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梅
1
民国廿三年(1934年)的七月,阳光似能融铁,柏油马路又软又烫,一踩一个瘪印,像刚刚出笼的糯米团子。电车司机很敬业,管它有人没人,喈嗤喈,开过来,开过去。气温仿佛是今次头条新闻,人们碰面就说,吃不消,吃不消了,人要馊掉了。弄堂里,不时传来大人的斥骂,小赤佬,快点死转来!要生热疮了。
花家的日子还是温吞水。太太照例在隔壁搓麻将,九岁的大女儿花盈衣,不晓得带着弟妹躲哪里去了,周师傅呢,伏在铺着桂圆色毛毯的长台板上,一把木尺,比来比去,在衣料上划线。没有一丝风,靠墙横着的竹竿上,搭着些棉线和丝线,纹丝不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店门口,方脸大耳,眉毛前端平缓,末梢突然吊起,像是画了一笔。一双眼睛,目光炯炯,不容逼视。这是店主花阿六。他不时伸出头去——阳光白花花的,一个人也没有。阿六嘱咐自己,不要急,哪怕天火烧,也还是有生意的。江湾镇上,毕竟几千户人家呢。
客户没等来,来了王子琦。
王子琦也是裁缝,阿六和他是在南京路上一爿布店里认识的。他们同时看中一块布料。可这个花色只有一匹了。王子琦说,你拿吧。我去别的店看看。阿六不好意思,两人推来推去。最后,王子琦把布匹掮到了阿六家里。
阿六能干,王子琦也能干,可结果却是大相径庭,好比同样的种子,一把撒在了盐碱地,一把撒在肥田里。20世纪的上海,已经是远东第一国际大都市,中装和西装同时流行。做中式服装的本帮裁缝和做西服的红帮裁缝,一双筷子,一副刀叉,一起伸向市场这块蛋糕。虽然西风东渐,究竟东风浩荡。本帮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尤其女装,几乎所有年龄段,各个层次的女人都穿旗袍。棉的、皮的、绸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旗袍的工艺相当繁复,量体36处,镶、滚、嵌、荡、盘、绣、贴,纽扣花样更是达数百种。阿六从小跟了开裁缝店的爷叔,本帮自然是他的不二选择。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王子琦却想,上海人是赶时髦的,不如另投师门改做红帮。以他的资历,不可能为上流社会所接受,因此专门盯牢爱时髦又没什么大钱的年轻男人和女人。他没有像阿六一样摆开架势,租门面,请工人,而是学宁波人,缩在自己家中,一块门板搁在两条高脚长凳上,门板上铺一块灰布,放几样颜色不同的线团,一个熨斗,一把尺子,一把剪刀,几枚针,一个人日做夜做。衣服做好,用一块比八仙桌面大点的白布一包,送到客户家里,又用这块白布把客户的面料包回来。人称“包袱王”。有一年,孙中山身着黑哔叽中山装在南京路上兜了一圈,时髦的上海轰动了。身怀“两帮”本事的王子琦轧准苗头,赚了一票,盘下市中心两开间门面。市中心的门面啊!那是寸金地。也是活该他发财,1927年,南京西路小裁缝金鸿翔做西式裁剪、中装式样的改良旗袍,曰:时装。上海人两个特质,一是精明,二是时髦。如果没有精明商人,上海毁了一半;如果没有摩登女子,上海也毁了一半。时装,恰恰满足了这样的要求。王子琦紧追慢赶,从领子的式样、开叉的高低、袖子和下摆的长短到面料选择,甚至学人家,店铺放一些成衣,面料和图样,凭人挑选。价格又比鸿翔低,因此生意极好。
王子琦一身印花白绸短衫裤,用折扇遮住了头顶,“腾腾腾”走过来。
出自一种朦胧的心境,阿六微笑道,天热来兮,嘎好胃口跑出来啊?
小阿弟,眼热啦?王子琦轧出苗头,收拢折扇,在阿六头上敲了一记。
阿六摸摸头,坦白道,我是没办法,恨不得雁过拔毛。屋里七张嘴巴呢。
王子琦掏出手帕,擦干脸上的汗珠,才说,啥辰光有七个了?有姨太太了?
添了个女儿,阿六往右首一个房间努努嘴。
王子琦笑着说,老兄本事啊,哪像我,三个老婆,一个都没肚皮。走,吃茶去!这种短命天,有啥生意。
人家特为来叫他,阿六不好意思不去。
走到门口,王子琦见两扇木门上有副对联:激情剪锦裁绸,巧艺飞针走线。拍了拍阿六的肩膀说,灵格,女儿名字起得好,对联写得也好。阿六说,喏,隔壁,借光。王子琦连连点头,自然,自然。“四季衣庄”离私立复旦大学不远,镇上还有几所大学。想起女大学生,王子琦嘻嘻一笑,哪天我搬过来。阿六说,帮帮忙,勿来搅我的生意。
量尺寸时,花阿六规规矩矩。他的朋友王子琦就不一样了。这人奇出怪样,揩油还有说辞,他说其实我不是爱摸女人屁股,我是看风景。阿六问,什么风景?王子琦哈哈一笑说,表情啊,她们羞涩的样子,不是好风景么?有的女人,还没量呢,面孔先红,真真有趣!阿六笑骂道,不怕她们闹起来断了你的生意?王子琦说,哪能谁的屁股都摸呢?要看山色的。说完,瞥了一眼阿六,意思是,这种门槛是教不会的。阿六却想,你是你,我是我。
盈衣娘今朝手气不好,几圈下来,面色像隔夜菜,青里泛黄。亭子间阿姨是庄家,一个冲动,抓起自己面前几张钞票,往盈衣娘手心里一塞,笑嘻嘻说,给小人买冰吃。这算啥?我输不起?盈衣娘面孔一红,又硬塞回去,说,勿客气,我们又不是亲眷。亭子间阿姨的笑变成了抽筋,她说,明朝再来啊。盈衣娘说,晓得。
店门敞着,周师傅低了头在缝定线。所谓定线,就是在正式缝衣服前,用针粗粗连着,这样,缝的时候就不会走样,等衣服做好,再行拆去。阿六呢?盈衣娘问。搭王子琦一道出去了。周师傅把缝衣针往头上篦了篦说。奶妈呢?周师傅没说话,脸朝右面偏了偏。盈衣娘狐疑地盯了周师傅一眼。
房间里飘着奶花香,大床上,奶妈摊手摊脚呼呼大睡,却是不见小毛头。盈衣娘往前一步,才看见里床的女儿。小家伙两只小拳头举在耳朵边,睡得很熟。
这么热的天,亏她睏得着。要死快哉,看看这副咽相,以为是你闺房啊?盈衣娘先是好笑,后来觉得不对,一声尖叫,扑过去揪住女人的头发,拖下床来,然后,狠狠踢她,一脚,一脚地踢,然后叫她滚出去,滚出去!……当然,只是想像。真这么做,保管半条街上的人都轰过来。上海人是最爱看热闹的,哪怕马路上蚂蚁打架也要站住了看。
宝货!勿要面孔。盈衣娘暗骂了一句,退出来。
周师傅仍旧在飞针走线,仿佛一架机器。
盈衣娘气鼓鼓坐在客厅里,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却什么也没看见。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三个小鬼,哪里去了?中暑可不得了。
一个废弃的仓库里,五岁的花荣生绕着一只废弃的柴油桶转圈,两岁的花盈庭在泥地上打滚,而他们的姐姐花盈衣,捡了几张破纸,一门心思在“做衣服”。
盈衣娘大叫一声,盈衣!谁叫你们出去的?盈衣吓得一哆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盈衣娘食指戳了下大女儿的脑门,气呼呼说,明天不准出去!
该死的宝货,也不晓得管管,盈衣娘恨道。
三个小人,面孔上又是汗又是泥,盈衣娘喝道,还不去洗洗?盈衣赶紧一手一个,拉了弟妹去了后面厨房。
盈衣娘心神不定地在店铺里走来走去,终于推开阿六的房门,把奶妈摇醒,喂喂,起来起来!
奶妈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惊惶地问,出啥事体了?出啥事体了?
盈衣娘冷冷地说,出啥事体?自己看看。
奶妈低头看了一下,不就敞着怀么?大惊小怪的。她乜了盈衣娘一眼,打了个哈欠。
看看,看看,头发就像地上扫起来的,乱则乱,倒是有了风情,面皮又白又嫩,这会刚睡醒,泛出桃红来,两只乳房,那么大,那么鼓,那么白,甚至能看见蓝色的,细细的血管,它们骄傲地挺着,仿佛在嘲笑她的干瘪。
盈衣娘突然发作:勿要面孔!
奶妈眼睛斜在别处,慢吞吞扣起大襟上的长脚钮,回敬一句,怎么勿要面孔了?偷你男人了?
