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
甄珍无声无息活到四十八岁,突然来了个惊人之举,她利用午休时间,去了一趟街对面的美容院,出来的时候,额头上平添了两道漆黑崭新的柳月眉,至于眼线,她听美容院小姐的劝告,买了副五块钱的变色镜架在脸上,以挡住几乎是立刻就肿了起来的眼睛。一个星期后,甄珍拿起镜子,发现肿消了,血痂也掉了,眉是眉眼是眼的,黝黑整齐,煞是精神,而在此以前,这两样东西在她脸上如同草书一样简单而含蓄。
甄珍天生的疏眉细眼,这一类型要是好生养护,也算得上清淡耐看,无奈她不知珍惜,一味糟蹋,几十年下来,一张脸不仅膨胀变形,还洒满了大大小小的芝麻点,后来又印上深深浅浅的时间之锈,一张淡淡的水墨画磨成了灰灰黑黑辨不出形状的毛边纸。
最先发现甄珍眉眼变化的,不是老公,不是女儿,也不是同事,而是她年近八十的老母亲。“咦,你往脸上贴了两片什么东西?有点像眉毛呢。”
甄珍一听,两眼直冒火星。“你说像啥就像啥。”
“老了老了,还搞这一套,弄给谁看呢?”母亲二十八岁就守寡,一个人把甄珍拉扯大,吃的苦比吃的盐还多,她像所有认真守寡的妇女一样,对子女严加管教,直到现在,甄珍都成老太婆了,她还在行使权利。
“这你也要管?反正不是给你看的。”甄珍不仅不怕她,反而以顶撞她为乐。
“依我看,家明未必喜欢看这种东西。”
“还是你了解他。我要是贴两片金子,估计他会看两眼。”
这之后,甄珍又去打了耳洞,做了皮肤漂白,还烫了头发,原来像男人似的短发烫成了卷卷,染成了棕色,不知用什么方法搞得乱糟糟的,像个鸟巢。这一套做下来,连甄珍自己都觉得,她不再是以前的甄珍了,但家明什么反应都没有。甄珍忍不住提醒他:“你不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家明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说:“变在哪里?我看你天天都是这个样子。”甄珍就不再说话,转身去忙别的去了。
甄珍在建筑公司做出纳员,她的工作赋予她谨慎沉默的气质,跟她稍微熟一点的人都知道,她有三个钱包,一个装纸钞,一个装硬币,一个装公司的票据跟现金,她从不把这个钱包的钱装进那个钱包,即使需要兑换零钞,也从不在三个钱包之间兑来兑去。
公司下面那些建筑队都跟她很熟,因为每月一次,他们必须去她那里领取工资和加班费,比起她的脸,他们对她的手印象更深:十指滚圆,又白又亮,像刚刚剥开的大葱。他们的议论引起了一个女同事的妒嫉,她不相信那个胖乎乎的出纳兼家庭主妇,真的有一双漂亮的手,她偷偷去考察了一次,回来就不说话了,那双手的确很特别,显然,那不是一双纤纤玉手,但它妙就妙在它的粗和厚,十个指头都粗,但粗而不硬,且关节幼小,以至十指伸开时,每个关节都有一个小窝,手掌很厚,但厚而不重,掌形圆润,而且自得奇怪,她脸上没那么白,甚至手腕也没那么白。他们中有个人说,这样的手是地道的财手。可不就是财手吗?光是工资一项,由她经手的每个月都有十多万。
其实,甄珍一系列的改变都不是她的主意,她不是个喜欢变化的人,实在要变,她宁可去改变一道菜的做法,或者把旧的长裤剪掉半截改成夏天的短裤,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自己脸上来点动作。
就在一个月以前,甄珍遇上了一个人。人世间有些事情无法解释,有人见到榴莲就没命,有些人则闻到那个味就要吐,那个人一出现,甄珍就觉得他异常亲切,好像是她多年没见面的兄弟一样。后来他说他也是。他们情不自禁地向对方靠过去。她想起她年轻的时候,她对家明都没产生过这种感觉,他们是在媒人的安排下见面的,一直见到第三回。她才勉强记住他的面孔,但他的气味仍然让她感到陌生。她终于同意跟他确定关系之前,只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别的要求,这辈子,你都要对我母亲好一点,她一个人把我养大,太不容易了。”她看到他很重地点头,点了又点。
那人自告奋勇当她的形象顾问,她的每一点改变,都是他帮她出的主意,他还建议她改变一下穿衣风格,不要总穿那些宽松的,要尽量穿得紧身一点,最好是把胸部勒出来,还有,颜色一定要浅淡而亮丽,他给她举了艺人肥肥的例子。“难道你比她还胖,可你看她,不是粉红,就是粉绿,再不就是亮白,一点都不输给那些瘦骨仙。”他带她不辞辛劳地逛街,终于替她发现了合适的风格和品牌。她打量着镜子里穿着新衣的自己,突然觉得自己以前都白活了。
他走过来,在镜子里跟她站成结婚照的样子。“你看,多么相配!”她拍拍他放在她肩头的手,表示感谢,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即使她穿上了新衣,她在外貌上还是比他逊色得多,没办法,她比他大8岁,再加上体型偏胖的人显老……她不敢推算她究竟比他大多少了。
他说起话来喋喋不休,句句都是她爱听的,又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幸亏你在这个年纪遇到我,再早一点,我们不会走到一起,因为你还没有看破,还不会认命,再迟一点,我们也不会走到一起,因为你会觉得自己已经是老太婆了,你会因为看得太破而破罐子破摔,所以我们相遇得正是时候,你的生命正在告一段落,一个女人该做的你都做了,下个目标是什么?难道是看着自己的关节一天天变硬,皮肤一天天打皱,不抱希望地萎缩下去干涸下去吗?你信不信,如果我没有出现,你现在过的肯定就是这种日子,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从背后看,你像个三十岁的白领,从前面看,你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妇,实际上呢,只有我知道。”他凑在她耳边悄悄说:“你是个结结实实的骚货,你比我遇到的任何一个女人都骚,真的。”
