就算我做到了,可是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谁会看上我这个叔叔呢?如果找个二婚的女人,我又怕她带个孩子过来,虽然我是喜欢孩子的,但我更喜欢自己的孩子。我听过一个笑话,八十年代初,某农村计划生育还不是很严格,一对离过婚的男女结婚的时候,各带了一个孩子过去生活,没几年他们的两个人生的孩子也会蹦跶了,三个孩子闹着闹着,就欺负了最小的那个,妻子对其夫说,快来啊,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正在打我们的孩子呢!是的,你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的就是我的,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会把那个带过来的孩子当作亲骨肉。撇开自己的条件不说,就是母亲这一关,又有多少女人会接受呢?所以我为难了。想着想着,我的脊背突然就一阵阵发抖,难道我就真的要不到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二

生活总是有不尽的花样在翻新,总有不尽的事情在出现。小河的出现使我的生活突然就有了转机。

前十年,少女还是称职的,对我那个老母亲,她没有什么可给我指责的,她是个称职的媳妇,她会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她会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她会烧一手好菜,她会做所有贤惠女人的事情,她是个好老婆。刚结婚那阵,我真的很幸福,跟现在比起来,那是天差地别了,现在的少女只会耍脾气,只会对我的老母亲使白眼,我快受不了这种折磨了。

我总觉得缺少了什么,我的心里很空,我知道少女也是的,我们的家是该添点什么了,那样才会更温馨,更像一个家。我知道那是什么。可是,结婚几年来,我们也没少耕耘,可是少女的肚子就是不见鼓起来,这怪不得少女,也许是我有问题。刚开始时,我们还是很乐观的,后来渐渐地又有点相互遮遮掩掩了。我的母亲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马铃薯,她不关心任何事情。倒是少女的母亲、妈妈的结拜姐妹、我的干娘急了,特别是最近几个月,她老是从流水村往我们家里赶,说些敲边鼓的话,她的意思我们都明白,那就是赶快要一个孩子。可是谁不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啊,我早就想了,快要想疯了,我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如果顺利的话,孩子也应该有十岁八岁了,可是他/她现在还是个0,是个未知数。

刚结婚那阵,我们老是幻想,要是有一对双胞胎就好了,一个像我,一个像少女,最好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哈哈,那就一生都无憾了。为此,少女把字典都翻烂了,要为俩孩子起名字,虽然最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名字,可是快乐继续着,我和她都感到憧憬这个过程的幸福。

我们最终没有要到孩子。我们是去医院检查过的,我没有毛病,是少女的问题,负责检查的何医生还告诉我,少女以前打过胎,是输卵管堵塞了,要么……要么……我没听到何医生后面的话,那是个选择题,我没有得选择。让我揪心的是“打过胎,输卵管堵塞”这几个字眼,它们像针一样刺痛了我的心!少女以前打过胎?她为什么没告诉我?我的心真的很痛。但是我不能说出来,我不可能像流氓一样去追问我的妻子,你跟谁睡过觉,你为什么骗我?这类的话我是死也说不出口的,因为一旦说出来,受伤的首先就是我。

那晚,少女的鼻息悠长而有致,但我知道她并没有熟睡,这样的事放在谁的身上也是睡不踏实的。伴着她美好的睡姿,我把几年来的婚姻生活温习了一遍,是的,我是爱少女的,她的青春气息让我为之陶醉,娶了她,我感觉自己也年轻了不少,我还是那个意气飞扬的宁青年。可是,她的一句话就让我变老了,错了,应该说是早上何医生的那句话让我回到了现实,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是不是还要看重所谓的贞洁呢?如果何医生的专业水平没有问题的话,那就是少女有问题了。可是少女是我的老婆,是妻子,是爱人,是亲爱的伴侣,我能怀疑她吗?即使怀疑了,我能说破她吗?除非我也愿意离婚,可是我愿意吗?我一个支离破碎的老男人还愿意离婚吗?离过婚以后呢?我还能再结婚吗?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至少现在是。

挨过了一个冰冷的夜晚,我有些疲,天好像微微亮了,我就要面对少女的问题了,我该怎么办?

我还得为老母亲切马铃薯,这次我很细心,手指没有受伤。我这人是平常马虎,一旦有事就会冷静下来,跟少女离婚这件事,我现在就很冷静。经过一个晚上的深思熟虑,我决定不离,当然,这主要看少女的意思。早上起来,我就对少女说,我不离。少女似乎在等着我这句话,你不是很喜欢孩子吗?何医生说我不会生育了。我说,我才不相信,现在连神六都上天了,科学这么发达,我才不相信一个小小的输卵管堵塞都解决不了。少女说,要是真解决不了呢?她用眼斜我。我迎着她的眼神说,即使真的解决不了,我也不离。我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少女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你、你会后悔的。我柔声说道,我和你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的好我心里都知道,我怎么能够为了不能生孩子跟你离婚?少女当时就哭了,像挂面一样挂在我的脖子上,哭了一会就去了车站,三八妇女节到了,所有的单位都组织了女同志出去旅游,我是男人,没有什么节日,只好在家照顾老母亲。当然,我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突然又想到了何医生的那句话,我想对少女说,即使要离也不是为了这件事。

第二天少女出差了,我没有送她上车,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莫非我真的在意何医生的那句话?一边切着马铃薯,一边想着,突然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很响亮,连老母亲似乎都听到了,她嘟哝了一句,儿子,你在干什么呢?马铃薯烧好了没有?我赶紧说,快了,快了,你老别急,马上就好。

母亲虽然只有五岁,但是东西还是会吃的,这一点我不用担心。我平时上班最担心的就是母亲走出去,所以每次离家的时候,我总是把大门上了锁,这样心里才踏实些。

一个人无聊是最可怕的,对此我深有体会。我是该干点什么了,也许我可以不跟少女离婚,也许我们可以抱养一个孩子!对了,我可以让别的女人为我生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我喜欢女孩,就是没来由地喜欢。我以后可以带她出去散步,可以把她举过头顶骄傲地对着天空说,这是我的女儿,可以教养她成为什么什么家,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父爱在心口里涌动。我这人一直没什么耐性,一旦想到了就马上想去做,于是我先给远在他方的少女打了一个电话,我想抱养一个孩子。我的话不容少女反驳,我的口气是肯定的。少女似乎愣了一下,你真的要抱就抱一个吧!我本来心里还有些惴惴,一旦得到少女的圣旨,我马上欢呼起来,我要有个女儿了!

我站在一个小山顶上,面对着大海,海上白云苍狗,鸥鹭如织,都是好风景。我在无人区里欢呼,我要有个女儿了!我要有个女儿了!天那边传来了回应,我要有个女儿了……我要有个女儿了……

在这个无人区里,我拨通了四个朋友的电话,他们都是哥们,我说,我要抱养一个女儿,你帮我打听一下。第一个哥们愣了一下,你不会是说真的吧?我说,真的,这事不是开玩笑的。哥们说,行,我帮你打听一下。我对第二个哥们说,我要抱养一个女儿,你帮我打听一下。那哥们说,不会吧,你老婆不是还年轻吗?我说,生孩子太麻烦了,还是抱一个方便。那哥们说,行,我帮你打听一下。我对第三个第四个哥们都说了,他们一致表示惊讶,但都答应帮我打听。

现在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哥们给我打听的结果了。我坐享其成。

一连三天,我都在极度的兴奋中挨过,哥们应该有消息了吧,我亲爱的女儿应该有着落了吧?她一旦出现,将会是我的小公主,是我的心尖尖,她有福了,我也有福了!上帝保佑!

