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柴禾

2009-10-12 09:51侯敏先
黄河 2009年5期
关键词:柴禾二嫂大嫂

侯敏先

柴禾很不起眼。

老人们说,庄户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柴禾。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东西一年四季都有,而且到处都有,秋天刚收完玉米时多得铺天盖地,拾着拾着就少了,先是房前屋后,再是村子周围,到后来人们便需要到很远的沟沟畔畔去找寻。这时候,田里的玉米郁郁葱葱长势喜人,天花挺出来了,穗子抽出来了,农人们便不约而同开始整理秋收用具。秋风吹过,天气渐凉,庄稼清新的香气弥漫在田野里,飘荡在院落里,沁人心脾,惹人陶醉。主妇们的脸上泛起了希望,生火做饭抓柴时,看着见底的柴堆,不禁想,庄稼熟了,又有柴禾可拾了。

说柴禾很不起眼,是相比较枯树枝、棉花柴、玉米芯等庄户人俗称的“硬柴”而言。“硬柴”者,耐烧也,又兼稀少,便珍贵些,得砖垒篱围护起来。麦秸秆是“弱柴”,也不稀少,只因为卖给造纸厂可以落个好价钱,且生火时是引火的好材料,人们便郑重地将其“宝贝”成麦秸堆,踩压瓷实,上面还要用泥巴苫盖了防雨打风吹。柴禾便没了这样的待遇,因为随处可见,又因为做“硬柴”不经烧,做“弱柴”不易燃,自然在柴的家族里没了地位。一没地位名字便灰起来,“根根子”,村里人都这样叫,多少感觉有些漫不经心。拾柴禾,也说成拾“根根子”,让人不由联想起菜根来,不用说择菜时是要弃掉的。而玉米芯却心肝宝贝似的叫成了“瓤瓤”,眼前马上闪现出红红的西瓜瓤来,涎水都快管不住了,能不宝贝吗?

拾回家的柴禾,哦,根根子,便胡乱丢在了户外的墙根底下。待用时,主妇们先从旁边拣一根长的柴禾朝柴堆上敲打几下,里面便窜出一个黑色的家伙来,非狗即猪,嚎叫着或是哼哼着不情愿地离去。这样的情形一般发生在冬天里,狗和猪多不是自家的,却把这里的柴禾堆当成了天然的安乐窝。小孩子没经验,有时候抓柴冷不防让窜出来的狗或猪吓一跳,一声尖叫,小孩的母亲便急惶惶地跑出来,就地捞起一砖头瓦块来,奋力朝那可恶的家伙掷去,砸中了,听那家伙发出沉闷的痛苦的哀叫,犹不解恨,嘴里又骂开了,谁家的畜生啊,我把你这饿不死的!连骂数声,穿胡同,越街巷,酣畅淋漓,不绝于耳。不一会儿,男男女女的便围了不少看客,不说话,都虔诚地站着,似乎等待着一出好戏一样巴望下面的情节快点发生。畜生的主人却仿佛听不见一样。骂的人便无趣起来,也是没了力气,于是自个儿找台阶下,找来找去,找到了柴禾的头上,叹口气,唉,都是这根根子啊,真是不值钱!

真的不值钱吗?未必吧。

这当口,往往会走过一位老人来,慢悠悠地,或荷锄,或牵牛,另一只手却总是拎了一小捆柴禾来,一看便知是下地出工回家时随手拾的。撞见这骂街的情景,老人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停下来,依然慢悠悠地,一边走,一边摇头,过去了,劝的话留下来,都厦前厦后的,省点力气吧。骂的人脸红起来,想分辩几句却又说不出口,愣半天,看四周围观的人纷纷散去,听屋里放学收工的人喊叫肚子饿,便迅速闪进门去,只听得“咣当”一声响。接着又是若干声“咣当”,大家各自掩了门。巷子里复又静默下来。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失落落的,刚才还在人缝里挤来挤去,现在只有寒风往棉衣里灌了。猛地听母亲在屋里喊,等柴用啊!我才缓过神来,原来我出来是给母亲抓柴来了,刚才这堆人和我一样都是出来抓柴的,不一样的是,他们都回去了,我却还呆呆地站在这里。

不知道我在等柴用吗?母亲站在灶前,看我急匆匆抱了柴禾进屋来,厉声训斥道。她看我的时候,背对着灶膛里的火光,脸色与屋子一样灰暗,我知道母亲生气了。她回头吹火时,脸又被火光映照得明亮起来,但这明亮只能让我更加看出母亲的愠怒来。

门口有人打骂猪狗呢。我小声说。

那有什么好看的?