她不觉得肉麻,只觉得开心,只觉得想笑,她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很久没有人跟她说点好听的了,家明不说,他整天不吱声,女儿也不会说,她还等着母亲千方百计去哄她呢,母亲更不会说,她只会冷不丁说几句挖苦她的话,教训她的话,伤她的话。
“你的耳朵非常适合戴耳环,你以前真的不知道?你真是白当了一回女人,耳环可以修饰脸形,可以衬托发型,戴得好的话,还显得贵气,到了夏天,换上流行的款式,还可以显得年轻。”
她暗暗惊讶,一个男人,竟懂得这么多女人的秘密武器。她把她的惊讶说了出来,他大感意外。“这怎么是秘密武器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啊,电视上报纸上,不天天都有人在说这些么?”她还是不相信他是从电视报纸上得来的知识,她宁肯相信他是从女人那里得来的经验,但她没把这点说穿,他三十好几了,他会没有女人?鬼都不信,她现在唯一祈求的,只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撞上他那些女人,她相信她们全都比她年轻漂亮。
她知道他们没有未来,就像他们没有过去一样。
知道归知道,可她还是会忍不住拿话去试探他。“也许明年,也许后年,等我女儿高考结束后,我想提前内退,住到乡下去,我一点都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没意思。”
他不吱声。
她继续说:“你有什么打算呢?不用问也知道,你是不会到那种地方去的,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喜欢乡村生活的人。”她其实也没这种想法,更不会真的住到乡下去,不过是找个借口试探他一下而已。
他还是沉默。
“我的意思是,我们就快分别了,永远的分别,这辈子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他终于说话了。“瞧你多奢侈啊,居然在计划着明年,后年,我连明天都不敢计划,我是个没有明天的人。”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底细,原来他是个身患绝症的人,而不是像他当初讲的那样,是个不太匆忙的过客。他得了一种免疫系统的疾病,表面上看,他跟健康人没啥两样,事实上,任何一种小毛病都可以演变为致命的杀手。为了给他治病,家里的积蓄花得精光,为了不拖累家人,他决定离家出走,他留了信给他们,他在信里说,一个朋友邀请他去玩玩,朋友家就在温泉区域内,说不定那里的温泉对他的病有利。
她吓得站了起来。他笑了。“我故意让自己忘了它,与其在医院里病病歪歪活三年,不如跑出来像个健康人一样活三个月。也许我做对了,出来的这段时间里,身体居然没出啥大毛病。”
她就在那天下定决心,她要建立一个属于她和他的秘密王国,就算她会为此而付出一些东西也在所不惜,难道她付不起吗?又不是十年八年,又不是无底洞。
他并不反对她的提议,只是说:“不要对一个短命鬼太好了,你注定得不到回报,为什么要做徒劳无功得不偿失的事呢?”
她听了,除了把他抱在怀里,就是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
当务之急是找一处合适的居所,把那个王国从空中迎接下来,稳稳地落到实处。这不难,她很快就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找好了房子,她照常上班,中午在秘密王国里吃午饭,晚上回家做饭洗衣,整理房子,她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谁也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
他毫不隐瞒自己没有钱的窘境,她预付半年房租的时候,他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前世肯定有着了不得的缘分,否则你不会心甘情愿在我身上花钱,我也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帮助。”她听了,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这以后,遇到该花钱的地方,都是她掏钱包,他唯一的动作,就是帮她把钱递到人家手里,或者把人家的找零拿过来,递到她手里。
他拿出自己的外套,请她帮忙找个裁缝,把某个地方稍稍补一补。她接过来看了看,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她给他买来了新的外套,同时买来的,还有衬衣,睡衣,袜子,内裤,他一样一样拆开,不厌其烦地穿给她看,连内裤也在她面前一丝不苟地展示过了。他的身材很棒,一点都不像个病人,但他还在一个劲地谦虚:“不行了,以前,我肚子上有八块肌肉,现在只剩四块了。”她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的肚子上可以有八块肌肉。这以后,她上了瘾似的往这里买东西,源源不断,络绎不绝,那情景就像她在某处有一个豪华舒适的家,现在,她要把它一样一样搬到这里来。他眼光不错,她买来的东西,他样样摆得恰如其分,甚至可以这样说,她买来的东西只值八十分,但一经他的手,那东西就变得值九十分、一百分了。
有一天,他拥着她说:“我好害怕,我怕在你的调理下,我的病莫名其妙地痊愈了,到那时,我该怎么办呢?”