反了,反了!她怎么说得出口?哪点还有下人的样子?盈衣娘气得瑟瑟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奶妈是亭子问阿姨介绍来的。盈衣娘没奶,原想到《申报》上登广告,亭子间阿姨说,勿灵的,陌里陌生,我有个远房侄媳妇,小人6个月了,想出来做。人邪气漂亮,活络,一点不输城里人的。盈衣娘说,要漂亮做啥?亭子间阿姨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不过是几个“号头”(月份)的事体,到辰光就走睐,勿影响啥。老话讲,吃啥人的奶像啥人,伊漂亮,侬小囡也漂亮啊。
勿要面孔!盈衣娘又嘀咕一句,拔脚就走。她不想听她回话,她实在不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不知什么鸟在哪里叫着,一声,又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这种天,人都要热死了,鸟怎么还活着?阿六怎么还不回来?盈衣娘汗水不停地冒出来,蓝色的阴丹士林布旗袍湿透了,深一块,浅一块地粘在了身上。
那台老爷电风扇正对着周师傅的后背,嘎吱嘎吱转来转去,才觉得一点凉又转过去了。
2
盈衣娘看起来比阿六高些,瓜子脸,眉眼如画。紫棠色皮肤,太阳穴上有颗黑痣,有玉米粒大。她是民国十三年,也就是阿六开裁缝店的第二年,嫁给花阿六的。娘家姓张。父亲是做铜匠的,自己有店面,这要比挑了一副担子走街串巷的好,三儿一女,全靠着这铺子吃饭,虽然是“下等人”,倒也衣食无忧。不知怎么,痨病鬼缠上了这家人。七八年里,先是父亲,然后是三个儿子,一个接一个,全都丧了命。只留下女眷。
盈衣娘对男人的脾气是有数的。这人就是这样,对外阿弥陀佛,笑嘻嘻的,转过身就面孔铁板。笑容好像钞票,要节省着用的。不过,她今朝有点“心怀鬼胎”。她试探着说,阿六,我看这个奶妈有点自说自话的,不管啥等样人家,规矩总是要讲一点的……,她想告诉丈夫“偷男人”的话,嘴巴张了张,还是没说出来。说不出口啊!
阿六皱了皱眉头,没说话。心里想,人是你找来的,说不好的也是你。
盈衣娘见丈夫不响,心里倒有点吃不准。也是,辞掉她,吃奶怎么办?找个奶妈也是不容易的。好人家是不肯出来做的,棚户区那些人太龌龊了。这个人是亭子问阿姨介绍来的,辞了,她会不会动气?唉,眼开眼闭算了。可是盈衣娘一闭眼,影像却更清楚了。不行!想烧香赶出和尚?盈衣娘口气变硬了,她说,阿六,我要她走!
阿六说,烦点啥,太平日脚勿想过啊。
你喜欢她?盈衣娘白了丈夫一眼。阿六是个“板板六十四”的人,规矩极大,哪怕吃个饭,位子怎么坐,筷子怎么拿,菜怎么夹,都有讲究,如果不是喜欢,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一个女人睡在自己床上呢?他那张面孔,向来像刷了一层干浆糊,但他看她的时候,那浆糊像是着了水,肌纹都活络开了。如果不是喜欢,能那样吗?
听了太太的话,花阿六一呆,怎么说呢?他的确喜欢她。他娶周玲玲,本是爷叔牵线搭桥。他说长女好,吃苦,将来能帮衬你的。可是死去的爷叔没想到,周玲玲既是头生女儿也是独生女儿,未免娇贵些,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善于做的那些事情,她基本上都不会,尖手尖脚的,叫人看了着急,养出小人不会带,又没奶,四个小人,四个奶妈。前面三个笨拙些,倒也相安。这个女人不同,聪明,漂亮,会做人。即使做错了事,总是笑在前面,婉转地说,是我弄错了。这么一来,谁还有脾气?今朝不知怎么惹毛了太太。
花阿六说,叫她出来。我问问。
盈衣娘毛蓬蓬的头一甩,说,我不叫,要叫你叫。
奶妈,出来一趟。阿六喊道。
周师傅看看山色不对,放下手里的生活(活计),悄悄溜走了。
奶妈出来了,头发绾在脑后,一丝不苟,衣服扣子,一直扣到了脖子上,怀里抱着仍在睡觉的孩子,轻柔地说,来了。
庄重,慈爱,像是从耀眼的光芒里走出来的圣母。盈衣娘直愣愣地看着她,莫不是自己热昏了头?
阿六不满地斜了太太一眼。
你在我房里做啥?阿六问道。
你房里风凉啊,喏,今天东南风,只有一点点。我热点倒不要紧,她才几个月,吃不消的。电扇又只有一个,她还小,不能吹啊。
盈衣娘说,你就不能扇扇子啊。
奶妈笑笑,你倒是试试看,手都酸死了。
盈衣娘被噎住了,气急地说,你敞开胸算什么?不知道这里有两个男人啊,怎么不懂难为情呢?
奶妈说,天热呀,你也是可以敞胸的。
放屁!放屁!盈衣娘拍着桌子喊道。
阿六喝道,都住口!像什么样子。奶妈,回你屋里去。玲玲,你来。
奶妈撇撇嘴,扭着腰肢走了。盈衣娘跟在阿六后面,进了沿街的那间房,阿六的卧室兼工作间。
阿六说,我弄勿懂你,不就是在我床上躺一下吗?我又没躺上去。
太太说,可问题是,她哪来的胆子?人家说了,雇主有了非分之想,佣人才敢放肆的。
阿六说,瞎讲!我用得着偷偷摸摸吗?你看看我爷叔,王子琦,哪个没姨太太?你除了烧点饭就是叉麻将,小人都不管。还没说你呢!他顿了顿,我真讨了她又怎么样?
盈衣娘哭了,你……,姨太太?你讨得起?
阿六恼了,我讨一个你看看!
盈衣娘捂着脸冲出房间,忽然听见奶妈房里传来类似咳嗽的哭声,咳咳,咳咳……,盈衣娘止住脚步,心中诧异。
争吵不过是旺油锅里的一滴水,爆响一阵,归于平静。奶妈照旧喂她的奶,眼神更飘,腰身更活。尤其受不了的是,这个女人看她时的笑,似有似无,暗藏讥讽。周玲玲想,这人决不能留。怎么办呢?要是,亭子间阿姨撬一撬就好办了。自家人说不好,看你花阿六怎么留!
叉麻将的时候,盈衣娘故意让亭子间阿姨赢了几把,趁她高兴的时候说,你是不是很喜欢你这个远房侄媳妇啊。亭子间阿姨露出不满的神情,哪里,这小鬼不懂人情。
哦,没孝敬她呢!盈衣娘装作不懂的样子说,不会吧,她不要太活络哦。
活络?亭子间阿姨双手在八仙桌上画圆圈,麻将牌哗啦哗啦响,仿佛掌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在野男人面前才活络呢。别看她乡下人一个,天生狐狸精!
盈衣娘不满地说,那你还介绍过来,不是存心害我吧?
咳,瞎讲,我怎么晓得她是这种人啊。亭子间阿姨横了盈衣娘一眼。
李太太说,你现在怎么晓得了呢?
怎么晓得?我侄子说的么。最怕老实头人发火,喂奶就喂奶,跟人家七搭八搭的……
啊?她做过几家人家啊?
你是第二家……
勿要管她做几家!现在的问题是,阿六的魂,只剩一半了。我怎么办?盈衣娘抢过话头。
亭子间阿姨眼睛滴溜溜一转,这样子……,她凑到盈衣娘耳朵上叽哩咕噜。李太太一笑,只顾闷头洗牌。
热浪像春卷皮子,把人包裹得紧紧的。外邪内热,盈衣娘嘴巴上长了个黄豆大的热疮,奇怪的是痱子没一粒。非但是她,孩子们也是如此。倒是身上小腿上,还有未褪尽的疤痕,那是挠破的蚊子块。这几天实在太热,连蚊子也绝了踪迹。
直到薄暮升起,人们才长舒一口气,端出凳子,闲谈的闲谈,静坐的静坐。夏夜纳凉,本是赏心乐事,可盈衣娘却是不安逸,板着个脸进进出出。阿六想,女人家发个小脾气,过几天就好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人手——镇长家不知为什么,大热的天急着办婚礼。有人说没过门的女儿有喜了,有人说亲家老太太不行了,要冲喜。这些跟阿六没关系,最好红白喜事一道来,那才叫好生意呢。可是,人手呢?
这一行季节性很强,春节前的几个月是最忙的,而夏季的活要比冬季少很多,用裁缝的话说是“晒案板”。工人大多是农村人,这时候往往回家种地,到秋收之后再回到铺内干活。
阿六想来想去,还是问王子琦借吧,几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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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六一来,王子琦就吩咐两个小伙计,花先生是我好朋友,你们过去帮忙几天,工资我来结。阿六慌忙说,不要不要。王子琦的小圆眼一弹,依看不起我?
