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成品
陈美丽第一次出远门,才下火车,很快就找不到东南西北,吓出一身冷汗。然而,当看到火车站外那条“计划生育利国利民”的标语时,觉得与村里的那些标语一样,心中稍有些温馨,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于是她随着人流,糊里糊涂地出了站。一出站,她就不走了。她闪在一旁,东张西望。因为在电话里和吴灿烂说好了的,吴灿烂到车站来接。可是人山人海的,哪一个是在等她的吴灿烂?
这时,她感觉有人撞了她一下。她以为是她挡了别人的道了,就往旁边让出了一个空间。但很快地她又让人给撞了一下。她正要拿眼看人,没想到怀里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怀里,这一看,非同小可,怀里的羊玩具不见了!她吓了一跳!她的第一个反应是玩具让人给抢了!她拿眼寻去,看见一个男人手拿着她的玩具羊,挤进人海,像一粒灰尘,一晃就不见了。
她一下什么也看不见了,脑子好像被谁挖空。不知过了多久,她蹲坐在火车站空旷的广场上,失声痛哭。开始时是小心翼翼地哭,像蚊子的叫声,不显山不露水,最后,收不住了,哭声越来越大,像一路潜行的溪流,走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勇敢地往下跳,形成瀑布。一泻千里。
一些闲着没事的人聚拢了过来,很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个执勤的警察挤了进来。一个警察问:“什么人在哭?”陈美丽正在专心致志地哭,她没有听到。警察再次发问:“请问你哭什么?”声音比上一次严厉。陈美丽这才止住了哭腔。她首先看到了两双亮铮铮的皮鞋。再往上看,看到了警服。她似乎看到了救星。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一位警察的双脚。她说:“警察叔叔,我的玩具羊……让人给抢了!”“玩具羊?”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你说什么?玩具羊?你是说有人抢了你的玩具羊?”陈美丽说:“是我从家带来的玩具羊。”一个警察说:“玩具羊?丢了就丢了呗,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哭的?”陈美丽说:“没有玩具羊,我可怎么活呀?!”一个警察有些惊愕地说:“你是不是神经病啊你?一只玩具羊也值得你哭?值得你不想活了?”陈美丽突然抬起泪眼,十分吃惊地看着警察,她问:“你说什么?你说我是神经病?”警察说:“不是神经病是什么?你看你一个大姑娘坐在大街之上哭哭啼啼,像什么话?!还不赶快走,要不治你个扰乱治安罪,把你关起来!”陈美丽一听就傻了。突如其来的吓唬,使她的哭声如同悬崖勒马,嘎然而止。她历来就怕警察。不是说做了什么亏心事,但她觉得警察有时太过威严,甚至霸道,不讲道理。她一见警察就拐弯。而此时,她也不知道突然从何而来的勇气,呼拉地从地上爬起,冲了上去,连打带骂地撕扯着其中一个警察的衣服:“你才是神经病!人家抢了我的东西,你还说我是神经病,你这种警察还有没有良心你?!”警察说:“你放不放手你?真的是神经病!”昏头昏脑的陈美丽突然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举动,她挥动手臂“叭”地打出了一巴掌,那清脆的响声发自那个警察的脸上。“你疯了?”警察被打懵了,恼羞成怒。陈美丽披头散发,不依不饶地揪扯着他的衣领。她说:“就是你们这些白吃饭的,小偷才这么猖狂。现在我东西不见了,我就知道跟你们警察要!”她耍起赖来了:“你们赶快给我要回来!你们不是常说有事找警察么?现在,我有事找你们来了!”这时,也许是她的一泡尿憋的太久了,再加上过于激动,急火攻心,下面失控了,一股暖流不知不觉地汩汩而出,一路下行,像渠水灌溉,所到之处,沿途一些干涸的农田得到了酣畅淋漓的滋润。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陈美丽很快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怔了一下,羞愧满面,无地自容。与刚才撒泼时形成了鲜明对比,判若两人。她突然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呜呜地哭开了。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警察对着对讲机讲了几句话。不一会,一辆白色面包车开了过来,把陈美丽带走了。
陈美丽就这样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这就是黄守义只身南下直赴港州后听到的前因后果。
黄守义找到了座落在郊外的“南港精神病院”。
黄守义第一次走进这个整洁亮丽的建筑物。他不知道这地上镶的是什么,人走在上而,如同在玻璃上行走。自己的脚踩着自己的脚前行。黄守义走到哪,另一个黄守义就走到哪。抬头一看,头顶怎么也有一个黄守义在行走,而且是头朝下。他惊奇不已。他在迷宫似的走廊里走了好几个来回,感觉好像都是刚刚经过的来路,又好像是从来没有走过的路。最后在一个清洁工的指引下,他找到了院长办公室。
令黄守义感到意外的是,院长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凭他的想象,院长应该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威严而慈祥。但眼前的年轻人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心里隐隐有些发怵。
院长在黄守义结结巴巴的述说里弄清了眼前的乡下人原来是病人的家属。院长说:“办住院手续请到前面的科室,这可是院长办公室。”黄守义说:“我不是来办什么手续,我是来领我的老婆回去。”院长说:“不行,我这里的病人在没有治愈之前是不许离开医院的。”黄守义说:“可我老婆不是精神病。”院长说:“送到我这里的都是精神病。”黄守义说:“我老婆不是。前天在家时还好好的。”院长说:“这可说不准。”黄守义说:“我老婆真的不是。”院长说:“你老婆叫什么名字?”黄守义说:“陈美丽。”院长想了一下,“哦,对了,你老婆是不是坐在火车站的地上哭,是因为一只被人抢走的布玩具?”黄守义说:“是。”院长说:“这还不算是精神病?就为一个布玩具……”“布玩具被抢就不能哭吗?”黄守义问。院长说:“我不是说不能哭,只是……好像不值得哭吧?”黄守义说:“那只布玩具里藏有我们好不容易借来的三千块钱!”黄守义说到这,他看见院长抬起了头,院长的脸上挂着意外。院长说:“你是说……”黄守义说:“我老婆要到服装厂打工,厂里要押金,钱凑齐后没有地方放,就缝在布玩具里,没想到……”黄守义忽然想起什么,说:“服装厂里有我的老乡叫吴灿烂,她可以作证。”院长沉吟了一会,说:“我知道了。你可以领她回去了。”黄守义说:“我想知道,是什么人把我老婆送到这里来的?”院长回忆说:“是两个警察。”黄守义说:“他们凭什么把一个人送进精神病医院?”说着,黄守义激动起来:“这样草率,显然是对人不负责!”院长一时无话可说。黄守义说:“我想打听一下,这两个警察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院长说:“这很难查到了。我们只管接,不问是哪来的。”
