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城市经验与文学书写

2009-10-19 09:07于爱成
南方文坛 2009年5期
关键词:王朔城市化市民

城市是一个理性化的过程,同时又是一个俗世化的过程。因此,城市化作为现代化的表征,其核心即是现代性。惟其如此,城市化对于乡村化来说,是一种转型,即知识的转型、价值的转型、审美的转型、道德的转型、理想的转型,以及由此统摄而成的精神的转型,或者说,这种转型就是文化的转型——从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城市文明的嬗变过程。

文化的转型总不会是充满诗意的,当一套全新的价值观念、伦理规范、生存方式和行为制约被商业化、工业化、*信息化大潮裹挟而来,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当然的固有的价值理想、道德原则饱受冲击和拷问乃至于分崩离析时,每一个城市人都会在享受城市带来的物质的同时,陷入精神上震惊的尴尬。而作家,作为社会生活最敏感的分子,往往最能深味并发现城市的新奇和限制。

不彻底的现代性与不完全的城市人

城市是一个全新的空间,为文学写作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在这个空间里,无论是对乡野田园的衷心礼赞,还是对城市中的腐败、罪恶、污秽、冷漠的无情贬斥;无论是对炊烟、远山、小桥、流水的乡愁怀旧,还是对大城市纸醉金迷、夜夜狂欢的心驰神往,都能找到同调,并且都能为城市所吸纳、消化,作为自身文化的组成部分。更为有趣的是,反城市也是城市文化,而且还是城市文化的精英。城市文明对之呵护有加,使之与强劲的大众文化并行不悖。“都市文化市场的消化力越来越强,昨天还闻所未闻的,今天可能十分平常,过去的对手,现在可以成为座上客,文化史上生前憔悴死后殊荣的现象并不罕见。凡·高生前贫苦至死,死后作品价值连城,整个现代主义文化都经历了从异端到正统的角色转换。”①

在城市中,批判城市的反倒成为精英,貌似悖谬,实则正是城市文化的精神所在,也是城市文化成熟化的表征。具体到文学写作,归根结蒂是一个城市意识、城市心态和城市人身份问题,这直接关乎对城市反省的深度和人文内涵。而深省城市化与文学的血脉与因缘,其实也是中国20世纪文学和文化的枢纽所在。甚至可以说,透过一个多世纪来中国作家对于城市化过程的体验与感悟、痛苦与狂喜、骚动与喧哗,我们可以窥探到民族的命运,倾听到历史的足音。

中国的城市虽然已有两千多年甚至更长的历史,但结束城市与乡村无差别的统一,开始培育一种现代城市意识和城市精神,却是近百年的事。在古典城市中,虽然也有大批文人生活起居,但他们的文化着眼点一直放在乡村,其作品里所描述的多是乡村意象。城市生活被大量的描写直到明朝的《三言》、《两拍》才出现。而以城市意识观照现代城市化过程、描摹城市人处境、反思现代性问题的作品,也只是20世纪30年代的事,但这种城市意识仍是含混的,带有浓重的转型期痕迹。张爱玲的一篇散文这样写道:

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风彻夜吹着常青树,还有一点电车的韵味。长年住在闹市里的人大约非得出了城之后才知道他离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驶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②

张爱玲这段文字,很能代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家,置身于初步现代化的城市的上海和香港的反应。她认同这种现代化,爱市民的俗美,于平庸的日常生活,于柴米油盐、水和太阳的遍施予人的恩惠中寻找实际的人生。本来城市的噪音是令人厌烦的,菜蔬瓜果要长在菜园瓜地,果树枝头,才自然,才美,但张爱玲却说喜欢听市声,不认同那种“松涛”和“海啸”的诗意。她描写小菜场上的茄子,“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而“新绿的豌豆,熟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都“像太阳里的肥皂泡”。张爱玲是能充分体味、享受城市生活之乐的人。

但她的这篇《公寓生活记趣》,一方面如同她的一些小说作品,部分的魅力植于对现代生活的坦然接受,没有伤感和乡愁,但另一方面却也泄露了她的不彻底性。比如她说喜欢市声,但又仍然用风吹常青树的声音、小孩子回家等的意象去比喻电车。这一点张爱玲自己也感到有趣,一两片碎叶子沾在篾篓底上,她说“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花”,但她接下去就说,“其实何必联想呢?篾篓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够了么?”这一刻抛弃了比喻,她突然叫我们注视现代事物本身,事物本身可能具有的美。