她立即理解了他的难处,湿润着眼睛说:“当然是回到你的家,回到你的亲人身边。”
“我怕我会舍不得你。”
“没出息。”她说的是真心话,她想他家里肯定有妻子,肯定比她年轻,也比她漂亮。而且她也有老公,虽然他从不正眼看她一跟。
他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她知道她的头发~点都不柔软,也不顺滑,人老了,头发也像骨头一样,变得又硬又脆。她闭上眼,她的头发何曾有过这等福气。
她陪他去买烟,在香烟店前,他叫她等他一会,他去自动柜员机上取钱。她一刻也不想分开,随他去了银行。隔着一段距离,她看见他从机器上拿出五十元。这是自动提款机的最低交易额。
第二天,她悄悄往他枕头底下塞了个信封,不料被他看见了。“干什么干什么?别搞得我像个吃软饭的。”
在他的熏陶下,她的语言也变得俏皮起来。“如果你肯吃我的软饭,我会把它看成是对我的赞美。”
他拿起信封看了看,脸色凝重起来。“这是你的钱,还是你老公的钱?”
“当然是我的钱,我不会把他的钱花在这里。”
“那还差不多,否则我是坚决不会接受的。不过,你的付出也许得不到回报,我说过,我是个没有明天的人。”
她一笑,怎能说没有回报呢?他们相遇,他成为她生命里的奇迹,这本身就是莫大的回报啊,她想她已经得到了西瓜,而她付出的不过是芝麻。
虽然只是芝麻,甄珍也付出得很费劲,尽管她掌管着家里的日常开支,但家里有多少存款,多少现金,对方心里一清二楚。要想维持那个秘密王国,首先要维持好这边的平静。
因为有了秘密王国,原来不胜其烦的家务,也变得生动有趣了,她发现在阳台上搓洗衣服乐趣无穷,肥皂泡一个一个站在她的胳膊上,站在她的胸前,折射出七彩的阳光,然后啪地炸开,一点痕迹都不留。她买来新的菜谱,连砧板都换了,菜刀剁在上面,叮叮当当,异常响脆,如同成串的爆竹。她拖一次地换一个拖把头,地板光亮如新,她脱掉鞋,光着脚叭叽叭叽来回走,她又重新喜欢起自己的脚来了。她把印花窗帘斜斜拉开,在下端三分之一处系上蝴蝶结,白色窗纱过滤后的阳光,香喷喷地照进屋里,她的侧影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她看见她的鼻子在正中隆起,不免惊奇,她的鼻子有这么高吗?她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塌鼻子呢。她干完活,扫视全场,猛地发现沙发上的印花活了过来,一朵一朵开得生机勃勃,还有那个年代久远的冰箱,漆面有些脱落,却舍不得换掉,女儿便拿起排刷,在上面胡乱画了些萝卜青菜之类,现在也都活了过来,一个个水灵灵的。
可是家明回来了。听到他的钥匙在门上转动的声音,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推门进来,屋里立马暗了,阳光消失了,地板不亮了,沙发上的花也黯淡了,连冰箱上的画都显得那么可笑。
他对她说话,却不看她。“快点做饭,我要马上吃了去赶车。”她想起来了,他今天要出差。
她似乎适应不了自己心里的落差,锅铲抓在手里,几次都掉了下去,大堆青菜在油锅里爆响,瞬间塌陷下去,变成碧绿的尸体,她感到眼眶发酸,她就像这些青菜,在这个家里,生机昂扬的时间比蚊子尾巴还短。她把饭菜摆上桌,喊声吃饭,家明便趿着拖鞋走过来,看也不看她一眼,还没坐下就抓起了自己的筷子。
家明吃饭特别专心,从不往旁边看一眼,即使她在看他,即使他能感觉到她在看他(她相信这一点),也不肯抬一下眼皮。她越过碗的边沿,盯着家明,死死地盯着他,她跟自己打赌,如果他肯看她一眼,她就输了,今天就不去那个出租房了,如果不看,她就赢了,就去。结果,她赢了。她放下碗筷,胃口全无。她就知道她会赢。她每次都会赢。
她已记不得他最后一次看她是在什么时候,去年夏天,她被锅里的油星子爆了脸,女儿说:“你得擦药,这会留疤的。”她没好气地说:“留就留吧,反正已经老了。”女儿去买了药回来,她只好擦了。两天后,女儿高兴地说:“这药真管用,真的没有疤痕。”又说:“爸爸你看,是不是没留下疤?”她心里竟有点紧张起来,飞快
地瞄了他一眼,马上就不紧张了。他对着电视嗯了一声,根本没有转过头来看她一下的意思。
在那以前呢?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把视线从自己脸上移开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她想不起来,其实他们很少在一起,他们相处的时间,比跟各自的同事相处的时间还要短,这话听上去有点不妥,毕竟是夫妻,至少上床之后下床之前是在一起的吧,问题就在这里,他们上床的时间不一致,他看完晚间新闻后一定要上床睡觉,这是雷打不动的规律,她就不一样了,她要等女儿下晚自习回家,还要给她简单弄点吃的,等女儿写完一天中最后一份作业后,还要服侍她上床睡觉,叮嘱第二天早上的早餐、衣服之类,回到卧室,他已经打着香甜的细鼾了,她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缓缓躺下。第二天,当她醒来时,他已经起床了,他是个健身迷,每天早上都要挎着一壶水,骑车去爬两里路以外的鸣凤山。等他回家,家里的两个女人已经一前一后出发,去开始新的一天了。