黄守义心里想,真可怕啊。万一有一天自己被送进来,不也成为精神病?一股寒意,迅速渗透他的脊背。
黄守义在院长的指引下来到了病房。病房与在此之前黄守义看到的院长办公楼相差十万八千里。这里要简陋得多,窗户没有一块玻璃,却严严实实地钉了钢筋铁条。看那模样,鸟也飞不进来。黄守义透过窗棂,看到一些精神病人在室内徘徊,仰天长叹,低头沉思,举手投足,都在向人们昭示,这是一个神经错乱了的、远离了正常人生活的小股群体。他想起他的老婆就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不禁悲从中来。
在走廊的尽头11号病房,黄守义见到了披头散发的陈美丽。
只是两天不见,陈美丽就变成另外一个人。铁门一打开,陈美丽就扑在黄守义的怀里,嚎哭着:“守义,你替我报仇哇……”然后,她一发不可收拾,哭得悲天悯人,哭得黄守义都招架不住了。
黄守义拍着妻子的肩膀说:“美丽美丽,你静一静,别哭了。”可美丽的哭还是像止不住的洪流。最后,她又说了一遍:“守义,你要为我报仇啊……”
说多了,黄守义就起疑心了。他说:“美丽,你说什么?”美丽指着院长,指着医生,指着病房里的那些病人,说:“他们……”之后,突然哭昏过去。
几个人见状一哄而上,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陈美丽才苏醒过来。黄守义凑近陈美丽的耳朵问:“美丽,他们把你怎么了?”陈美丽抱着黄守义的脖子,断断续续地说了一番话……
黄守义听完,人就傻在那里。
许多人都清楚地看到,在那个上午,黄守义的目光,冷得令人恐惧,令人脊背生寒。
接下来的时间里,黄守义理清了陈美丽被送进精神病院后的种种遭遇。
陈美丽被送往精神病医院的途中,并不知道迎接她的将是什么样的结局。她依然陷入被抢劫的悲痛之中。等到把她推进那扇沉重的铁门时,她才知道她被送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像一只惊弓的鸟,打量着四周。突然,她在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的身上看到了一行字:南港精神病院。她眼睛睁大了。她吓傻了。没容她细想,铁门哐地一声关上了。她意识到,她将作为一个神经病患者在这个神经病院呆下去。她一急,扑到铁窗前,声嘶力竭地喊:“回来,快放我出去!我没有疯!我没有疯……”一个还没离去的医生冲她说了一句:“喊什么?到这里来的人都说自己没疯!”
整个中午,陈美丽一直都在哭。最后,她哭得没一点力气了。她坐在地板上,静静地想着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这时,她突然发现,这病房里并不只是她一个人,墙角边,有几个神情呆滞的病人正在向她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她一见那几个病人,吓了一跳:怎么这里还关着男病人?她迅速站了起来,朝窗外喊:“有人吗?来人啊,把我放出去——”任凭她如何喊叫,如何声嘶力竭,整幢楼房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过来。绝望的恐惧笼罩着她。这时,一直蹲在墙角的几个精神病人站了起来,向她靠拢,呈合围之势。她以一个女人的敏感,明白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她不停地往后退去,可退不了几步,已无路可退,到墙角了。她想寻找一样可以自卫的东西。但是,在这精神病人集中的地方,医院从来就很注意这方面的防范。她绝望了……几个男人把她按倒在地上,一个个嘴里快乐地咿呀着……
黄守义又一次坐在院长的面前。院长一改之前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他略带歉意地对黄守义说,“实在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黄守义说:“你们这里是怎么管理的?她喊了那么久,你们竟没有一个人听到?”院长说:“有可能听不到,也有可能听到了。但每天病房里都有病人在大喊大叫,鬼哭狼嚎,人们习以为常,所以没人会在乎来自病房的声音。”黄守义一时哑口无言。他说:“你们准备怎么处理那几个人?”院长说:“哪几个人?”他一时弄不明白黄守义指的是谁。黄守义有些不可理解,院长竟然此时不理解他所说的问题。他提高了声音:“就是实施强奸的那几个人!”院长这下明白了,他说:“他们是病人啊,我们怎么处理?”“你——”黄守义的气一下子窜上头顶。“难道就这样不了了之?出了这个事,你们医院要负责!”黄守义加重了语气。院长说:“我们医院怎么负责?”黄守义说:“你们医院管理这么混乱,男女病人混杂,导致这种事件发生,难道不是你院方的过错?”院长沉吟了一会,打了一个电话,叫行政科长来一下。不一会,行政科长来了。院长问:“怎么回事?男女病人为什么不分病室?”行政科长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有这事?”他说。“都出事了,还问?”院长说。“我不知道啊。是哪个房的?”看来行政科长真的不知道。“5楼11号房。”院长说。行政科长说:“哦,那天是几个临时工送上去的,我不知道,我这就去问问。”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他回来了,说:“是有这么回事。那几个临时工刚来,不知道里面已经关有五个男病人,就糊里糊涂地把女病人送了进去。”院长骂了一句:“不知道你这个行政科长是怎么当的。滚出去!”行政科长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黄守义说:“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理?”院长说:“你先回去吧,我们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好吗?”说到这个份上,黄守义也只好同意明天再来一趟。