阿六粗粗看了一眼,两个人年纪不会超过16岁,被称作土根的人面无表情,水根倒是一脸谦恭地笑着,也不知是不是亲兄弟,看着不大像。阿六带了人就要走,王子琦说,白相相再回去吧,也不在乎这半日。
王子琦半是炫耀半真情,挑最时髦的地方招待阿六,游泳池、跑冰场、饮冰室,就差百乐门和华懋饭店了。阿六云里雾里地跟着转,倒不是热昏而是“冷”昏——那些都是清凉世界。尽管是王子琦掏腰包,阿六还是有点肉痛,有点惶恐,他说,钞票怎么能这么用呢?又不是偷来的。王子琦说,钞票就是这么用的,否则赚它作啥?阿六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开眼界,开眼界!
开了眼界的阿六不免胡思乱想,假如我有钱……我就不做裁缝!至于做什么,是否像王子琦那样,阿六没想好。留着,慢慢想吧,就像馋什么好吃的,到了手,舍不得一下子吃完一样。
黄昏时候,他们又在新闸路露天舞台盘桓了半个时辰。所谓露天舞台,就是江湖客用粉笔在空地上画个圈,用粉笔在圈子里写上露天舞台四个字,然后在“舞台上”演出。开场锣鼓好像招魂幡,市民不由自主聚拢来,把演员团团围住。这种热闹阿六平时是看不到的,可是,他实在无心玩下去了。
阿六满腹心事去,满腹心事回来。去时担心王子琦变卦,回来又担心下半辈子的命运。不过,阿六不过担心了几分钟,马上领着新来的帮手去了镇长家。
他们走了,屋子里静了。
盈衣娘和三个孩子像一串大闸蟹,一只脚跟着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奶妈抱着小毛头回来了,她惊异地看着他们,忘了她不跟她说话这事,问道,你们到哪里去?盈衣娘也不搭话,催着盈衣,快点,快点。
亭子间阿姨给她出主意,阿六不是不许她带孩子回娘家吗?你就全带去,看他阿六吃得消。盈衣娘说,要是,他吃得消怎么办?我们都要饿死的。亭子间阿姨笑,自己的男人还不了解啊,你想,他为什么不让你带孩子回娘家?还不是怕传染痨病么?盈衣娘苦着脸说,那,万一真的传染上了,作了老孽了。亭子问阿姨瞥了她一眼,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是看在邻居的份上,多张嘴。
盈衣外婆租的是前楼大房间,推开落地窗,有个朝南的阳台。在上海,最金贵的就是阳光,这样的条件,月租三十块,一点也不贵。但是老太太一个人呀。老大嫁了花裁缝,老二娶妻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女人绢花,带着遗腹子回了娘家。老三和老四均是少年夭亡。一家子就这么死的死嫁的嫁跑的跑。房子越大,越显得没人气,就连空虚、寂寞也是放大了的。白天还好,夜里醒来的时候,看着天花板,想着一家人齐全时,那些忙碌而充实的日子,老太太止不住地悲哀。她想要退租,住到女儿家来,但是阿六说,不是我不肯,你看看怎么住?她又想换个亭子间,一个人,亭子间够了。可东家不肯,她说,这屋子晦气,要退也可以,付我道场费,我要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还有消毒费、几年来的退租损失——,本地人家,一听你家男人都死光了,也都跑光了。你自己看看,现在都住的是什么人?江北人、舞女、拉皮条的,都是垃圾,瘪三,我的名声都被你们弄臭了,租不起价钱了。总而言之,要退,等你没钱或者死了。这么一来,老太太只好“酱”在那里了。钱不够,女儿补贴一点。
盈衣娘看见母亲就哭了出来,她一哭,三个孩子也放声大哭。他们是让娘给吓哭的。老太太又是开心又是着急,开心的是,难得外孙来了,着急的是,不知出了多大的事呢。不免慌了手脚。一会儿给女儿倒茶水,一会儿给孩子擤鼻涕。心里想,哭吧,哭吧,只要不出人命,哭完再说。
趁着空档外婆仔细端详三个孩子,老三盈庭像父亲,盈衣和荣生都像母亲,只是,荣生更白一些。盈衣是紫棠色皮肤,深眼窝,眼睛不大但很秀气,鼻头有点翘,嘴巴略大,嘴唇丰满,一口齐整的白牙。
唉,可惜了。周太太叹了口气。
盈衣停止哭泣,抬起头看看外婆,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和阿六吵架了?
盈衣娘说了事情经过,她说姆妈你讲讲看,我是不是无理取闹?
老太太不知道怎么劝女儿,只说,你跑过来,不是把事体弄得更僵吗?
我不管,他不答应我就不回去!
不回去?他若不依,你有本事带着三个拖油瓶再嫁人吗?
盈衣娘愕然。
4
奶妈走了不过五六天,盈衣娘就瘦了一圈。麻将也没法玩了,每天天不亮起来,买菜烧饭带小人,常常是,炉子上濮了,小毛头哭了,顾东不顾西。幸好盈衣带着弟妹,也幸好天热,不必大鱼大肉。萝卜干炒毛豆子,绿豆芽也买掐了根的,再炒个鸡蛋什么的。然后烧一大锅粥,大号的钢精锅,人多,每人一碗就没了,因此炉子基本不空,一锅,再一锅。盈衣娘想,熬过这一阵就好了,等天风凉,小毛头也大了,好带了。可是连吃几天,那个叫水根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说要回去,这么吃下去,不是饿死就是这辈子不想吃这几样了。这还好办,只当没听见好了,只是小毛头她弄不来,甚至,她连尿布都不会换,要么太紧,小肚子上勒出血印来,要么松得掉下来,横抱是哭,竖抱也是哭,弄得人心里发毛。给小毛头洗个澡吧,弄得一天世界的水。最严重的是,小毛头不肯吃粥,硬塞也不行,塞进去就吐出来。靠一点米汤维持着,原本红润饱满的双颊瘪了进去,蜡黄蜡黄的。
盈衣娘急得要命,嘴角又爆出两个热疮,开花赤豆似的。她也顾不得脸面了,抱着孩子去找亭子间阿姨。她带过几个小人,也许有办法。亭子间阿姨说,大概得了奶痨,断奶断得早了点,要不要我再去把她请回来?不过,估计是不肯了。盈衣娘赶紧说,不要,再说吧。
她央人写了个招聘广告贴在店面上:诚招奶妈,工薪优厚。管他船娘也好,窝棚草棚邋里邋遢也好,有奶就行。
天很热,过路人本来就少,难得有人站下来——以为招工呢,看一眼,又走了。
一天,两天,三天,很多天过去了。小毛头踢蹬的
力气越来越小,哭声也越来越弱,盈衣娘抱着孩子直哭。真是糊涂啊,忍几个月不就过去了么?再说人家也未必想怎么样。现在怎么好?
这天傍晚,盈衣娘走开了,盈衣跑到床边看小妹妹。她不知道奶妈为什么走了,她走了小妹妹就不乖了,老哭,哭得都瘦了。盈衣这么想着,就去摸她的肚兜,鲜红的绸子,上面一朵很大的花,还有绿叶,很滑。她喜欢摸绸缎,很舒服的感觉。原先小妹妹的肚子能把肚兜顶起来,圆滚滚的,像一只冬瓜——小孩子“没”腰,可现在瘪下去了,肚兜很松。她想帮她系紧点,就去看她的眼睛,睡着了,眼睫毛是不动的。现在,她确定她真的睡着了。盈衣放心了,轻轻地,像推面团一样把小妹妹翻过去,打开缎带。重新系了一个蝴蝶结,双扣的,两个圈就像一对翅膀,两个头就像触须,她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然后,她又把她扳回来,依旧面朝天花板。盈衣松了口气。这时,荣生突然冲到床前,推了小毛头一下,起来,起来!盈衣吓了一跳,赶紧去拉弟弟,干什么!心想完了,小毛头被弄醒了。她眼睛一闭,等着“哇——”的一声。可是等了半天,一点声音也没有?咦,她怎么不哭?
盈衣娘洗完澡,打算洗衣服,忽然听见盈衣叫,姆妈,姆妈,妹妹不动了!接着,三个孩子都大声哭叫,妹妹不动了,妹妹不动了!