这三天里,我没有给远在他乡的少女打电话发信息,她应该这两天就回家了,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事情出了一点问题,但总算顺利。一个哥们以为我是开玩笑,根本就把我的事当耳边风;一个哥们出差了,把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一个哥们问是问了,可对方一开口就要价两万元,哥们一抖气,当场就把这事给回了,他对我说,又不是贩卖人口,要那么多钱,我想你是肯定不答应的,回绝了。我说是该回绝的,这样的事,咱不干。最后一个哥们杨子亲自找上门来,杨子对我家熟悉,是我的死党之一,由于还没有结婚,还经常上我家蹭饭,他跟我妈妈也挺有默契的,都喜欢吃炒马铃薯丝,而他每次上门都是带上好吃的,我想,我妈妈如果不糊涂的话,一定会认他做干儿子的。这天,他上门的时候是个大早上,我一见他的人影就知道肯定有戏了,我有点巴结地给他让座,敬上了一根利群,杨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吐了好几个烟圈,才说了下去,我给你找的这个女儿,一个字,好。他歪斜着眼瞅我。我的嘴当场就咧了,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有多大了,聪明不聪明,最重要的是她家里同意不同意?我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杨子笑了,瞧你这出息,想孩子想疯了吧?我嘿嘿地笑,甚至笑得有点谄媚,哥们,你知道的,就我们的关系也不怕你笑话,咱是想女儿了,快说吧。杨子说,你捡到大便宜了,这个孩子乖巧伶俐,才两周岁半,家里听说了你的情况十分满意。我心口一热,关键时刻还是哥们好啊,给咱想周到了。当下眼里竟然有点湿,我说,哥们,这事一旦成了,我让孩子认你做干爹。杨子摇摇手说,别别,你别这样,谁叫咱是哥们呢!我说是啊是啊,咱是哥们,你是咱的亲哥哥。杨子笑了,少拍我的热马屁,到时候不要骂我就行了。我说,你给我介绍的保准错不了,就是错了,你还是我亲哥哥。谁是你亲哥哥啊,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老母亲竟然摸了进来,一脸茫然。我说,妈,你别掺和了,我俩说笑呢。杨子说,你瞧,变卦了是不?我说,去去去,我妈会当真的,一当真就会没完没了。杨子伸了伸舌头,走吧,人家在等着呢!我说,现在就去吗?杨子说,就是现在,还要挑日子啊?我说,挑日子倒不必,只是我老婆她还、还没回来,我一个人说了可能不算的。杨子说,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人,她都没给你生了,你还这么迁就她!我咬咬牙说,行,就现在。

三

那孩子真的很聪明伶俐,我和杨子去的时候,她的姑姑对她说,小河,你新爸爸来看你了,你快去端凳子。小家伙屁颠屁颠地就端了一张小凳子给我,凳子很小,可能是她自己平常坐的。我轻轻地坐下去,生怕弄坏了,我坐得很吃力,心里却涌起了一阵温暖,女儿好啊,有个女儿真的很好,这么乖巧的孩子,以后我有福可享了,哈哈。后来回忆起那一段美好的时光,我的心情实在不好形容,只是记得当时我是一直咧着嘴的。小河的姑姑泡了茶又让她递给我,我一口气就全喝了,连茶叶都喝了下去。她姑姑说,烫着呢。我说,要的就是这个烫!她姑姑显然没有听出我的话外音,就和我聊开了家常。我一改一直以来的做事方法,竟然变得唯唯诺诺,我是个奴性十足的小人,我想得到人家的孩子,我就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我太喜欢这个孩子了,她是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的公主,我的唯一,我的全部!

小河是我的一条幸福的小河流,我愿意做她的流水,天天让她欢快地生活。

杨子见到了我的神色,立马就开了金口,要不今天就让小河跟宁先生回去?他疼孩子可是出名的。小河的姑姑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也好,就让小河先过去习惯一下也好。我一听这话,像听到了圣旨,一下子抱起小河就要走。可是小河突然就哭了,并且哭得越来越厉害,我的心都给她哭痛了。我回头对她姑姑说,要不我过几天再来?她姑姑说,这样吧,我先带她去超市,她喜欢逛,喜欢买东西。

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在这小公主买东西的空当里,让她姑姑溜走,让我做她的新爸爸。一切顺利,在超市里,小公主东张西望的,一会想买这个一会儿又想买那个,我一一满足了她,我们买了一大袋子,那里面有魔方、玩具手枪、一把刀,甚至还有一袋雀巢咖啡,我的小公主喜欢舞刀弄枪?还喜欢喝咖啡吗?总之她不管喜欢什么我都高兴,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我的宝贝女儿了!出超市的时候,她的姑姑和杨子如期消失,小家伙东瞅瞅西瞅瞅的,突然就大声哭了起来,比前一次还要厉害,我顿时慌了手脚,我可没有哄孩子的经验,超市小姐似乎有点怀疑我是不是在贩卖人口,走上前来说,先生,要不要我帮你?我赶紧说,不用,不用。连谢谢都没讲就抱着大哭的小公主往家里走。小公主一直哭了两个小时,连声音都嘶哑了,我用尽了一切办法,她还在抽泣,那秀气的小嘴角一抽一抽的,小鼻子一皱一皱的,眼泪真的像断线的珍珠,没完没了。我突然发现,这孩子像极了我,她的五官,她的动作都跟我有点像,真是越看越像,如果不是我自己守身如玉,我还真怀疑是不是我的种!她还在哭着,我为她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逗她乐,可是没有用,一点效果都没有,但我没有烦躁,没有生气,没有想揍她小屁股的意思,只有一股心疼和怜爱在心里交织着,孩子,我是你爸爸,你回家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你为什么要哭呢?爸爸可是个作家啊,爸爸以后会为你写诗,为你在某个黄昏和早晨朗诵,爸爸会教你写字,教你做人,教你怎样去面对社会,爸爸会给你一切的!

我的劝说没有丝毫作用,她显然并不买我的账,她一直在喊着,姑姑,爷爷,奶奶,就是没喊她爸爸和妈妈。这一点印证了我哥们杨子的话:这个孩子的父母离婚了,她妈妈在她还没满月的时候就跟人家跑了,她爸爸是个没用的男人——当然,有用的男人老婆会跟人跑吗?想起这事,我有点心酸,我要是不尽快抱个孩子回家,我的少女恐怕也会是别人的,哎。那孩子的爸爸只知道在外面吃喝嫖赌钓鱼遛街,什么都不顾,孩子对他当然没感情,这孩子是被她爷爷、奶奶和姑姑一手带大的。

四个小时后,孩子还在继续哭,我的妈妈过来了,她可能是饿了,今天我没有时间为她炒马铃薯丝。妈妈其实应该早就知道家里添了一个小公主的,可是她是个弱智,她只有五岁,和小河差不多,她没有理这个孩子,一直等到四个小时后,她出现了。我突然灵机一动,对小河说,小河,这是你外婆,你跟外婆玩好不好?我心里想到的是,这孩子的妈妈既然在她还没有满月的时候就出走了,她肯定也没见过外婆——哪有脸皮那么厚的外婆啊,女儿都跟别人走了,她没有资格来看外孙女的。这一招真灵,小河一见到我妈妈马上就不哭了,抱着她的脖子死活不放,像一小块口香糖。我妈妈见到了小河也不闹饿了,她们立即有了默契,小河在几分钟后就叫了,外婆,我饿了。我妈妈倒是听得顺耳,来者不拒,好,好好,外婆给你烧吃的,小河乖。小河点了点头,偎在我妈妈的怀里,乖巧极了,却忍不住用怯生生的眼光瞄着我。我的一颗心立即又爽朗了起来。妈,你先逗小河玩,我去给你们烧好吃的。妈妈说,快去,快去,炒马铃薯丝给小河吃。