黄守义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院长突然来个180度转弯。院长说:“对不起,我们无法处理那几个人,因为他们是精神病患者。再者,他们已经于事发的第二天出院了。”“什么,出院了?”黄守义很是意外,病人怎么突然出院了?院长说:“是那几个临时工糊里湖涂把他们当作治愈病人让其出院了。”“怎么会是这样?”黄守义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人是哪里的。”院长说:“不清楚,送进来时没有人进行过登记,有关他们的下落,已无从查证。”黄守义一听,立即气冲头顶。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你这院长是怎么当的?”他站了起来。他说:“我要告你!”他义愤填膺地走出院长办公室。
刚走出大门,院长追了上来。院长说:“你不要激动嘛,我们可以商量。这事我们协商解决,好不好?”黄守义气冲冲地回一句:“怎么样解决?”院长说:“这样啦,我们赔偿你被抢去的三千块钱,这事就算了结,你看怎么样?”黄守义瞪了一会院长,说:“放你妈的狗屁!”他说:“让你的老婆给一群疯子操一宿,我给你三千,你干不干?”院长脸红一阵,白一阵。院长问:“那你说怎么办?”黄守义说:“我不知道。我要上法院,我要告倒你!”院长说:“那随你的便了。不过你要搞清楚了,在港州打官司,可没那么容易,你吃不消的,要花好多钱,再说,这官司没准要打三年五载,你耗得起吗?你有这个钱吗?有这个能力吗?”一听这话,黄守义被唬住了。一时间万念俱灰。“我操你妈!”他冲了上去,抓住院长的衣领,“好,我不打官司了,我们私了。”院长说:“好,好,我听你的,你说说条件。”由于脖子被子黄守义捏着,声音由激动变成沙哑,变得断断续续。黄守义说:“我这就废了你!”他揪住院长的头,就像是握着一个拳套,使劲往沙袋上砸,顷刻间,院长头颅里的血把神经病医院的白墙染成一幅鲜艳的壁画。一群神情慌张的人急急地跑上前来,但是为时已晚。
他们紧紧抓住了几乎发疯了的黄守义,一个个洋洋得意。
黄守义当即被揪进派出所,当晚又被送进了看守所。他被押进第五监舍。一名看守把那道铁门打开之后,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身后的那扇铁门哐啷地锁住了。这扇门一下子把他隔在了另一个世界。门外是人间,而门内,是他在此之前一直弄不明真实模样的地狱。他知道,从现在起,他是一个囚犯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生竟然有牢狱之灾。想想这两天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如同一只断线而无风的风筝,从空中一头栽在地上。他不禁
悲从中来,真真实实地大放悲声,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平静,收住了哭声。
这时他看到了监舍里的另外一些人。
墙边坐着的九个光头面无表情,冷冷的看着他。他不由心中一紧。他在外面时就曾经听人说,新囚犯初来乍到,少不了要挨一轮下马威,遭同监舍囚犯一顿毒打。他心想,这下看来是免不了啦。他小心翼翼地欠了一下身。他还听说,如果新来乍到的有烟,有酒或有肉,可免除此项毒刑。可是他在港州是举目无亲,没有人给他送这些。陈美丽虽然在港州,但是他怕她担心,一个人出来,不让她掺和此事,只让她呆在吴灿烂那里等他的消息。她此时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已经进来了呢。虽然还有一个老乡吴灿烂,但一个女人家又能办什么事?再说也不可能让吴灿烂知道,万一漏风声给陈美丽,真不知要发生什么事。送东西已经不可能,也来不及了,看来一顿毒打在所难免。听天由命吧。想到这,他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
“喂,你是怎么进来的?”一个瘦骨如柴的小个子说话了。黄守义心里清楚,是在问他。序幕拉开了。他听说在里面,犯人们最恨的是犯事的当官的,其次是嫖。偷盗和赌他们不十分痛恨。因为他们大部分是这种人。最怕的是杀人犯。因为杀了人的往往不要命,反正他迟早要死。进来时说你杀了人,囚犯们会畏惧三分。于是,黄守义装出一副蛮横的样子,冷冷说:“我杀了人!”果然,墙边的九个光头微微一怔,以目相会。等了一会,没人上来找他的麻烦。他知道他这一关过了。他找了一个墙角,正想躺下,突然一个面目狰狞的汉子冲了过来,粗声粗气地说:“滚一边去!”他担心生出事端,老老实实退往一边,在另一侧准备躺下时,那人又扑了过来,“滚一边去!”之后又在那地方躺了下去。黄守义不知所措问,忽听那人骂了一句,“免了你一顿杀威棒,就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你是谁啊?”把手一指,“滚那边去!”黄守义顺瘦子所指,看到了粪便洒了一地的马桶。他知道了,凡是新来乍到之人,只能与马桶为伍。睡马桶就睡马桶吧,反正比遭一顿毒打强。于是,他朝马桶挪了过去。一天的折腾,一天的奔波劳碌,瞌睡如同洪水猛兽袭来,他头顶着马桶,倒头便呼呼入睡。
天亮时,黄守义是被人踢醒的。犯人们要用马桶。不是放风时问,犯人们大小便,都要在监舍里,在这个马桶里进行。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家伙走了过来,脱下裤子,坐了上去。随着他的哼哈声,黄守义感觉到了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很快弥漫这窄小的监舍。犯人们显然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只有黄守义皱着眉头。刀疤脸瞅见了,冲他吼了一声:“你皱什么你?!”黄守义立即不敢皱了,换了一副很适应环境的模样。不一会,刀疤脸问:“喂——”黄守义不知是在问他,不敢乱答应。刀疤脸吼道:“问你呐!”黄守义小心说:“是问我吗?”刀疤脸说:“不问你问谁啊?就是问你!你——有纸吗?”“纸?什么纸?”黄守义问。“还什么纸!有手纸吗?快拿过来!”“我……”黄守义不好意思,十分抱歉的样子。“实在对不起……”“笨蛋,什么也没有!把你的衣服脱下来!”“什么?”黄守义不明白。刀疤脸从马桶上站起,就那样走过来,打了黄守义一个巴掌,以飞快的速度扒下黄守义的上农,在屁股上擦了擦,丢在马桶边,然后提起裤子离开。原来刀疤脸是把黄守义的衣服当手纸用!刀疤脸用完后,其余的人如法炮制,有条不紊地完成排解事宜。秩序之良好,令黄守义惊奇不已。
所有的人用完之后,黄守义听见那个像烟鬼一样的瘦子说:“你——放风时,把马桶给倒了!”
