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帆
关键词:时间意识 传统文化 现代性 十四行集
摘 要:受到中国古代传统文化及思想观念的影响,在中国传统文人与其文学作品中,时间意识突出地表现为一种对于人的道德性,以及社会性的独特观照与探索,其关注的焦点主要在于外部世界对自我的认同。在现代性的转变中,这种时间意识在继承中得到了发展,时间意识开始由外部走向人的内心,从而具有了更为深邃意义的生命哲学思考。本文主要结合冯至诗歌中的独特时间意识来分析存在于其作品中的超时空意象,并简要地从文学的现代性转变的角度来认识时间意识的内涵。
时间意识作为一个带有流动性与变化性的现代性话语的核心问题,已经在当今的哲学与文学的诸多领域表现出种种的发展与多样性的趋势。时间作为一种哲学范畴,它既是客观事物存在的基础,又是客观物质运动的方式,而人作为存在于这个客观世界里的一种高级生物,对于自身的存在也必然会由早期的无意识而逐渐产生出一种主观生命对于宇宙乃至自身的主观性体验意识,而这种意识就是所谓的时间生命意识。从时间意识的哲学基础上来看,黑格尔的时间观是对康德的批判与继承。在康德那里,时间与空间是先验的感性直观的形式,它有两个假定,一是先验的自我意识,它是时间的本原;二是物体自身,它是时间的界限①。黑格尔并没有认同这两种假定,但是他接受了康德的结论,即认为时间与空间都是一种感性和直观的纯粹形式。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这里的时间观已经明确表现为主观的感性存在。时间意识的出现与在文学上的体现,说明了人们开始摆脱了原始的意识混沌状态,逐渐走向了生命的自我深刻体验。通过时间意识,具有终极意义的生命意识与宇宙意识开始得到了沟通。
一、时间意识与中国文学
时间作为一种内在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同空间意识相比更加具有引起人类自身无止境的自我关怀与思索的能力。面对四季的流转更替和时间的永恒,人生显得如此短暂,一去不返,因此古人对于时间曾经发出了无数震撼人心的感叹。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隙),忽然而已。”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更是以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绝妙地表达了中国古代诗人对于时间以及生命的哲学体验与思考。
在胡塞尔的《内在时间意识现象学》中,他将时间分为“内在的时间”与“客观的时间”、“世界的时间”。所谓“内在的时间”,即根据主体自身的体验去把握时间,亦可称为主观时间。可以说,文学作品中的那些关于时间的体验以及感悟往往都与这种“内在的时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面对时间的永恒和人生的相对短暂,文学家们在儒家学说的指引下积极入世,实践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而当他们没有在现实世界中建立自己的功业并找到为社会承认的位置时,就会用诗句与文章来表达他们自己的生不逢时,以及不得志,抒发一种人生苦短的焦虑感。当然,这种对于人生的焦虑感在最初的时候也许只是表现为一种简单而现实的焦灼,充其量也只能算得上是一种对于现实人生的自我意识和感知,然而人们这种对于时间以及生命的简单而又感性的认识逐渐上升为一种抽象的时间意识,在这种由抽象到具体的过程中,在作为主体的人对周围客观环境以及时间流转的体验里,人们逐渐读出了生命的节律与循环,于是人们也在这种对于时间的感悟中来反观自身,于是时间不再简单的只是作为自然界的一种客观存在,而是具有了超越具体的自然与生命界限的与人的精神相互渗透的特质,于是这便产生了最初意义上的时间意识,也就是主体的生命时间意识②。
对于古人来讲,他们心目中的时间意识主要表现为一种不可逆的时间观念,以及由此所产生的对于现世人生易逝的感叹,这种感叹从实质上来讲主要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求善”的道德性与“求治”的政治性特征的反映。这种时间意识大多都没有限定在一种人的社会性及时代性的范围之内,成为一种仅仅对于人或者说是时代的群体时间意识的代表,而真正应该表现的关于人的自我主体性问题并没有得到重视。然而时代毕竟是在不断发展与进步的,在古代传统文化熏陶下产生的群体性时间意识在现代性的转变之下也逐渐发展演变出了具有独特的现代性特征的群体时间意识。在这种主体意识的觉醒下,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中则明显表现出了一种时间意识的转变,传统的群体性时间意识逐渐演变为现代的群体性时间意识,这集中体现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左翼诗人和“七月派”的创作中。虽然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文人都具有一种共同的文化心理背景,但是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20世纪中国文学毕竟与传统的中国文学存在很大的区别。就时间意识而言,它的“现代”性突出地体现为主体性的觉醒,并且这一主体性的时间意识在新诗的发展中逐渐处于主导地位,在20世纪40年代和七八十年代以及当下的诗歌创作中都有着鲜明的体现,并呈现出不同的姿态。在这些诗人中间,冯至可以说是很独特的一位,他的作品中都充满了一种对于时间的理性追索与思考,而并没有仅仅停留在抒发自我命运感慨的层次上。