我笑得欢畅极了,好好好,我烧最好吃的给你们吃。我从来就没有今天这样快乐过,我知道,今天的菜一定是我这一生中烧得最好的。不一会,我烧好了菜,端上了桌面,这时,门锁里一阵响动,是少女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家团圆了。

少女放下了行李,瞄小河,瞄了一会说,行啊,宁青年,你的动作挺快的嘛,一下就找到人了?我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夫人,对不起,没征得你的同意,我就先斩后奏了,嘿嘿。少女显得很大度,没关系,咱老公喜欢了就行。她蹲下来要抱小河,小河一缩就躲到她外婆身后去了。我连忙对她说,小河,这是你妈妈,刚从外地回来看你呢!小河迟疑着看着少女,少女被她看得都笑了起来了,孩子,来,妈妈抱你。小河又向她外婆看了看,好像在征询外婆的意见。我妈妈真是伟大,糊涂了二十年,在这关键时刻可没犯错,她说,小河,快叫妈妈,妈妈给你买好吃的。小河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妈妈,妈妈……我听得一傻,我妈妈却抹开了眼泪,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啊!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少女抱着小河久久不放,孩子,妈妈回来了,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我再也忍不住,跑进了厨房任凭眼泪哗啦哗啦地掉落,我终于有个像样的家了,我有孩子了!最重要的是少女竟然也喜欢这个孩子,我们再也不用为孩子的事闹离婚了!感谢上帝!感谢我的好哥们杨子!感谢小河的爸爸和妈妈为我们生了个好女儿!

雨过天晴了,这一顿饭我们吃得格外地香,妈妈不停地为小河夹马铃薯丝,少女把她抱在膝盖上喂饭,小河一边吃一边用滴溜溜的眼睛不停地转着,打量这这个新家和家里的每一个成员,仿佛在辨认什么,寻找什么。妈妈和少女都似乎陶醉在天伦之乐里,只有我有点木,不是麻木,是极度激动后的平静,我真的有一个孩子了,并且还是这么聪明漂亮,并且还和我最担心的两个女人相处得这么好,作为这个家庭唯一的男人,作为三个女人的脊梁骨,我应该在以后的日子里负起全部的责任,我该为她们遮风挡雨,不让她们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一点点伤害!我是她们的生活支柱,她们是我的精神食粮!

我的生活到这里应该是比较圆满的,但是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第一个晚上事情就来了。

我们都没有照料孩子的经验,倒是妈妈成了及时雨,妈妈说,这孩子刚来,要先洗个头,洗个身子,去掉过去,才能重新生活。妈妈这话讲得有水平,一点也不像是个糊涂的人,她仿佛又回到了在流水村完全小学教书育人的时代。我佩服妈妈,她几十年来一直秘而不露的养儿经花在我的女儿身上了,这小家伙就是上帝预备给我的!

妈妈给小河洗头洗澡,小河都很乖巧,没有像有些小孩子一样又哭又闹的,这让我又吁了一口气。更重要的是妈妈见了小河以后好像也不再糊涂了,样样都做得像一个有经验的母亲,对了,她应该是奶奶了,是我亲爱的小河的奶奶。

小河在八点钟按时睡觉了,躺在她的新妈妈的怀抱里,鼻息很均匀,只是时不时地抽一下鼻子,我知道,她还在哭泣。在她的小小的梦境里不知道又梦见了什么?会是我这个新爸爸吗?我忍不住俯下身子去亲吻她光洁的额头,又用十年来抚摩过少女的手,抚摩她小小的背部,真光滑啊,还有她的小屁股真是惹人喜爱,我的手停留在那里,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妈妈小时候也是这样抚摩我的,这是我一生的第一个记忆。平常妈妈很早就睡了,像个乖巧的孩子,可是今晚她好像也睡不着了,跟我一样,坐在床边上看着小河,那眼光就像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样慈祥而富有内涵。

妈,你也该歇息了。我抱着她也亲了亲额头。这是我跟妈妈道晚安的习惯。妈妈说,我还不想睡,你呢?我说,我也睡不着,妈,我陪你聊会儿。妈妈说,小宁,你以后就别再给我炒马铃薯丝了,以后炒给小河吃。我说,我炒给你们三个人吃,你们都是我的最爱。妈妈抚摩着我的头,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抚摩过我的头了,这么多年她除了要求我炒马铃薯丝给她吃,也真的没要求过什么,她的袖子有点破了,她的第二颗纽和第三个扣扣在一起,她的头发原来白得这么快,我平时怎么就没发现啊。我又有点想哭的感觉。

妈。

孩子,这几年你辛苦了。

妈……我再也说不下去。

妈妈的手继续在我的头发里抚摩着,我的童年又回来了。孩子,这下好了,你也有孩子了!

是的,妈妈你有孙子了。

我们母子俩在这里抒情,感受着天伦之乐,少女听着听着眼眶也都湿润了,妈,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你。她又把眼光转向我,老公,我要好好好好地爱你!

我笑了,十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一生的幸福,在这个时候,我早已把何医生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呢?我说,还要爱我们的小公主。少女用力地点头,会的,我一定视如己出,她就是我的全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切都按照我想过的进行,这生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在我的婚姻面临着巨大考验的时候,上帝给我送来了一个好女儿,然后就一切都搞定了,雨过天晴了,我们不用离婚了,我的妈妈看起来也恢复常态了,这都是奇迹啊,我一天里遭遇了三个奇迹!感谢上帝!

就在我想到应该祈祷一下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杨子打来的,我正想向他好好道谢,他的口气却很冲,宁青年,小河的爷爷今天晚上都没吃呢,你还是先把孩子送过去吧!我听得心口一阵激灵,怎么啦,他们家反悔了?杨子说,也不是反悔,主要是这孩子从小跟她爷爷长大,不管是吃住玩都是她爷爷带着的,这一下子给人抱走不是舍不得嘛!我说,不行,孩子已经睡下了,要抱也要明天再说。我的口气有点硬。杨子叹了口气,好吧,我跟他们说说看。杨子终于还是挂断了电话,这一夜,他倒是没打来,但是,我们一家几口可是再也睡不踏实了,首先是母亲被电话里的内容一下子砸蒙了,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她搓着手在房间里晃动着,显然她已经对这孩子动了真情。少女似乎也隐隐感到了不安,这孩子虽然不是她生的,接触的时间也没有几个小时,但这人与人之间就讲一个缘分,她与这孩子有缘分,看着小河躺在怀里熟睡的样子,她的心早已动摇了,是该有个孩子了,即使这孩子是别人生的。整个晚上,她几次抬起求助般的眼光看我,我知道那里面的全部内容。我说,妈,老婆,你们不用急,杨子说,这孩子是一定要给人家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不给,还给谁呢?我口气一转又说开了,其实,他爷爷也不过是一下子不适应而已,明天我抱给他看看,就抱回来了。妈妈和少女给我一劝两劝心里的疙瘩倒是有些松动了,在后半夜终于睡着了。而我却怎么也合不上眼,这孩子的命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呢?她会真的是我的吗?万一她爷爷舍不得怎么办?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换成谁也是不忍心的啊!