盈衣娘和阿六一起奔进房间,太太只管哭,没了主意。阿六试试鼻息,立即抱起孩子冲了出去。盈衣娘急急忙忙去追丈夫。
店堂里,水根、土根和周师傅,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江湾镇原有“中医之乡”之称,儿科侯焕如很有名气。阿六侧着身子,从黑乎乎的,狭窄的楼梯上摸上去。谁呀?里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我是花阿六,“四季衣庄”的花裁缝,候医生,请你看看我的小囡。里面的人说,候医生不在……她怎么了?不吃东西,看样子不行了,求求你开门看看。我不是医生,你送医院吧。阿六响不落,像无头苍蝇一样撞下楼梯,盈衣娘从后卫转到前锋。
盈衣娘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地上,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眼看丈夫走远了,盈衣娘大放悲声。纳凉的人慢慢围拢来,说怎么了,盈衣娘,不舒服啊?盈衣娘指着丈夫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有人说,花家出事了,她男人跑了。唉,这家人怎么办?裁缝店要关了吧?关了倒是不方便了,要跑远路了。对了,镇长家怎么办,他家在操办婚事啊,啊要触霉头,嫁衣做不出来了。
盈衣娘始终盯着男人的背影哭,哭到人影子也看不见,又在地上坐了会儿,才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回家。
盈衣在黑暗中走出来,拉拉母亲的衣角说,小妹妹呢?盈衣娘抱住女儿又哭起来。盈衣又说,小妹妹呢?盈衣娘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盈衣哇地哭了出来,我要小妹妹,我要小妹妹!盈衣娘赶紧捂住女儿嘴巴,你想吵醒弟弟啊。盈衣抽噎着,回到自己床铺上,哭着哭着,睡着了。其实,她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小妹妹不见了。她没有回来。
盈衣娘在门槛上坐到了天亮。
晨曦中,一个急匆匆的影子朝这边移来。
阿六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憔悴了很多,胡子也仿佛是一夜间长出来的。他站在妻子跟前,半天才沙哑着嗓子说,没了,半路上就没了。
盈衣娘看着丈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扑地一声,倒在地上。
第二天,镇长派人来取衣料,留下一句话:节哀顺变。
生意没了,工人走了,白吃了饭,白给了工钱。阿六愁眉苦脸,跑到烟纸店买了一包大路牌香烟。裁缝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严禁烟火。裁缝铺是什么地方?星火燎原啊,一家一当都要报销的。阿六才吸了一口,就被呛着了,这一呛,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压着的火也噗噗地冒出来。
一天到晚只晓得哭,哭哭哭,你说你有什么用?啊?!请个奶妈也是“七不老牵”(不着调),你看看盈衣的头颈!两个人也弄不好一个小人。这趟更加好,作天作地,作脱一命。适意了?太平了?
盈衣的奶妈,只有一只奶有奶水,结果弄成了偏头。盈衣娘慌忙看看四周,心想别叫她听了去。这小人本来就不十分活泼,小女儿走后,常常三五分钟愣在那里一言不发。盈衣娘吸了吸鼻子道,你以为我不难受啊,是不是要我也死啊?我知道,你是心痛生意……
我当然心痛生意!没有生意,一家门吃西北风啊!我叫你死?我说你几句就是叫你死?阿六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望着原本堆满衣料的空柜子,“嗨”了一声,走出门去。
盈衣娘慌慌张张奔出去,一路走,一路喊,盈衣,盈衣……
盈衣蜷着双腿坐在台板下面。今天她很不开心。隔壁的女孩,一个叫嫦娥的,做了一件新衣裳,在她面前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梗着脖子说,你家裁缝有什么稀奇?你有新衣服吗?盈衣想,是啊,裁缝做新衣服多方便啊,为啥不给我做?
她听见了父母的争吵,可是无法计较这是与非。但她至少知道了两件事,一是小妹妹死了,她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就是活人再也看不见了。再有一件就是她自己。阿爸说,你看看盈衣的头颈?我的头颈?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痛,不痒,又转了转,没什么啊。她倒不放心起来,会不会也像小妹妹一样,死掉呢?她想了半天,从台板下爬出来,溜进母亲的房间,找出母亲的相片,盈衣把自己的头挨着母亲的,做比照。镜子里,她的脑袋和左肩,像是有东西牵着,再怎么用力也不能像母亲那样竖起来!可是看东西也不斜啊,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盈衣呆住了。慢慢想,慢慢想,想起有一次和别人吵架,人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难看死了,6点过5分!6点过5分?这是什么意思?盈衣跑到客厅,北墙上有只挂钟,站在那里研究了半天,才知是骂她呢。还有,外婆说可惜了,那是在可惜她,嫦娥梗着脖子,也是在学她!盈衣心里有样东西,“啪”地一下折断了。她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又冷又暗的地方。
她又爬进台板下,靠着墙,不断捡起台板下的布角擦眼睛,眼泪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后来,她睡着了。
5
这幢房子是花家的祖产,平房,一共有三个卧室。阿六一间,奶妈和小毛头一间,太太和盈衣盈庭荣生一问。如今,奶妈那间空出来了,太太就把盈衣姐妹的床挪了过去。太太问盈衣你怕不怕?她迷惘地摇摇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怕不怕,怕什么。
夜,布下了天罗地网,罩住了这个精灵般的城市。东风就像偷偷潜入的反叛者,挨家挨户,鼓动人们冲出闷热的牢笼。
这是漂亮奶妈和小妹妹呆过的房间。每天出门前,她总要先到这屋子里来看看小妹妹,摸摸她的脸,亲一下,小脸软软的,热乎乎的,茸茸的汗毛,弄得她的嘴唇都痒痒了。她想,等她大点了,她也要带着她玩的。这是一定的。起先是荣生,后来是盈庭,下一个就是小妹妹了。她是鸡妈妈,他们是小鸡。可是现在,她再也不能注视不能抚摸她了。盈衣的眼睛黑暗中闪闪发光。9岁的她,第一次有了死亡的概念,这种概念是感觉传递给她的,模糊而深切。她悄悄溜下床,赤脚走到那张空床前,站了会儿,又爬上去,像小狗一样,趴着,到处闻。最后,她在靠墙的一角席子底下发现一块毛巾,一块白色的小毛巾,这是小妹妹擦嘴用的。她把
它贴上鼻尖,猛吸了两口。酸酸臭臭的,混着奶香。她熟悉这种味道。小妹妹的总是拽着小拳头,她一次次掰开,掌纹里有棉线似的东西,盈衣捻出来,放在鼻子里闻闻。酸臭酸臭的,是灰尘和汗水吧?她还偷偷地抱过一次。才抱起来,剃着桃子头的荣生就出卖了她,姐姐抱小妹妹了,姐姐抱小妹妹了……,害得她挨了母亲一巴掌。于是她很夸张地哭叫起来。现在,她没了,没机会了。小毛头不回来了!
她回到床上,紧紧抱住身边的盈庭,她得保护她,不让她死。她抱过她背过她,递过尿布喂过粥,妈妈说,小毛头是不肯吃粥才死的,如果她知道死还吃不吃呢?还有,他们为什么不给她起名字,名字一定是盈什么的,弟弟不叫盈什么,他是男的。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叫她盈……盈……,盈衣没想出来就睡着了。
月光像穿着白衣的仙女,轻轻来到她的床前。
少了一个人,阿六觉得宽裕了些。他决定让盈衣上学。
江湾镇上,有三所小学校,西江和虬江不招一年级,义学东江初等小学校早满员了。阿六和太太一商量,定了杨浦初等小学。虽然远了点,但镇上有华商公司的公共汽车,还是很方便的。对于三个孩子前程,阿六心里早有底稿。女小人早晚是人家的,儿子才是根基。
王子琦说,我们是中产阶级,老中产阶级,走下坡路了。什么是新中产阶级呢?阿六问。王说反正除了老的就是新的。这话等于没说!看来也是拾人下巴涎啊。阿六晓得,王子琦是怕伤面子,才说“我们”,我,我算什么中产阶级?一年才多少只老羊啊?阿六叫王子琦一定问清楚,他得打算打算。王子琦笑了,打算什么呀,你儿子才五岁,将来不知怎么翻天覆地呢。阿六正色道,行情就像风中的味道,要追着闻的。王子琦哈哈一笑,老兄放心,包在我身上,后来他说,商店店员不错,尤其大百货公司。你看人家新新,男职员中山装,女职员蓝色的旗袍,全都黑袜黑鞋,多齐整啊。老板是留洋的,学了洋派,所有的职员都有一个胸牌,“1”字开头的,是在第一层上班,“2”字开头,那就是二层。步兵是步兵,炮兵是炮兵,清清楚楚。
进公司要有担保人和学历。担保人倒也不难,王子琦认识的头面人物就不少,他跟电影皇后蝴蝶跳过舞呢。百乐门,那可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关键是学历,要会英文,这种大公司,很多外国人光顾的,每天讲英文,开英文的发票。最好进永安。四大公司永安公司第一,进了这个门,身价就上去了,和王子琦一样,吃大餐,上咖啡馆,看美国电影。退一步,要是经济能力搭不够的话,高小就算小知识分子了,起码有资格在小公司坐坐账台,做个管理人员。
盈衣很开心,想也想不到的开心。多少次,看见别的孩子成群结队蹦蹦跳跳上学去,馋虫就从眼睛里爬出来了。她没想过什么识字不识字,只是想,上学一定很有劲,比带弟妹有劲多了,妹妹走路还蹒跚着,几步一跌,弟弟呢?毫无意义地跑来跑去,很大一部分时间是去捉他。两个人,一快一慢,把她的肠子一会儿搓细拉长,一会儿揉成一个团。现在好了,她有真正的伙伴了。但是,盈衣的眼睛很快黯淡了——我这个样子,他们会看不起我的。因此,盈衣最后的反应竟然是无精打采。母亲有点奇怪,你不喜欢上学吗?盈衣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盈衣娘扶着女儿的肩膀,对阿六说,这孩子太高兴了,高兴得神经有毛病了。盈衣怯怯地看看父亲,低下头去。他从来不和儿女开玩笑,也从来不和他们亲昵,她有点怕他。
很多年后盈衣记得,在席子嫌冷了的时候她上的学。
那天一早,盈衣照旧忙这忙那,像时钟,刻板而机械——帮弟妹穿衣服、洗脸,吃完早饭刷碗,接下来,该扫地了……
母亲捉住她,把她拉进自己房里,帮她梳好小辫,在辩梢上扎上粉蓝色的蝴蝶结,是缎子的,软而亮。新衣服是用零头布缝制的,最多的零头布自然是阴丹士林布了,青蓝色的,做了短袄,肥肥的中袖。裤子是灰绿色的,镶了深绿的边。裤脚只到小腿,也是肥肥的。盈衣顺着衣服的样子张开手脚,整个人僵了,像是摆在了橱窗里。盈衣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忽然想到社会上坏人多,盈衣娘倒不放心起来。她一个人到底行不行呢?虽然整日野在外面终究没离开过江湾镇。上海是个“打呵欠割舌头”地方,你张开嘴巴来打个呵欠,舌头就被人割去。曾经听人说:有一人在马路上走,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人哇哇地哭,像是走失了,他连忙替他揩眼泪,问他家在哪里,想送他回去。忽然一个女人走来,搂住孩子,在他头颈里一摸,说:“你的金锁片哪里去了!”就拉住那人,咬定是他偷的,定规要他赔。怎么办呢?她总不能天天接送吧?问盈衣,我带你去一趟,以后你就一个人去了,行吗?盈衣点点头。
接待她们的是个很胖的女人,40岁左右,姓黄。她先出了一道个位数的算术题,盈衣不会。黄老师又换了题目,拿了一张卡片问,这个字识吗?盈衣点点头,说,“牛”,我属牛。卡片翻过来,果然是条老黄牛。
哦,1925年3月18日生的啊。这一年发生很多事的。黄老师拿起登记表说。
是啊,上海变成特别市,直属中央的,也不知涨了几级。有一阵,南京路上混乱,死了很多人。
那是五卅渗案。在全国影响很大的。
盈衣娘心里诧异,民办小学的老师大都是家庭妇女,她倒是蛮有见识的,晓得的真多。忽然抿嘴笑了,不多怎么当老师啊?