春节是全家人不得不在一起相处的日子,但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还是很有限,她比平时还要忙碌,买这买那,洗洗晒晒,又煎又烹,女儿难得有几天假,见一个忙得团团转,就去缠着另一个,在家就和他一起赖在电视跟前,出门就赖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等她终于忙完,全家人去给外婆拜年时,她一出门就碰上一个熟人,拉拉杂杂讲了一大堆,眼看那父女二人在前面打打闹闹走远了,她还是不忍心打断新年里碰到的第一个话匣子。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外婆家,回来时仍然没有走在一起,他是提前走的,有人找他,毫无疑问,是三缺一时发出的信号,他一去就是三天两夜,满脸腊黄地回来时,春节假已经差不多完了。
她忍不住把这牢骚发给母亲听,母亲一脸讥俏地看着她:“你是在向我炫耀你有个老公么?”望着母亲的眼睛,她不由得脸上一红,猛地醒悟过来,从这以后。她再也没有主动在母亲面前提到她的家庭、她的婚姻了,在母亲面前,她唯一可讲的,就是女儿。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突然有了个喜欢脸红的毛病,无缘无故地,她的脸就红起来了,而且久久不退。
偏偏母亲却喜欢提到这个女婿。“男人跟女人就是不同,他竟不见老,猛一看,还像四十出头。”“也不见他发福,好些人比他小,腰身已经粗得像水桶了。”“吃得好喝得好,过得又快活,怎么会老呢?不像我,我到死都记得,四十一岁那年,有人猜我六十岁。”“他还没提吗?我看他印堂发亮,应该还会有提拔的。告诉你个偏方,拿个红包,装上168块钱,放在他枕头底下……”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她的脸又红了起来。母亲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大白天的,你红个什么脸呢?”母亲的话让她羞愤难言,女人们中间一直有这样的说法:女人脸发红,必在想老公,母亲当然是知道这句话的。她猛地站起来,冲母亲吼道:“又不是我让它红的。”
“那就奇怪了,平白无故面红耳赤。”
母亲最后用一声长叹作结束语:“什么是幸福?团团圆圆一家人就是幸福,你要惜福呢。”
也许她的确算是幸福的,丈夫没有外遇,也没有三天两头跟她吵,虽然不算富裕,但也没有债务,孩子还算争气,自己考上了重点高中,替她省了择校的钱,那可是一大笔钱,可她为什么就是没有一丁点幸福的感觉呢?难道就因为他不肯看她一眼吗?他看了她,她就幸福了吗?
有一次,她故意向他挑衅,不讲道理地埋怨他,说女人就是被孩子毁了的,被家务毁了的,被锅里的油烟毁了的,没生小孩以前,她的脸哪里是现在这副样子,他却说:“你一直都是这样的,我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我是哪样?你知道我是哪样?你看过我的脸吗?你连看都没有看过,有什么资格说我这样那样?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她。
他终于看着我了。她在心里喊道。
“你今天是怎么啦?吃错药了,还是忘了吃药了?”
她马上就明白过来,别看他正望着她,别看他眼睛睁得很大,但他并没有在看她,他只是在为他愤怒的视线找个进攻点,是的,他眼睛睁得很大,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继续发泄他的愤怒。“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女儿都跟你一般高了,还管什么胖不胖,长斑不长斑,到了这个年纪,就算你不胖不瘦,就算你一颗斑也不长,又怎么样?”
“这个年纪怎样?这个年纪就该去死?”
“我的意思是,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应该认命,应该顺应自然规律,有些东西就应该忽略,干嘛要鸡蛋里挑骨头,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那你干嘛要清早跑出去爬山?你干嘛不顺应自然规律?”
“哼,我爬山!你呀,你还不如你母亲活得达观,你真应该向她学习。”
“既然她比我好,你去跟她过去呀,你去啊。”
每次说到这里,家明就不再往下说了,甄珍一般不发臭脾气,可一旦发作起来,遭殃的就是他了。有一次,他也是因为这个话题在饭桌上惹了她,她突然站起来,把碗往地上一掼,拎起包包就走。那一次,她走了整整五天,直到气消了,才主动回家。后来他问她,这五天她去了哪里,她没好气地说:“男朋友家!”他忍了又忍,还是嗤嗤地笑了起来,在他看来,她有男朋友,就像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因为他的笑,她又生了一场气,那时她就想,总有一天,我要给你戴顶绿帽子,我一定要让你尝尝绿帽子的滋味。
她知道这很难,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正值青春的妙龄女子,还有那么多含苞待放的青春期女孩,而且她们并不拒绝一个以上的男朋友,这样一来,哪还有什么漏网之鱼游到她这个老女人面前来呢?
面红耳赤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常常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地发作,有一次,她正在领导面前等待签字,脸上突然发作起来,有人在旁边吃吃地笑,领导也给笑得难为情起来,当时,她真恨不得一头钻到地底下去。
甄珍去问医生。医生不回答,却问她:“红起来的时候心跳快不快?身上发不发热?出不出汗?”