我在平台上一站就是一整夜,这期间,少女叫了好几次,我先是应了,窝进了被窝,给她抚摩脊背,等她睡着了,我又抚摩小河,还是睡不着,又起来抽烟,翻来覆去地好几回,天终于蒙蒙亮了,我拥有了两个黑眼圈。

我其实不是基督教徒,但这一天我真的祈祷了,我不会做祷告,我只会说,主啊,上帝,保佑我的女儿小河能够在我们家长住,然后我没有忘记说句阿门。我没有提到母亲和少女,因为我知道,只要上帝让小河留在我家,母亲就会恢复健康,我和少女的婚姻危机也会慢慢松动。她们是我生命中同样重要的三个女人!

清晨六点多,杨子的电话又来了,他说,宁青年,你还是把孩子抱回去给他爷爷看一眼吧,小河的姑姑给我打电话了,说她爷爷一晚上都没合上眼,我看这样不行,会出事的。我对杨子说,他没睡着,难道我就睡着了?杨子说,哥们,就当我求你了,你先抱回去给他看看吧!我说,他都看了几年了,难道都没看够吗?不然他为什么要把孩子送人啊?杨子也挺委屈的,哥们,你听我的,这次如果不成功,我保证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女儿!我说,不用了,我就要这个孩子,其他的就是再漂亮聪明我也不要了!杨子在那边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说,好吧,我陪你去,先把孩子送过去再说。

小河原来的家其实离我的家不远,也就是三四里路,我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转眼就到了,一路上,小河都把我抱得紧紧的,东张西望的,我在车上跟小河说话,她只是点头摇头,半句话不说,我的心里又是高兴又是辛酸,这孩子认人啊。拐过了一个路口,小河突然就欢呼了起来,我家到了,我们家到了!说着就要从我的怀里挣脱下车。杨子已经在家门口等我们。一见小河,她的爷爷立即就扑了上来,抱住孩子死命地啃,像抱着一节甘蔗。我说,你们怎么说话不算数啊?说给了又这样。小河抱住她爷爷一下子就变了样,眼睛向我白了白,仿佛取得了一场胜利,是的,她回家了,这家里有她的爷爷、奶奶、姑姑,当然还有一个不大称职的爸爸,但是,再不称职的爸爸也是爸爸啊!而我只是个外人。

小河的爷爷当着我的面就问小河,妞,你饿不?小河摇了摇头,不饿,我早上吃了好多东西。她爷爷又问,你昨天晚上跟谁睡啊?小河说,我跟妈妈睡。她没见过妈妈,当然把少女当成是自己的妈妈了。小河说,我还见到外婆了,外婆给我洗头,还给我买好吃的。她爷爷问,你的新爸爸呢?我知道他的意思,小河的新爸爸就是我,她爷爷要从孩子的嘴巴里挖出我不疼爱她的证据,对这一点我很自信。小河没回答,只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却拿眼光瞄我,我迎着她的眼光笑了。我知道小河怕我,原因无非是昨天是我把她抱走的,在她心里,她是恨我的,这一点我知道,我想只要有机会,我会慢慢感化她,终有一天她是要叫我爸爸的。

她爷爷没再问什么,只是紧紧抱着小河,像铆和榫,相互的身体上没有一点罅隙。然后,他也没跟我打招呼就进了自己的房子,不见了。我的眼光追寻不到小河的身影,但耳朵听到了,那是从后院里传来的小河快乐的笑声,是啊,她回家了,又可以和家人在一起了,又可以跟小伙伴们一起嬉闹了。

最后,是小河的姑姑说了一句话,她说,我爸爸(也就是小河的爷爷)下午要去泰顺做工,这一去就是两个月,你就让他先抱一会吧,等他走了我再把小河送过去给你。她见我没什么反应,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们答应给你的,就一定会给你。听到这句话我提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早上,我特意向单位请了假,我在想,小河的爷爷说要去泰顺总不会在半夜才走吧,应该是在午饭后,这样的话我下午一两点钟就又可以把小河接回来了,呵呵。我这样想,又这样安慰妈妈和少女,我甚至还把时间往前推了一个小时,我对妈妈是这样说的,妈,你别担心,小河的姑姑说,吃过中饭就把她送过来。我也是这样对少女说的,少女昨天旅游刚回来,公司里一大堆的事要处理,就先上班了,我打电话对她说,老婆,你晚上回家,我保证还给你一个真正的公主。少女似乎也很高兴,在电话里和我聊了好久,都是关于怎么给小公主买衣服打扮甚至说到了到哪个幼儿园读书之类的事情,我们聊得非常愉快,这是好久没有的事了。

四

小河最终没有在午饭后甚至一两点后送到我家里,我一直鼓励自己再等等再等等,可是到了少女快要下班的时候,还是没有她的踪影,我已经把门槛都踏破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给小河的姑姑打电话,电话通了,里面有一首很流行的彩铃,我一直等到一首《狼爱上羊》的歌曲都放完了,手机还是没人接。我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他们这是干什么呢?即使你后悔了,舍不得了,不想让小河给我做女儿了,也不应该这样啊,我又不是狼,是狼也知道爱的。少女终于回来了,一见我的架势,她就知道结果了,一下子脸黑黑的。我说,你先喝口茶,润润嗓子,等下公主回来了,叫你妈妈,可不要应不出来啊!少女见我这么乐观,想着想着也就笑了起来,真的就去泡茶了。

我们一直等到了晚上十点,我一次又一次地拨打手机,听得连《狼爱上羊》都会唱了,对方还是不接手机。我终于气馁了,我又不能跑到他们家里去抢人,怎么着?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我忍不住就想,小河这会儿不会着凉了吧,不会饿着了吧,不会摔倒吧?我担心极了。

第二天我和少女都请了假,我打电话给杨子,我问他,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杨子的话没有尽释我心中的疑惑,他说,可能是他们家里一下子舍不得吧,过几天会给你的。我说,我并不是向他们家抢孩子,这是好事,要你情我愿的,大家喜欢才有意思,否则小河给我当女儿我也不踏实。杨子说,这样吧我再陪你走一趟。我要的就是他的这句话,于是,我和少女又去了小河的家,小河不在家,小河的家里人也不在家,铁将军把门,他们好像故意在躲避我。我又一次失望,同时升起了一股愤怒,我没有见过说话这么不算数的人,你孩子不给我说一声就是了嘛,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少女更是气得不行,她可不是我,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手在操作,她没什么插手的,所以她有埋怨的资格。我没有办法只好又哄她,她虽然比我大两岁,可是一直是我的大孩子。

过了几天,小河一直没有消息,杨子那里我也懒得打电话,反正是没有希望了,少女倒好办,只是有点气我不过,哄哄也就过去了,问题是我的妈妈又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一会儿叫我老宁(她可能以为我是我爸爸),一会儿又叫我小河,还有一次竟然把我精心炒好的马铃薯丝全部倒扣在我的头上!弄得我像猴子一样在地上蹦跳着,后来还是老婆好,上医院给我买了药水涂抹了好几天,还是留下了几个烫伤的疤痕。没办法,是自己的母亲,我又不能告她,只好哑巴吃黄连了,谁叫我没有把她的宝贝孙女接回家呢?我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必须立刻找一个女儿,可是先入为主,小河已经把我心里填得满满的,我不可能再喜欢上另一个女孩的,这和谈恋爱是一个道理。

但我没有再拨小河姑姑的电话,我没有那个脸,毕竟是别人的孩子,他们不让小河做我的女儿,我只好认了。虽然他们的为人在我看来是有点问题,但那也是他们的事,我管不了,毕竟他们是骨肉亲情嘛。

我已经和少女商量了,再去打听一个,这次要说好了再往家里抱,不然,自己伤心不说,如果老母亲再来一盘马铃薯丝,我可真的受不了。那几天里,我们四处出击,凡是能够动用的亲戚朋友全部都联系上了,比我结婚那阵还热闹,没多久,几乎所有的三姑六婆都知道我要抱养一个女儿了,我也是踌躇满志的,我这是撒大网捕大鱼啊,我就不信凭咱这条件还抱养不了一个女儿呢!