过后黄守义才知道,那个刀疤脸是这个牢房的牢头。平时有好吃的让牢头先吃,解大便也是牢头先解。整个监舍都得看牢头的眼色行事。
这是黄守义在牢里吃的第一餐饭。两个黑不溜湫的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馒头,一勺淡得没油腥的青菜。要是在外面,这是一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饭菜。可是现在,对黄守义来说,是一顿非常丰盛的午餐。因为他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任何东西了。条件的反射,使他的肚子发出一阵叽咕之声。他迫不及待地抓起馒头,放进嘴中——猛然,一只干瘦的手伸了过来,像猴子摘取树上的果子一样异常灵巧地把他刚刚放进口中的馒头抢走,另一个也被及时伸过来的手拿走。只剩下那一口青菜。黄守义不敢发作,忍气吞声,默默吃了那点青菜,没想到只吃了一口,牢头过来,一下子把那点青菜全倒在另一个碗里了。黄守义望着一只空碗发呆。
连续两天,黄守义刚送到嘴边的饭菜都被他们抢去。第三天晚餐,吃的是馒头。同样,黄守义一个都没拿到。这个时候,他太想一点吃的东西了。太需要一个馒头了。望着别人一个个端着馒头回自己的座位,他只有咽口水的份。突然,牢头发出一声怪叫,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呸呸”地吐着馒头渣:“这是人吃的东西吗?啊?尽是沙子!”口中骂骂咧咧,使劲将馒头朝墙角砸去。如同受到启发,受到传染,所有的人都发现馒头里有沙子。但他们不像牢头那么大方,那样轻易出手。这时,极度的饥饿驱使黄守义朝墙角的那个馒头望去。渐渐,他的眼里发出一种狼一样的绿光,绿光把那个馒头牢牢地套住。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那个馒头扑去,飞快地抓到手里,然后往嘴里塞。他迅速地咬了一口……没想到这时烟鬼的瘦手又伸了过来,把馒头抢走。黄守义惊愕地看着他。烟鬼说:“啥?人家不吃,你就可以捡来吃啊?想得美你!”手一扬,馒头平地飞起,众人惊奇地发现,馒头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之后,准确无误地落入马桶之中,黄白色的粪便溅起一尺多高。众人爆发出一阵笑声,像一阵波浪,跌宕起伏,一浪高过一浪。这笑声多含喝彩的成分。他们没有忘记扫黄守义一眼,觉得这是最让人开心不过的事情。黄守义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这时,烟鬼率先吃完了,他的碗里还剩一点青菜,他想倒在墙角,看了一下黄守义,忽然改变了主意,“刷”一声,全倒在了马桶里。所有的人都看着烟鬼,然后看黄守义。黄守义屈辱的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但很快地,他~咬牙,它们又缩回去了,没有掉下来。
连续三天,黄守义没有吃上一口饭。
晚上。饿了几天的黄守义终于无力坐起,晕了过去。
次日中午,黄守义才苏醒过来。起来时他发现身边放着一个馒头。他看了看四周,一个个都面无表情。不知是谁放的。因为饿得太久了,他顾不了许多,不假思索地把馒头放进口中,一咬,就咬出一大口子。他嚼着嚼着,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馒头了。他边咽着边想,这牢里,竟然也有好人。
二月的港州晚上还很冷。没人给黄守义送被子,他只好缩在马桶旁,身子弯曲成一只竖立的虾子,紧抱着双臂取暖,但无论他抱多紧,像铁箍一般,也无法抵御刺骨的冰寒。穿在身上的几件衣服全被牢头扒去擦屁股了,只有一件贴身的单衣。在这样寒冷的夜晚,穿一件棉衣都还觉得冷,何况他身上这么单薄。这跟赤身裸体又有什么两样呢?他想。有几个人倒是有被子,但谁又那么好心,让他凑一凑、靠一靠呢?他坐到半夜,实在顶不住了,他凑到一个人的身边,想凑一凑,取取暖,没想到刚躺下去,那人突然醒
来,打了他一巴掌。他连忙捂着火辣辣的脸走开。这可怎么办?要出人命的,到不了天亮,他会冻成一根冰棍!他在黑暗里瑟瑟发抖。忽然,他想起那几件被牢头从他身上扒下来擦屁股,之后丢在墙角的沾满粪便的衣服……
他扑了过去,把那几件赃兮兮、臭气熏天的衣服重新穿在了自己身上。不久,他觉得暖和了许多。
天亮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黄守义身上裹着那身脏衣服。黄白相间的粪便渍迹像地图一样清淅地印在他的衣服四周。黄守义发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有人从远处朝他的背上指指点点,在上面找到了日本,俄罗斯,甚至伊拉克等中东国家……
这之中,他看见那个名叫梁道德的人紧皱着眉头。
黄守义想,又在厌恶我了。不就是嫌我脏吗?脏就脏吧,总比被冻死好。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在两膝中间,以摆脱如箭矢般射来的各式目光。
整整一天,人们都像避瘟神一样远远地躲避他。
又一个黑夜的降临,最难熬的时刻又到了。他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怕黑夜的来临。他依然没有办法躺下,以双臂抱膝的姿势蹲伏在墙角,这是他认为的最能抵御寒冷的良方了。随着黑夜的步步深入,他偶尔也能进入梦乡。他朦朦胧胧地觉得,他此时正睡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中。他不久前刚从村长家回来,酒醉醺醺,澡也不洗,和衣而卧。这时他的妻子陈美丽醒了过来,替他解去了衣服,把一床新被盖在了他的身上,他觉得渐渐暖和了起来……不久之后,他从梦中苏醒。他发觉他没并没有躺在陈美丽的身边,而是在牢里。可是,他发觉身上的确真真实实地多了一床被子。他疑惑不解。他翻起身,发现旁边躺着一个人。是梁道德!他明白了,是梁道德趁他迷糊的时候,替他脱下那一身脏衣服,拉他过来一起睡。一股暖流传遍了他的全身……
可是好景不长。几天后的一天早上,还没有放风,牢门突然打开。一名看守在门外喊:“梁道德,赶快收拾东西出来,出狱!”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梁道德的身上,脸上都露出艳羡的表情,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幸运,早早地从地狱里逃离。梁道德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走到门边,他回过头来看一眼牢房,看了一眼大伙,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黄守义默默地走到他的跟前,有些依依惜别的样子。梁道德也没有说话,两人都默默地面对着。好久,梁道德说:“守义,我走了,你多保重,那床被子留给你。”他掉头朝门外走去,刚走一步,他又折回来,从身上脱下那件牛仔服,塞在黄守义的怀里,说:“这件也留给你。我一出去,就用不着了。”黄守义鼻子酸酸的,他一把抱住梁道德,像一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黄守义从一个名叫蓝茂森的口中得知,要改变自己在牢中的处境,只有另找一只替罪羊。照蓝茂森的说法,就是要等到再来一个新犯人。因为他们往往只拿新囚犯开刀。黄守义问:“什么时候才来新犯人?”蓝茂森说:“说不准,有时一天一个,有时十来天来一个。”
于是黄守义就等,等着新犯人的出现。
等到第五天,黄守义盼来了一个新犯人。蓝茂森悄悄对他说,你解放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这支队伍里的人了。你可以罚他睡马桶,倒马桶,可以扇他几个耳光。
黄守义不明白,我不过比他早进来几天,就可以拥有这样的特权?
这些日子,几乎天天有人被送进来,每个监舍都挤得满满的。监狱如同旅游旺季的宾馆,人满为患,床位紧张,连站着的地方都难以解决了。
这时候的黄守义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他已经是老犯人了,成为老资格了,没人敢动他了,没人动得了他了,反而他可以动手打别人,整治别人,奚落别人,捉弄别人。
一晃之间,黄守义在牢里两年了。牢里的一些人陆陆续续出去了,最初进来的就只剩下蓝茂森和黄守义了。黄守义在牢里听说了,被他打的那个精神病院的院长没有死,只住半个月的院就又出去当院长了,去看管他手下的那一百多号精神病人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黄守义仿佛听见在他心里一直悬吊着的那颗石头终于卟咚坠地,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同监舍的人都说,他不久就可以出去了。可是,人走了一茬又一茬,又进来一批又一批,就是没有他的份,他还是原地不动。他一次次的希望燃起了,又一次次的破灭了。一天晚上,黄守义对蓝茂森说:“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出去啊?”蓝茂森看着黄守义很久,欲言又止。最后,他说:“黄守义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黄守义说:“你说什么?”蓝茂森说:“你不明白吗?你想出去,你得送钱啊。没钱,对不起了,他们想关你多久就关多久。”黄守义跳了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呢?啊?”他服就发直了,“这不乱套了啊?还有没有王法?!”蓝茂森说:“王法有啊,可是王在哪里啊?在这里,有权有钱的就是王法。”黄守义听得目瞪口呆:“我怎么不知道这些?”蓝茂森说:“看你那个呆样,你知道什么?就是知道了你又能怎样?”黄守义说:“既然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叫家里的人用钱把你赎出去?”蓝茂森黯然神伤:“我哪里还有人为我送钱啊,我十岁丧父,十二岁丧母,儿子前年溺水死了,妻子已于我进来时改嫁他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一个亲人了……”
黄守义感叹不已。他说:“想不到你的下场比我还惨。我妻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黄守义忽然坐了起来,说:“我们想办法跑吧?”“跑?”蓝茂森吓了一跳:“怎么跑?万一被发现,可是小命都没有了……”黄守义说:“慢慢想办法吧,我们总不能白白坐一辈子牢,白白在这里等死!”
