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强近作选（六首）

俞　强

1、一个人活着无论如何不应该绝望

与经历中深藏的敌意握手言和

确不是一件易事。

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狭隘与偏执

意识到仍然疏忽等于蓄意的背叛

空中飞碟与天使造成了一个人潜意识中的矛盾

内心的忌讳把你钉在恐惧的岩石与十字架上

撕心裂肺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将信将疑是这个时代的通病。

一只采花粉的蜜蜂在蛛网里挣扎

在世界的盲目里越陷越深

心，沦陷了，变成物质与欲望汹涌的殖民地

当生存的重量超过时间的承载力

必须摈弃难以为继的辎重

清空记忆中淤积的垃圾包括词语的矫情与藻饰

用一只竹篮打水的从容

甚至让四季的阳光与雨滴，风乃至无

经过。用每一天的死亡激活新生，吐故纳新

用幸存者的目光拥抱到来的一切

你会发现以往看到的一切，甚至比灾难更可怕的虚无

也会发出天堂的光芒。

所有的阻碍变成了前进中的桥梁

时间的白马跃过内心的天堑

无垠的虚空并非空虚

所抵达的一刹已不是占据而是拥有。

以往的苦难史应该成为向二十一世纪延伸的前提，

一个人活着可以有任何的困惑，

但无论如何不应该绝望。

2、人过四十，一张复杂的网

人过四十，一张复杂的网

将你粘住，一只小甲虫徒劳的挣扎

悬空使它无法投入春天的真实与鲜活

难熬的日子过去了很久

仍然在灵与肉的纠缠中动弹不得。

除了摈弃多余的事物，找回一份被

庸常与时尚格式化的自我

同时学会单纯与妥协，在物的奴役中回归自由与轻松。

同样的一天，将会有另一种境遇

越过办公室的窗玻璃或屋顶的遮挡

同样的人们，不同的生活与遗憾

在每一天翻新的花样中继续

一条亘古的大河湮没了

所有看见与看不见的车辙与脚印

它不放过每一个罪人与好人

以及每一个瞬间的蛛丝马迹

人们在用墓地改建的别墅区种植膨胀的欲望

让生与死，醉或梦

用扑克牌或虚拟的电脑以娱乐的形式进行接龙

你的眺望是悲壮的

如同菩提树下的感悟

如同初日出海一样辉煌

真相如此，谁也不愿意做一块没有呼吸的石头

回到原路，把滑行的时间硌住

除了死亡。

没有什么会在彻底的停格中永不流失。

永久不同永恒，数量不是质量

貌似一致的事物有天壤之别

两个世界的缝隙不可逾越乃至替代

初夏的花在窗外开了一半，摇荡生姿

回过神来，城市的浮华退去了，光在沉淀

背山靠海，大滩涂流畅的弧线

挤走了漫漶其间的不安

像一片无垠的红地毯迎接每一天的未来

你听到了云的呼吸，一只白羽之鸟，在晨风里

带来了所有的时间对你的祝福

在平时不留意的地方随意歌唱

3、成为一个雨中的中年男人

成为一个雨中的中年男人

从某个童年的日常窗景开始

被溺爱的男孩从姐妹手中一把夺过玩具

在姐妹的哭喊声中，将门撞开

奔向雨中。雨从头发涌向他的额头，眼睛，

流入嘴唇的雨水挤出了盐的苦涩

这个男孩，他占有太多或者份外的爱了

这个男孩，他不知道这是他不该拥有的

他无知地奔向弄堂的拐弯处，

另一端的经历在黑暗中埋伏，等待

这场雨将注定他一生的捆绑与孤独

雨将用更长的迷惘更荒凉的虚无

雨将用更迷惘与虚无的失落

雨将用更密集的手臂向他索取更多的偿还：

有多少颗雨滴，他的内心就有多少忧伤

有多少降雨量，他的记忆里就有多少阴影——

中年比毗连小菜场的街道更暗，雨中一个男人的脚步

慢下来了

雨水把他经历里的那个顽梗男孩

早已洗涮殆尽：

雨，盖头泼在脸上，生存的垃圾。