正在这个时候,我很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小河的姑姑,她在电话里说,小河想妈妈了,我们也已经商量好了,小河给你们家当女儿。我一听这话几天来的所有怨气一下子烟消云散,我连忙说,好,好好。除了说好,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我已经放弃的时候,我接到了圣旨。

我来不及给少女打电话,其实我是想给她一个惊喜,我叫了一辆车就往小河的家里赶,小河在门口嬉闹,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命运已经发生了真正的变化,我见到小河了,小河的额头多了一个小疤痕,我心里一酸,就知道这孩子没什么人照顾她,是自己摔的,第一天抱过来的时候,我就检查了她的身体,竟然有十几处小疤痕,不是磕碰的,就是割伤的,可怜的孩子。

小河的爷爷和奶奶没有露面,她姑姑全权代理,她姑姑说,我爸爸的意思是以后能够常来常往,他太疼爱这个孩子了,是他的命根子。

我心理又有点不平衡了,你这么疼爱这小孩为什么要送人啊?当然这样的话我没有说出来。我说,以后看孩子自己吧。说这话的时候,我蛮有信心的,我想经过我的教育这孩子认你才怪呢!先把孩子抱走再说。说实在的,我当时有点不择手段,有点卑鄙。可是,上帝,你要原谅我,我是太喜欢这个孩子了,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我抱走小河的时候,小河哭得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们。我赶紧上了车,飞也似地跑掉了,她姑姑在后面不停地抹眼泪,这些我都看到了,但我管不了那么多,小河这下是我的了,跟你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次意外的惊喜,我后来回想起来分析了几个原因,首先是小河的妈妈跟人跑了,爸爸成天在外游荡,而她奶奶和爷爷又要做些小生意,没有时间照顾她;其次,她爸爸要结婚了,女朋友不可能允许他带一个小拖油瓶,小河成为她爸爸的拖累;据杨子说,小河的家境不是太好,现在培养一个孩子,没有二三十万是成材不了的,这孩子又挑剔,要买这买那,并且还要挑好的,这需要一笔多大的开销啊,这些钱谁来承担啊?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杨子到最后才告诉我,那就是小河家里人在生小河妈妈的气,万一这孩子培养成材了,到时候她妈妈来认回去了怎么办?所以归根结底,小河应该送人,特别是送给我这样又疼孩子、家境又过得去的人家。我的分析得到了杨子的赞同,显然这家伙非常清楚小河家里的一切,他和小河家人的关系,我不想知道,这是他的隐私。

小河回家了,妈妈又恢复了正常,抱着她像抱着金元宝一样,一刻也舍不得放手。倒是少女的态度让我有点意外。她好像看起来不像第一次那么高兴,我问其原因,她就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有时候干脆就不搭理我,我想不通,为什么前后才几天,同样的一个人,她的变化咋就那么大呢?

她不再给小河喂饭,不再给小河洗澡,不再抱小河,亲小河,就是晚上睡觉,也是让小河躺在我的怀里,这到底是怎么啦?这些事情由妈妈和我联手完成,小河虽然还没有叫我爸爸,但已经不再那么怕我了,睡觉的时候老是往我怀里钻呢,这小家伙,真是惹人喜爱,我就是做一天爸爸也是值得的。

事情好像又风平浪静了,但还是出现了问题,这个问题一出现,我就彻底绝望了。事情是这样的,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吧,然后的姑姑,对了,我已经把小河的名字改成然后了,出处是,我的弟弟的孩子,也就是我的侄儿叫宁浩然,小河做了我的女儿,比他小,就是在他之后了,所以叫然后,我妈妈是个教师,她这会儿可是个明白人,她发话了,叫然后好,后是什么啊,你看古代的皇后太后都有一个后字,现在港台不是也有什么天王天后吗?这后字意思好,就叫然后。有一天,然后原来的姑姑给我打电话了,她的语气几乎在哀求,宁先生,你还是把小河抱过来给我爸爸看一眼吧,就一眼,我爸爸已经两天没吃没喝了。我一听坏了,他们又要重蹈覆辙了,又要耍把戏了。我说,孩子这几天刚刚混得熟了,你这样一来我岂不前功尽弃?然后原来的姑姑说,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可是没办法,我爸爸他就这个脾气,他想看我们也阻止不了,你还是先把孩子抱过来吧。我说,既然这样,你们过来抱吧,把孩子抱走就是了,我不要了。话一出口我就傻了,我怎么会这样不冷静?我应该坚持自己的立场的,在这场软战争中我不能输,为了妈妈和少女我也不能输。可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我虽然言不由衷,却不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果然,然后原来的姑姑,不,应该说小河的姑姑就说了,好的,我马上就过来。

小河在我家住了七天后,又回到了她原来的家里,这孩子见到她姑姑的时候,立刻就欢呼起来,而在我家里的这几天没有说几句话的。我不由暗暗感叹,毕竟是血缘至亲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呢!这孩子真是聪明。越是这样想,我就越痛苦。她姑姑说,这几天麻烦你们了,我们也不是养不起,只是想让她有个更好的环境,这个孩子是个人才。我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话被哽咽住了。少女却来气了,露出了农村妇女的厉害来,说什么屁啊,快点把她抱走吧,是人才你们有本事就自己养,天才我都不要,还人才呢!话说到这份上,实在是没办法再谈什么了,少女的话虽然粗俗了点,但是说实话,我也想说的,我实在是给他们骗怕了,一次又一次的,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

然后走了,不,是小河走了,这一次,小家伙向我摇了摇小手,这是再见的意思,但是我知道以后是再也见不到了,这几天下来,我抱她抱得腰酸背痛的,上班也不正常,还给主任批了一次,问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问题,我一时还不敢说明,就支支吾吾地遮掩过去,主任虽然满腹疑惑,但看在我平常表现还是蛮好的,也就没问什么。我这是为了什么啊。

小河越来越远,挥舞的小手越来越模糊,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冲出了眼眶,我又哭了。而少女已经转身走了。

我得不到一点点的安慰,我这是怎么啦,和小河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我虽然很累,但值得,我很幸福,从没有过的幸福,我见到小河好几次张开了嘴巴想叫我爸爸,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知道,不用多久,这孩子就会如我所愿,对着天空和大地喊爸爸的,而这一声爸爸就是花再大的代价我也是愿意付出的,小河,然后,然后,小河。以后只能成为一种酸痛的记忆了,我再也不可能抱着亲爱的然后睡觉了!

那一夜,我哭湿了整个枕头,一阵又一阵的,比小河刚来的那个晚上哭得还厉害。

少女说,不就是一个孩子吗,何必这样?

