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哲
孙绍振,1936年生,福建长乐人,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20世纪90年代先后在德国特里尔大学进修,在美国南俄勒冈大学英文系讲学,曾为香港岭南学院客座研究员并为翻译系讲课。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福建省写作协会会长、中外文论学会常务理事、福建省北京大学校友会副会长。
著有诗集《山海情》(合作),散文集《面对陌生人》,论文集《美的结构》、《孙绍振如是说》、《文学创作论》、《孙绍振默文集》(三卷)、《论变异》等。《文学创作论》获福建省10年优秀成果奖、台湾祁枫文学奖、全国写作学会一等奖,《美的结构》获福建省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等。
从上世纪90年代末发表《炮轰高考》以后,孙先生投入到了文本的微观分析研究中,创建了独特的理论体系和一系列可操作的方法,在中学语文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有著述多种。
桑哲(以下简称桑):孙老师,您个人认为,目前我们的语文教育、语文教学存在的最大问题是什么?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孙绍振(以下简称孙):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语文教学还没有真正达到语文教学的目的,本来,语文教学最雄辩的一个结果就是,对文本能读出它的特点。其次就是写作水平的提高。教师要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让学生尝到甜头,培养兴趣,产生主动阅读的积极性,从而激发他的写作能力。有兴趣读、会读、读得多,这是提高写作水平的共同规律。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语文教学已有百年的历史了,基础教育改革也差不多十年了,但文本阅读仍然水平很低,课堂上文本阅读还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改变,少部分的有了些改变,只有极少部分的改变让人感觉耳目一新,卓有成效。主要原因在于语文的阅读太难了。它和数理化不一样,数理化老师不讲,学生就不懂,就算模模糊糊地懂一些但也做不了难题。语文则不同,初中以后的很多课文,除了极个别的字词需要查字典,学生自己就能读懂。在这种情况下,老师未必比学生知道更多。许多老师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导致一堂课下来,大部分内容都是重复学生已经知道的。学生普遍反映语文课上与不上一样。在这里,就产生了一个文本阅读的有效性问题。数理化的学习是从未知到已知,而语文教学则需要从学生觉得一望而知的东西中,发现他一无所知,关键则是从已知里发现未知,也就是从已知中提出未知的问题,一个教师的起码水平,就是从学生的已知里发现未知。但是,这个水平,在目前来说,并不是大部分老师所具备的。
比如说《荷塘月色》这篇散文,除了个别词语要看注解,高中的学生基本上都能看懂,关键就在于老师有没有比学生懂得更多,有没有看出学生觉得懂了但实际上没有懂的地方。文章中的荷塘是非常宁静、非常美的,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宁静、觉得美?是不是清华园的荷塘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很多学生没注意到,老师也没注意到。学生可以没有感觉,但老师必须要懂得。这就用得着分析了。分析什么?分析矛盾。光看到作者写了什么还不够,还要看到作者不写什么。实际上荷塘有宁静的一面,但也有喧闹的一面。作者回避了、省略了喧闹的一面。文中写道:“这时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有的老师在这里就卡了壳,实际上,没有看懂,因而提不出有效的问题来,因而也就进入不了分析的层次。也许有些教师意识到这里不可放过。能提出问题,为什么蝉声和蛙鸣被省略了?因为,很吵,完全是噪音,没有诗意。但是,噪音就没有诗意吗?唐诗里不是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吗?宋诗里不是有“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吗?
