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晓喜
鲁迅在少年时代经历了从小康坠入困顿的生活,饱尝了旧社会的世态炎凉,深深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这段经历对鲁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辛亥革命爆发后,几千年的封建帝制虽然被推翻,可是昏睡的民众并没有被唤醒。鲁迅还清醒地看到民众的愚昧麻木对于革命的巨大危害。这进一步巩固并加强了他的启蒙思想。(参考《〈寻找精神家园〉·苦楚的教训》31页,程致中著)所以他的作品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也就是很自然的了。其目的正如他自己所说,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者的注意”。(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
打开鲁迅的小说,我们会看到许许多多的看客,他们表现不一。看客芸芸,他们的心理自然很复杂,但我们仍然可以从人物的关系中,从他们的表现中窥探到他们不同的或普遍的心理。
(一)嫉妒复仇的心理。所谓嫉妒,通俗说来,就是看不得别人的“优”,尤其是优于自己;所谓复仇,是因某种原因而恼恨,因恼恨而要泄恨。那些幸灾乐祸的看客中就不乏心怀嫉妒和复仇者,看到平日嫉恨的对象落到这般困境,真是开心,他们为复仇愿望的可以实现而感快慰。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风波》了。
人们听说皇帝坐了龙庭了且是要辫子的,而七斤没有。首先“庆贺”的便是赵七爷,因为曾经被七斤骂成“贱胎”,一直耿耿于怀,今天终于得到了报复的机会,所以特意穿了那件轻易不穿以示庆贺的竹布长衫,来到七斤家。只要是对七斤不利的消息,那就全说出来,即使不可靠,也在所不惜。可以想见,但他看到七斤一家惊恐的情状时,那心里有多么的高兴了。其实赵七爷对于七斤的报复,何止是由于曾经被骂呢,细心推敲一下,可以发现这种报复还出于七斤一直抢着他的风头。因为赵七爷被公认为是三十里方圆以内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在他看来,那谈古论今、坐在中间受人尊敬、被人包围的也只能是他。谁料他只通《三国志》,对于当今城里的新闻是不如经常进城的七斤的,所以那论坛的“半壁江山”就被七斤夺了去,这真让他十分嫉妒而又无可奈何。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他就不失时机地前来一泄心头之恨了。
村民们虽没有赵七爷这般的嫉恨七斤,却同样表现出快意,其实这又何尝不是“由嫉妒而导致的复仇愿望”被实现的满足感呢?“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经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于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由此可知,他们平日听七斤讲述新闻时,真是既羡又妒又恼。他们复仇的方式是什么呢?那是和赵七爷有所不同的——观看七爷的不幸。
(二)优胜感心理。首先得搞清楚什么是优胜感,顾名思义,就是一个人觉得优于、胜过他人的感觉,这种感觉自然是惬意的。优胜感产生的条件固然离不开比较的对象,可也离不开优胜感心理。这正如某一物被盗需两个条件:一要有可盗之物,二要有具有偷盗心理的小偷,试想一个拾金不昧的人对他人之物会有非分之想吗?那么人为什么会有优胜感心理呢?这是有很深的社会原因的,简言之,那些与不幸的“示众材料”同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他们受苦受压一辈子,在苦难中像蝼蚁一样麻木的过活,任何不如自己的人的出现,都会激起他们的优胜感,使他们觉得自己还不算最差,在对比中充分感受自身的优越。
这种优胜感心理是普遍存在于看客们中的。无怪乎那些闲看处决犯人的人们会发出“酒醉似的喝彩声”,(《〈朝花夕拾〉·藤野先生》,《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这喝彩声就含有为自己仍然拥有人生最宝贵的东西——生命而感到的庆幸,而这宝贵的生命正是欣赏对象所失去的。《明天》中的单四嫂子之丧子引起人们的围观,与其说人们在欣赏她的不幸,还不如说人们从单四嫂子的丧子中庆幸自己没有失去儿子,从单四嫂子的从此孤单中倍感自己家人团聚的温馨。《风波》中土场上的村民对于七斤之犯皇法的快意,不也多半是由于他们从七斤的犯皇法可能掉脑袋而想到自己没必要为此当心吗?凡此种种,让我们看到了阿Q精神在这些看客们身上的发扬光大。
我们也由上述两点看到,不论是嫉妒心理还是优胜感心理,人们似乎只能接受一条:只要你过得没我好。这分别是“红眼病”、“五十步笑百步”。
(三)出于无聊。人们不仅物质贫困,精神上也是极为寂寞、空虚的无聊。正如饥饿者总要寻找食物填饱肚子一样,精神寂寞者也总是不甘寂寞的,他们不时捕捉着可以填补精神空虚的材料,即使是别人的不幸也不放过,这就也算作饥不择食吧。在《示众》里,人们相互推挤着,人们被挤到哪儿就看到哪儿,遇到什么就看什么,结果连一起一落的狗肚皮、老妈子钩刀般的鞋尖,都引起了注意,人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跟着感觉走,足见他们精神的荒凉、无聊。孔乙己周围的人拿孔乙己的痛出来取笑,无非是他们在“劳累而苦闷的生涯中寻求片刻的快乐”,而这片刻的快乐却又是建立在孔乙己的痛苦之上。实在是精神饥渴——无聊!
我们再看《阿Q正传》,当阿Q被押赴刑场时,街道两边挤满了围观者,在这欢呼的人群中,有多少人想听阿Q的戏文啊!甚至有人为听不到阿Q的一句戏文而感到沮丧,觉得“白跟一趟了”。我们真不知阿Q的戏文会唱得怎样好听,竟引得他们一路跟来(虽然他们并不仅为听戏文而跟)。这或许是由于戏文出自阿Q之口:阿Q——即将死去——却看不出恐惧——还唱戏文,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有趣的事情,也就足可满足一下他们那无聊的心情。所以,听不到戏文的沮丧和听到阿Q那半句无师自通的话“过了二十年我又是一个……”而发出的“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共同说明了一点: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