甄珍还没听完就摇头。“我不是更年期综合症,我还不到五十岁。再说,我什么反应都没有,就是感到脸发烫,耳朵也发烫。”
医生停止写处方,在眼镜上方打量她:“现在,更年期已经有普遍提前的趋势。它的反应也因人而异。”
甄珍没有去拿医生开的药,她坚信她不是更年期综合症。她有个同事就是这样,医生也说她是更期症,结果,更期症的药还没吃到三分之一,有一天突然在睡梦中走了,心肌梗塞。
为了证明自己的脸红跟心理活动无关,甄珍一再向同事们讲述自己的病情,同事们的反应很不一样。“大概是有人在说你的坏话。”有人说。
这种说法甄珍也知道,纯属无稽之谈。
另一个说:“肯定是化妆品过敏。”
她去检查过,化验过,化妆品没有问题。
第三个同事说:“无所谓,只要不疼不痒,红一点气色更好。”
甄珍开始认真记录自己的病情,什么时候发作,一天发作几次,每次持续多长时间,期间身体有无异常反应,她想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后,拿到外面的大医院去看看。
记录了一段时间后,她突然想去报恩寺烧烧香,听人说,报恩寺的高香蛮灵的。
寺里没什么人,她就在那颗银杏树下慢条斯理地点香,高香很粗,作为火种的香火却又小又细,甄珍一边点一边吹,熏得泪水直流。正在这时,旁边突然递过来一支火捻子,甄珍揉着流泪的眼,说了声谢谢,朦胧中,她看见递给她火捻子的人似乎是个青年人。香点着了,她跪在菩萨面前,小声说了自己的请求,磕了三个头,出来一看,那个青年人还在那里站着。
她再次向他道谢,他叫她不要客气,又盯着她说:“这个庙里的香火非常灵验,你的病一定会好的。”
她大吃一惊,不满地瞪着他,他马上道歉,又笑着说,她的声音实在是太清脆了,本该说给菩萨听的悄悄话,一不小心让他也听见了。
“你那病其实是一种心理疾病,肯定有某件事情,或者某个人,让你感到焦虑,也许是现在,也许是过去,反正你为之相当焦虑。我说得对不对?”
她本该摇头反驳,可她看了他一眼,竟在心里认同了他的说法,似乎她的确有很多焦虑藏在内心里,这时都被他点穿了,唤醒了。
“病不可怕,病是一个人救赎的方式,病得越重,病得越久,救赎就越彻底,所以猝死的人要吃苦头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救赎自己。”
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感到很新鲜,却又无言以对。
“病即是贵,你还这么年轻,就开始得病,大贵,所以,你不必烦恼。”
她感到自己快要被他主宰了。
“当然,也不排除有器质性病变的可能,这样吧,我回去给你查查资料,有结果了我怎么告诉你?”
她想也没想,就把手机号码告诉了他。
当天晚上,他就查出结果来了,他要求当面告诉她,他说他住在西瓜街。西瓜街是一片出租屋,那里住的全是流动人口,当她飞快地赶过去时,他果然站在空无一人的西瓜街中央,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叉开两腿,黑色上衣扎在裤腰里,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另一个放大的他仰面躺在地上。
“让你操心了,真不好意思。”他的外型让她顿生自卑,只好用矜持加以掩饰。
“没什么,说话算话而已。”
他微微一笑,向她伸出一只手,在她肩上做了个又像抚慰又像指路的动作,这让她有点害羞,她的身体很久没受到这种礼遇了。她去看他,他也正看着她,他的眼神看上去友善而正直,她笑了笑,垂下眼睛,两人一起向他的房间走过去。
屋里没有开灯,尽管外面有路灯,屋里还是黑沉沉的,她想去摸索开关,冷不防一团黑黑的东西逼了过来,正要大叫,她马上意识到,压上来的不是别的,是他的胸膛。他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黑暗中,她听到他的心在跳,她自己的心跳得更响,轰隆隆隆,像要炸开一样。她的手一点一点抬起来,放在他的后腰上。
他的脑袋低了下来。一切紧接着都来了,嘴唇,手指,身体。
她本该奋力反抗,拼着老命推开他,可她只是象征性地试了试。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昨天在报恩寺她就闻到了,这样的味道她不想拒绝,而且,她很久没有跟男人这样过了,一年?两年?她记不清了,总之时间很长,长得她差不多忘了人生还有这回事。
她感谢他那天没有开灯,黑暗遮蔽了一切,只剩下身体和器官,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她以为她的身体像一间打烊的商店,已经关门落闩了,她没想到……
直到她走,她都要求他不要开灯,他们在黑暗中面对面坐着。他说:“你害羞的神态像个小女孩。”她说:“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他说:“我知道。”他伸过手来,把她的手捧在手心里。他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再也没有说话。他把头埋在她的大腿上,她的胸脯上,她的颈窝里,他像头小猪似的在她身上拱来拱去,她抚着他的头,他的头发像春天的青草,又软又韧。他们谁都没说一个字。