分析,不但要揭示写出来的和没有写出来的,而且还要揭示已经写出来的隐藏着的矛盾。
作者笔下,其实清华园是两个清华园,一个是非常宁静的,一个是非常喧闹的。他之所以选择宁静的清华园,是因为他心里不宁静。生活的压力让他想到清华园的角落里找一点宁静,去散散心。作者事实上,写了两个自己,一个是“平常的自己”,一个是“超出平常的自己”。可以想象,作者到荷塘前,就是在另外一个清华园里,让超出平常的自己,享受“独处的妙处”。为什么独处有妙处?就是因为离开了压力,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可以不理,一定讲的话,可以不说。关键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这种自由,就是内在的无声的自由。因为自由,他才觉得平时日日经过的荷塘,那个白天很少人走,夜晚有点怕人,相当幽僻的,只有几棵不知名的小树的荷塘,变得分外的美好,充满了诗情画意。作者用了十四个比喻来形容荷塘之美。
这种自由,也是要分析的。自由可以是政治的,相对于专制而言;可以是纪律的,相对于散漫而言;可以是哲学的,相对于必然而言;也可以是伦理的,相对于责任而言。这里显然是,离开了太太孩子的自由。余光中先生曾经对此文有过苛评,说它“浪得虚名”。这也罢了。各人趣味不同。但是,余先生又说,这个朱自清很奇怪,晚上散步居然不带太太。这就是没有看懂了。因为,人家写的就是摆脱了家庭责任、伦理束缚的自由,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自由。那么他想了些什么呢?“妖童媛女,荡舟心许。”在画着鸟头的船上,互相传递酒杯。说是梁元帝的采莲赋,实际哪里是采莲,其实是调情。朱自清很老实,接着写“这是一个热闹的季节,风流的季节,可惜我们无福消受了”。这就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自由”。带上太太,还有这样的自由吗?显然,这种自由与政治无关,而是暂时从伦理责任中解脱出来的自由。
把这联系到1927年4月国共分裂上去,是误导。
一般的学生可能不理解这句话:“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作者为什么这么写?原因是他到荷塘,是要找宁静的世界里,体验超出平常的自己。这一句就是说,享受了宁静,很暂短,一下子,又回到了平常的自己,又回到世俗的境界里了。
如果仔细读,就会读出很多不知道的东西来,这些是老师要分析出来的,但很多老师没有做到,而是把重点放到了分析词句、段落大意和修辞手法上了。比如分析荷花的香味:“像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这里的修辞格是通感,重点分析了这个学生不一定就会用,不重点分析学生也不见得就不用。因此强调这些实际上只是抓住了表面,而忽视了更加实质的东西。
作者一个人去寻求清静,是由于心灵清静而感觉到周围景物的美好,“一切景语皆情语”,如果不是这种心情,他看到的景物就不见得美好。当年,有个中学生看了这篇文章后跑到了清华园的荷塘,看到的却是一片残荷败叶,觉得自己上了当。其实不是,作者写的不仅是朱自清半个小时里的清华园,不仅仅是清华园的实景,而且有一时的心情。
这里又有了一个问题,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理解,必须有落差,必须有差异,这是教育学生的第一步。这一点,过去被段落大意、修辞格、语法等分析掩盖了,现在又被平等对话掩盖了。我个人认为文本阅读,首先老师要能读出学生不知道的东西来,然后在此基础上提出问题,而不是提一些弱智的问题。对老师来说,分析文本与写作结合起来,的确需要一些修养,如果没有这个修养,文本阅读就被修辞格、段落大意、对话等掩盖了。这样不仅浪费了学生的生命,而且浪费了老师的生命。
当前最严峻的,就是教师阅读水平的问题。十年的语文教育改革只强调了观念和方法、过程与方法、情感态度和价值观,但是漏掉了一个东西——水平。观念方法、情感态度、价值观,如果不落实,就可能变成空话。教师的阅读水平没有提高,就可能滥用朗诵,滥用多媒体等手段,以逃避文本解读。很多老师觉得《再别康桥》这篇文章特别不好讲,就让学生自己朗诵,体悟其中的情感。当然,朗诵可以帮助学生感悟语感,它的好处不可否认。但仅仅朗诵是不够的,因为朗诵是感情的体悟,感情是要和理智联系在一起的,感性是一种感觉,是不可靠的,它需要理性作根据。同样的《再别康桥》,有人认为它写的是离愁别恨,在感情上打开的是一种忧愁的重压。但在我看来,《再别康桥》根本没有忧愁,就算有点忧愁,那也是“甜蜜的忧愁”。作者再次来到康桥,是为了重温当年的美好回忆,一个人慢慢地体悟。最关键的一句话,“悄悄是别离的笙箫”,不深入分析,不揭示矛盾,是无法理解全诗的艺术的。悄悄是无声的,笙箫是有声的。这在英语修辞中叫做矛盾修辞法。光是这样说,好像有些学问,但是,只是皮毛而已。要深入到诗意的深层中去:无声地体验当年的情景,重温旧梦,就是最美好的音乐。