又不是自己的孩子,你干吗这么伤心?

这孩子如果是你生的,我倒是可以理解。

我说,你不明白的,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真的需要一个孩子。

少女说,要不,我们明天就去离婚?

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盯着少女,你以为离婚那么有意思吗?

少女不冷不热地说,我不知道,我又没离过婚。

我心里的一股火马上就蹿了上来,你再这样说就快了!

少女嘟哝了一句,我可没有这么说,是你自己说的,说不定,说不定那孩子……

我一下子就爬了起来,少女,你说清楚点,那孩子怎么啦?

少女的脸上一点惧色都没有,哪有人像你这样对孩子的,我真怀疑是不是你在外面生的……

我一听这话顿时傻了,手上却已经动了起来,一巴掌就掴在少女的脸上,你说什么你,你疯了?

少女也哭了,你还真打我?为了一个野种你竟然打我?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孩子的鼻子眼睛嘴巴,就连动作都像你,不是你生的,你会这么想往家里放?

我彻底明白了,原来少女这么多天来,对小河爱理不理的,是因为这个原因,难怪,难怪。这一次我没有再动手,男人动手打女人总是不对的,我嘿嘿地笑了两声,少女,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急抱个孩子吗?是的,我是喜欢这个孩子,可是跟你想的完全是两码事。

少女昂起了雨打梨花般的脸,那可是一张我亲吻过无数次的脸,我怎么就舍得打她呢?我真该死!我想到这里就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这下把少女都弄得有些蒙了。我就在她茫然的瞬间说了下去,少女同志,你听清楚了,你如果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就应该早就想到我抱养孩子的初衷,那就是我不想离婚,我想我们这个家和别人家一样充满欢声笑语,像别人家一样有人叫妈妈爸爸,也像别人家一样可以去江边散步和孩子一起嬉闹,你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吗?少女没有答话。我继续说,你知道吗?为什么别人家都可以有孩子,就我们家没有?那是因为你不会生育,你如果也生个孩子,我还会抱养孩子吗?少女以前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埋下脸,泪水流得比我刚才还多,那样子看起来我见犹怜。我缓缓伸出了手,拍了拍她的背,老婆,对不起,我打你是我不好,你晚上罚我睡地板好不好?我终于平静下来,接下来是要解决让少女同志笑起来的问题了。少女用力地甩了甩肩膀,她在拒绝我的幽默,我知道时机到了,差不多了,就顺势抱住了她,老婆,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以后都让你打我好不好?哎哟,哎哟……我的脸上又是一阵刺痛,少女又在咬我了,这下好了,亲爱的少女终于原谅我了。这是她的老套路了,只要咬我几下,什么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只是我的脸上又多了一个马蹄。这一夜,我对少女允诺了许多,包括答应带她去某某大医院看输卵管,当然,我没有提到她打过胎的事,要是在这时候提起,我还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一点明智我还是有的,我甚至已经暗暗发誓,从此以后我都不提这件破事了,谁没有过去啊,少女同志没有对我提起这件陈年旧事,那是爱我,是怕我不开心,我得感谢她才是。这一夜,我们出奇地恩爱,相互间仿佛要把对方揉碎一般,气喘吁吁的,地动山摇的,最近被小河闹得夜夜无眠,夜夜无事可做,这一夜我们统统补了回来。只是明天,哎明天,我该怎么跟妈妈讲小河的事情啊?说不定她又要旧病复发啊!

这一天是周末,我和少女都没有上班,也因为昨夜消耗了太多体力,我们就起得晚了些,开了门,眼前是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我的妈妈,她竟然搬了张凳子坐在我们的房门前。少女吓了一大跳,妈,你这么早坐在这里干什么?妈妈回过头来,哦,你们起床了,我给你们做早餐,不知道合不合胃口?妈妈竟然会做早餐了?这可是二十年来的头一遭!我连牙都没刷就奔了出去,果然是一桌丰盛的早餐,有豆浆,油条,煎鸡蛋,稀粥,面条,当然还有炒马铃薯丝。妈妈不糊涂了,妈妈会烧饭了,我真该欢呼才对。

妈妈说,只要你们喜欢,我天天都为你们烧饭。少女说,妈,这事应该我来做的。妈说,你们工作都忙,哪里吃过一顿安心的饭啊,以后就我来做。我赶紧说,好,好好,妈妈喜欢做,我们就多吃点。妈说,那孩子不是我们家的,你们就不要难过了,以后会有的。妈妈的话说得有点狠,我点头如捣蒜,是的,会有的,妈,你多吃点。

五

没有小河的日子,我们也过得很开心,因为妈妈突然就恢复了,每天下班进门的时候,妈妈已经烧好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我又想哭了,妈妈终于恢复了她的精明能干,我出门再也不用反锁着房门了,这是天大的好事,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少女也不再吃醋了,每个晚上都缠着我,弄得我筋疲力尽,上班的时候上五楼都腿软软的,但我心里舒畅,舒畅极了。

我的心稍稍安静了下来。

事情还是出在少女的身上,那一天少女不见了!我找遍了120平米的角角落落,就是一只老鼠也该现出踪影的,可是不见少女的影子,妈妈告诉我,她很早就出去了,样子很急。妈妈还补充说,我本来是要拉住她的,可是她说有事先到公司了,我又不能叫你,你睡得那么熟。是的,我昨夜是睡得太迟了,为了一篇精彩的腹稿,我整整花了三四个小时,在少女鼻息悠长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假寐,直到凌晨的时候才沉沉睡去,像一头猪。

少女失踪了。这期间我打了她的电话,可是老处于关机状态,我去了她的公司,不在。

我知道少女终于无法忍受我的生活,她这次是彻彻底底走了。

我不想再与任何人说话。

我在无人区。我对着大海发呆,我的思想几乎是停顿的,我知道自己想了很多,但无从说起,我能跟谁说啊?我是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了,一切的磨难和阴谋我都可以接受。也许我可以从无人区里跳到海里一了百了,也许一辈子都无人知道我的去处,生命就是如此简单,但生活呢?我能吗?至少我还有一个妈妈!是的,我有一个妈妈,妈妈,这两个字,不,是一个叠词,妈妈这个词真好,据说,所有的人种和所有的哺乳动物在呼唤妈妈时都会发出“MAMA”这样的音节,这个词真是伟大,我能不爱吗?为了妈妈我也必须生活下去!当然,这个坏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没有实际性的行动。

在海风的吹拂中,我逐渐又冷静了下来。我越来越佩服女人了,真的,她们善变的能力,男人就是骑上千里马也及不上的。

我在无人区一直呆了整整一天,像大海边上的一尊雕塑。我不知道自己要守候什么,我不是神,只是一个被抽空了灵魂和骨髓的人。

我的时间是一段省略号,是上帝遗忘的一段空白。我知道上帝很忙,他没空理我这个脆弱的孩子。

后来事情还是出现了转机。

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天,少女突然回来了,而我已没有了寻根究底的愿望,她进门的时候我在上班,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我却睡不着,坐在床边重新审视着我的妻子,这是我的妻子吗?少女还是少女,连发型都没变,眼睛还是那个眼睛,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可是我感觉到了一种不一样,原来的少女已经不复存在了,少女是别人的少女了。