进入腊月的时候,监狱里突然把牢门打开,让所有的犯人走出了监狱。面对久违的大自然的亲睐,黄守义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眼睛差点都睁不开了,只能眯着一条缝,尽管只是看见一些闪烁的五光十色的星光,他仍然激动不已。适应一段时间以后,他的眼睛运转自如了,他长久地仰望空中,看蓝天,看白云,他要在较短的时间内看个够,他已经整整两年没有看到天空了。
他们这得要感谢那个名叫蒙彩宽的工头,是他给看守所所长出的点子,让犯人出来给他打工,同时也为看守所创收。
犯人们在一个建筑工地里,做一些他们力所能及的工作。因为不懂技术活,他们只做一些下手活,做小工,抬石头,搅拌灰浆。很久不干活了,他们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黄守义和蓝茂森被分在一间刚垒起的小屋旁边挖土方。挖了一个上午他们已经累得不行了,就坐在地上休息。黄守义看了一下四周,悄悄地对蓝茂森说:“我们跑吧。”蓝茂森头也不抬:“跑不了的,四周有狗。”黄守义说:“我刚才发现了一个地下水道,可以过人……”“在哪?”蓝茂森眼睛一亮。黄守义把他扯了过去,“你看——”蓝茂森一看,果然有一个黑洞洞的下水道,能过人,而且很隐蔽。他沉思了一会,突然神情暗淡,他说:“你一个人走吧。”“什么?”黄守义惊讶了:“你不想走?”蓝茂森说:“我不走。我现在无家可归。我出去了又能干什么?我没有技术,也没有力气。出去了也会被饿死的。我不走,我在这里还能有一口饭吃,我是犯人,他们还得养我。”黄守义惊奇万分,他万万没
有想到蓝茂森是这样一种想法。他看了他很久,仿佛和他初次相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说:“茂森,你要保重。我不会忘记你。我出去后,万一有出息的一天,我会把你赎出去!”蓝茂森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你走吧,我掩护你。你从这里钻出去的时候,我用石头把下水道盖住。”
这样说的时候,黄守义就钻进了下水道,像一只灵巧的老鼠,很快消失了。
黄守义经过二十多天的长途跋涉,在一个傍晚时分,终于回到家乡犁头沟村。那时天还没有完全黑,黄守义思忖着要等到天黑以后才能进村,于是,他头一低,钻进了村外山坡上的小树林里等待。一路上,他尽量避开那些大城市和主要村镇。他知道,一些车站和码头此时肯定贴满了通缉他的布告。他像一只耗子一样一路上东躲西藏,就这样回到了犁头沟村。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正准备着下山,一想,这时候村里肯定有人还在走动,又把脚步收了回去。这样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才摸索着下山。
他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飘进了村,避开了一些有可能出现夜行人的村道和民房,他找到了自己的家。村里所有的人家都已熄了灯,伸手不见五指。他摸到了自家的门前,一摸,门上了锁,凭感觉,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很久没有使用,没有打开了。他早已没有了房门的钥匙,即使有,他也不可能打开。要是打开,让人看到了,无异于告诉人们他黄守义回来过了。这样,公安就不费吹灰之力把他重新送回他刚刚逃离的地方。于是,他不敢进屋了,只好紧靠着门前坐了下来,在黑暗中打量着他的家,打量着阔别两年的村庄。以前,无数个晴天甚至雨天,他都会扛着农具,穿过曲巷和村道,到村外的自家地里去干活,正午时分,妻子陈美丽总会准时地在地头的老槐树下出现,给他送来茶水和午饭。每天晚饭过后,他有时也会和陈美丽一同走出家门,到村长家去和人家打牌下象棋。他下象棋时从不饶人,常常为一步棋和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不惜撕破脸皮,得罪朋友,过后又时常懊恼不已。现在,这一切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不可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他忽然有一种进屋里看看的冲动。离开两年,不知家里是怎样的一种景况?他看了看周围,决定从围墙上翻进去。
进到屋里,他第一个念头是进入卧室,他多想看看自己和陈美丽温存多年的地方,看看他俩在这屋里留下的种种陈迹。但是他不敢点灯,他看不到,只是凭感觉和想象。他多想和陈美丽再躺在这床上,重温往日甜蜜,但是这一切已经永远不可能了……他静静地倒在床上。
他仿佛闻到了从前的一些气息,是真真切切的气息,是两个人的体温,汗酸味,以及更多味道的聚合。突然,他想起什么,……他在脑海深处搜寻,他终于想起了:是美丽每夜搂抱着的那只玩具羊!他忽儿地翻起身来,想摸索那只小羊。然而,这一次他没有摸到。这才想起,它已经丢在港州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到各个角落去转一下,之后,他从进来时的地方翻墙出去。整个过程,他做到了一声不响,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他来到了以前的好友石三香的门前。石三香一家早已睡下,寂静一片。他记得石三香的卧室是靠东的房间。他于是来到他的窗下,细听了一会,轻轻敲了两下。没有动静,又轻轻敲了两下。他听见有人翻了一下身,醒了。里面有人问:“谁呀?”黄守义在外面压低声音说:“是我,守义。”黄守义听见石三香起来了,摸索着什么。黄守义说:“不要点灯。”不一会,门“呀”地一声,石三香出来了。石三香说:“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黄守义说:“小声一点。我刚从里面出来。”石三香说:“快进屋吧。”黄守义说,“不,我们就在外面说话,我一会就走。”“那怎么好。”石三香说。“没事,就说几句话。”石三香说:“那我给你找点吃的。”黄守义说:“也好。”石三香就进屋去了,不一会拿出两个馒头,“对不起,不知你来,没好吃的,就这个是现成的。”黄守义说:“有这个就很不错了。”“我们边吃边说吧。”黄守义说。“我想知道我进去以后陈美丽她怎么样了?”石三香叹了口气说:“唉,她也是命苦啊,也算是个好女人,不枉和你夫妻一场。你进去之后,她也从港州回来了,不久就疯了,整天一丝不挂四处游走,唱流行歌曲。好多好心的女人看不下去,拿衣服披在她身上,很快又被她剥得精光,一天满村跑。有一段时间人们看不到她了,以为她又到哪个村演出去了。没想到,半个月后,有人看见她冻死在村外的一条水沟里……”