一个人无声地独享,就是最美意境。题目是《再别康桥》,可是,“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为什么不跟康桥告别而跟云彩告别呢?是因为他心头有一个秘密,一段关于恋爱的历史。重新体会当年的感情,作者非常潇洒,“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是作者自己的潇洒,是一个人的美好回忆,跟别人没有关系,一个人秘密地重温旧梦,就够了,心灵有了享受,不带走一片云彩,不影响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就很精彩。如果教师只是朗诵,或是让学生朗诵,是不可能让学生真正体悟到这首诗的艺术境界的。如果不能启发学生的智慧,不让学生深入体悟文本内在的奥秘,用朗诵,用多媒体,用对话,不管用什么鬼名堂,都是误人子弟。
归根到底,要引导学生深入地走到文本里面去。
文本有两个层次,一个是表面的语言层次,可以查字典解决。第二个是文本内部感情的深化和转化,这就需要老师有分析的水平,有洞察力。
为什么大多数老师没能解决它呢?关键是大学里没能解决。要从大学改起,这也是我投入这项工作的原因。但是,改革不能从教育学理论改起,在许多场合,教育学理论,根本就没有用。读大学时,分析能力强的,素质好,出来就是有水平,不懂什么教育学理论也能教好,没水平的懂多少教育学理论也没用。大学教育中,关键是文本细读。微观的分析是个薄弱环节,不仅是在中国,西方也如此。我在美国大学英语系,也是以文本细读,深入分析取胜。美国学生曾经说我是百分之二百的教授,意思是既能用中国式的满堂灌,滔滔不绝,也可以用美国式的聊天式的交谈。正因为这样,我以为中国语文教学,要从文本细读开始,文本细读,不要想从什么地方批发什么万应灵方,而应该作手工业式的,一篇篇地攻克。像砌墙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地砌。积以时日,其效自现。我就花了五六年的时间,写了几百篇文本解读方面的文章。这才有把握说这个问题。
有个年轻老师对我说:“你强调文本分析,但有的是没法分析的。”他举了一个例子“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的核心概念是辛苦,但如果直接把辛苦讲出来就没有诗意了。它的“粒粒皆辛苦”和“汗滴禾下土”,仅仅是逻辑上的因果联系,而且是意象联想上的严密联系。因为一粒粒谷子,一滴滴汗,形成一个显性词和隐性的联想高度统一的有机结构。为什么是“汗滴”而不是“汗落”呢?这里面是有文章的,汗滴下去,是一滴一滴、连续不断地滴,而且汗滴下去变成了一粒粒的谷子,这个滴的形状和姿态跟谷子是相近的。“汗滴禾下土”和“汗落禾下土”是一个意思,但“汗滴”可以和粒粒相应,而“汗落”就不能。第二,“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本来是“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但用“须知”就不指示了,应该用“谁知”,因为“谁知”的感情分量要更重些。这种“谁知”疑问句式,并不是偶然的。请看下面几首诗。
高适《送兵到蓟北》
积雪与天迥,屯军连塞愁。
谁知此行迈,不为觅封侯。
白居易《昼卧》
抱枕无言语,空房独悄然。
谁知尽日卧,非病亦非眠。
白居易《闺怨词》
朝憎莺百啭,夜妒燕双栖。
不惯经春别,谁知到晓啼。
白居易《初见刘二十八郎中有感》
欲话毗陵君反袂,欲言夏口我沾衣。
谁知临老相逢日,悲叹声多语笑稀。
钱起《蓝田溪杂咏二十二首 石上苔》
净与溪色连,幽宜松雨滴。
谁知古石上,不染世人迹。
张继《读峄山碑》
六国平来四海家,相君当代擅才华。
谁知颂德山头石,却与他人戒后车。
这里面的奥妙多得很,有工夫就讲出来了,没有工夫就忽略过去了,贩卖多少对话理论,也没有用处。滥用多媒体对教学是没有帮助的。比如《再别康桥》,你把康桥的照片拿出来,不但没有用,反而会干扰学生的理解,因为语言的美和声音、图画的美是同中有异的,视觉的美可以有图画,声音的美可以有音乐,但语言是不能表达音乐也不能表达图画的。多媒体使文本变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但是诗中的画不是好画,画中的诗不是好诗,这都是有理论根据的,明代文学家张岱就曾在其《与包严戒》,德国的来辛在《拉奥孔》中,都讲过这个问题。有的人在这方面一窍不通,把多媒体弄成了逃避文本分析的遮羞布。
还有对话,是从西方引进的,但是,大大走了样。在西方,是老师给出各种材料、说法,让学生提出质疑,老师解答;而到了我们这里却变成了老师有了答案,不断地问学生,把学生逼到预定的圈套中去,让学生主体由此丧失。从根本上来讲,问题不在于对话不对话,关键是老师要读得深、读得透,老师如果没有水平,读来读去让学生觉得差不多,换什么花样都没有用。
桑:孙老师,刚才您主要谈到我们的语文教学存在的阅读文本的问题,以及老师的水平和素养问题。那么您认为目前我们的写作教学存在哪些问题呢?