张爱玲代表的可能是很大的一部分作家对于现代社会和城市的态度,一方面认同,一方面批评,一方面是留神的注视,一方面是微微的嘲讽。这种态度展现了现代性和城市意识的不彻底性。其实,这种两难在嘈杂的旧海派作家“新感觉派”那里流露得尤为鲜明。

比如,他们一方面透过城市疯狂的外观,看到了比一般的批判更多的东西,说“黄浦滩的景象,足以代表上海,使我们知道她是一个现代物质文明的都会,同时是情调深长的地方”,上海“很有诗意”③。刘呐鸥笔下的黄浦滩边的商业区也是这样的。在这里,他们用一种上海人的眼光打量上海,用城市人的趣味欣赏城市,表现城市。商业性的大都会,由单纯的充当历史文化批判对象,第一次完整地、包括其畸形的繁华,快速的流动节奏,与对人的强大心理压迫,统统成为新的审美对象。但另一方面,新感觉派在深切地感受着现代生活的欢乐刺激的同时,又深切地体味了现代生活的痛苦。如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头一句就是“上海,建在地狱上面的天堂”。作品把恐怖场面与繁华场面组接,把淫荡的音响与悲苦的音响结合,在时空杂错间产生强烈的对比,别具匠心地撕开都市之夜的帷幕。在这儿,道德被踩在脚下,罪恶被高高地捧在脑袋上面。《夜总会中的五个人》则以迷惘的抒情之笔,写一种在太响的笑声、太浓的酒味和太疯狂的音乐中的疲倦、孤独和寂寞的灵魂。

新感觉派就这样感觉着城市,书写着城市。他们不乏对城市的批判和揭露,但这批判和揭露又是深深根植于他们对于物质世界的迷恋之上的。这种暧昧的立场决定了他们是城市生活中不和谐的音符,也注定了他们只能充当城市文化的纨绔子弟,表现的是一种消极情绪,无力在城市中充当反思城市和自我身份的文化精英。茅盾则不同。他进行着一种反思和批评,在《子夜》中,他以其敏锐而深刻的精英意识和社会批判锋芒,发现并描绘出大上海繁华下的繁复微妙的生态和民族资本家的命运,这是现代文化史上独一无二的史诗性作品。但由于作者负载了过多的概念性、观念性的意识形态,以至在城市化、现代性的反思力度上无力走得更远。

当然,反思当时城市化达到最高峰的作品,毕竟还是“新感觉派”及稍后的新传奇小说。至于民国初年旧派的青楼奇情,老舍笔下的古都人生以及京派一群的流风遗韵,他们笔下的人生更多地沾染着中世纪的名士才情和乡土情愫,怀着对城市化的深深的恐惧与喟叹。比如老舍塑造的祥子,他一步步走向堕落的过程,竟是其农民清爽的天性一步步为市民性所侵蚀腐化的过程。

寻找书写城市的支点

城市中的写作,在旧上海已经展现了几乎各种可能性,并达到相当的水准。这自然与上海畸形繁荣的城市文化有关。这种城市文化凭借的是租界所提供的文化资源、经济依托和制度保障,置身其中的人们感受到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而这也正是它的致命之处。它显然缺乏的是原生性、自发性,即使存在合理性,但处在农业文明的汪洋大海中,这种城市文化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充当导引作用,到底能保持其独立姿态多长时间,是值得怀疑的。

所以,到了40年代末“大军进城”后,“土包子洋包子”之争,就成为可以预见的事情了。在不同的文化习俗的冲突中,伴随着一轮又一轮的城市改造运动,工商业文明下培育起来的城市人格和市民精神受到了质疑,在强势的体制文化和农业文化的威压下,几无还手之力。于是,冷战格局下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城市被纳入新的轨道,而中止了它在过去的发展。

从此,在城乡的巨大差别、在不同文化的激烈碰撞之上,意识形态成为唯一的仲裁者和发言人,城市化本身所包涵的理性化、世俗化、多元化被稀释、消解,街道、单位把城市的基本构成——市民社会空间——瓦解分化,纳入体制化、单一化。无论道德激情,还是审美冲动,城市化的内在制约和精神质素都渐渐消失了。

于是,城市与乡村的差别具有了阶级色彩,社会舆论对城市不遗余力加以贬抑,对青少年教育流行的口号是“志在四方”,“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个青年如果被认为“贪恋城市生活”,则成为一种不光彩的名声。任何离开城市选择乡村的行为大都罩上光环,但在实际生活中,进城却是一种奖赏,农转非被作为对于功劳和荣耀的回报,离城却成为一种惩罚手段。