黄守义听后,长时间沉默不语。他心里想:美丽啊美丽,你当初本来不疯,是他们强行把你送进疯人院,没想到你真的疯了……
远处传来了狗吠声。
黄守义站了起来,“好了,我要走了。”石三香说,“再坐会吧。”黄守义说,“过一会天就要亮了。”“你要上哪?”石三香问。“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你进去吧,不要让人知道我回来了,更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见过面。”黄守义站了起来,真的要走了。“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面?”石三香说。“不知道,看命运了。”说完。黄守义走了出去,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
黄守义想起什么,又折了回去,来到他的家门前。他要最后看一眼他的这个家。这个家曾经像别的人家一样,充满过欢笑,充满过温情。而今,这里却物是人非,整个房子此时就如同一个墓地。他默默地看了一会,转身走了。走没多远,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这样走到村头的时候,他已经五次回头了。他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会永远走不出这个家的,永远被这个家拖累的。他于是折了回去,从刚才进去的地方又爬了进去。他摸到了灶边,摸出了一个煤油瓶子,里面还有大半瓶煤油。他把它全部泼在了柴房里,划了一根火柴,丢在被煤油淋湿的柴禾上……
他走出村头的时候,远远看见了他房子的上空已经燃起了冲天大火。
黄守义一路北行,然而毫无目的。他不敢坐汽车,更不敢坐火车,不敢走大城市,只走偏僻村镇。他想,这是最为上策的线路。果然,上路十多天了,一切平安无事。这天,他在一个名叫龙湾的小镇逗留,看到街头的小摊上摆有一些布玩具,那些五光十色、憨态可掬的小玩具令他不忍离去,爱不释手。这时,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吸引住他的目光。那是一只可爱的小绵羊啊。他不禁想起他的陈美丽,陈美丽在世时是多么的喜欢绵羊啊,而且他和陈美丽都属羊。他清楚地记得,陈美丽每天晚上都抱着小绵羊入睡。黄守义就曾笑她:难道你永远抱着小绵羊过一辈子?陈美丽说:等我们有了小孩吧,有小孩我就不抱小羊。可是他们结婚三年,就是生不出小孩,所以陈美丽三年中就一直抱着小羊入睡。可惜,一直陪伴着陈美丽一千多个日夜的小羊在港州丢失了,之后,陈美丽也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黄守义一直想有个小羊陪伴在他的身边。现在,黄守义终于看到这么可爱的小羊了。他一下子拿起了那只小羊:“多少钱?”他问摊主。摊主说:“8元。”“4元,我要了!”摊主说:“给你了。”黄守义正要付钱,突然想到一个大男人抱着一个布玩具走南闯北,有些不妥,也不方便,他又换了一只小的,给了人
子。他们在等着他挣钱回去养活全家啊。
他哭过,也跑过,可是,这里的防范犹如铁壁铜墙,这里的打手心狠手辣,没有人能从这里跑出去,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打得半死。他不记得他死过了多少回,可是他还是要跑,一想到他那个家,他总是想跑。于是,乘这雨夜,他们联络集体逃跑,万一跑不了,就同归于尽,反正也是个死……
黄守义听得目瞪口呆。
颜国庆说:“我看得出,你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和他们不一样……”
黄守义两人走出去的时候,人们都在雨中站着,齐刷刷地看着他们。
黄守义叫上那些看守,到一旁说话。他说:“我们都不知道这些,我们都被蒙在鼓里……”
不远处的颜国庆看到黄守义正在和众看守作一些叙述和规劝性的语言,他们先是惊愕,而后茫然。他们由激动而争吵,由争吵到沉默,最后,他们似乎达成共识。
黄守义走到颜国庆的跟前:“你叫上他们走吧,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采石场的人一夜之间跑得精光。大部分的看守也跑了。
黄守义没有跑,他想,是梁道德救了他,对他有恩,他不能一声不响就走了,他得有一个交待。
他满腹心事而又饱含着愧疚的心情出现在梁道德的面前。梁道德问:“怎么回事,采石场的人一夜之间都去哪了?”黄守义没有说话。梁道德说:“我问你呐!”黄守义小心翼翼地说:“走了……”梁道德问:“走了?往哪走?”黄守义说:“回老家了。”“什么??!”梁道德勃然大怒:“黄守义,你好大的胆!竟敢放走我的人,你吃豹子胆了你?”他说:“我见你可怜,赏你一口饭吃,没想到你却恩将仇报!你这没良心的家伙,我哪点对不起你?你吃里扒外的东西!”黄守义十分羞惭,无言以对。他知道他这样做对不起梁道德,他很矛盾。他想了好久,也沉默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德,非常感激你救了我。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们也曾坐过牢,你应该知道他们的感受。他们都是有家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你却把他们关在这里,你良心上过得去吗?”黄守义看见梁道德暴跳如雷,像一头困兽,在屋里来回地转圈子。他把屋里的东西一件件地砸烂,弄得满地狼籍,弄得人人都站在碎片之上。找不到可砸的东西之后,他突然捋起衣袖,嚷嚷:“我现在想杀人!”他回头四顾,左右全是他的心腹。他看了看黄守义,眼里布满血丝,他差点把黄守义吞了下去,但是,他却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主意。他把手一挥:“你滚,你马上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别让老子再看到你!”