盈衣不晓得她们在说什么。她盯着老师的嘴巴。她的嘴真大。
6
杨浦小学在杨树浦路41弄的一个石库门里,离车站只有几步路。客堂间和灶披间连在一起,就是教室了。所谓灶披间,就是在天井中搭个雨蓬,雨篷是斜的,便于流水,斜的雨篷,上海话叫“披”。教室后面一角,用木板档了下,算是马桶间。至于办公室,那是没有的。
课桌,长凳,面朝大门排了三列。长凳十之三四缺胳膊少腿,桌子也是最简单的那种,一块板,几根档子,在两侧钉了寸半长的钉子,给学生挂书包。各式各样的书包都有,颜色也是五花八门,像是春日花开,陈旧昏暗的教室倒是有了生气。更有生气的是孩子,男孩子不忘捣乱,女孩子不忘尖叫。但是课堂纪律也是有的,不敢太放肆,若是谁过了,黄老师就会说,明天叫家长来,领回去!
搁在木架上的黑板,挡住了来自大门的一部分光线,一块阴影随日光移来移去,始终在教室里,仿佛竹布衫上洗不掉的墨迹。而天井里的雨棚,乌云似罩着,光线从边边沿沿漏下来,斑斑驳驳的,二十几个人,倒是大半面目不清。
国文、体育、算术、画图,手工、体操、卫生、乐歌,所有的课程黄老师一个人上。她既是老师也是校工,“校工”不打铃,也不吹哨子,都用掌声替代了。上课呢,“啪啪啪”好一阵:“上课了,上课了……”,下课呢,哪怕轻轻一下也是都听见了的。至于课间休息,全凭老师心情,就像放羊,高兴了,让羊多吃点草,不高兴了,赶回栏里。
黄老师是苏州人,普通话不准,她说原本还有教数学的张老师,尿道感染,请假了。她把尿道说成了鸟道。有几个男孩子诈痴不呆,举着手问:老师,什么是鸟道?鸟走的路吗?黄老师喝斥道,老师没问你们,不
许乱讲话。
黄老师说话土,打扮也是黄土连天,从来不晓得翻行头。她还喜欢走来走去念课本,肥重的背影,滑稽的乡音,惹得课堂上一阵阵哄笑。笑了,她也没办法,只是拿了教鞭敲黑板,安静!安静!她一敲,引来弄堂里的野小人,他们拥在门口,有节奏地喊:“黄老师,大屁股,黄老师,大屁股!”等她追出去,早已不见踪影,如此再三。一堂课搅了大半。
文化课如是,体育课更是没章法,没操场啊。市面做在弄堂里,官兵捉强盗,跳绳跳橡皮筋,踢毽子,各行其是,附近的太太奶奶娘姨们,倒是有了消遣,牵着小孩子,看热闹。
上学第一天盈衣就吃了亏。
黄老师把大家赶到弄堂里,对着花名册念名字,估摸着身高,一个个往队伍里塞。念一个,塞一个。轮到盈衣,有个调皮的男生,从队列里溜出来,学她的样子,偏着头走路,脸上作出怪样子,惹得其他男孩子也发疯,又是叫又是跳,盈衣听见女生在嗤嗤笑,盈衣看她们,她们就装模作样地眼睛看着别处。一个女生似乎认识那个男生,她说,别这样,不作兴的,告诉你娘!男生说,我才不怕呢,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嘛。盈衣心里很难受,但她不哭,狠狠瞪着学她样子的男生,眼睛也不眨。黄老师过来了,呵斥道,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排好,排好!
大家都想要好桌椅,怎么办呢?开始是早来早挑,像菜场买菜。后来不行了——秩序,大人都有难度的事何况孩子?终于上演全武行。黄老师也没办法,拉了这边那边又打起来了。力气小的终究吃亏。盈衣却是很少坐坏桌椅,她的同桌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总有办法搞定,盈衣自然就跟着沾光了。她叫顾国桢,高额头,瘪嘴,枯黄的头发编成两条细细的辫子,身材高挑,她的眼珠有点黄,薄薄的单眼皮。她的性格像男孩子,鲁莽而爽朗。为此盈衣吃了她不少苦头。有一次,老师一提问,她突然站起来,长凳一翘,盈衣猝不及防,滑滑梯似的溜下去了。还有一次,盈衣回答完问题后,一屁股却坐地下去了——她突然上厕所去了,凳子移了位。
课间休息的时候,最是能看出同学之间的关系了,和谁要好,和谁不要好。尤其在跳绳和跳牛皮筋时,添谁,不添谁,泾渭分明。盈衣从不接近任何一堆,她想,如果她们要我自然是会来叫她的,凑上去吃弹皮弓,多没面子啊。
每一天,每一节课间,花盈衣总在盼,是心里盼,面孔上是不露出来的,做出很忙的样子。要么一页一页地翻书,要么埋头写作业。可是一个礼拜过去了,没人来叫她一起玩。盈衣想,她永远不会有好朋友了。
初秋的阳光像新鲜芒果,甜甜的,黄灿灿的,可也是悲伤的。盈衣站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手臂卷住门口的铁杆,埋着头,泪水滴答滴答,就像融化的积雪,从瓦楞上跌落。一个人,特别是女孩子,一旦有了发愁的事,所有的愁闷就会一拥而上。她想起了小毛头。你一个人躺在又黑又冷的地方,怕不怕?大姐姐做个梦好不好?梦里来抱你。
慢慢的,盈衣止住了眼泪,她想,毕竟,自己是女学生了。女学生是了不起的,等她长大了还上中西女中呢,黄老师说,那是名校。
她迎着阳光,扬起了脸。
汽车在国立劳动大学停下了。国立劳动大学只是地名,那儿只有一片棚户,两年前她还来过呢,她躲在树丛里看那些漂亮的大姐姐,她们穿蓝衣服黑裙子,白色的长筒袜和黑色的横搭配布鞋。她还想过,等她长大了就读这个学校。可是——
哎,哎——,有人大叫。
盈衣一惊,是不是有扒手?上海的扒手多得热昏。电车中,马路上,到处可以看到“谨防扒手”的标语。这是才识的字,黄老师把三字经放在一边,拣常用的先教。娘说,有一次等电车的辰光,从钱包里拿出一块钱,电车到了,我把你们先推上车,自己跟上去,忽觉后面一只手伸入了我的衣袋里。我不敢回头,身体一扭,挣脱了。等到电车开了,我才看去——站台上,一个满脸横肉的人,迅速地挤入人丛中,不见了。碰到扒手,盈衣啊,你切不可看他。否则,定要请你“吃生活”,就是把你打一顿,或请你吃一刀。盈衣冷汗下来了,忽然回念,自己是一分钱也没有的,一定不是叫她。
花盈衣,花盈衣!盈衣站住了。是顾国桢。她奔过来说,咦,依此地下车啊?盈衣说是啊。顾国桢兴奋地说,依姓花,镇上有个花裁缝,侬晓得睇啦?盈衣眼睛吧嗒吧嗒朝顾国桢看,说,这是我爷(父亲)。顾国桢做出惊讶的样子,拍着手说,这下好了,我可以常来。盈衣想,常来是什么意思?做衣服?从来没见过她啊。盈衣说,你也住镇上啊?不是,我姑姑,我去她家吃饭。盈衣哦了一声。顾国桢说,以后有什么事,不用怕,我帮你!盈衣想。还能有什么事呢?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教算术的张老师来了。她是个年轻女人,黑皮肤,马鞍鼻,眼皮有点肿,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因为病。淡蓝色的旗袍紧裹着身体,一双很丰满的乳房很显然地突出来,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一直拖到近膝盖,走起路来就像游鱼似的,煞是好看。
盈衣的作业本很干净,从不用橡皮擦。文科只有一个上,其余都是优,算术呢,一色100分。但是,张老师一接手,盈衣就一头栽下来。顾国桢说,岂有此理,这么干净的本子,又没有错,怎么是60分呢?摆明了欺负你。我找她去!盈衣赶紧抢过本子说,别去!别去?你爷看见怎么办?盈衣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他的眼光像冰刀,看她一眼,她的手脚就冻僵了。顾国桢辫子一甩。嘿嘿,看我的!
