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龄
一切声音都因为崇敬而静止了,我听到了自已怦怦的心跳。小小的典型北京四合院,坐落在阜成门内宫门口西三条胡同21号。简陋、朴素、紧凑而雅致,让我为之肃穆、为之悠思。天井里,左边是一棵白丁香,右边也是一棵白丁香,都是先生当年亲手植下的。几十年过去了,早该亭亭如盖了吧,可它们却因过度地思念先生而瘦瘦地立着!瘦瘦的丁香树并不高大,瘦瘦的叶子并不丰满,暖暖的阳光在稀疏的叶片中瘦瘦地漏着。瘦瘦的先生仿佛就在这瘦瘦的环境中踱着步。我站在丁香树下,像根木桩被钉在院子里,在时光隧道里真实地行走着,期冀得到先生的真传,任玄想幻化,缭绕到心绪的灯火阑珊处……
天井东边是当年的女工房,如今里面展着鲁迅先生的生平和著作,让人感觉先生的思想在这里居住。西边是厨房,走近它,依然能闻到当年先生最爱吃的辣椒的味道。正房面南,左右两间分别是先生母亲与朱安夫人的卧房,那狭小的空间只能摆放一些小巧而简单的家具。正中的那间略大一些,有书桌、茶几和椅子,是先生的书房兼会客室,被先生称作“绿林书屋”。望着屋里,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先生那沉毅刚正的面孔。说到激动处的先生,挥动那双瘦硬有力的手,左右流动炯炯有神的眼睛,高低适度叩人心扉的声调,使多少人敲碎过去,振作精神,去作更远大的奋斗。
从前院到后院,是条窄小的走道。走道西面是墙,墙里站着一株枣树,墙外也站着一株枣树。它们相隔亦相伴,默默地对天思念,苍老得没有力气再生出大片的绿,只能稀稀疏疏地点缀着。可是它们竭力留住先生的深味人生,就那么一直向上挺立着。我的目光爬上去又滑下来,视线里延续着空阔无垠、绿叶无尽。小而静僻的后园,是当年先生写累了小憩的地方。先生或漫步菜畦边,或驻足石井旁,听鸣蝉长吟,看云雀飞翔,让思想随着眺望穿越时空,飞扬远播。可是,老虎尾巴呢?千寻百觅,蓦然回首,它就沉默地站在我的身后。啊,久违了!“北窗的光上下午没有什么变化,不至于损害目力。我将来便住在这个老虎尾巴里。因为这间房子是在全房屋的后面拖着一条去,颇像老虎之有尾巴。”一直到先生离开北平,一切写作及起居都在这“老虎尾巴”之中。我情不自禁地扑上了窗台。可惜,里面的一切都是封闭的,又盖上透明塑料布,岁月的灰尘留恋地站住了脚,朦朦胧胧。窗下是先生一米左右宽的小床,铺着白白的布单。“你再看我的铺板,我从来不愿意换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东壁下是先生的书桌,这是先生点燃火苗的地方,他的思想还在房里打着旋,即便是凄冽的北风也不可能将之吹散。书桌上,大号高脚煤油灯配着罩,高高地照亮着黑夜里的先生;牌坊似的笔架,扛着三支倒插的毛笔,随时准备着被先生握起;戴着小圆帽的两脚钟,准确地告诉先生战斗的时刻到了。于是,一匹马出现了,一个勇猛的骑士也出现了……可是,先生您在哪里?在哪里呢?藤椅上还留有您的余温,茶杯里也刚沏了龙井茶,烟灰缸还在余烟袅袅,屋里怎么突然变得空荡荡变得沉寂了呢?啊,我明白了,您一定拐进绿林书屋会见文学青年去了。“什么是休息,我是不懂的。怎样娱乐,我也全不会的。”敬佩中,我知道不能再打扰先生了,即使我从童孩起就一直敬佩着。我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可我又怎舍得离您而去呢!我索性在老虎尾巴前写起来,任感佩引领思绪,在白木条围着的水井边打捞老虎尾巴的岁月,试图把想象触角伸进它的内心。
我完全把自己融于对清瘦铁骨的鲁迅先生的想象之中。先生的四合院是灰色调的,冷峻的,但它又是祥和的,温暖的,正如先生的文章,意境深邃悠远。我深情地叩问每一块灰砖:还记得先生匆匆的脚步声吗?四合院里静悄悄。留不住什么热闹,全无庸俗的痕迹,身处其中,浮躁自然蒸发,烦恼不见踪影,留下的是奋斗,是深邃的思想,是铮铮铁骨。这就是鲁迅故居留给我的珍宝。走出四合院大门,仿佛迎面碰上了先生,他“手里捧着一盆小巧玲珑的松树,翠绿,苍劲,孤傲,沉郁。”啊!先生真地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