她快到家时,他才把他的查询结果用短信告诉她:有可能是对阳光过敏!她差点笑出声来,她上楼的时候,脚步异常的轻快,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家明已经睡着了,她站在黑暗中想,为什么家明就没想到去给自己查查资料呢?无论什么病痛,他永远只有一句话:去看医生嘛。好像应该关心她的,不是他这个老公,而是那些素不相识的医生。他的态度只能说明一点,他不在乎她,她脸红也罢脸白也罢,痛也罢痒也罢,都跟他不相干,而且他也无能为力,所以他根本不想理会。她悄悄钻进自己的被筒。冬天,因为怕冷,他们各自裹紧自己的被筒,夏天,因为怕热,他们远离对方汗津津的皮肤,春天和秋天,他们因为上床的时间不统一,总是一方听着另一方的鼾声入睡。
第二天晚上,他又给她短信:我还在那里等你。
她判断他是个礼貌周全的男人,他没有偷偷摸摸坐在房间等她,他仍然像第一次一样,抱着两臂,叉开两腿。挺立在西瓜街中央。
“我昨晚通宵未眠,我在想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本来可以去别的地方,还有,我从不去寺庙这种地方,但我昨天偏偏去了报恩寺……算了,我不说了,再说下去,我都要害臊了,我已经不是说那些话的年龄了。”
他没说出来的话,她全都听懂了,她发现她在他面前,脑子特别好使。
她给他送了一条烟,她在他房间看见过烟蒂。她希望这个礼物是个了结,她中规中矩过了大半辈子,她不想再做不得体的事。她想在今天跟他正式作别。
他没有过分客气,当场拆了烟盒,抽出一支,也递给她一支。她摇手,说她从不吸烟,他坏笑着说:“你以前也没遇到过我这样的人。”她就接了过来,也许她吸过的二手烟太多了,第一次吸烟,她居然没有任何不适。
他这才讲起他自己,他说他正在全国各地收集素材,准备写一本关于消费习惯与国民素质的书,所以他不会在这里久待。她马上取消了那个最后诀别的仪式,反正他不久就要走,等他走的那天再告别好了。
他没有说他哪天走,出于尊重的缘故,她也没有问,但她每天都做着他会突然走掉的准备。她渐渐养成了习惯,早上一睁眼,她就在心里问:“他今天会走吗?”一想到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就想为他做点什么,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回想着分手的情景,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忍不住热泪盈眶。
甄珍去看母亲。她有一段时间没来了,还是家明告诉她,岳母最近身体很不好。
母亲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以前,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结婚后一直跟母亲住在一起,女儿都上小学了,他们才从老房子里搬出来。
母亲身体一直不太好,在甄珍看来,那多半是装的,是给家明发出的邀请信号。她喜欢家明在她床前坐着,给她念段报纸,读段文章,讲个笑话。她未必真对时事感兴趣,但她就喜欢装成那副样子。有时她想,母亲到底是把家明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还是埋藏在内心深处对男人的渴望止不住泛了上来?她不敢细想,反正母亲都快八十了,随她去吧。
母亲这次说话有点不同往常。“……一结婚就守寡,跟着又受了大半辈子欺负,男女老少都欺负我,全世界都欺负我,难得家明竟不嫌弃我,我不是说他有多好,不管是谁,就算是个鼻涕口水一塌糊涂的癞痢头,只要他对你好,你也会越看越顺眼。站在我的角度说,他真是个好女婿。”
“我跟家明谈过了,由他来送我走,我走以后,他
会加倍补偿你的。”
甄珍突然站了起来:“我看你身体好着呢,别说话了,浪费气力。”她把一些吃的东西留在她床头,扭头就走。
第二天,母亲死了。甄珍一阵风地赶过去,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闭着,嘴巴也闭着,骄傲的小下巴微微上翘,一副平静而满足的样子。家明正在给她梳头。她借故退了出去。
直到出殡前,她才想到去跟母亲好好告个别,她刚一碰到母亲的脸颊就缩回手来,比冰块还要冰凉的感觉,像一只小猛兽,飞快地咬了她一口。
在火葬场,甄珍看着烟囱上方渐渐变淡变轻的烟,不由自主地说:“总算走了,彻底走了。”
家明的胸腔深深起伏了一下:“结束了。”
后来甄珍才搞清楚家明的意思,结束的不是别的,是家明自己,一个家明死掉了,另一个家明诞生了。他突然神采焕发,生龙活虎,跟正值花季的女儿成了须叟不离的好朋友,他甚至开始从甄珍手中抢夺女儿,从早餐开始抢,抢她的梳头权,服装搭配权,作息安排权,大事决策权,不知他使了什么魔法,竟招招凑效,没多久,女儿就完全倒向家明一边,她这个母亲竟变得可有可无了。
“我不想跟你说,我们俩根本没办法交流,叫我爸来!”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难怪我爸跟你没有共同语言。”
“如果我是你,我就扬长避短,少说话,多做事,你看到过一天到晚指手划脚的家庭妇女吗?”
