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当下的文学创作呈现出五花八门、多元共生的表面繁荣状态,但是有关长篇小说的问题仍然显得引人注目。按照各类统计,现在每年都有将近七八百部长篇问世,高峰年份当在一千部左右甚至更多。如果考虑到整个新中国成立“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不过三四百部的话,那么当下的出版数字足够令人瞠目结舌。然而,在这种空前膨胀的写作出版量面前,社会对它的质量期待和基本评价却普遍地极不乐观——“水平不行”,几乎是人们关于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共识。换句话说,无论是普通的社会性评价还是专家的尺度,都对当下长篇小说膨胀的数量与其质量水准之间显著的差距感到无奈,并因此对整体的文学状况感到忧心忡忡。
之所以如此,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在于,长篇小说这种文体曾经被认为是衡量一个时代文学成就的标志之一,判断一个作家重要与否也经常以此为参考。即便是在商业写作摧枯拉朽的今天,上述观念因素依然在相当程度上有效。设若每年出版的近千部长篇小说遍地平庸乏善可陈,对它的批评研究也大致是隔靴搔痒人云亦云,如果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期待和失望之后那个伟大的目标依然遥遥无期,那么还有什么理由对我们所从事的这个工作保持敬意?
事实上,就长篇小说的整体技术水准而言,当下的创作并不输给过往的时代。特别是经过人道主义的讨论和先锋小说的技术洗礼之后,在经验结构的独到别致上,在人性彰显的曲折复杂上,在感情抒写的真切细腻上,在语言表达的灵巧鲜活上,新时期以来的长篇小说都有着扎扎实实的进步。那么,何以在这个基础上今天数量巨大的长篇创作反倒不能令人满意呢?换言之,什么才是人们意指的长篇小说的“水平”?人们究竟在向长篇要求着什么?
这是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问题,并且隐藏着盲点。如果我们希望有效地讨论这个问题,而不是在一般事实层面做简单的价值判断,我们必须回到长篇小说的起点。在欧洲,这个起点通常被认为是以人性解放为标志的文艺复兴运动,在中国,则被指认为逐渐兴起的明代“市民社会”。一般说来这些看法大致不错,但考察长篇小说的发生演变史,还存在着更为深刻复杂的原因。
就发生学的意义而言,长篇小说是一种“近代文体”,与诗歌、戏剧相比远没有“原创”的意味。这个意思是说,诗歌、戏剧与人类原初的精神文化活动呈现一种共生关系,鲁迅倾向于艺术起源劳动说,因此主张诗歌是“吭哟吭哟派”,而戏剧则明显与先民早期的宗教祭祀活动有关。可以看出,长篇小说并不具备上述品质。那么,长篇小说与什么相关?是什么因素导致长篇小说这一文体逐渐走向其他文体难以比肩的重要地位而成为时代的“第一提琴”?
简言之,这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叫做“历史哲学”或者“历史观”。
长篇小说蔚为大观的辉煌奠基于18世纪,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达到了它的巅峰。今天被我们视为经典的长篇作品和作家大都成就于这个时代。在这个旗帜下我们可以开列一连串熠熠生辉令人叹为观止的名字:巴尔扎克和他的《人间喜剧》、左拉和他的《卢贡—马卡尔家族》、狄更斯和他的《艰难时世》、斯汤达和他的《红与黑》、托马斯•曼和他的《魔山》、列夫•托尔斯泰和他的《复活》及《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罪与罚》及《卡拉马佐夫兄弟》、罗曼•罗兰和他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肖洛霍夫和他的《静静的顿河》……
很遗憾,我无法在此开列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关于个中理由,我将在下文简略述及。而要对长篇小说不同的传统这类更为复杂的问题予以分析梳理,则有待于另外专文处理。
需要注意的是,长篇小说在这个时期达于顶峰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有着异常深刻的历史哲学基础。在此之前的中外文学史上,能够被经典化的长篇小说屈指可数,类似《堂•吉诃德》这样的作品孤掌难鸣,还不足以支撑起长篇小说的历史世界。19—20世纪可以说是个“历史”的世纪,不仅作为一门学科,历史在这时空前地成熟起来,而且这种泛历史的意识也渗透到各个领域并且支配着一般意识形态的建构理解。历史哲学在当时几乎是所有学科当中最为接近世界的真相乃至“真理”的学科。也只是到了这个时代,传统历史学才完成了由古典向现代的转化过程。历史不再是过去的普通编年史、不同领域的分类史和人物传记史的形态,而是成了一个逾出原有的学科界限、有着更高的野心和抱负的直指事物“本质”、“规律”的真理性学科。在这个意义上,19—20世纪的历史哲学是不折不扣的现代性产物,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与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是这方面登峰造极之作。这种历史哲学相信,世界是一个有规律可循的完整的过程,通过对诸种事件、流程的清理分析,就可以透过纷乱事态抵达世界的“绝对精神”。