雨，吞没身后的一切，时间的灰烬。

他一声不吭并且脸上没有表情

他的胡子挂满亮晶晶的雨滴。

雨，改变了一切仍没有结束……

那个男孩早已成为雨中的男人。

4、在时间中藏匿的废墟

闭上眼睛。四面墙壁，斑驳，霉味

在四周凸现，穿透时间的质感。

那里是随身躺下的床，那里是红色靠背木椅，

临窗的折叠式桌子的台面

反射着幽静的光。一块被遗忘的空间

早已被夷为杂乱的平地

锈蚀的水龙头，台阶上湿漉漉，空无一人的夏季

爽快地抱走了青春的形体。

发生而又没发生过

这是违背常理的

一面破碎的镜子，黄色的粘胶带

床头柜上摆放的什物，一只发夹，一瓶啤酒。甚至

一枚别针上闪烁的光都不曾丢失毫厘。鲜活如初。

落满灰尘的皮鞋，露出了主人的表情中

最令人怜悯的神态。

午夜的潮水，上夜班的声音踩过迷乱中的时刻。

频道中的海面光与黑暗的交替，更空虚，蛮荒，

失去罗盘的水手必须穿越比陌生更危险的区域。

温馨变成了彻骨的寒冷，一口被虚幻的海淹没的深井。

另一个你，仿佛一直滞留在这里

无力进入以后的时间。

或者是自愿囚禁在那里。物质的形相通过拆迁与颠覆

在彻底嘲弄生活中的善与真实。

被移位的时间的轨道，将来时变成了过去时。

当这一切在物态与表象中被抹去了痕迹。

他仍然被拴在那里，

你解救他如同拯救自己的灵魂。

5、印象：每一天与这一天

某时某地。

有一扇临街的窗子等待打开。

有一把疲软的转椅等待坐下。

有一大堆杂乱无序的信函等待拆阅。

有一只清空了废物的杯子等待新一天的注满。

其实所有的每一天都像这一天。

每一天如此相同又迥然有异。

玻璃上清晨鸟啼中的蓝色

变成夕阳的反光。

磨损的椅子发出寂寞的声音，

仿佛陷到了时间的深渊。

而一封并不存在的信，

在持续的自我封闭中执拗地等待，

似乎又使这一天显得有些不同。

这一天——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的一个单元

从其他的日子里脱颖而出

使其他的每一天显得潦草，虚幻，重叠，不确切。

不同的是季节的循环与气息

白昼消逝，夜色汹涌，

窗前。僵立的身影转眼被淹没，

每一天何曾与这一天有丝毫的区别?

其实所有的每一天都是这一天。

6、梦见火星：一座野兽的城市

最后一个从火光的废墟中

逃出的人

来到了火星上空无一人的城市。

这里已成为野兽们的天堂。

你将在那里度过余生。

街道上晃动着狮子们傲慢的步子，

在这里，一切都在背叛中回到了地球文明之前

猪变成了凶狠的野猪。

狗又回到了冷漠无情的狼。

刺鬃喷张或呲牙裂嘴，

连世代相依为命的耕牛返祖为横冲直撞的野牛

在城市中心成群结队，角斗，

对你的到来

漠视或表示强烈的不满与愤怒。

在这里

你代表人类说出的话

在咆哮、怒吼与嚎叫的众声喧哗中

显得孤独、徒劳，弱势——

在这里

一种比暴力更铁的法则在起作用

即使是羊，也对虎豹俯首听命

成为教导食草动物自我牺牲的白领。

满脸谄媚讨好，

对你，却用足最陌生最仇恨的目光。

野兽们团团围拢，

在螺旋形楼梯之上

将你逼上一座至高无上的建筑的顶点，

野兽们凶相毕露又嘎然而止：

下面是深不可测的空虚

(这建筑有时像巴别塔，有时像世贸大厦，空中花园仔细看又似是而非)

野兽们长鬃飞扬，

步子从容，自信，威风凛凛，

仿佛它们是人而你是唯一的异类。

最后，野兽们集会商讨，民主表决：

如何想尽一切办法挽留你的生命

如何让野猪和狼冒充猪与狗，连同性格阴暗的羊

利用旧情将你驯服，

以宣告——

火星对地球的彻底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