这分明是城市问题上的反文化倾向了。城市在当时人们的眼里,一方面是摆脱贫穷落后的富贵乡,一方面又认为它是滋生剥削意识的温床;一方面向往贪恋城市生活,一方面在理智上警惕它的腐蚀作用。当时的文学作品提到都市,多也是持批判态度的。比如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小说里的城市充满了邪恶的诱惑,而妻子代表的刚正不阿的乡村文化,终于击溃了城市文化,挽救了为市民意识所腐蚀的丈夫。在《创业史》中,改霞进城,其实只是农转非,却也成了柳青笔下不被赞许的行为。这种批判城市的文学与反城市的城市文化无关,因为当时进行的是意识形态的非城市化,城市文化实际上是处于冬蛰或者被绞杀状态的,所以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城市、乡村字眼只不过是阶级意识的投射与代码罢了。至于大量出现工厂、机器、烟囱等城市物件的工业题材小说,也只不过是工业题材,与城市文化仍格格不入。像胡万春、草明的作品,书写着工人们在工厂里抓革命促生产的业绩和豪情,每个人都雄赳赳气昂昂热血沸腾壮怀激烈,而其生存状态、心灵真实却是隐而不谈的。他们的生活与观念看不出与农村题材中的农民有多大区别,实际上这种差异也不会太大。

直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随着经济的腾飞和新一轮城市化运动的掀起,文学中城市与乡村的符号才有所变化,城市逐渐赢得了应有的地位,面目趋于明朗,乡村的落后、保守、封闭乃至蒙昧也开始遭受到批判。

但是,对于大多数作家来说,虽然城市和城市化早已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并真切感受着城市的繁荣富足给予他们物质和精神上带来的满足和愉悦,但城市意象并未随之进入他们的视野,成为他们的美学对象。相反,乡村虽然在现实生活中以并不美妙的形象引起他们的忧虑和愤激,但进入文学作品后,面目竟是无比的清新、明丽、温馨,可见作家的乡土情结是如何根深蒂固,难以割舍。这在寻根文学、反思文学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这些作家大都属“重放的鲜花”或有着上山下乡的经历,农村一度是他们的放逐之地,他们的热血与青春也曾无谓地播撒于贫瘠的土地。但回城后,面对喧哗的市声、快速的节奏、趋于冷漠的人际关系,他们反倒感到了不适应,由不适应进而缅怀起昔日的乡村生活。于是,阿城、郑万隆在讴歌着山野乡村的率性纯朴和血性,王安忆寻出了传统文化“仁”字当头的“优”根,而张承志隐入草原,张炜融入野地,梁晓声再度踏上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史铁生则躲到了遥远的清平湾。总之,乡村成了这些作家借以栖居的一方净土。

这些作品虽以反思、寻根之类命名,故事多发生在荒郊野外,孤村远山,但却是有着城市文化背景的。但如果说它们都是在新的城市文化关照下进行重新打量,却也未必尽然。实际上,大多作家与城市文化和市民精神仍是隔膜的。续接上三四十年代海派的根,重新复活城市意识、城市人文内涵和审美视域的,是从一批所谓“伪现代派”开始的。比如《你别无选择》、《无主题变奏》,尽管被斥为“伪现代派”,存在刻意模仿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嫌疑,但不可否认这些作品还是真诚地写出了在城市化过程中,现代人实实在在的焦虑不安和尴尬的处境。毕竟城市化进程带来的传统社会结构和价值系统的瓦解,必然造成的人心的困惑和失衡,绝非只出现在西方文化语境中。

1980年代末期,当大量现代新名词进入诗作,政治术语、商业术语、机械术语、科学术语纷纷进入作家们的词典,并且产生“诗意”时,标志着文学写作一个崭新时期的到来。随后,陈建功发表《卷毛》,刘心武拿出《钟鼓楼》,张辛欣发表《在同一地平线》,柯云路告别“李向南”后推出了大部头的“京都三部曲”,这些作品都带有鲜明的城市文学写作从旧体制转型的痕迹;到刘毅然发表《摇滚青年》、《流浪爵士鼓》,吴滨出版《重叠影像》,王朔的系列作品,已经呈现出种种新鲜热辣的现代生活元素,携带了丰富现代生活代码。南方的刘西鸿以《你不可改变我》、李兰妮以《他们要干什么》等,以全新的对特区生活和人物的描写,令人刮目相看。当然,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最火的还是王朔,一时间把文坛搅得沸沸扬扬。此外,张欣、张梅,以及“新写实主义”、“新都市文学”、“新市民小说”的潮涌和喧嚣,以及更年轻、更个人化的毕飞宇、刁斗、韩东、朱文,“70后”、“80后”写作等等的各领风骚,展现了中国当代城市文学写作的立体景观。