孙:讲到作文教学,它和前面我们提到的阅读教学是有联系的。第一个问题是老师自己不热爱阅读,特别是不读一些经典的文本,对现当代文学不去进修,没有阅读的冲动和热爱,平时又不交流不讨论,不能进入到文学创造探索的前沿。第二个问题就是老师自己不热爱写作。语文老师只教别人而自己不写,这不是见鬼吗?语文和数学不一样,它要有自己的体验才行。要改变语文教学,最根本的是要靠老师自己热爱阅读、热爱写作。如果一个老师十几年一篇文章也没有写,他的作文教学是不可能有成效的。第三,还有一个障碍就是,有些老师的作文观念是错误的。老师让学生观察生活、贴近生活。但什么是生活?好像学生在学校里,家庭里,和生活还贴得不够紧似的,一定要深入到工农兵的生活中去似的。其实,那些参观访问得来的材料,才不叫生活呢。只有感动、改变了自己,和自己心灵成长有关系,这才叫生活。从写作来说,客观的信息不是生活,别人的经历、体验不是生活。只有自我体验过的经历才是生活。所以我把它改了一下,你要贴近生活吗?首先要贴近自我,贴近自己有年龄特点,有环境特点,有地域文化特点的心灵活动,这才叫生活。比如说一个三年级学生写的作文《我的理想》,他说爸爸逝世之前,希望他能当科学家,妈妈希望他当公安,而他的理想是当一条狗,因为他在山区,很怕鬼,听说狗是不怕鬼的,所以他的理想是当一条狗。这是篇好作文,好在它没有提及生活,没写山里的环境,而是写了他的幻想,不是观察生活,而是体验心灵,所以一定要让学生贴近自己去写。
福建省有一年的高考作文题目,给出了十个人:孔子、苏轼、曾国藩、鲁迅、霍金、曹操、宋江、薛宝钗、冬妮娅、桑提亚哥。将近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写了鲁迅,但写得都不好。如果按照贴近生活的教条来写,贴近鲁迅,贴近曹操,贴近孔夫子,怎么去贴法呢?但是有一篇《鲁迅伴我成长》写得很好,他一开始就讲,他不喜欢鲁迅,鲁迅让他厌恶,他说同学们学语文一怕古文,二怕作文,三怕周树人,鲁迅离我们太遥远,但当他读到鲁迅的写自己的童年的文章,觉得挺好玩的,鲁迅也就不那么遥远,不那么可怕了。再读了鲁迅其他的作品,就慢慢地接近了鲁迅,发现他也是一个蛮可爱的人,有童心,也很有诗意。他慢慢地长大了,鲁迅也慢慢地跟他亲近了。这里面有个写作原则,只要贴近自我就行,哪怕不贴近鲁迅也行。
桑:孙老师,您认为对于青年老师,提高教育教学素养包括语文教学水平,应该从哪些方面去努力?
孙:我觉得有几种比较可行的办法,一种就是选比较好的教材,重点消化,慢慢分析,不求立竿见影,不照搬别人的教案。教案是教师把自己对文本的理解和自己学生的特点结合在一起创作出来的。一般地说,大城市的重点中学的教案对小城市的学生是不可行的,因为学生的水平不一样。教师要提高自己的水平就不要用别人的教案,而应该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写。第二种方法是钻研文本,提高自己的水平。提高水平有两条,第一,提高文艺理论水平,对文学文本分析不下去,可能是观念不行,方法不妥。第二,要懂点哲学,起码要懂点黑格尔的辩证法,当代文化的哲学就更不用说了。这样才可能成为全面发展、根基扎实,有后劲、有希望的老师。
教改问题的关键是教师的问题。主要包括教师的业务素质、觉悟水平,教师对自己职业的理解以及教师的使命感等。事实上,水平低不要紧,只要用功去钻研,总是会提高的。但现在很严重的问题是,很多老师胸无大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不但是对学生不负责,而且是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
桑:孙老师,您认为新课标修改前和修改后都存在哪些问题呢?