女儿斜睨着她,她气得手脚冰凉,却无话可说。幸亏她有地方可去,她气得浑身发抖的时候,总是假装漫无目的地上街流浪,然后,趁人不注意,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出租屋那边跑。
“我完了,他们都不喜欢我,他们都在背叛我。”
他轻拍着他的背。“这很正常,是你先背叛他们的,尽管你千方百计瞒着他们,他们还是会接收到坏的信号,只是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信号的名称罢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坏,秘密王国的花费也就越来越大,他必须去打一种类似免疫球蛋白的针,那种针很贵,一次就要好几百块钱。
她一次次给他送钱过来,他不要,说是不想治了,治也自治,没必要往水里丢钱。她当然不会听他的,让她捂着钱包,在一边看着他难受,挣扎,她做不到。她唯一感到抱歉的是,她只能把钱给他,却不能陪他去医院,医院里她的熟人太多了。
除了医院,他几乎从不出门,他穿着她给他买的睡衣,吃着她给他送来的食物,抽着她给他买来的香烟,在她躲过层层封锁打进来的电话中打发时光。他的病畏光,就连感光的食物都不能吃,他唯一的活动就是在夜里出来散散步,因为这个原因,他已经爱上了夜晚,“人在夜晚更加放松,更加接近真实的自己,不是吗?”她连连点头,她想她浪费了多少夜晚哪,以前,她只道夜晚是看电视的时间,是整理房间的时间,是睡觉的时间,现在才知道,夜晚是最适合散步和聊天的,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十多里路就用双脚丈量过来了。
他无意中提到温泉疗养几个字。不是他想去,他没有这个财力,也没有这个打算,他说的是他一个熟人,因为身体不太好,几乎常年住在温泉旅馆,结果呢,他后来在温泉旅馆写了一本书,等他疗养结束回到城里时,病好了,书也写完了。她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她用了很多心思,终于打听到一个地方是很高级的家庭式疗养,泡温泉时不必像下饺子似的跟大家挤在一起,而且疗养时间越长,疗养费用就越低。她决定先给他购买一年的疗养。
一路上,她想象着他得到这个惊喜时的表情,可她万万没想到,他脸上仅有苦笑。“我不能去,那不是我可以去的地方,那是富人们的天堂,我听说,那里的鸡蛋两块钱一个,除了空气,样样都要钱,样样都贵。”
“到了那里,还分什么贫与富?大家都脱得光光的,大家都是真正的赤子。”
“反天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或者跟你老公一起去。”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来了,她递给他一张银行卡。“我打听过了,那里有自动柜员机,也有POS机,既可以取现金,也可以刷卡消费。”
他瞪大眼睛望着她。
“里面暂时只有两万多块,我会不断地补充进去。你在那里不要太节省,无论如何都要记住,对你自己好一点,就是对我好一点,别忘了,我是最希望你长命百岁的人。”
“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会娶你。”
“尽说瞎话。”
“真的。十年前,我可能不会说这样的话,那时我是个轻狂小生,我喜欢的东西,我强要的东西,未必都适合我,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什么才是最适合我的。”
他终于依依不舍地启程了,他们说好,再过三个月,她就追过去,在那里跟他一起休年假。他久久地吻着她,她抱着他有四块腹肌的身子,像檀木一样结实的腰身,幸福像水银一样直冲头顶,她感到眼皮酸涨,泪水夺眶而出。
她忘了三个月之后,正好是她女儿高考的日子,只得把动身的日子稍稍延后。高考过后的日子更加紧张,估分,填报自愿,吵架,等待,四处打探,日子像箭一样朝前飞去。等这一切忙完时,又过了一个多月。这时,家明的腰椎病犯了,直挺挺躺在硬木板上,吩咐甄珍做这做那。甄珍想着温泉那边,看看家明一点起色都没有的样子,很快就不耐烦了。
“我凭什么服侍你?你以前对我怎么样难道自己心里没数吗?”
“法律上你是我老婆,你有这个义务。”
“法律?我要真不管你,你还能去告我不成?”
“撇开这个不说,我对你母亲怎样?作为回报,你也该服侍我。”
“别把这笔帐算到我头上,那是你自愿的,你不是说她比我达观,比我好么?别自己享受了,还装得不情不愿。”
“你这蠢猪,糟蹋我也就罢了,没想到你连自己死去的母亲也不放过,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滚,别在这里烦我。”
“你记好,是你让我滚的,我真滚了你可别后悔。”
“滚你妈的。”
“我再说一遍,如果我滚到一个地方,发生什么事,你可别后悔。”她已打定主意,她一出门就往温泉那边赶。
“哎哟,大不了你去找个野男人,你要真的找得到,倒是我的造化了。”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她推门就走。
从小城到那个温泉,有一天一夜的行程。
她没有通知他,她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来这里有两个目的,一是好好泡泡温泉,她长这么大,从没泡过温泉,二是好好问问他,为什么她的面红耳赤的毛病竟不治而愈了。她真的再也没有红过脸了。
可是他不在。她打他电话,刚说了一句,电话就断线了,从此再也打不通。她找遍了整个温泉山庄,没有他的影子,又查了电脑里的客人资料,人家说,他根本就没有住进来。
她傻眼了,五天前,他们还通过电话,他向她描述温泉山庄的样子,空气如何,温泉如何,新结识的朋友脾气如何,是哪里人,等等。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翻山越岭,自己去找,她喊破了嗓子,踩破了鞋子,还是没有找到,她打他电话,如同向天空喊话,杳无音讯。
难道他死了?难道两天前,他突然预感到自己要死了,所以连夜悄悄赶回去了?可是,电脑上为什么没有他的登记记录呢?难道他还有别的名字?他为什么要用别的名字?