二、《十四行集》与时间意识
冯至的《十四行集》在现代诗歌史上的桥梁作用更本质地体现在它的时间意识上,“时间意识一头连着宇宙意识,一头连着生命意识。”冯至在《十四行
集》中有关存在的重大命题的思考都关联着他对时间的思考,他建立了对时间的把握和超越的方式,以凸现强烈生命意识和生命的意义,但是在这背后反复隐现着对自己建构的超越方式的质疑。例如在他的诗《原野的哭声》中,有这样的一句: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一个村童或是一个农妇/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③。而在《我们来到郊外》中,则有这样的诗句:和暖的阳光内/我们来到郊外/像不同的河水/融成一片大海。这里的“原野”“晴空”“郊外”“大海”等超越时间的具体空间意象都使得这种生命意识具有了超越时间的意义。还有另外一首诗《迟迟》,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诗句:落日再也没有片刻的淹留/夜已经赶到了/在我们身后/万事匆匆地/你能不能答我一句/我问你/你总是迟迟地/不肯开口。泪从我的眼内苦苦地流/夜已经赶过了/赶过我的眉头/它把我面前的一切都淹没了/我问你——你却总是迟迟地/不肯开口。现在无论怎样快快地走/也追不上了/方才的黄昏时候/歧路上是分开呢/还是一同走去/我问你/你却总是迟迟地/不肯开口。从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属于冯至的那种独特的时间意识,它不同于以往诗人作家对于时间的感性认识或是主观感受,主要是通过一个特定的空间形式来凝定时间,从而获得对时间的把握与超越,尝试着把对时间的忧虑转化为对空间的承担。在这首《迟迟》中,冯至把时间限定为“落日”“黄昏”“夜”等范围,并将“夜”这一时间概念人格化,从它的“赶到身后”“赶过眉头”“追不上”等独特的形象比喻将时间的抽象流逝转变为一种独特的存在在实际空间上的移动,这种转化方法有效地化解了时间的抽象性所容易带来的感性理解方式,从而可以使读者能够站在更高的理性层面上去理解时间,并更好地把握诗人对时间匆匆、万物匆匆的感慨。
通过以上对冯至《十四行集》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在他的诗中所表现出来的对于空间的依赖感与亲切感中,隐现着对时间流逝的忧虑和对人的生命的归宿的怅惘。《十四行集》从第一首到最后一首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完整地展现着诗人在昂扬的生命意识与迷茫的生命归宿的忧虑之间超越又徘徊的曲折历程。冯至在他的《十四行集》“序言”中这样说道:“有些人物,我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吸收养分,有些自然现象,它们给我许多启示,我为什么不给他们留下一些纪念呢?由于这个念头,于是从历史上不朽的人物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远方的千古名城到山坡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联的,对于每件事物我都写出一首诗。”那些不同时空的人、事、物,因为与诗人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联,而被诗人安排在他个人的独特生命经验里,而不是中国古代诗歌典型的瞬间感悟中。它拉长了现实的体悟时间,涵盖更深广的历史时间,把历史时间反复扭转整合,体验“逝性”、超越“逝性”、呼唤生命的真实存在、赞美无畏的生命个体,以及辉煌的瞬间,从而完成生命的实现永恒与新生。在这样一个历史时间与现实生命时间交互震荡中,“远方的千古名城”、“山坡上的飞虫小草”在实现它们的转变与新生中,使得宇宙变得豁然开朗、阔大,并且朗照一切生命。这种交互震荡的时间里,过去、现在、将来互相牵连,没有了纯粹的过去、现在与将来,时间与空间都用交互震荡中的生命形式连接起来。正是因为在这些诗句中,诗人用如此广袤的时空背景来体现生命的意义,生命意志才能充盈于整个宇宙间,并在此基础上使一切具有了超越生命的意义。而那些在《十四行集》中常出现的“田野”“原野”平原”“郊外”等意象都是超越时空以及生命形式的象征意象,通过这些极富有永恒时间意义的具体空间意象,诗人心中的那种对于时间意识中的超越与生命自由意识的向往都得到极为完美的表现,而这些也使得冯至的《十四行集》具有了一种超越一般时代意义而上升到对一种形而上的生命与时间意义的反思层面,从而也就具有了不同于同时代其他文学作品的超时代意义。
(责任编辑:张 晴)
作者简介:胡帆,暨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方向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① 周计武.论黑格尔的现代性时间意识[A].学海.2004(06).
②李杰.中国诗歌里的时间意识.[A].学术探索.2004(10).
③ 冯至.绿衣人·伍子胥.[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