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母亲

高　兴

一

四月真是最残忍的月份

以闪电之手

夺走了我的母亲

二

接近正午

一切，那么突然

甚至还没来得及呼吸

还没来得及迈步

光。散布的黑色更加恐怖

让人颤栗，寒冷

瞬间，所有的道路都被封死

母亲，您去了哪里，您去了哪里

三

说好的，要回家看您

在四月的某一天

因此，就一直没打电话

想给您一个惊喜

想看您抬起头来，笑

那一刻凝聚着全部的幸福，您的，我的

全部的安慰和温暖，我的，您的

只差一天，我就能到家，只差一天啊

母亲，您一生都在等待

这一回，只差一天，您都不能等等吗

四

没想到，这一天，竟是生与死的界限

这一天，竟是诀别，竟是深渊

早晨。邻居还看到您倚在门口

仿佛在盼望着什么

几个小时后

连手都没有挥一下，您就站在了那头

而我站在这头

中间是无边的大雾，永恒的黑天

母亲，您为何要走得这么快，这么急

五

母亲，您走得这么快，这么急

是想念父亲吗?也许是的

父亲离世后，逢年过节

母亲都要给父亲烧纸，叠银元宝

就在几天前，还到同里公墓

给父亲上过坟，烧过香

再多的儿女也替代不了父亲

这一点我们慢慢会懂的

终于，母亲和父亲聚在了一起

父亲不再寂寞了

而我们却从此没有了母亲

六

冰冷的母亲

千呼万唤也不开口的母亲

不，不，这不是您

冰冷是死神强加给母亲的

冰冷就是死神

母亲总是那么的温暖

温暖的善良，温暖的宽厚，温暖的热情

母亲的字典里只有温暖

七

母亲啊，面对您冰冷的身躯

我的哭泣已被冻僵

我的泪水只往心里流淌

我的沉默

被母亲的沉默压迫着

根本透不过气来

仿佛一个伤口，滴着血

开放在刀锋的山顶，冰川的峡谷

让春天所有的花朵低下头颅

八

四月真是最残忍的月份

以闪电之手

夺走了我的母亲

九

那边一定又冷又黑吧

母亲，让我为您点上蜡烛

点上所有的灯盏

让我为您烧些纸

温暖您，也温暖我自己

母亲，一到秋天

您总会对我说：该添衣裳了

此刻，您自己也千万别忘了

该添衣裳啊

十

雷雨，骤然落下

击打屋顶，河面，弄堂的石子路

雷雨，来自天空

兴许会带来母亲的消息

我站在雨中，任雷雨击打，陷入幻想

十一

仿佛在坚守信念

母亲从不说悲伤和痛苦

母亲只说欢乐和美好

水和石头，这就是母亲

每次打电话，母亲总是说：

家里一切都好，自己一切都好

风中之树，这就是母亲

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藏在心底

甚至连病痛都只愿独自承受

母亲的品格让我们钦佩

也让我们难过，内疚，心里充满了遗憾

十二

闭上眼，全是母亲

只有母亲，母亲洗衣裳

母亲坐在门口

母亲拎着水桶从河边走来

母亲微笑着把奖状挂在墙上

母亲给困苦中的邻居送上钱物

母亲背着受伤的弟弟一趟趟地去医院

母亲陪伴着我准备高考

在子夜时分为我端上一碗水煮蛋

母亲追着火车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名字

睁开眼，世界，空空荡荡

十三

我站在灵堂中，望着母亲

母亲坐在相框里，望着我

这么的近，又那么的远

我们只好用沉默交谈

我们只好用目光相互致意

时间停顿

母亲的遗像覆盖星空。雪，穿越大地

十四

油菜花开的时候

母亲走了。泪水浸透芬芳

在彻骨的寒冷中冻成冰凌

匕首般，刺伤儿女的心

母亲，您平时最体谅儿女，最心疼儿女

甚至最迁就儿女了

可这回，您却如此的决绝，毫不迟疑

我明白，您肯定把这种决绝和毫不迟疑

当作最大的体谅和心疼，最大的善

您总是怕给别人增加麻烦

总是怕给儿女增添负担

可是，母亲，对于儿女来说

您的遽然离去已成为另一种残酷

另一种重，世界最大的重

或者，另一种轻

轻得可以飘浮，像烟，像尘，像泡沫

虚空蔓延，影子伸展，我们能抓住什么

十五

四月真是最残忍的月份

以闪电之手

夺走了我的母亲

十六

清晨。送母亲上路

骤然的雾

仿佛大地披上了挽纱

要过桥了，母亲

要拐弯了，母亲

要上坡了，母亲

母亲，您一路走好，您一路走好

我的饱受苦难的母亲啊

我的历经沧桑的母亲啊

我的只知忙碌、不懂享福的母亲啊

现在，您可以安息了

十七

没有了母亲

家被抽去了根基，南方丧失了血脉

没有了母亲，身与心，都是孤儿

十八

用颤抖的手

再次拨通那个电话

期盼着某个奇迹会发生

铃声一直响着，一直响着，一直响着

惊醒了屋里的椅子和桌子

却再也惊不醒母亲了

十九

四十六年前的今天

母亲流着血，生下了我

四十六年后的今天

我流着泪，再也不能孝敬母亲了

二十

别哭，孩子，别哭

母亲的声音响起，真切

平静，自然，一点不像是在梦里

别哭，孩子，别哭

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你们都好，我也就能放心地走了

那么，这就是母亲的遗言

二十一

母亲升上了天空

还是躺在了地下，谁晓得呢

把手伸向天空，我能抓住母亲吗

把耳朵贴住地面，我能听见母亲吗

母亲，母亲

从今往后，在天地之间

我会时刻呼唤您，寻找您

不管怎样，我都相信：

母亲，和父亲一道，就站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