交涉的结果是补了40分。盈衣不知说什么好,这60分是糊里糊涂,100分也是糊里糊涂。
班上男生少女生多,男生斯文的少,调皮的多,其中一个叫阿三的,经常回答不出问题罚立壁角,这天语文课他又被罚了。阿三心中有气,眼睛咕噜噜乱转,一眼看定了花盈衣,冲过去,抢过本子就撕,盈衣哭了,她是急哭的,怎么得了啊,怎么回去交代啊,她边哭边说,为什么撕我的本子?为什么撕我的本子?我告诉老师!阿三听见老师这两个字更火了,拍着桌子骂她丑八怪。盈衣不哭了,冲上去抢本子,阿三一推,盈衣跌在地上。顾国桢从弄堂里斜过来,正好看见,三扑两扑就到了眼前,一把揪住阿三的胸口,大声叫,黄老师——!黄老师——!红头阿三打人啦——
怎么回事?啊,你居然打人?黄老师扭着腰身赶过来。顾国桢说,他还骂人,骂她——,骂她——,顾国桢说不出来,说了等于再骂一遍。黄老师说,此风不可长!她叫阿三自己拿笔在嘴上画个黑圈,站在讲台边,不许回座位。如果下次再耍流氓就开除!处理完阿三,黄老师又回头说顾国桢,不要给同学起绰号!
盈衣拉拉顾国桢的手,说,怎么办,本子坏了。
顾国桢说,不碍,我给你一本。你太节省了,5分钱一本的本子你还分两行写,给你60分也不冤枉!
盈衣不响。
顾国桢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
7
重阳这天,阿六接到一张大红帖子,上写着:“花阿六贤兄台启,谨定于民国二十三年十月廿六日,为毛毓海先生六十寿诞敬备家宴,恭请阖家光临。花凌海,毛彩娣敬邀。”
江南有个习俗:请吃喜酒,“窝”拜寿。意思是,喜
酒是主人家下帖子请的,而拜寿,则是人家自己上门,“窝”就是等着的意思。因此这帖子来得滑稽。太太有些疑心,是不是有啥花头经?阿六沉吟道,也许是堂弟体恤吧。
阿六爷叔死后,小老婆跟人跑了,花凌海是大房生的,中学毕业后到皮箱厂做了管理人员。花凌海头脑灵活,做事又很卖力,深得老板器重,几年后把独女许配给他,说是许配实际上是上门女婿。就因为如此,阿六从不请堂弟来做客,对方也忙于事务,两家竟像断了来往。这毛毓海阿六是知道的,黄河皮箱厂老板,堂弟花凌海岳丈。
为了备礼,阿六特地跑了趟南京路。选了几块上好的料子,老太爷的,两位婶婶的,还给孩子买了两份吃食。太太拿起衣料,往自己身上比了比,露出羡慕的神色,说,怎么,还讨了小?老丈人肯么?阿六鼻子里嗤地一声,还不是因为肚子!太太心里有些得意,那个王子琦也没有后呢。没有后代,钱再多有什么用?
几点到呢?太太问。阿六说,早不得晚不得的。早了尴尬,还得劳动人家陪着,倒水倒茶的,晚了怠慢,你算什么东西,要人家候着?太太点头道,是啊,人家也算是给了面子了,我们要识相的。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我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家?
天气转凉了,早晨又稀稀落落下了几滴雨,一阵风吹来,盈衣缩了缩脖子。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全家都是新衣服。母亲是咖啡色衬绒旗袍,父亲依旧是灰色长袍,他总是爱灰色,妹妹穿了绿的,肤白衣翠,十分的娇嫩。弟弟却是一身洋装。衣服要皱了!盈衣忽然警觉,偷偷看了一眼阿六,赶紧放下胳膊。盈衣很满意自己这一身:乳白色的夹袍,粉红色滚边,衬里不知是什么做的,好滑。
盈衣娘提议,别坐公共汽车了,烂污泥浆的。阿六说,那就黄包车吧,贵就贵点,难得的——,这话与其是对太太说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
三辆黄包车朝泥城桥奔去。
泥城桥位于黄浦区西北部,亦称新垃圾桥,泛指西藏中路两侧一带。马路上闹猛得不得了,老虎车、汽车、电车,戏院、商店,还有巡骑队的高头大马。盈衣眼睛看也看不过来。
黄包车在两扇铸铁镂花大门前停下了,阿六付了车钱,揿响门铃。铸铁大门开了,一个很大的花园,靠墙两排冬青像列队的士兵,向他们行注目礼。他们穿过威严的青石台阶,走过一个宽敞的半圆平台,然后推开一扇结实沉重的雕花大门。
喧哗突如其来。大厅里到处是人,有站着的,坐着的,走来走去的。阿六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不知招呼谁——他一个也不认得。
阿六来啦,给六老爷倒茶!来来来,阿嫂,小客厅坐吧。一个30出头的瘦条子男人,着一身海军蓝的毛葛单长衫,不知从哪个地方走出来,热情地招呼他们。
盈衣打量说话的人,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她询问的目光找母亲的眼睛。母亲说,叫爷叔,这是你爷叔。盈衣怯怯地叫了声。那人哎了一声,笑嘻嘻分送给姐弟三个红包。阿六也把几盒礼物给了他的跟班。他们跟他进了左侧的一扇小门。
阿六说,弟弟,你忙去吧。
好,你们先坐坐啊,大嫂,少陪!
盈衣母亲笑着点点头。那扇门刚关上,母亲悄悄拿走了儿女手里的红包。盈衣眨巴着眼睛,像根木头似的,动也不敢动。
荣生的手伸向了摆在案几上的蜜饯——,“啪!”阿六一记打在了儿子的手背上。
母亲怀里的盈庭,往后缩了缩。
羊毛地毯,大幅油画,架子上的古玩,瓶里的鲜花。盈衣娘想,她要是女主人就好了。
阿六也是恍恍惚惚,两条眉毛在簌簌地动。老爷,这个称呼太陌生了。
有下人进来了,开汽水,倒茶。门外的声浪又一次传进来,阿六欠身倾听,却是什么也听不清。
坐了一会,阿六觉得不妥当,这里是贵客呆的地方啊……堂弟怎么不引荐给他岳丈?大客厅里的人一定给老太爷请过安了。唉,还是来得太迟。
阿六再也坐不住了,招呼太太说,我们到大客厅去吧。
出了小门,他们沿墙走了几步,靠着花窗坐了下来,外面是花园的走廊。
几步开外,三个男人,站成一个品字。一个中等个子,三十岁左右,扁圆脸,西装革履,一个瘦高个,青布长衫,一个中年胖子,光秃秃的头顶,一对招风大耳朵,也是长衫。
扁圆脸对招风耳说,中央军围剿成功,时局总算稳定下来了,向东兄,生意不错吧。上海300多万人,啥人家勿用热水瓶?张向东说,哪里哪里,言兄,小企业,瞎混混,怎么比得上你们东方绸厂,一只鼎。他竖起大拇指摇了摇,用雪白的麻纱手帕揿在脸上,揩汗水。瘦子插言道,向东兄言兄,你们搞实业的都不错,哪像我们,唉,勿要去说它。政府查书封刊物,弄掉了几百家,不知什么时候轮到我们。说完,长脖子一伸,仿佛感叹号,又仿佛引颈待戮。言老板翻了他一眼,钱兄,你们不过弄点花边新闻,草木皆兵!言老板说,最怕打仗,一打仗,金融和实业就不碰头了。银行拿钱去做公债,做地皮,押款条件苛刻,展期困难,资金链一断,玩完!那两个附和道,是啊是啊。
阿六也在想,是啊是啊。都完结。两年前的江湾多少热闹,一打仗,完了一半。盈衣拘谨地坐在太师椅上,两只脚踮着地,躲着人们的目光。她不知道还要这样坐多久,感觉很难受。光线突然一暗,盈衣回过头朝外面走廊看,三四个人过来了,一眨眼就进了大厅。为首的那个正是爷叔,后面跟着一个美艳的少妇和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
让大家久等了啊。爷叔笑着,团团一揖。
美妇身着孔雀翠华尔纱面子,白印度绸里子的旗袍。两只发光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看见盈衣他们,牵着男孩走过来,到了跟前,盈盈一笑,姐姐,我们走吧。好的,二妹。盈衣母亲应道。
二妹,大妹是谁呢?盈衣想。忽然发现那个男孩紧紧盯着她,盈衣脸上飞起一朵红云,不由得心扑扑乱跳——他一定在心里笑话她呢!