黄守义偷偷瞅了一眼梁道德。他有些迟疑,不想马上走人。他想向梁道德再说些什么,但是他观察梁道德那种状态,正在气头之上,风口浪尖,估计什么话也不会听得进去,谁也无法把他劝住。他欲言又止,低头走了出去。
他走出不多远,几个打手追了上来,一言不发就把他掀翻在地。他正思忖着梁道德怎么突然变卦,大打出手,雨点般的棍棒铺天盖地而来,在他的身上发出短促而沉闷的声响,听起来如同捶打席子的声音
一个打手走上前来,测探一下黄守义的气息。之后,他跑回去报告梁道德:“他死了。”
“什么?死了?”梁道德有些意外。他对那几个打手说:“把他处理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实际上那时黄守义没有断气,他是耍了一个小心眼。他隐约记得他们把他装进一个麻袋,然后放上一辆马车拉走,来到一条小河边,把他扔了下去。
他们把他扔下水的时候,砸出的声音把不远处正在夜钓的一个姓朱的老头吓了一跳……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传唤黄守义。
意外的是,他一进派出所,就看见梁道德坐在那里。他被示意坐在屋中央的椅子上。而梁道德却和干警坐在一排。这令黄守义有些尴尬,也令他费解。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一个干警问他:“你就是黄守义吗?”黄守义说“是。”“你举报梁道德非法拘押他人,非法开采石场,有什么证据吗?”黄守义说:“有。”干警说:“说吧。”“采石场有好多人可以证明。”黄守义说。干警说:“叫什么名字?”“这……我说不上来……”干警说:“怎么回事?”黄守义说:“我忘记了问他们名字。”干警说:“人呢?他们现在在哪?”黄守义说:“走了。昨晚……我放他们走了。”几个干警对视了一下。“他们去哪了?你知道吗?”“回老家了。”“他们老家在哪?”干警问。“这……”黄守义说不上来了。他头上在冒冷汗。这时,他听见梁道德说话了。从梁道德的话里,他知道那个干警是所长。梁道德说:“所长,他说胡话了。”所长说:“没有人证,你怎么随便举报人家呢?要知道,证据不足,这可是诬陷,你可要承担责任。”黄守义着急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其中一人叫颜国庆,是广西的。”所长问:“广西哪里?”黄守义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时,他又听见梁道德说了一句:“他又在说胡话了。连他们是谁。到哪去了都不知道。”梁道德说,“这人肯定是精神病。”于是黄守义就听见所长说他了:“你这人是不是有精神病啊?”黄守义说:“没有啊,他们真的走了,走之前,他们真的和我说了梁道德他……”所长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就这样了。你暂时不能回去。先在派出所呆上几天,有些事还要问你。”黄守义正要争辩,看见所长作了一个打住的手势,他也就只好收口。
梁道德从黄守义身边走过的时候,冷笑了一下。黄守义默默无言地低下了头,没敢拿目光去和他对接。他心里感到一丝惭愧,他觉得他对不起梁道德,也无颜面对。梁道德刚走出几步,黄守义突然把他叫住。听上去他的声音过于轻微和细弱,显得底气不足。他说:“道德,我还是怀念港州时的你。”黄守义看见梁道德迟疑了一下。在这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以前那个梁道德的影子了。但很快一闪即逝,梁道德又变成了现在的梁道德。梁道德脖子一直。大踏步地走了,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
黄守义被关在派出所的地下室里。除了看守每天中午的一次送饭外,他看不到一丝光线。他记不清他在地下室里关了多少天了,似乎他们把他给忘了,没有人理他,也没有谁和他说一句话,送饭的把两个馒头一搁,铁窗也随之“哐啷”地关上,就再也没有露面。他和外界彻底地断绝了往来。在这段时光里,他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开口说话。他有点怀念港州看守所里的那些日子了。那时还能看到几个活人,可以说话,骂娘,拿初来乍到的犯人取乐。他第一次体会到不能开口说话是一件多么折磨人的事情。什么是杀人不见血?这就是杀人不见血,是一种下三滥的手段,是一种最为阴险、最为毒辣的酷刑。能自由地开口说话原来也是一种幸福,而这种幸福往往被人们所忽略。他觉得当初从看守所里逃出来是一个不明智的行为,而且是个愚蠢透顶的行为。思前想后,总觉得这是一场恶梦。又过了几天,依然没有人来过问他,也没有一丝准备提审他的迹象。他忍耐不住了,在心里说,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因为他正像一个疯子似地自言自语: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那扇冰冷的铁门被他擂得上下左右直晃晃,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开门,开
门啊——”刚开始,看守还跑过来,打开那扇小窗,极其粗暴地喝斥他几句。尽管是喝斥,但他觉得终于有人和他说话了,已经十分难得了。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难得一听的喝斥竟是如此的短暂。他说:“我要见所长!”看守说:“所长不在!”“哐”地关上铁窗,所长被关在了外面。他又重新掉进黑暗的深渊。过后,任凭他怎样喊叫,如何打门,一切都无济于事。他想,喊不来人,我就哭。于是他又哭。哭了一宿,还是没人过问。他想,哭不灵,那我就唱,就放开破嗓大唱。他边唱边一厢情愿地想,他这个刮锅底一样难听的破嗓子一旦传播出去,肯定会让相当一部分人的身上长满鸡皮疙瘩,继而厌恶,反感,呕吐,忍无可忍,从而很快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把脑海里所贮存的歌都翻出来吼上一遍,然而,没有收到任何奇效。
他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嗓子唱哑了,喊哑了,声音无法穿墙而出?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得重新开始,得另起炉灶,养精蓄锐,寻找新的突破口。他决定选择在半夜实施呼叫,那时的声音传得特别远,也特别入耳。但下一步如何实施,采取何种方式呢?他吃不准,举棋不定。五更的时候,几近绝望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是漩涡之中无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再次扑到窗前,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捶打门窗,“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
不一会,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那扇门窗也很快被打开。
黄守义看到了所长那方方正正的面孔。像是盼来了亲人,他喜极而泣,声泪俱下。他说:“所长,求求你,你把我送回港州看守所去吧,我受不了啦……”
黄守义看到所长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表情。所长怪异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足足扫描了几分钟。之后,他掉过头去,对另外的几位干警说:“这人是真的疯了。”所长走了。干警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把窗重新关上,也走了。
黄守义又陷入黑暗的重重包围之中。
两天后,黄守义被带上警车。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警车驶进了一个偏僻的峡谷。不久,警车在一幢被粉刷得洁白如棉的建筑物前停下了。黄守义想,看来又是一座监狱。但很快,他发现他的猜测错了。他被干警押下车时,一抬头便看见“北土精神病院”的字样,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不一会,他像一个塞满棉花的口袋,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
