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2009-11-10 07:33高建新
博览群书 2009年10期
关键词:饮酒天地李白

高建新

李白(701—762)是诗仙,也是酒仙。酒不仅是李白生活的组成,还是其生命的组成:“常时饮酒逐风景,壮心遂与功名疏”(《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李白又有“醉圣”之称。《开元天宝遗事·天宝下》说:“李白嗜酒,不拘小节。然沉酣中所撰文章,未尝错误;而与不醉之人相对议事,皆不出太白所见。时人号为‘醉圣”。

李白本来就集盛唐人俊爽朗健的精神、傲岸不屈的品格、恢宏豪宕的气度、脱尘超凡的情怀以及“任侠”的英雄气质于一身,而在阳刚的酒的作用下,使得这一切在李白身上进一步融合、浓化。酒带给李白的是一种飞动的气势、一种飘逸的灵性、一种往来于天地的绝对自由。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点明了饮酒的精神解放作用:在累月酣醉的豪士面前,王公贵族何足道哉!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宣州谢胱楼饯别校书叔云》),是说饮酒应得其天势:面对寥廓明净、万里无云的秋空,遥望鸿雁在万里长风中南飞的壮美景象,哪能不起酣饮高楼的豪情逸兴!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则是写醉眼中的景象:洞庭湖水都巳变成了酒,君山上的秋叶已被染成一片动人的红色。与此相映成趣的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酸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麴便筑糟丘台。”(《襄阳歌》)“酸醅”,是未经过滤的重酿酒。在诗人眼里,碧水悠悠的汉江就像刚刚酿出的葡萄酒。诗人又想,若是汉江真的都变成了美酒,酒糟一定会堆积如山,可以垒成高台,那该多么壮观啊!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客中行》),虽是李白客中所作,但却一扫客愁,洋溢着一种明亮迷人的感情色彩。对于一生漂泊的游子来说,能沉浸在美酒酿就的如家庭般温馨的氛围之中,又何处不是故乡呢?

李白写酒名篇《月下独酌四首》比较完整地体现了李白饮酒的情态及其对酒和饮酒的看法。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花间饮,月下舞,气氛热烈,情绪乐观。在醉中、在狂歌劲舞中,诗人想象着自己飘然成仙,所以和月和影相约在遥远的云汉相会。自醉方能醉人。表面上看,诗人“举杯邀明月”真能自得其乐,可是背后却蕴含着无限的孤独凄凉。不仅狂饮、痛饮,李白还要为自己狂饮、痛饮找到理论上的依据: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晋书·天文志上》说:“轩辕右角南三星,曰酒旗,酒官之旗也,主宴飨饮食。”(卷十一)《神异经》说:“西北荒中有酒泉,人饮此酒,酒美如肉,清如镜,其上有玉樽,取一樽,复一樽出,与天地同休,无乾时,饮此酒人,不死长生。”(《艺文类聚》卷七十二)诗人说,不光是人喜欢酒,连天地都喜欢酒,否则,天上就不会有酒旗星,地上也不会有酒泉的存在了。天地既然同时爱酒,那么好酒好饮就自然不愧对天地了。在诗人看来,不饮酒既有悖于自然常理,也有悖于人性、人情。《三国志·徐邈传》说:“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诗人说清如“圣人”、浊如“贤人”的各种酒既已尝过,那又何必求什么神仙呢?饮三杯即通常理、正理(即“大道”),饮一斗越发顺合人事规律(即“自然”)了。既得“酒中趣”,又何必要告诉“醒者”呢?诗人在这里化用陶渊明“一土常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饮酒二十首》其十三)诗意,意在说明悠然自得的“醉”和小心翼翼的“醒”是两个不相关的世界,不能沟通也没有必要沟通。醉中境地真是美不胜收,人生的各种牵累都已远去,诗人由此体验到了一种与宇宙自然融合为一的玄妙境界:

三月咸阳城,千花昼如锦。

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

穷通与修短,造化夙所禀。

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

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

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

饮酒成了消却春愁的最好方法。醉后忘物忘我、死生相同,谁还在乎际遇的穷通、寿命的长短呢?既不自知有吾身存在,外物的存在与否,谁还挂记在心呢?诗人在这里化用了陶渊明“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饮》)以及“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真昧”(《饮酒二十首》其十四)诗意,虽然相隔数百年,却如当年的陶渊明一样“每一醉,则大适融然”(《晋书·隐逸传》)。

李白以乐景写哀情,以旷达写悲郁,别有一番情怀。

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

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

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

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愁再多,但一遇到酒就如雪花落入春水中一样,即刻便消融得无影无踪了。所以酒喝到酣时,心胸自然就朗阔如明月天。当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虽得身后名,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适时适地饮酒来得快乐。诗人在此借用《世说新语·任诞》中的故事:

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对此,李白是持赞赏态度的:“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行路难三首》其三),意在强调饮酒的无上乐趣,以此否定尘世、浮名和所谓的神仙世界。可以说,李白的《月下独酌四首》既反映了中国古代失意文人借酒浇愁的共同境遇,也反映了他们借酒展示旷放情怀的共同心态,《月下独酌四首》也由此成为中国酒诗中的经典之作。

李白诗中还有一个颇具兴味的奇妙现象,就是月与酒在许多时候宛如孪生姊妹一样无法分离。在古人心目中,月是属于与太阳相对的阴柔之物,故又称“太阴”,酒则为阳。阴柔的月增添了李白的飘逸潇洒,阳刚的酒又助长了李白的豪迈快爽。正是这一阴一阳、一柔一刚奇妙的结合,构成李白

诗、李白酒的又一特色。就连诗人自己在《杂题四则》中也说:

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

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壶也。

楼虚月白,秋宇物化。于斯凭阑,身势飞动。非把酒自忘,此兴何极!