母亲弯下腰,对了灶膛口又去吹火。刚才因为缺柴,膛里的火灭了,我刚抱进来的柴禾还有些潮,就着膛里的灰烬勉强能够吹着火,可是得连续吹,稍有停歇,那火马上便又灭了。母亲心头的火却起来了,抬了头狠狠地看着我,眼睛被烟火熏得红肿,若不是强忍着,泪水很快就溢出来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母亲又重复了一句,想着本来是要骂我几句的,可是看我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扇子,母亲长长出了口气,脸色渐渐缓和,话音也低了许多,一边从灶前立起腰来,一边说,你扇吧,让我歇一歇,唉!这火本来着得很旺,让你这么一耽搁,又得重来,唉!

我很卖力地扇着扇子,听母亲“唉”一声,马上又加紧了速度和力度。灶火终于又熊熊燃烧起来,锅里的水也“”地响起来。我如释重负,这才感觉从头到脚浑身上下都冒出了汗,尤其是脸上,还有两行热热的东西滑下来,流进嘴里,咸咸的。我明白自己流泪了,更明白只能悄悄地流泪,无论如何是不能哭出声来的。

直到饭熟,母亲不知道“唉”了多少次。

这个家,不,确切说是这间老屋,这间靠烧柴禾来取暖做饭的老屋,即使吃玉米面窝头亦不得果腹的老屋,灰暗得不能再灰暗的老屋,已经承受不起一丝半缕的哭声了,哪怕是二姐那样嘤嘤地啜泣,也都会换来母亲连声地叹息。

行文至此,我敲击键盘的双手不由停顿了,因为我分明感到两行热泪顺着我的脸颊滚淌下来,我的胸腔像是堵塞了什么不适的东西,实在不想继续往下写,但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啊!

还是先交待一下我写此文的引楔和动机吧。

二零零九年正月十五刚过,我正沉闷在新年该如何打算不得解脱时,二嫂从老家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怎么办呢,你二哥离家出走好几天了?走时没带手机,跟谁也没打招呼……我心里忽地咯噔一下,绳往往在细处断,怕什么便来什么,这事我应该想到的啊!还是在大年初一那天,我回到村里,和二哥整整坐了一上午。那个上午,不善言谈的他头靠在墙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声接一声地叹息。于那叹息声中,我听出了他的焦虑:他在去年上半年,材料价和工钱最贵时翻修了老屋,花光多年的积蓄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这犹不消说,等到后半年房子落成了,材料价和工钱却又跌了下来,偏偏祸不单行,还未及喊倒霉,二哥做工的厂子又关闭了……唉!一家人的生活可是全指望着他呀,女儿今年还要高考,到时候学费又如何解决呢?

我心里清楚,二哥一定是到很远的内蒙古打工去了,那地方他以前去过,条件很艰苦的。初一那天他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实在不行了,还去内蒙古。二嫂听了坚决反对,两个人便一阵争执。我劝解说,先在附近想想办法,应该会有机会,在家总比在外方便。二哥无语。我直当他会依我的言,不曾想他却来了个不辞而别,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信任,我很是懊恼。可懊恼归懊恼,我却清楚这事二哥一定下了决心,他也知道他的弟弟我虽然自顾不暇,却还是要拦他出远门的,那样岂不都要难受?索性一走了之,干脆连手机也不带……

我的二哥呀!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哦,不,我又能为我做点什么呢?我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看一丝烟缕从眼前悠悠升起,仿佛又听到了小时候二姐嘤嘤的啜泣声,我对自己说,写吧,把以前一起烧柴禾度日的光景写出来,也算是对我对二哥以及我们全家人的一种精神上的鼓舞吧。是的,我们现在是在困难中,可是,这点困难,相比那时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那时的困难我们都克服了,现在还怕什么呢?