黄守义一被抬进精神病院就没有站立起来,整天神思迷离,目光恍惚。直到几天后他才在一种弥漫着刺鼻的西药气味中苏醒过来,他感觉有不少医生正在他的四周笨手笨脚地忙碌着。他从医生和护士的对话中知道他在发高烧,已经三天三夜了,护士正在他的额头上敷毛巾。不知医生施了什么法子,到了下午他觉得好了一些,之后可以进食了。
几天之后,医生对他进行例行检查。一个年轻的医生打着手电,在他的眼里晃了晃,又在他的鼻孔里晃了晃。医生说:“把嘴张开。”他把嘴张开。医生说:“啊——”他也跟着“啊——”他以前在村卫生所看过病,他知道怎样配合。然后,医生取出一支体温针,递给了他,他二话没说,就把它挟进了腋窝下。趁这个间隙,医生向他提出了一些问题。医生说:“在你的家属病史中,有人得过精神病吗?”黄守义不明白地眨了眨眼。医生提示说:“比如你的上辈——爷爷或者父亲是否得过精神病?”这下黄守义听懂了。什么意思?真的把我当成精神病人了?他的脸上立即浮现出十分的不快,甚至气愤。他盯着医生,想凑上前去,贴近他的耳朵大喝一声:“我不是疯子!”但突然间,他却不想说话了。他想,以往我说的还少吗?可是,起到什么作用了呢?谁相信了我的话呢?又有谁在乎过我的话呢?没有,从来没有。我说的再多,再声情并茂,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又有什么用?他决定不理睬眼前这位可恶的医生。他掉过脸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个地方。在得不到明确回答的情况下,医生变换了一个角度。他说:“你曾经受到过强烈的刺激吗?”黄守义本不想理他了,但一触及这个敏感的话题,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他想起了他的妻子陈美丽。他觉得算,应当算,这种不算哪种才算?但他不能回答“是”,他一回答“是”的话,那么就等于承认他是疯子了。他再次果断地摇了摇头。他在以这种方式明确地告诉医生:无可奉告。问了半天,他总是机械地摇头。偶尔不摇头,则以沉默代之。医生有些不耐烦了。心想,瞧他那模样,即使用撬棍也难以把他紧闭的两扇门牙撬开。他对护士说,“给他服点药。”护士从药箱里取出几粒药,倒了一杯水,叫他服下。黄守义看了一眼那些药,突然狂燥不安起来。他想,我没病,服什么药?他冲着护士摇头。护士视而不见,凑近前来,想亲自帮他把药服下去。他索性地把手一挥,把药打开了,撒了一地。护士并不恼怒,因为,这种事对她们来说,太平常了,太司空见惯了,精神病么,就是这样,谁也不可能要求他们像自己的小孩一样乖巧、听话,那不现实。护士又取出几粒药,想把他重新哄住,一步步就范。黄守义不吃这一套,再次把药打开,还十分粗鲁地将护士推倒在地。这一跤跌得很重,护士白嫩的小脸都皱得变形了。医生见状,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领来了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显然是帮手。这些人出现之迅速,令黄守义感到十分惊讶。估计这是一支专业队伍,吃这碗饭的,专门对付那些比较棘手、不服管教的精神病人,他们在医院的某个角落集体潜伏,整装待发,只等一声号令,召之即来。医生说:“病人的病情发作了,情绪极不稳定,先给他打一针。”几个大汉上来把黄守义摁倒在地,生硬而又粗鲁地扒下他的裤子,等待医生亲自给他打针。没想到此时的黄守义趁人不备,踢了其中一个人一脚,一跃而起,很快占领了有利地形,他愤怒地盯着他们,虎视眈眈。医生手一挥,下死命令:“把这个疯子给我围住!”众人变换着队形,形成合围之势。黄守义立即摆出搏斗的架势,毫无惧色。众人面面相觑,都齐刷刷地看着医生。医生也感到束手无策,无从下手。这时,黄守义突然指了指医生的胸口。医生莫名其妙,不知所指。见医生不明白,黄守义又一次指了指他的胸口。医生依然一脸迷惘。黄守义急了,冲上前来。由于来的突然,众人急忙闪开,让出了一条通道,使他很快出现在医生的跟前。医生惊呼道:“你干什么?”医生话音未落,他已经从医生的胸口摸到了一件东西,退了回去。这一进一退,都在一眨眼之间,酷似武侠小说中的妙手书生。医生惊魂未定。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黄守义摸走的是他上衣口袋里的一支钢笔。他紧张的情绪终于松了绑。医生说:“你要干什么?”黄守义比划了一下。医生看得出他比划的是一个四方形。他摇头说,“不明白。”黄守义又用笔在掌心比划了一下,这下医生明白了,黄守义是想写字给他看。他有话要说。医生有些兴奋,立即叫人找来纸张,交给黄守义。黄守义接过纸,就伏在床上写了起来。很快,他把纸交给医生。医生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你才是疯子!”
医生吃了一惊,问:“你不是疯子吗?”
黄守义接过纸,又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我不是疯子!”
于是,病房里出现了如下奇特的对话方式:医生
口问,黄守义笔答:
医生说:“送到我们这里来的疯子从来不说自己是疯子。”
黄守义写:“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这是你们的口头禅。”
医生有些惊讶。他问:“如果你不是疯子,别人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
黄守义写:“不知道,他们有权,这是他们的自由。”
听到这,医生沉默了一会,觉得有些道理,像个正常人。他又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黄守义写:“你才是哑巴!”
医生说:“不是哑巴?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黄守义写:“说什么?”
医生说:“说你不是疯子。”
黄守义写:“我当然想说。不过,你信吗?”
“这——”医生无言以对。
医生感到有些棘手,隐隐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取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不一会,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医生匆匆赶来。
黄守义从年轻医生的表情中得知,这是医院院长。医生正在用一种很轻的近乎耳语的声音对院长嘀咕着什么。
院长回过头来,审视黄守义一番。院长说:“你会唱歌吗?”黄守义不明白院长到底要干什么,有些茫然,没有反应。院长看着他,突然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动作,然后跺了跺脚,问:“你会跳舞吗?照我的样子跳一个舞。”黄守义想:这个老头究竟要干什么?想看耍猴吗?他十分反感,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盯着院长,目露凶光,一副随时都要吃人的模样。
院长观察片刻,摇了摇头。仿佛在怀疑一切,否定一切。院长狠狠地剜了一眼那个年轻医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后,年轻医生也一头雾水地走了。
尽管在医生们的眼里,黄守义依然是个精神病人,但相对来说,他要比别的病人安静得多,好管理得多。别的病人每天都在各自的病房里呼叫、捶胸顿足,作痛苦状,作悲天悯人状。但黄守义不是,他每时每刻都在沉默着,沉默如同一位哲人。很快,医生们放松了对他的管教,他可以在院内自由走动。
天气放晴的时候,整个精神病院呈现出一派安静祥和的气象。黄守义坐在假山旁晒太阳。晒着晒着,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他腾出一只手,在身上摸着虱子。摸着摸着,竟摸出一件东西来,一看,是玩具羊。他眼前一亮。但很快,他的眼睛模糊了起来。
正在假山后面聚精会神扫地的清洁工蓝远景十分幸运,他破天荒地听到了黄守义进院以来的首开金口。一个哑巴突然开口说话,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以为大白天撞了鬼。他闪到一棵大树的背后,注视着眼前的一举一动。
黄守义一遍遍地抚摸着手里的玩具羊,喃喃自语:“美丽啊美丽,我不明白,我们夫妻俩到底得罪了哪位神仙,双双被送进疯人院。这两个疯人院,坐落真好啊,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无论你我走到哪里,它都在张开血盆大口期待着我们的到来……
美丽,难道你真的说对了?属羊不好,羊,永远逃脱不了任人宰割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