这里已经超越了对具体物象的描写,而进入到了审美的极境。“惟真醉不自知,惟真痴不自觉”(邓逸梅《艺林散叶续编》),“人物两忘,身在世外”、“如濯魄于冰壶”、“身势飞动”的神奇感受,皆是酒与月相融相合而促成的、带来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了解李白对于酒、月的厚爱,就不能真正了解李白和李白的诗。关于这一点,在李白生活的唐代,就已经引起了有见识、有眼力的诗评家和诗人的注意。如晚唐诗人皮日休就说:“吾爱李太白,身是酒星魄。口吐天上文,迹作人间客。磥石可千丈林,澄澈万寻碧”(《七爱诗·李翰林》)。诗、酒、月对于李白来说,往往是三位一体的。

酒与月许多时候在李白笔下是浑融的,所传达出的情感是轻灵洒脱、飘然如仙的。在这类诗中构成的是心凝神释、物我两忘、超然出尘的境界,体现了诗人的闲适散淡、远致高情。“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自遣》),这是一幅绝妙的“仙人醉酒步月图”。“手舞石上月,膝横花间琴。过此一壶外,悠悠非我心”(《独酌》),舞月、鸣琴、酌酒,已使诗人忘情忘我,飘然物外。“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秋浦歌》其十二)“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宣州谢胱楼饯别校书叔云》),“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暂就东山赊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送韩侍御之广德》),要“乘”“揽”明月、“赊月色”,皆是由美酒激发的非李白莫属的奇想,诗人的浪漫情调、独特品格于此可见一斑。李白不惟是酒中仙,亦是诗中仙。

李白的诗很少静观,他笔下的景物是服从、服务于抒情的,体现了强烈的主体性。因此,诗人在月下酒中也不时透出那种如杜甫所说的“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的豪迈超旷、俊逸快爽。“涤荡千古愁,留连百壶饮。良宵宜清谈,皓月未能寝。醉来卧空山,天地即衾枕”(《友人会宿》),痛饮百壶,以天地为衾枕,豪迈已极,狂放已极。“落帽醉山月,空歌怀友生”(《九日》),“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九日龙山饮》),忘情现实,醉态可掬,足见诗人的赤子之心。“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然”(《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是酒醉远客,还是月醉远客,已浑融难辨。李白当然也有自己难以抑止的悲情:“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子猷佳兴发”借用晋人王徽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叙说王十二雪夜独酌时对自己的怀念。“雪”、“霜”、“冰”、“浮云”、“孤月”“河汉”、“北斗”、“长庚”,构成一幅晶莹剔透、辽阔孤清的夜饮图,可见诗人心底的高洁光明。如此景致触发的却是“人生飘忽”的无限慨叹,人生短暂,怎么能不在开怀畅饮中倾吐心事、畅叙衷肠呢?

李白一生好酒,未有稍懈。李白饮酒、醉酒及写酒的情态,实则就是诗人的生命情态。李白与酒的关系,实则代表了中国封建社会鼎盛时期盛唐诗人与酒的关系,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具有典范意义的。如同杜甫的酒始终是和忧国忧民的博大情怀相联系一样,李白的酒是和追求独立人格、自由精神紧密联系的,又因为李白与酒的联系是自然的、感性的,是不受理性观念约束的,因而也就充满了解放精神和超越精神。就连李白最后的死,也与酒、醉、月相关,充满了浪漫色彩。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说:“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捉月而死。”《旧唐书》也说李白“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这一方面说明李白饮酒的名声之大,另一方面也说明“醉死”的传说在唐代就已经流行开了。“醉死”的传说显示了李白傲岸不屈的性格,而“入水捉月而死”则又表明李白有着高洁的理想追求。晚唐的温庭筠甚至说:“李白死来无醉客,可怜神彩吊残阳。”(《秘书省有贺监知章草题诗笔力遒健风尚高远拂尘寻玩因有此作》)李白死后,就再也没有真正的醉客了,只有李白超逸的神采映照着浓丽的残阳晚照。

在中华文化史、诗歌史上,李白属于那种不可无一、难再有二的真正意义上的“醉圣”,亦如杜甫的“诗圣”地位。范成大的《醉吟》诗说:“身前只解皱两眉,身后还能更酒杯?李太白,阮嗣宗,当年谁不笑两翁?万古圣贤俱白骨,两翁天地一清风。”(见《宋诗钞·荆溪集钞》)诗酒放达,对抗世俗,让李白、阮籍长存天地、清名万古。清代画家闵贞和苏六朋都画有《太白醉酒图》,前者表现李白的沉酣醉卧之态,后者表现李白醉酒被扶归的情形,均忘物忘我、一派天真。“太白醉酒”已经成为一个大气淋漓、开放豪情时代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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