没有任何线索了,她没想到,关于他,她知道的东西是那么少,他就像一颗光溜溜的鹅卵石,当他滚动的时候,她根本抓不住他。
从温泉山庄回来没多久,她一直暗暗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公司里,一个人无意中发现了她的秘密,捅了出去。
很久以来,不,应该说是自打秘密王国建立以来,在她经手的工资表上,总有一些不存在的人名,堂而皇之地拿着不算低的工资,还有各种补贴、加班费、过节费,这些钱最终经由她的腰包,源源不竭地流向那个秘密王国。情节很简单,但细水怕长流,统计起来的数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家明问她,她把这些钱都弄到哪里去了?她死不回答。
幸亏家明上窜下跳,拼命扑救,她才被从轻发落,只判了三年。宣判那天,家明找机会告诉她,放宽心,他一定会让她尽早出来的。
她在劳改农场里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他们在出租屋里面对面坐着,离得很近。她说,有人说我被骗子骗了。他说,别听他的,混帐人才说混帐话。她点点头,又说,你去哪里了,我去温泉山庄找你,死活找不到。他说,我也不知道。梦到这里她就醒了,她抱着硬邦邦的枕头哭了起来,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那他一定是死了。
只待了两年,甄珍就出来了。家明挽留过她,但她坚决要求搬出来住。
“法律上讲,你还是我老婆,我孩子的母亲,你有权住在这里。”
她嘟哝了一句,好像是感谢之类的。
她住进了西瓜街。她去中介公司登了记,找了份不住家的保姆工作。清早,她静悄悄地出门,晚上,她慢吞吞地往回走,在西瓜街的中央,她总要停留一小会,看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像另一个她仰面躺在街上。
又过了很久,家明给甄珍送来一封信,说是她以前的同事送到家里来的。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字迹也很陌生。
是他写来的。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一个人病得越久,病得越重,对自己的救赎就越彻底。病痛如此,灾厄也是如此。我现在是个囚犯,其实,在我们相遇的日子里,我并不是什么病人,而是个急于寻找保护伞的在逃犯。我杀了人,我在一次争吵中失手杀了我的妻子,请相信我,我并不想杀她,我只是太愤怒了,掐住她脖子时有点失控。因为害怕,我狂奔出门,从此再也不敢回去了。我一开始就骗了你,后来索性一骗到底,我没去温泉山庄,原因不用细说,想必你也能够理解,我无意辜负你,但我身不由己。知道了这些,你肯定恨死了我,我恳求神把你的恨意加进对我的惩罚中,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即使我累死在农场的田里,也会记得我们曾经的秘密王国,多保重,我的女王。
又及:你相信吗?有一种感情,它建立在危险的地带,它带着恶意而生,但它却艳丽而强烈,如同悬崖上的花朵。这样的花,甚至比开在温暖的山谷的花更加迷人。想念你,姐,此时此刻,在我心里,整个世界,只有你一个。如果你也想念我,就尽情地骂我,诅咒我。如果你恨我,就请你继续可怜我,心疼我,为我流泪。
她看信的时候,家明就在她旁边坐着,他看见她的双手一阵剧烈的抖索,然后,就像表演魔术一般,她的头发开始一寸一寸变白,像有一瓶小学生用的涂改液,在她头顶慢慢倾倒下来,从发根到发梢,一头头发慢慢地全白了。
两天过后,甄珍回了趟家,她有话要跟家明说。
“有件事,我一直弄不明白,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始终不肯看我一眼,从早到晚,我在你旁边走来走去,你当我是空气,是司空见惯的家具,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为什么?”
家明沉默了好久,反问她:“这些年,我过得怎么样,你知道吗?”
“我觉得你过得很好,你很有规律,也很爱惜自己的身体,你早睡早起,天一亮就去爬山,睡觉前一定看新闻,下了班还跟朋友打麻将。”
“你看过我爬山吗?”
“我怎么看得到?我又不喜欢爬山。”
“告诉你吧,我从来就没去爬山,那些早上,我都在你母亲那里,我给她念报纸,读新闻,口干了就喝自己带过去的水,我天天早上都是在你母亲的床边度过的。她叫我不要告诉你。”
“你就瞎说吧,反正死无对证。”
“你可以去问你母亲隔壁的那家人,那个驼背的老太婆几乎天天看到我。”
“她叫你去的?”
“你以为我喜欢做这些吗?她再三求我,哭着求我,我能拒绝一个女人吗?我能拒绝自己的岳母吗?而且你以前也说过,要对你母亲好一点。说句不敬的话,她死的那天,我真的感到松了一口气。”
“所以在火葬场那天,你说‘结束了。”
家明不说话了。
“你不愿看我,也是因为这个吗?你把对她的怨气发泄到我身上,是吗?”甄珍扬起满头白发,似笑非笑地问。
“如果哪个男人要结婚,我一定去告诉他,结婚就意味着。一个青春靓丽的女人,在你身边一天天老去,一天天衰败下去,一天天邋遢下去,如果这个女人还有母亲,这种感受肯定会翻倍。如果你有足够坚韧的神经。你就去结婚吧。”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爱那个女人,如果有爱,衰败不仅不会引起厌恶,还会惹他心疼。”
“不爱?那我为什么没有选择逃避、选择离开呢?为什么心甘情愿付出了这么多年呢?”
“因为你懦弱,怕麻烦,只得一方面承担,一方面怨气冲天。这样的付出,没有谁会领你的情。”
她说完,轻手轻脚地走了。
甄珍突然在西瓜街消失了。
很久很久以后,甄珍终于有了下落,她在洋溪劳改农场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一个人住着,有时给人看孩子,有时捡废品,日子过得很清苦,但头发却变黑了,不像是染的,像是自然长出来的。
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盘腿坐在高高的山头上,望着山下那群劳改犯们在地里忙忙碌碌,像成群成群急着搬家的蚂蚁。
每隔一个星期,她会带上自制的菜肴,去劳改农场接见大厅,排队等候。到她接见的时候,接见孔那边传出一个快活的声音:“狱姐,狱弟这些天长了两斤。”
过了很长时间,她有了一架望远镜,她盘腿坐在山上的时候,就用望远镜往山下看,看着看着,她会笑嘻嘻地朝下面挥手,当然,下面没什么反应,毕竟,望远镜没有声音,目光也不会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