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标题这句话是冯至的一首诗。这首写于1941年的诗颇值玩味。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的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
把“我们”和“夜”写在一起,显出艳。“有时”添加神秘,仿佛说情侣。往下读,觉出是说房子,或旅舍。冯至在写“它”,而不是“我们”。
旅舍,很少有人记述旅舍。谁还记得旅舍的模样?大的小的,坐落在各地的旅舍,人们曾住过。
我也想一想旧日的旅舍。
这些旅舍如做过的梦一样记不起来了。即使把记忆坐标放在只去过一次的城市,也想不起那个住过的房间。是的,冯至说房间,而没说旅馆的外貌或大堂。
我去过一次成都,记不得房间。只记得起旅馆的门朝向东南。印象深的,是街上一人给另一人掏耳朵。在其他城市,如果街上没人掏耳朵的话,我将很快忘记它的模样。顺德和东莞,慈溪和金华,四平和公主岭在外貌上有多大区别?走马观花,觉得它们差不多。中国的城市正在趋同,这是互相学习的结果,像操场上做操的学生,大同小异。
细心的旅行者,或者说真正的旅行家不是过客,而是住客,住在流动的家。他们像冯至一样体味以及从远处观赏旅舍,这样才对得起旅行或者说光阴。我拼命回忆旅舍,哦,想起北京站附近一间客房的情形,我住过3个月。房间除了床之外,还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铺绿台呢,适合召开作战会议。还有一间客房(忘记是哪个城市)洗手间白瓷面盆靠近身体部分的小洞长出一株苗(像豆苗),我从镜子里发现。是什么人,为了什么。把一粒种子放进这个洞里?我看了半天,豆苗从幽深的洞里趋光而出。心里默念它不要再长了,免得被下一位好事的旅客拔掉。在邮局,我曾把一只在玻璃上折腾得灰头土脸的蜜蜂用大信封兜住,送进200米外的花丛。我想把这棵豆苗拔下栽进楼下的土里,试了试劲儿,它不愿出来。
去年在伊尔库斯克,住在中国人统一下榻的旅馆。房子小,但窗外吹进来的风有森林的香味。我不期然想起冯至这首诗,顺着背了下来,此诗第二段是——
“一望无际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那一刻,我觉得冯至好像来过伊尔库斯克,在贝加尔湖边游吟。“五四”的人们哪儿都去过。我仔细看这间房子——假设冯至当年住过这里——宽大的木制窗台上乳黄色的油漆已经裂缝,冯至来时还像镜子一般光亮。窗外有一条河,男女喁喁从枝叶摩擦声中传来,月亮得意地在水面仰泳。冯诗第三段是: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窗外的原野。”
不幸的是,我当时没闭眼,一直是雪花的电视机屏幕出现普京的画面。他无表情中带一些负疚的表情,不换气说了一大段话,像台词一般,转身走出门外。普京走路,右臂摆动,左臂不动,不知这是什么习惯。总之,我的思绪被迫与冯至分开,好像他并没来过这里。
冯至最后写道: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未来。”
读到这里,觉得他写的并不是房子,是原野。那么,“我们”是谁,“过去”和“未来”又在说什么?谁在“亲密的夜”?
这首诗写出六十多年了,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虽然读过说不出什么,却要说它真是好诗。疑问是不必要的,冯至知道一切,但我们失去了询问的机会。
好诗像登上黄山顶峰,在大铁链锁上一把黄铜锁,“咔嗒”,锁死了,把钥匙丢入深涧。
深涧下,堆着像山一样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