少女在我的凝视中醒了过来,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睡着,她向我笑了笑,有点涩。我点了点头,回来了?说完这三个字我就别过头去,装作是要找香烟。少女拉住了我的手,老公,睡吧,我要你。她的声音充满了柔腻和诱惑。我这人心软,一听这话就酥了一大半了,再给她一拉,我就乖乖地进了暖暖的被窝。

生活依旧,看起来好像真的没什么变化,妈妈照样给我们弄早餐,我照样按时上班,只是少女辞职了,她说不想做了,她要吃我老本。我说,行,只要你愿意,你想怎么就怎么。临出门的时候,她对我说,我以后就多陪陪妈妈,她老人家不容易。我点点头,是的,每个人都不容易。

没有上班的少女比以前更美,她会给我弄饭菜,给我洗衣服,给我拖地板,给我捶背,陪我睡觉,还把妈妈伺候得乐呵呵的,我应该满足了。这样过了大半年,已经是冬天了,南方也已经穿上了棉袄,北方更是一片银装素裹了。

我的心情一片平静,没有什么波澜。如果不是少女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想,以后的生活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这一天晚上,我和少女做完了爱,互相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少女说,宁青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我应道,怎么要啊?少女说,我去了很多医院查过了,我这病治好的机会很渺茫,但我的子宫是好的,我们可以做一个试管婴儿,这个成功率还是蛮高的。我一下子翻过了身子,压在少女上面,嘴对着嘴问她,你去过很多医院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对她的话的后一部分不感兴趣,对前一句却感到了奇怪,少女什么时候去过很多医院?少女亲了我一下,我前一段时间离开家就是去上海的医院了。我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少女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我本来想,如果医治好了,就算是给你一个惊喜,如果治不好,我就不回来了。我说,你、你真是个傻瓜,你这样做,让我怎么办?我知道这几个月来,我心里的压抑已经烟消云散,我突然就想起了一首诗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的,我是爱着少女的,爱到天崩地裂都不变!最重要的是少女也是爱我的,我没有问她治不好怎么又回来了,这是傻瓜问的话,少女已经回来了,这就是最好的答案,她是爱我的。我回应了少女一个长吻。好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少女说,事不宜迟,明天你就陪我去上海好不好?我说,好。

手术非常成功,我们花了四万元,少女的那个温暖的小房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我的小蝌蚪,它在里面,正在酝酿成一个生命,呵,生命,就这么简单!

两个月后,少女的肚子真的就鼓起来了,我看在眼里,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少女整天也是笑眯眯的,那样子温柔极了,少女真是个好妻子,输卵管堵塞不是她的错,搞试管婴儿却是她的功劳,亲爱的少女,伟大的少女,她也快要成为一个母亲了,连额头上都闪烁着光芒!当然,这期间最高兴的还得数我妈妈,她的病已经神奇地痊愈了,她又恢复了当教师时的精明和能干,她现在比我们都忙,整天捧着一些育婴书籍钻研,一会儿说要少女出去散步,一会儿说要晒太阳,还买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补品,甚至连小宝宝用的摇篮她也提前八个月买回来了。好在摇篮是没有保质期的,她要买就买好了。

我又成了模范丈夫了,我是一个好男人,周末那是一定要在家里陪少女的,除了上班时间,我都不会出门,我要给少女说笑话,解闷,给她买好吃的,孕妇其实是最需要快乐的心情的,作为丈夫和准父亲,我得为亲爱的少女和未来的宝宝着想。少女的妊娠期反应非常激烈,一过了两个月她就不停地吐,吐得酸水都出来了,我看着都心疼,可是她竟然非常坚强,说没关系,这是自然反应。我暗暗佩服她的耐心,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就连感冒了,都不上医院或诊所打针,说怕疼。现在都吐成这样,她还说没事,也许这就是天性吧,母爱的伟大,妈妈已经给了我最好的诠释,我真想喊一句:母亲万岁!

六

少女怀了孩子之后,我以前的幽默感突然就都不见了,我现在很现实,我只要好好生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可谓想尽了办法,现在我好像如愿了,我是该幸福还是该痛哭?我不知道。我忍下了,我照样去上班,照样回来陪亲爱的少女和未来的孩子,小日子过得快快乐乐,和和美美,一家团圆,尽享天伦之乐。

又过了几个月,少女终于生产了,是个女孩,跟她一样漂亮,但更显精致,这个孩子就像雕塑家用刻刀琢出来似的,精致,对,就是精致这个词。只是一个人怎么能够长得这么精致呢?她几乎没有一点瑕疵,是上帝送给我们的一件宝贝。也许是我和少女的基因比较优良吧?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但我的心里还是打了个问号,这孩子可能有问题。我一直认为,一个人也好,一件东西也好,不可能是完美的,太完美了就有问题。但愿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问题来了。

孩子快要周岁了,妈妈张罗着请东家宴西家的一切事宜,她每天都很快乐,偶尔还哼起了《南泥湾》和《南屏晚钟》这样的老歌,我看得出来,这个家里除了那个还不懂事的宝宝,就她是从骨子里变得舒畅,剩下的人是我和少女,说真的,我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我跟少女已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没有亲热了,少女不喜欢,她的理由永远是怕惊醒了孩子,经过一次次的拒绝,我也没什么兴趣了,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还能够给这个憋死啊?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少女看孩子的眼光,她真的变了,从一个妻子变成了一个母亲,跟我妈妈看我的眼光一样,她慈祥极了,小宝宝在她的照料下,我永远都不用担心会受到什么伤害,她是个称职的母亲。

问题在我。我的心里有一个鬼在作祟,我越来越觉得这孩子不像我,一点都不像,我长得粗枝大叶的,这孩子却秀气得让我感觉到她是一个瓷器,我怎么生得出这么精致的孩子啊?如果站在少女的角度想一想,我是会找到答案的,少女很美,比她少女的时候更有韵味更漂亮,她的额头都是光亮光亮的,这孩子像她,那鼻子,那眼睛,就连那眉毛和撅起的小嘴巴都像少女。她不像她的爸爸,也就是我宁青年。

少女不跟我亲热我还受得了,可是我受不了她那样子对孩子,我想抱孩子,少女说,你粗手粗脚的,别弄疼了她,还是我来吧。我想亲亲孩子,她说,你的胡子那么扎人,碰破了宝宝的脸皮怎么办?我想跟孩子睡在一起,她说,你睡得像猪一样,万一压到了她就坏了。总之这孩子是少女一手养的,是她的个人财产,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实在受不了。我就说,少女你说点道理行不行?她难道不是我的孩子吗?我怎么会伤害到她呢?少女的理由是,你没有经验,反正我也没其他事,等宝宝大一点再给你抱好不好啊?我还能够说什么,我没经验,难道你就有经验了?我突然就想起了何医生的话,少女以前可是打过胎的,难道她真的当过一回母亲?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啊!我不能往这方面想,我是想过平静生活的人,这样想下去的话,会出事的。

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少女仍然全身心地爱着她的宝宝,并且连我以前给孩子起的名字宁然后都不要了,她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汤汤。这是什么名字啊,叫起来都不顺口,并且还没有半点意义,倒是有点像宠物狗的名字,可是少女自己喜欢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我没有办法,妈妈不作声,所以,我们的孩子就叫做汤汤。