孙:首先是对教师的主体性抹煞,在正式文件上,片面强调的是学生的主体性,教师没有主体性。从哲学上讲,任何一个人,包括大自然都有主体,主体性是普遍存在的。回避老师的主体性,这是常识性的、低级错误。第二个问题,我刚才讲过了,是强调写作贴近生活,这是机械唯物论的余毒。生活是心灵的生活,而不是新闻记者报道的生活。要贴近自我的心灵,不是自我心灵的便不是生活。这两个问题是比较表面的,最深层的问题是,把西方的后现代的教学观念引进到中国来。中国是一个前现代的国家,还没有进入到后现代时期,把西方的后现代教学观念安插到中国来显然是教条主义。后现代国家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他们教学的硬件设施,对教师资格的严格要求,我们是不能比的。在课堂人数上,他们最多二十几个人,而我们有五十多个人,一般来说,学生超过三十个,老师就很难注意到每个人了。最主要的是,他们没有我们国家的独生子女,没有全体家长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问题,也没有我们普遍存在的人口和就业压力。可是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硬搬了过来。特别是西方的一些观念,强调的是学生主体,没有分析,又否决了我们自己的经验和传统,连钱梦龙都当成绊脚石,这种人什么本钱也没有,除了几句从西方批发来的洋教条,就在那里哇里哇啦地乱指挥。
桑:从新课标以后,教材的编写体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人教版一统天下到后来多家共同编写,您认为这种格局的变化有哪些利弊呢?
孙:这肯定是有好处的,有竞争才会有发展,如果一直是一个出版社一统天下,长期垄断,必然造成教材的僵化。多元主体编写教材,有利于提高竞争力,实践证明,这几年教材的创新和丰富是有目共睹的。对于教改争议很多,但是,有一点是没争议的,那就是现在的课本比课改以前的好。当然也不是没有弊端,主要是,课本的竞争力和其市场占有量是不一样的。原因是:第一,有行政权力介入,一些课本先入为主,占据了有利的地位从而把别家挤到后面去了。第二,市场潜规则歪曲教材质量的竞争。商业性的黑幕和行政黑手结合在一起,劣胜优汰的现象,在未来很长时间里,很可能得不到改变。
桑:我看您在每年高考之后都会写一些文章,您认为现在我们的高考语文试卷存在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孙:第一个问题,考卷的模式约束了高考的可信度,前一段时间我对客观题标准化批评比较多,现在标准化的数量降低了,降到了大约百分之十几到二十。第二个问题,我主张作文的分量应该加大。高考指挥棒指挥着教学。我认为最关键的、最雄辩的说明数字就是作文的分数,但是考试恰恰不强调作文,这样做有利于改卷,但不利于考生,这是一个障碍,但这个障碍我们已经开始有所突破了。现在上海、福建和江苏三个省份的高考作文已经提到了70分。再一个问题就是受制于考卷的行政垄断,全国就一张考卷,对此我们也进行了批评,也取得了进展。出现了18+1套高考试卷,有了竞争以后就有了进展。最后是阅卷问题,总体来看阅卷的质量不高,阅卷的组织也不是很周全,阅卷的时间也很紧迫。
桑:孙老师,您认为,语文的高考试卷应该有怎样的命题队伍,才是比较合理的呢?
孙:现在一般是每个省都有一个考试院,有它的好处。但是,我个人认为,重点应该转向高等学校,因为毕竟是高等学校招生,就应该按高等院校的要求来选取学生,所以我认为最理想的办法就是高等院校自主招生,或者联考。
桑:孙老师,您认为目前的外语教育特别是英语教育,对我们的母语教育有没有冲击?
孙:我想是没有的。现在我们不是对英语教育太重视,而是英语教育的考试方法不对,我反对英语四六级考试,要强调英语的学习不能用考试的方法来强迫,卡学生是没用的。英语四六级考试是不合理的,因为不管有多少人去考,它都按照40%的比例通过,60%的不及格。学生因为怕英语不及格拿不到学业证书,而将其他课程放弃了,四六级考试的弊端就在这里。学生要用大约80%的时间学英语,这是非常荒谬的事情。学习英语的关键有两个,一个是有兴趣,一个是有地方用。语言只能是在运用中学会的,光在课堂上是学不会的。这在孟子那里就说过了:“一人教之,众人咻之。”而现在的情况是,太多的考试让学生没有了兴趣,学了也没地方用。语言是在不断重复中熟能生巧的,所以我认为学好语言的关键,第一是爱它,好像和它结婚一样,走路吃饭睡觉都想着它。第二是在生活里有大量实际运用机会。
桑:孙老师,有一些省份在高考作文后面往往加注一条:文体不限,诗歌除外。您认为对于高考作文,是否应该限制诗歌这种体裁?