走廊尽头,就是大餐厅。
盈衣被安排坐在了小婶婶身边,依次是母亲和盈庭。这一桌除了孩子都是女眷,醉人的脂粉香和细碎的笑语,缠绕着,飘来飘去。几个仆人鱼贯而入,一个人居然一只手拿了6只汽水瓶。盈衣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忽然发现自己失态,下意识溜过眼光看那男孩子,他也在看她。盈衣一惊,低下了头。母亲的脑袋凑过来,对盈衣说,他叫花之蝶,你小婶婶的儿子,他比你大一岁,叫哥哥吧。
吃啊,菜水馆请来厨师,味道不错的。小婶婶忙着招呼着大家,伸长了手臂夹菜给盈庭。
“砰——!”的一声,引得大家回过头来——个少年冲进来,用脚将门碰上。张向东在最里边的一桌上喊道,炳南,你只小赤佬,到哪里去了?张秉南冲过去,拿起一瓶汽水,嘴对嘴汩汩地灌了几口。脱口一声:浮尸!要你管!餐厅里,顿时鸦雀无声,都朝这边看。张向东一只手罩在酒杯上,另一只手捋了一把脸,讪讪地说,小赤佬,呒大呒小。扁圆脸哈哈大笑,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有趣,哈哈哈,有趣。大家跟着哈哈大笑,掩饰过去。
老太爷始终没露面,阿六有点郁闷,这是哪一出?哪有做寿不见寿翁的?盈衣娘喃喃说,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了?
8
人们渐渐散去,阿六犹豫道,我们也走吧。盈衣娘
东张西望,意犹未尽,说,再等等。就在这时,一个佣人跑过来,说,老爷请你们去小客厅。
阿六他们仍从大客厅的小门进去。
花凌海坐在靠墙沙发里,手指敲着扶手,若有所思,姨太太苏兰兰和儿子花之蝶依偎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太太毛彩娣冷了一张脸,一个人坐得很远。
阿六他们一出现,苏兰兰就笑嘻嘻跳过来,叉起盈庭的腰,放到自己大腿上。小姑娘大约觉得痒,格勒一笑。
像啥样子!毛彩娣嗓门很响。盈衣娘吓了一跳,紧张地盯着苏兰兰。苏兰兰却只当没听见,神态自若,捏着盈庭白嫩的小手左看右看,眼里露出欢喜的神色。
茶来了。两只粉胭脂红的盖碗,分别放在了阿六和盈衣娘面前的茶几上。
花凌海和毛彩娣对看一眼,吩咐姨太太,你带小人出去吧。
苏兰兰嘟起嘴巴瞪了花凌海一眼,转过身来,笑眯眯对盈衣娘说,阿姐放心,交给我吧。
刚出门,荣生就活络了,大叫,小婶婶带我们去玩吧。盈衣娘在里头听见了,轻声笑骂道,小赤佬!
花凌海咳嗽了几下,对阿六说,阿哥,这趟请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一桩事体。咳咳,老太爷其实是不来事(来事,上海话:行)了,做寿是想冲冲喜——,他停住了,察看阿六的脸色,欲言又止。
阿六想,叫我来大概做寿衣吧,因此他说,要我帮啥忙,只管讲。亲眷道里,不要客气。
你们家盈庭配亲没有?花凌海突然说。
阿六一呆,怎么扯到这上头去了?
没有。盈衣娘见丈夫沉吟,慌忙接口。
你看之蝶这个小人怎么样?花凌海干脆问盈衣娘。
这个……这个……,盈衣娘张口结舌。
阿六直瞪瞪的看着堂弟,怀疑自己听错了。
毛彩娣笑笑,说,我晓得你们在想什么。她压低了声音说,这小人不是我家老爷亲生的。
这话不啻一声响雷,阿六“啊”的一声直立起来,盈衣娘张大了嘴巴,却是发不出声。
都是自家人,说出来也不怕难为情,要不是我们没小人,你兄弟怎么会……,还不明白啊,你兄弟不会养(生)!毛彩娣跺脚道。
那么这小囡……,盈衣娘眼睛激大了看阿六。
阿六给太太使了个眼色。
咳咳咳,花凌海握着拳头,麦克风似的对着嘴,一阵猛咳。
这样吧,你们,考虑考虑,花凌海喘着气说,我的意思呢,双方,双方都是了解的,放心点。你们晓得,我只有这一个小人,将来么,一家一当都是他的。——不过,这桩事体不管来事不来事,勿讲出去,小人自家还勿晓得,要闯穷祸的。
晓得,晓得。阿六夫妻异口同声。
不过,阿弟啊,阿六想了想说,我勿懂你为啥这么急,小囡还小啊,大点再讲好睐。
不是啊,阿哥,毛彩娣说,这么好的小囡,我们是怕被人抢了去。
盈衣娘笑了。阿六脸上的肌肉牵了牵,也算是笑了。心里却在盘算,这桩亲事合算不合算,再有,外人不知道会怎么说呢,表面看,毕竟没过五服啊!
大家一时无话。
毛彩娣忽然说,估计兰兰带他们白相去了,这样吧,你们吃了夜饭再走。
阿六说勿要了,麻烦煞。他想,老太爷还不知怎么样呢,留下来多有不便。
麻烦点啥,难得来的,夜里就几个自家人。花凌海说。
阿六默默点头。
此刻,盈衣他们已经到了法租界洋泾浜,大世界游乐场门前。
三十年代,上海游乐场很多,有大世界、小世界、神仙世界、花花世界、江北大世界、新新世界、大千世界等,大世界是最大的,它是一个建筑群,由12根圆柱支撑着3幢4层主楼,另有两幢附楼,六角形的奶黄色尖塔直插云端。
小大姐阿英放下盈庭去买票,盈衣惊奇地望着这个庞然大物,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扬起脸,数着宝塔的层数,仰得脖子都酸了。荣生和盈庭和她一样都没来过,可是跟他们有什么话说呢?盈衣转过脸来,看看背着手像蛤蟆一样跳来跳去的弟弟。还有一个人,就是她的堂兄,花之蝶,他一定比她懂得多,人家是有钱人,常来这里的。她偷偷看了一眼花之蝶,花之蝶白净的脸上很安静,他也回望了她一眼,眼神温柔而忧郁。盈衣想,他有什么不称心的呢?他肯定也上学了,而且是顶好的学校。但是盈衣不想和他说话,他们家和自己家不一样,不会是自己人的。他还有奶妈!可我的小妹妹,却是没奶吃活活饿死的……他看她,一定是因为她的脖子,也许,他是在同情她呢!盈衣鼻子眼睛一酸,低下了头。
小婶婶没有注意到她,哗啦啦甩着票说,盈衣,两角钱一张门票,可从正午玩到夜半呢。她吩咐阿英仍旧抱三小姐,奶妈拉着荣生,她自己牵着儿子,盈衣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进门就是一面“正经的”镜子,它仿佛提醒你,不管你幻化成什么样子,千万记住,这就是原本的你,父母给你的样子。后面就是12面哈哈镜,一字排开。这些凹凸不平的镜子面前的你,就像被施以魔法,一会儿顶天立地,一会儿矮成侏儒,一会儿大块头、一会儿细竹杆,甚至扁成螃蟹,头脚颠倒,左右分裂……盈衣终于笑得前仰后合。荣生更是,发了疯似的跑来跑去,这面镜子照照,那面镜子照照,不知照了几回。疯够了,才拉着小婶婶说,还有没有了?有啊,好白相的地方多了。她叫大家站好,慎重吩咐道,大家拉着手一起走,再挤都不要放手!