叙事版图的迁移

在这里我们不能不提到市民社会。市民社会是城市的最基本构成,介于政府与大众之间。它是现代城市的公共领域,其成员彼此相熟相知,可以就一般利益作自主、平等的交流,可望形成有一定正当性、真实性的公共意见。在此一社会中,意见的表达者也即接受者,无需命令和强制,而如果有必要,他们还可以团结起来反抗干预市民社会自律自主的外在威权。市民社会的健全、自立是现代民主的外在投射。在中国,具备这种现代资质的市民社会空间长期以来并未获得相对成熟的发展,所以,起缓冲作用的政府与大众之间的中介,只能称作民间社会,即“来自中国民间生活世界的主体农民所固有的文化传统”④。由现代市场经济和文化所催生的现代市民社会空间长期以来只能处于幼稚状态,这也就是中国市民意识、城市意识缺失的原因。

正因为如此,我们发现无数生活在城市里的现代人,在靓丽的时装里面,仍不时露出长袍马褂的花边。许多作家也不例外,貌似现代,实则古典,无穷无尽地书写的大都不离“都市里的村庄”,要么特别名士化,要么特别农业化,就是不现代化。即使笔下的市民形象与明清话本、民初旧派的旧派市民有了很大的不同,享受了更多的现代生活的便利,但在文化精神上却无市民意识的自觉,更谈不上公民意识。像贾平凹的《废都》,到底还是老古的作派,骨子里不脱名士痕迹,只是向往现代生活,转型不过刚刚开始。

从老市民到新市民的全面转型,是始于新时期计划体制向市场体制的转变。经济的转型,现代化、城市化的迅猛发展,改变着整个社会分层和基本结构,文化的调整期随之到来。城市市民和农村农民在思维方式、生活观念、行为方式上的差别开始显露并越拉越大。于是,反映这种新质的文学,就自然而然摆脱开工业题材小说的视野局限,对悄然生成的新市民阶层作出敏感的回应。于是在当代写作中,城市和城市人开始以崭新的面貌进入了文学。比如王朔,他在文坛的走红持续时间很长,非议也很多,有人骂之为“痞子文学”,有人视之为人文精神的废墟,又有人出于道德义愤,把他当做道德溃败和人性萎缩的代表,但他的作品却博得了广大读者热烈的喝彩,甚至有些人明里骂娘,暗地里却也看得津津有味。这一现象殊有意味,王朔实则已脱离了一般性的个体价值,而具有一种文化学意义。无论是人文学者对于王朔的罪责申斥,还是像王蒙对王朔“抵抗崇高”之谓有分寸的认同,这一争执本身说明了王朔现象所昭示的中国市民社会发育过程和城市人成长过程中的内在矛盾性。而这内在的矛盾也正是王朔小说的魅力所在,他如实地记录了当代社会和当代市民在新旧体制转型期的窘境和突围。

在市民社会刚刚开始发育的背景下,王朔只能塑造出些鲜活生猛的都市浪子形象,而这些人物,也只能是不成熟的城市公众空间里的边缘人生,无力负载当代城市文化自我反省的重任。所以,王朔的作品过瘾,好看,对旧体制的弊端有切肤之痛的人大都会报以会心一笑,但王朔注定写不出现代城市最本质的东西来,他顶多是抚摸一下伤疤,而写不出城市化最深刻的痛苦和欢乐。时势使然,王朔无力超脱。在一个幼稚期的市民空间里,他最多还是一个不完全的城市人,身上保留了太多城市混混儿的不负责任的江湖习气和街头霸王作风。

进入90年代后,王朔的势力范围越来越让给张欣、张梅、“70后”、“80后”。“新市民小说”、“新都市文学”也在理论家和期刊界的共同策划鼓噪下,粉墨登场。越来越多的作品中塑造了既与老派市民相对应,又与王朔、刘毅然笔下的都市边缘人相区别的“新人类”。这些作品中开始以相对成熟的城市意识和文化关怀去观照城市化运动和城市人生,正面涉及城市对人性定型的文化功能,真实地写出了城市化运动给现代人造成的既爱又恨的两难情态,一方面不回避现代化对人性的挤压,另一方面又展示出现代人在城市之中自我选择、自我担当的现代人格。例如张欣的《城市爱情》、《岁月无敌》、《伴你到黎明》等作品,主角多是在大公司工作的白领女性,她们有着优裕的生活条件,仪表优雅,谈吐不俗,充分享受着市场给予她们的机会和华贵,但她们又确确实实感觉到困惑,对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常常萌生疑问,灵魂无法落实,每每有虚空之感。这些感觉都是真实的,源自生活的切身体验,不是无病呻吟。张欣也不想做虚妄的城市批判,她写出了现代人生命的质感和韧性。正如周介人所指出的:“张欣和王朔不同,她笔下的新市民对于自己的经济行为已经具有自觉的而不是自发的伦理合理性的反思能力。她不是仅仅为这个新市民的阶层的诞生而呐喊,她抒发的是一种对这个阶层文化品位提升的关切。她的关切恰恰反映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本身‘成长的烦恼。”?譽?訛