孙:绝对不应该除外。之所以除外主要是因为改卷队伍的水平问题,懂诗歌的太少,这不是为了公平选拔人才,而是为了防止出现尴尬,所以说,不应该有这种情况。在我们的小学、初中、高中课本中就有很多的诗。诗歌是心灵和语言的精粹,为什么要岐视?
桑:孙老师,话题作文在高考中已经应用了十多年了,这几年正在逐渐减少,到去年用话题作文的只有四五套试卷了,您个人是如何评价话题作文的?
孙:话题作文目的是为了保证主题的开放,但光凭话题这种形式,并不能保证开放。如果话题包含有不可怀疑的命题的话,即使表面上是话题,实际上已经是固定了的道德指向或政治指向,这个开放便是空的。有时,命题作文更开放,比如《北京的符号》。不管什么形式的命题,它衡量的是学生在导向性和自由度之间的一个把握。有导向性是因为有可比性,而且自由度也不僵化,提供想象空间,进行个性的表达。
桑:在高考试卷或者在平常的作文中,有的学生喜欢在写作中使用网络语言或字母语言,对于这种现象,您如何看待?
孙:我认为这个无可厚非,这样做的人不是很多,说不定其中还有些创造性。就像我们的简体字一样,《三言二拍》那些宋元话本中的很多简体字,原来都认为是错别字,后来都得到了承认。语言文字是不断变化的,挡是挡不住的。规定学生最好不要用网络语言,否则会被扣分。但网络语言是客观存在的,它是随着社会的需要而发展的,也许若干年后我们就承认这些语言文字了,比如说WTO、PK等现在汉语大辞典里已经收录了。汉语里好多词语也不是汉语固有的,好多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字词都是翻译过来的。只要大家能懂得就行,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桑:最近这几年,特别是今年的两会上,一些代表和委员提出要废除简体字,在十年内改成繁体字,您认为有没有必要这样改?同时简体字对社会的进步是不是有促进作用?
孙:我想繁体字没有必要恢复,因为简体字除了个别是由专家创造的以外,很多是把通行的手写体正规化而已,所以说要恢复繁体字是件很外行的事。香港人、台湾人没学过简体字,但是他能看懂一部分简体字,一个是会意字的原因,一个是他们手写体中就有简体字。另外,简体字的确是有一些简化的比较过分的情况,比如“丑”字,本来有两个“丑”,一个是小丑的“丑”,一个是丑陋的“醜”,现在简化成了一个字,我们说“丑角很醜”,本来是外貌醜的意思,可是现成只能写成“丑角很丑”,这个“丑”不是外貌的意思,而是艺术的丑的意思。可见,这里面有一些概念混淆,有些不太妥当的地方,但是,语言是约定俗成的,丑和醜,归并为一,或者叫做同音词,多数人认可了,就行了。简体字之所以不能成为唯一的出路,繁体字不可废除,其中一个原因是台湾、香港现在使用的是繁体字,另一个原因是我们的古书也是使用繁体字写的。汉字的发展有两条相反的变异,一条是不断地简化,就是把太繁的字将其简化;一条是不断地繁化,比如加草字头、心字旁等,这是两条相反相成的规律。现在我们强调的是简体,实际上随着生活的发展,还会产生繁化的可能,要顺其自然。
桑:孙老师,我们谈最后一个问题,这几年我们一直关注文学创作的事情,您认为青少年搞专门的文学创作,有哪些利弊呢?
孙:从短时间来说,应该是有利的,但从长远来说是有弊的。因为文学创作需要深厚的文化基础,文学修养也需要一定的积累。我同学刘绍棠已经进入了北大,可是他觉得念北大没用,就去退学专门搞文学创作。短时期,好像产量甚丰,可是,后来他的作品不断地重复自己,就是因为文学修养不到家,没有深厚的文学积累和文学修养就去搞文学创作,是走不了多远的。这是我的体会。
(桑哲 曲阜师范大学现代语文杂志社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