他们像一串螃蟹似的在京剧场、越剧场、沪剧场、评弹场转了一圈。里面到处有拴着白围裙的人,手里托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盛着许多绞紧的热手巾,逢人就送上,硬要他揩,有的人拿了这热手巾,先揩面孔再擤鼻涕,真是恶心死了,因此她推了一下递过来的手。她看看花之蝶,小婶婶,他们都没要,只有荣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就揩,小婶婶给了那人一个铜板。盈庭很乖,一声不吭,白嫩的小脸上,乌黑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一个房间里在放电影,那个女人真漂亮,比小婶婶还漂亮。盈衣很想站下来看,可荣生老是催,不要看这个,走吧,走吧。
坐完飞船,小婶婶说,累了,回去吧。荣生不肯,盈衣说,不走让你留在这里,夜里有野猫的。她知道弟弟最怕野猫了,野猫一叫,他就往母亲怀里钻。小婶婶说,说好了,看完变戏法我们就走。荣生连连点头。中央广场是露天剧场,以演大型杂技为主,游客沿各楼面、走廊皆可观看演出。一场戏法变完,小婶婶领头,走到饮食店,荣生要冰淇淋,盈衣要了一杯最便宜的酸梅汤,花之蝶则是最摩登的刨冰。
阿英说,还有屋顶花园没去。不去了,我是走不动了。
成群的蜻蜓在花园里飞舞,阴沉沉的天就像一只沉重的罩子,落下来,罩住了所有的景物。闪电刚刚举起利剑,就被追来的隆隆雷声吓跑了——紧接着,大雨腾腾腾,打起尘土,像是跑马场迅疾的马蹄。
老爷未免埋怨姨太太,阿六忙说,回来就好了,我的这些孩子也可怜,没怎么出去过。说完,眼珠滑向他太太。盈衣娘腾地,面孔红了。
半个时辰后,雨小了些,天空色渐渐放亮。阿六说,我们回去了,小孩不可在夜里回家的。这是迷信!姨太太插嘴道。花凌海沉下脸来。苏兰兰吐了吐舌头。
花凌海吩咐手下叫车。
出租车一直开到台阶前,毛彩娣轻轻对阿六说,阿哥,等你回音。
花之蝶从人群里闪出来,递给盈衣一本小人书,又迅速跑开了。
柏油马路在车轮下迅速后退,大雨没有洗去浑浊的市声,只有滴水的屋檐,青翠的绿树,让人想起刚才的大雨。
9
盈衣娘时常回忆起去阿六堂弟家的事,印象最深的是,他家有小大姐,梳头娘姨,粗做女仆,起码五个吧。人家那才叫女主人呢。心里有点发酸,她说,你弟媳妇呒啥好看,面孔上都是雀斑,炮筒子,一个粗人。那个苏兰兰就不简单了,看上去不像是好人家出生,那双眼睛真花,风骚得很。
阿六不响。
盈衣娘停停又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做小的,真没有规矩。
阿六说,人家是两头大。
按旧礼,小老婆要像下人一样称自己的丈夫为“老爷”,尊大老婆为“太太”,在重要仪式上“见礼”时要给丈夫和大老婆磕头。亲生孩子只能算“庶出”,要称自己为“姨娘”。礼服不能是红色,住的房间称“侧室”(小老婆也叫侧室)等等。因此给人做小是很屈辱的事,上海的女人嘴巴上常挂着一句话,“愿做天上鸟,勿做地上小。”男人免讨气,常给两个老婆都一样名分。俗称两头大。
凭啥两头大?儿子又不是你兄弟的!盈衣娘还真想不通,弄个别人的儿子来装自家门面,算什么。阿六想,真是和你讲不通,一家有一家的道理么。
阿六说,你还是想想盈庭的事吧,人家等回话呢。
他被盈庭的事搅得心神不安,他不知道怎么办。阿六对小女婿的要求是,体面,富有。当然,盈衣的婚事是不做考虑的。富有不是问题,堂弟有厂,有这么一幢房子,但体面就难说了,这孩子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呢!万一他父亲是流氓,瘪三……这可不是玩的!总之,是一块鸡肋。
盈衣娘说,我看不行,你堂弟身体不好,老是咳咳咳的,万一也是痨病,传给儿子呢?盈庭不就倒霉了?她想起了死去的父亲和三个弟弟。
阿六心烦了,皱着眉头说,再说再说。
月光把树影投在白色窗帘上,像一幅水墨画。
花盈衣从温热的被窝里爬出来,悄悄下床,从叠起的木箱夹层里,抽出花之蝶送给她的小人书,拉开窗帘。封面上,哪吒脚踏风火轮,项戴乾坤圈,手使一柄金枪,海涛汹涌……这是本新书,摸上去很光滑,一点折痕也没有。这是她第一次拥有小人书,她眼馋好久了。盈衣抚摸了一会儿,又贴上胸口。她是认了一些字的,应该能看懂。荣生翻了个身,盈衣赶紧藏好,爬上床,满足地闭上眼睛。
人多教室少,学校只上半天课。顾国桢叫她下午到她家去玩,很多次了,她一直没去。她要来,她也不让。顾国桢说,你不跟我好了?盈衣说,不是。
那又为什么呢?
盈衣咬着嘴唇不说话。
顾国桢耸了耸肩说,好吧,随你便。
一天下午,顾国桢突然闯到四季衣庄找盈衣,荣生在门口拦住她,姐姐在写大大,不许进去!顾国桢就在门外喊:花盈衣——,花盈衣你出来!
盈衣赶紧放下手里的铅笔跑出来,什么事了。
来,来,顾国桢招招手叫盈衣过去,一阵耳语,盈衣脸色突变。她跑进店里,对父亲说,我可不可以出去一会?同学叫我。阿六瞪了她一眼。盈衣吓得不敢作声。顾国桢可不管,冲进来说,伯伯好!我想请花盈衣看电影。阿六沉默了一会,说,好吧,看完马上回来。
盈衣噢了一声,转身去了。
后面传来荣生的喊声,姐姐,等等,我也去——
回来!盈衣听见父亲喝道。
走了几步,盈衣眼睛红了,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声音有些哽咽着,你为啥不读了?
不是不读,我转校了。
盈衣很多话堵在胸口,像是吃山芋噎住了,胀痛得不过气来。
我爸爸说,不学日语。
1935年,开始使用日伪通用教材,日语被定为小学的主课。
那你转到哪里去?
教会学校。顾国桢似乎不愿意多说。
我真的请你看电影。《渔光曲》,票子买好了,我父亲买的。
盈衣忘记了刚才的痛苦,问,你爸爸让你带同学看电影?
怎么不让,我爸爸是开明绅士。
什么叫开明绅士?盈衣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爸爸不怎么管我?
不管你就是开明绅士?
啊呀,你到底去不去?顾国桢跺脚道。她是蒸笼头,一来不来就满头大汗。
去去去,盈衣一叠声说,我还没看过电影呢。
大光明电影院在南京路上,店铺里传出留声机甜美的歌声。马路上双层公共汽车,有高鼻头蓝眼睛的外国人,到处是广告招贴画,盈衣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不时问顾国桢,是不是这个人演?外国人看不看电影?顾国桢不耐烦了,等下你就知道了么。
电影院门口有三眼巨大的喷泉,顾国桢在门口的书报摊上,买了一本电影杂志《联华画报》,卷成一个望远镜,东看看,西看看。她们踏着铺着红丝绸的台阶到了大厅。大厅很高,很宽敞,玻璃、丝绒、仿云母石,到处亮闪闪的,盈衣说,像王宫,比大世界还漂亮。当然,大世界怎么和这里比?那里只要两角钱!盈衣傻傻地笑了笑。顾国桢甩一甩又黄又细的辫子,说,等我长大了,请你到国际饭店吃西餐。
盈衣眼睛吧嗒吧嗒朝她看,国际饭店也是最好的吗?
我等下带你去看。顾国桢说。
你知道的好地方真多。盈衣羡慕地说。
盈衣走在软咚咚的地毯上好像走在云里,头也晕了,脚也飘了。椅子很舒服,只是太高,太大了。惦着屁股坐一点点,那椅子却像铲子一样把她铲下来了。她又爬上去往后坐,椅子一翻,又掉进夹角,等她手忙脚乱地坐好,电影已经开映了。人矮,挺直了腰背看,一场电影下来,盈衣觉得吃力得睐。
散场后,盈衣问顾国桢,电影说的是什么?顾国桢说她也看不懂,反正是爸爸的票子,瞎看看。
顾国桢说,我带你去国际饭店。
盈衣说,我爸爸叫我早点回去呢。
顾国桢说,出都出来了,管他呢。
国际饭店老高老高,顾国桢叫盈衣数数总共有几层,盈衣脖子都酸了,还没数清楚。
该回家了,盈衣陡然悲伤起来,她搭着顾国桢的肩膀说,你要来玩的啊。顾国桢说,放心!我姑妈在江湾镇呢。
走到家门口,盈衣突然看见黄老师在她家,她慌忙躲起来,尖起耳朵听。
黄老师说,抱歉啊,只好请你们转学了。
转学?为什么要转学?学校停课了?盈衣紧张得心也跳出来了。
阿六说,不了,女小囡识几个字就算了。
盈衣听见黄老师哦了一声,似乎有点遗憾。
她说那我走了。
盈衣很想走出来和老师再说说话,甚至,求老师再和爷娘说说,但是,她就像跟木头桩子似的,动不了。
盈衣背靠着墙,慢慢滑下来,她就坐在墙脚,看着对面墙上的太阳一寸一寸地往上移,突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