王安忆、张梅、何顿、述平、韩东、邱华栋、朱文、李洱、李冯、陈染等,都是很优秀的致力于城市生活观察、城市故事编织、城市人物描绘的优秀作家,城市人的精神状态在他们的作品中得到淋漓尽致各具形态的呈现,尽管他们并不刻意在作品中强调城市文化符号。他们都是以城市人的身份去阅读城市生活的作家。从他们开始,才展示出中国当代城市写作超越旧海派书写的高度,在对当代城市人的生存状态和情感潜流的把握中,城市和人的角色、身份开始得到反省。到一批“70后”作家(卫慧、棉棉、魏微、戴来、金仁顺、周洁茹等)和“80后”作家全面登上文坛,以及慕容雪村、安妮宝贝以及一个强势而阵容庞大的网络文学队伍的攻城夺寨,喧宾夺主,当代文学城市叙事的版图已经开始重新改写。

城市书写的可能

从1840年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轰开大清朝的大门,中国开始进行防御性的现代化开始,中国城市化至今已经碾过了一个半世纪的风尘。其间,几经浮沉,几经波折,从上海到香港,从香港到广州、深圳。现代性在新时期以来迅速回旋、蔓延,并以冲决之势滚涌向前。裹挟其中的文学写作,作为见证也罢,号角也罢,控诉也罢,诅咒也罢,文学现代性毕竟随之而与古典的理念、审美触觉和美学风范渐渐有了分野,城市的血液开始流入城市作家的血脉,涤荡着他们的灵魂。

当前的中国正处于最重要的转型,道德、文化、价值、社会结构、大众心理都在现代化、城市化大潮中,进行解析、重构、奔突、寻找。中国人在经济上创造着奇迹,文化上也一步步实现着从传统到现代,从乡村到城市的转型。大众文化登堂入室,并成为城市文化的主流,人们洋溢在世俗世界无与伦比的欢乐之中。

21世纪初,文学作家该如何写作呢?尤其是当我们的社会一只脚已踏入工业文明,另一只脚还停留在农业社会,而在沿海开放地区,信息时代的清风又扑面而来的时候。

就广东文化界来说,一方面现代信息社会的视听艺术、网络文化已经把书写艺术挤出中心,喧宾夺主,独领风骚,文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曲高和寡;另一方面处于大工业时代的打工文学,后继仍有力道,同时,还出现了“新都市文学”写作的实力派,创造着真正属于城市人自己的文学;另外,网络文学写作众声喧哗、泥沙俱下,掀起了无比汹涌澎湃的数量惊人、身份混杂的网民文学写作大潮;同时,还有部分作家以先锋姿态,继续从事艰难的形式试验和前卫理念的操练。

也许这正是21世纪初中国特有的景观:复调多元,众声喧哗。置身于城市化、俗世化的汪洋中,在网络文化和新媒体技术全面君临的时代,我们不必再苛求作家写什么,也不必苛求他们怎样写。在这个文字已近奢侈的时代,纯文学越来越成为“小众文学”,成为更加个人性的东西。而纯作家的精英,作为急遽变幻的现代城市中最后的波西米亚人,作为机械复制时代最后的抒情诗人,毕竟还在坚守着什么,以书写的文字实践着对城市的透视和批判,有效地抵制着大众文化的专制和平庸,并形成有机的制衡,在物欲横流中,敢于大声说“不”。

【注释】

①单世联:《都市文化的反讽》,载《现代与传统》1993年第7期。

②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载《天地月刊》1934年第3期。

③梁得所:《上海的鸟瞰》,收入《未完集》,良友1931年5月版。

④陈思和:《民间的浮沉》,载《上海文学》1994年第1期。

⑤周介人:《文学:摆脱“老年斑”的困扰》,载《文学报》1994年6月6日第4版。

(于爱成,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副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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