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好人”与精子哲学

2009-11-24 07:54
西湖 2009年11期
关键词:代际好人精子

夏 烈

这个小说提供了一些令人惊讶的东西,虽然写来安安静静、平平庸庸,透着拙劲。

所谓令人惊讶的东西,我的意思是,它其实提供了很不一样的人物。小说的人物想要不一样,必须成为个人。个人对小说意味着什么呢?我的想法是,他至少意味着小说可以从一堆雷同和滑溜的叙事中沉淀下来,像笨拙的小孩——当一个队伍里因为有了佼佼者而让其他五六个小孩都迅速跟上,学会了佼佼者一样的行动方式和言语腔调的时候,只有这个小孩掉队了,他远远地看着缩小的同伴们,有些焦虑,有些无奈,但他踉跄和蹒跚的仍然是他自己的步点,哪怕有些难看,有些慢。而这样的小孩,才能吸引我们的注意,不是那个远行的抱团结伙里的大多数。如果问,小说为什么活着,今天说它为人民活着、为道义活着、为理想活着、为生命意志活着、为政治活着、为娱乐活着,都可能遭致攻击,但小说为“人”活着,重要的是为“个人”活着,在我看来言之成理并更为基本。出色地写出人之所以为“个”的惊讶之处,值得佩服。

《人之初》的个人带有作者自身的代际特征,“我属于七十年代的产物”,小说一开始的交代就牵扯进了作者的代际指认。如果说这个夫子自道式的代际指认是虚构的,我当然挺佩服作者此后对人物心理的把握,但我更相信这就是一份“70后”的体检报告。融入了这个代际特征的小说人物宁青年,因此非常自然地完成了他的第一人称的故事叙述,完成了他的性格语言,当然也完成了他人生第35年前后家庭和婚姻生活的独特呈现。

我为什么要强调作者“70后”的身份与小说人物的关系呢?原因之一是这给这个小说带来了非常真实的质感,也就是说,作者有意无意之间让小说变得平实而有呼吸,第一人称的叙述中,宁青年让作为虚构文学的小说近乎于写实文学的自白——35岁的人生基调,一种属于目前70后小人物的人生感喟贴切地运行着——既不是五六十岁与体制安全告别或者最后一搏的心态,也不是二十郎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勉强摸起社会边角并大为熟悉地摸着恋人身体的情态,而只是一种三四十岁将衰未衰,懂了一半,另一半却懵在当场郁闷得很的样子。果然,小说结尾的宁青年郁闷地无尽追问:“我的精子到底能不能孕育出一个小生命呢?”在靠近中年的前站,略显笨拙的小说人物宁青年其实有些哲学家的气质,关于死精症的他的精子到底能不能孕育出一个小生命的追问,显然不是一个科学问题,一个人到35岁才开始玩科学实在有些悖时,但35岁开始玩哲学是顺理成章的——已经老年痴呆的智商在5岁的母亲,已经35岁但生不出孩子的宁青年,结发10年一朝通过人工受精有了孩子的妻子汤少女(她最终迷上去寻找精子提供者这件事,带着孩子留书而别),三四十岁的人生变动之机,本来已经可以瞻前顾后、鉴往知来、不免唏嘘了,但更真切的命题看来还不是来自他人和历史的经验,而是来自自己身体(精子)的发问(揭示了身体和思想的关系),最终让宁青年不止提供了《人之初》这样的小说文本,也开始了拷问“人之初”的哲学动机。这符合“70后”的人生和性格特点,也符合生活中个人的思维逻辑和心理轨迹。