近代历史哲学这种把握世界绝对理念的一揽子雄心,可以被称之为“整体性的历史观”,它对长篇小说的创作理念发生了致命的影响。尽管优秀的作家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也会由于对事物的偶然性、非理性因素感到迷惑,因此有逸出历史轨道的艺术冲动,但总体说来,19—20世纪的长篇小说家基本是相信历史进而去寻求历史规律的一群大师,文学的历史化或者历史的文学化是他们自觉的使命,并且为此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考察就此形成的关于长篇小说的理念,我们可以发现,作社会生活的忠实记录者、做“法国社会历史生活的书记官”(巴尔扎克)、做“俄罗斯社会的一面镜子”(列夫•托尔斯泰),是这批作家自觉不自觉的神圣承担。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这样的写作能够接近世界的真理。
中国现当代文学及其长篇小说创作,是这种欧洲文学观念的忠实学生。至少在新时期先锋小说之前,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无论在创作上,还是在批评研究上,及至文学史编撰的理念上,基本是亦步亦趋地实践着上述欧洲观念。它们相信历史是有规律的,这个规律是可以被发现的,而在文学方面,长篇小说正是承担这个任务的最理想的文体。史诗性、厚重、历史进步、大容量的社会生活等等,这些因素正是在欧洲近代历史哲学观念之下才成为长篇小说的刚性规定。这个欧洲传统,基本上构成了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的主流。一般地说,短篇来源于对日常生活偶然性和悖逆性的发现,长篇则来源于某种伟大的理念和关于世界整体性的思考。中国现当代文学关于长篇小说的积累建构以及阅读训练,总体上是在西方文学这个强大的历史哲学影响下进行的,也因此进一步形成了关于长篇小说的创作观念、评价体系与鉴赏习惯。一部长篇,“水平”行与不行,标准尺度在现代性的历史当中。中国古典长篇小说诚然有着自己的不同于欧洲的传统,像《红楼梦》这样被鲁迅称作“打破所有写法”的石破天惊之作,只有莎士比亚堪可类比。但这个传统,进入现代以来,完全被类型化和“传奇化”了。在此意义上我们就能理解,何以章回体的、故事性、传奇性强的长篇小说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地位始终不高——因为它们与规律无关,因而无法满足“整体性的历史观”这一要求。即便是新时期先锋小说在新历史主义的鼓励下对历史进行颠覆和拆解,它所秉持的,依然是某种变形的整体性的历史观,哪怕它是“历史颓败的寓言”(陈晓明)。
如上所述,长篇小说作为一种近代文体(相对于诗歌),在感知世界表达世界方面有着非常特殊的历史哲学基础,有着把握世界发展规律的雄心壮志,如今它正在从自己的历史轨道上脱落下来。今天,长篇的写作及其评价遭遇了空前的困难,其根本原因在于,长篇小说这一文体赖以成立的“整体性的历史观”正在现代性的推进下日益崩解。譬如“深刻”、“厚重”、“理性”、“真理”等等以往衡量长篇的基本品质,都变得面目模糊渐行渐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体、智慧、轻松、境遇等等因素。另有一种耸人听闻的说法是:这种因了时代的更迭而来的文体革命也许很快就要宣布长篇小说的末路乃至终结了。或者,你必须彻底放弃以往通过文学教育和训练所建立起来的对长篇的要求,否则你的写作和阅读将会遇到致命的阻击。
新一轮的长篇炮制正如火如荼。卸去了历史的沉重负担和文学的深思熟虑,代之以轻松轻快的、天才自我的、自言自语的、自娱自乐自渎的语言调性乃至浅尝辄止牛气冲天的心性,时下的长篇小说被描述或命名为一种针对经典文化樊篱的革命的、解放的、自我救赎的文化努力。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还可以追问一下:既然历史已经终结或者行将终结,我们还需要长篇吗?如果这个世界就是由碎片式的经验构成,那么长篇小说就必然面临一个两难的境地:或者写作乃至生存的意义只需要通过经验的碎片来表达,那么人们就没有必要一定将那些碎片连缀起来凑成“长篇小说”,写几篇碎片集完全是可以的;或者你会强调将碎片连缀起来是有意义的,甚至只有通过连缀才能获得意义,那么你就必然要重新跌回“意义”和历史的陷阱。因为,意义是不会自动生成自动获得的,它一定要通过与某种历史性的事物发生关联才会被激活,人们的“连缀”、“拼贴”仍然是要遵循那个不愿意承认的轨道去进行。这方面,想象力并不是一个可以完全指望和依靠的东西。于是,历史终究还是绕不开跳不过的让人苦恼的事情。
由是观之,长篇小说存在的问题不是一个单纯的文体技术问题,它其实涵盖了历史、哲学、世界观以及人类命运的复杂性,在今天,很有可能我们还无力解决它。中国的社会历史转型改变了太多的东西,也包括文学。但是,如果要真正接近这个问题的真相,如果想对当下的长篇小说创作有一个设身处地、合乎实际的分析了解,我们首先要回到起点检视长篇小说的基本概念,并且从根本上改变看待它的方式。而做到这一点,有关“整体性的历史观”及其当下状况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决定性的角度。
2009年7月于北戴河
(陈福民,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