汤汤在她妈肚子里的时候比较调皮,老是让少女呕吐不已,可是到了这个亲爱的世界,她显得很安静,至少比我见过的其他人的孩子要安静,不哭不闹,吃得也少,到了周岁了还不会叫妈妈,更不用说叫我这个便宜爸爸和她的奶奶了。我对少女说,宝宝可能有点问题,你不觉得吗?少女一听这话就竖起了眉毛,宁青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说汤汤不会哭不会闹是吗?你懂什么?男孩子才爱哭爱闹,咱汤汤是小公主啊,这叫乖,叫文静,你懂吗?她说着说着就俯下了身子看她的汤汤,汤汤,你这爸爸做得没一点样子,不说咱乖,还挑三拣四的呢,真是的。

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汤汤是少女的,不是我的。我真的很生气,这么多年我都想要一个孩子,现在有了,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呢?首先是孩子不一样,难道试管婴儿都是这个样子的吗?其次就是少女,我的老婆的不一样,难道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自私的吗?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了,但我不知道关键所在。我只好哑巴吃黄连,自己的苦自己咽。

办过了汤汤的周岁,宴请了所有该请的亲朋好友,我宣告,我有自己的孩子了,收到亲人们由衷的祝福,我的心里十分舒畅,我对少女说,老婆,你这段日子辛苦了,要不我们全家出去走一走?少女说,好啊,汤汤是该出去见见世面了。我高兴极了,这是少女两年来第一次没有拒绝我的请求,我赶紧把想好的话对她和盘托出,现在不是流行到乡下去度假吗?我们也跟跟时尚,带着妈妈和宝……汤汤去流水村转一下,这一来呢了却妈妈的心愿,二来嘛……我不去,我还以为你会带我和汤汤去北京上海呢。少女一口打断了我的话。我说,北京上海有什么好去的,你不是经常去的吗?这流水村是妈妈插队的地方,有她很多老朋友,她这下病好了,是该回去看看的,再说,爸爸也是死在那条路上,你就当给妈妈还个愿吧!少女说,我就是不去,要去你们去吧,那地方我一听就烦。我说,为什么?少女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去。我说,既然没有原因,就陪妈妈去一趟吧,你也该回去看看你妈的。少女理都不理我,我就是不想回那个地方。我心里一下子就来了气,少女你这是怎么啦,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少女说,我以前怎么样啦,我从来就是这个样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怎么能够跟女人吵架呢?有了汤汤后,少女真是越来越怪异了,我简直无法理解了。

我终于决定还是要去一趟流水村,妈妈跟爸爸是在那里认识并生下我的,我不能忘本,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时间去,主要是妈妈的身体原因,现在妈妈已经恢复了,她是该回去看看她的故友她的亲人的,爸爸是死在那条路上的,妈妈的心愿我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来,妈妈显得有点怀旧了,虽然她在竭力掩藏,俗话说知子莫若母,反过来也一样,母子连心啊,我怎么会不知道母亲的心事?如果我连母亲的心事都不清楚,那我就愧做她的儿子了!

母亲这段时间老是在擦拭父亲的照片,一遍一遍地凝视抚摩,闲下来的时候,还老是给我讲流水村的旧事,我知道,她是想回去看看了。

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去,即使少女反对,我还是要去。为了了却母亲的心愿。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母亲当然也看出了少女的不快,她老人家眼睛尖着呢,她劝我说,还是等一段时间再说吧,这事也不急在一时。我说,反正是要走的,还是趁现在吧,昨天我连假期都请好了。妈妈这次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汤汤,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说,妈,你也别舍不得汤汤,我们一个星期就回来了。妈妈这才抹了抹眼泪,说,走吧。

我们在流水村总共呆了三天,妈妈的老朋友有很多都在这里落脚成家的,这时也已过世了好几个,妈妈一一打听到了他们的坟头,一个一个挨着祭拜过去。她又跟活着的老朋友拉了两天的家常,相互又是抹眼泪,又是呵呵地笑,像孩子一样。第三天,妈妈就说,小宁,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汤汤了。我说,妈想走,我们就回去。

这一次的流水村之行,妈妈虽然抹了很多次眼泪,但看起来,她非常开心,我们当然还去了妈妈和爸爸当年的老地方,那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妈妈这次没有哭,只是默默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

我们回来了,家还是原来那个家,可是少女又不见了,少女不见了,汤汤当然也不见了。妈妈失魂落魄地找着,喊着,少女和汤汤就是不见踪影,后来还是妈妈眼尖,她在我的床头发现了一封信,妈妈只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我来不及看,连忙给妈妈掐人中,灌开水,终于还是把妈妈救醒了过来,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安顿好妈妈入睡,这才打开信件,信当然是少女写的,详情如下——

宁青年:

我们走了。在这里我要向你道歉,我知道,我这次的行为可能会伤害到你,以及妈妈,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好好照顾她老人家,这是我的错,但我尽力了,因为生活给了我犯错的机会。

我很爱你,当然这是以前的事了,我也非常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呵护,真的,我非常感动也非常感激,但我现在不爱你了,我已经爱上了别人,你不用怀疑我有什么外遇,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出格过。

我发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还记得何医生的话吗?他说我输卵管堵塞,还说了我打过胎,这都是我让他说的,他是我的一个同事的哥哥。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在此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没有问题,是你的问题,但我还是不相信,后来,我离家出走,我已经跟你讲过了,那是去看病,我是多么想要给你生一个孩子啊,我去看了,但医生坚持说我没有问题,那就真的是你的问题了。宁青年,我爱你,所以我不敢伤害你,我怕你一旦知道了自己的病会抬不起头来的,所以就想一直瞒下去,也才有后来的试管婴儿一事。

你读到这里肯定还不明白,是的,做试管婴儿的时候,精子不是你的,是精子库里的,我也不知道捐献者是谁,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太爱汤汤了,跟你说实话吧,这一年来,我每次看着汤汤,我就想起来,这孩子的爸爸到底是谁呢?他是个官员,是个农民,是个律师,还是杀人犯?我想不出来,但越是想不出来,我就越想他!宁青年,我知道你一定在冷笑,可这是真的,我已经爱上了汤汤的爸爸了,我现在就带着汤汤去找他,我清楚自己的这种行为有点疯癫,但没办法,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爱是完全不讲道理的,这一点希望你能原谅我。宁青年,我是爱过你的,只是我更爱这个让我有了孩子的男人!对不起,宁青年,如果我真的找到了汤汤的爸爸,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我只想见他一面,以后的事就无法预料了,是的,以后的事谁会知道呢?听天由命吧!

再见!不,永远都不见了!

汤少女携汤汤笔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少女爱上了孩子的爸爸,未见面的爸爸,而不是我?

这件事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她说的是真的吗?我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读了这封信后,我的心里可以说是汹涌澎湃,但我很冷静,冷静得可怕,我从来就没有这么冷静过。我揣着这封信直接去找了何医生,何医生一见我的脸色就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他说,是的,宁先生,少女确实是交代过,不要跟你说你没有生育能力这件事,我知道自己违背了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但面对这样的好女人,我不得不动情,不得不徇私。何医生的眼光很柔和,他最后还说,这件事,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就实话告诉你,像你这样死精的人很少见,以后可能、可能都没有机会生育了。谢谢。我说完这句话,马上就转身走了。

我想,我是该找回少女的,可是我没有,我知道自己已经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少女已经彻底失踪了,这一次,不是上一次,我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是带着她的孩子去寻找孩子的父亲了。

母亲仍然恢复了五岁的神态,她的做事方法虽然荒诞不经,但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前二十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还得天天为她炒马铃薯丝。每次伺候好母亲,我就想,我的精子到底能不能孕育出一个小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