就小说中宁青年这个人物而言,我还有一个意思要提到,那就是《人之初》有效地提供了一个“70后好人”的形象。这不是没道理的命名,我的潜在涵义是,中国人常说的“好人”(民间说的好老人,一般指脾气好、善良,性格柔弱温吞,喜欢打圆场,容易逆来顺受,不会来狠招,也不会两面三刀)并不是每个时代(时期)都盛产的,但中国当代的“70后”算比较集中的一拨。固然此后的市场社会和职场打拼教育改造了一些,但由于他们普遍出生在共和国逐渐拨乱反正时期,没有大革命记忆和大饥荒记忆,童年和青少年教育都在朴素、传统的行为规范和思想教条中奠定,性格的根基是比较阳光和简单的;同时,他们开始进入独生子女一代,小说人物宁青年就是要独自面对母亲的病的。而这个代际特征的人怎样区别于此前的50后、60后,怎样区别于以后的80后、90后,即他们的观念世界和性格特征如何在时代递进和价值碰撞中显现出主体的裂变与曲折,肯定是代际文学大有可为的空间。毫无疑问,《人之初》其实就是一次贴切的该时段的生命书写,非常质朴,像小说的地域性一样,它显现出有趣而精准的代际性。

也因此,宁青年在小说中呈现了一个“70后好人”的所有典型心态:面对老年痴呆的寡母,他总是说:“娘是自己的,五岁就五岁,我总归要养她后半生的。……我是她的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受苦”,“母亲做事方法虽然荒诞不经,但我已经习惯了……我还得天天为她炒马铃薯丝”;而当时误以为妻子因为结婚前打过胎造成输卵管堵塞未孕,宁青年还是想及妻子曾经的称职,在妻子提出离婚时,他整夜辗转反侧,提了一堆典型的好人式问题:“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是不是还要看重所谓的贞洁呢?如果何医生的专业水平没有问题的话,那就是少女有问题了。可是少女是我的老婆,是妻子,是爱人,是亲爱的伴侣,我能怀疑她吗?即使怀疑了,我能说破她吗?除非我也愿意离婚,可是我愿意吗?我一个支离破碎的老男人还愿意离婚吗?离过婚以后呢?我还能再结婚吗?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至少现在是”;家里第一次领养小女孩后,母亲的病居然奇怪地好起来,于是“我笑了,十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一生的幸福,在这个时候,我早已把何医生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呢?我说,还要爱我们的小公主。少女用力地点头,会的,我一定视如己出,她就是我的全部!”当妻子突然消失了一段似乎是离我而去时,“我不想再与任何人说话。我在无人区。我对着大海发呆,我的思想几乎是停顿的,我知道自己想了很多,但无从说起,我能跟谁说啊?我是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了,一切的磨难和阴谋我都可以接受。也许我可以从无人区里跳到海里一了百了,也许一辈子都无人知道我的去处,生命就是如此简单,但生活呢?我能吗?至少我还有一个妈妈!是的,我有一个妈妈,妈妈,这两个字,不,是一个叠词,妈妈这个词真好,据说,所有的人种和所有的哺乳动物在呼唤妈妈时都会发出‘MAMA这样的音节,这个词真是伟大,我能不爱吗?为了妈妈我也必须生活下去!当然,这个坏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没有实际性的行动。”……不必再多引用的文字都在表明,“好人”的成立和好人可能隐藏的悲剧性——不知何时,人类似乎不太相信老实人有好报了,美德和好报已经没有等号。回过头来仔细检视上述的“好人好语”,人物并不是一味地说着大话,也夹杂着“母亲这样的老人,那会拖死人的”“我一个支离破碎的老男人还愿意离婚吗?离过婚以后呢?我还能再结婚吗?”这样的现实计较,还有那段故意对“妈妈”二字展开的柔弱而用以压抑骨子里巨大恐惧和哀伤的议论。可以说,孤独,其实毫无疑问,是人物宁青年,也同时可能是“70后”共同要面对的存在语境和深刻体验。

此外,我突然想到艾•巴•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这个经典的短篇把傻瓜的故事凝结成了世俗人类的寓言,《人之初》虽然只是个荡漾着节制的感伤情怀的写实主义中篇,但依然有某种人物气质和命运的相通之处。

遗憾的是小说还是缺乏了一点语言和叙述上的精致简洁,“去掉一些再去掉一些”总是文学要做的基本功课。限于篇幅,我无法展开说更多,但我乐意提醒有兴趣的读者还可以站到小说中另两个人物——两个女人的视角去重新写这个小说,由于第一人称视角和限制叙事,《人之初》给两个女人的世界留下了迷人的空白。(责编: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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