那就从二姐的嘤嘤啜泣写起吧。

二姐自小就是大姐的跟屁虫。大姐给她梳两个羊角辫,高高地翘在头顶上,问好不好?她说好,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稍大一点,大姐又给她梳两个马尾巴,顺顺地摇摆在耳朵下,问好不好?她照着镜子,左看看右瞧瞧,直说好,美滋滋的。父亲喜爱她的乖巧,逢人便夸,这个女儿最听话,谁家男孩将来娶了她,那可是前世修了福。

母亲却不以为然,说,还夸哩,受点委屈就哭得刘备似的,一点主意都没有,离了娘可怎么办啊。依母亲的标准,还是像大姐一样风风火火地好,里外一把手,说话办事都不愁,人家娶媳妇找能干的,谁要爱哭鼻子的?

于是一家人见了二姐都“刘备刘备”地叫。二姐也不恼,你叫你的,我哭我的,两不相干。这样过了几年之后,终于有一天,大家都不叫她刘备了。不叫她刘备是因为她不会哭了,她不哭了,家里却换一个人哭开了,而且哭得直晕厥过去,是母亲,哭我遇车祸身亡的父亲。那一年,我十岁,二姐十三岁。十三岁才多大一点的人啊!看母亲晕厥过去,二姐吓傻了,哪里还哭得出声来,先是瞪大了眼睛看周围的人嚎啕大哭,似懂非懂,又无人搭理,只有趴在母亲的身上瑟瑟发抖了。

母亲苏醒后父亲已装殓入棺。婆婆婶婶们劝母亲,你有心脏病,就别哭了,还有几个孩子没成人,朝以后看吧。母亲听了更加悲愤,悲愤父亲把一家老小撇给了她一个病弱的女人,便不管不顾地一头朝棺材撞去,一时哭声又淹没了一切。奇怪的是,连我都哭了,二姐却不为所动。大姐朝她背上狠狠地拍一巴掌,说,你个死女子,你倒是哭出来啊。二姐这才嘤嘤地啜泣开了。

大姐后来回忆说,那么小的人,没了父亲还不哭,不出问题才怪呢!

所幸二姐没出什么问题,不仅没出问题,而且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似的,不再有事没事跟在大姐屁股后面,而是开始察看大家的脸色,不用大人喊叫,总是快快地吃完饭自个儿就去做家务。拾柴禾本是男孩子的事,她也跟着二哥一起去拾,回来后把干的湿的分开放,干的放在屋檐下供母亲烧火用,湿的摊放在阳光照射的地方往干里晾……最让大家吃惊的是,二姐的学习越发用功了,也许意识到了什么,她读起书来起早贪黑如饥似渴。一直看着她的大姐终于一颗石头落了地。母亲很难过,说,这孩子,不要命了。

但这个家却实实在在出了问题。问题是自父亲去世后,阴云便开始笼罩在我们一家居住的这个屋里院里。阴云来自大嫂的脸上。大嫂头年腊月嫁到我们家,吃穿用度均不发愁的日子还没过上半年,公公便死了,这样的变故对一个新进婆家门的小媳妇来说,意味着从此开始得放弃养尊处优,与婆婆一起艰难度日,来拉扯几个未成人的弟弟妹妹,她思想上没有准备,面露难色当然无可厚非。但大嫂的想法远不止此。母亲将囤里的小麦全部拉到集市上粜了,然后籴回玉米来让家里人吃,大嫂当然例外,母亲没有忘记给她的大儿媳妇换回一些白面来,理由是她怀了她的孙子。到了冬天,母亲的房子里没烧一块煤,做饭取暖烧的全是柴禾,大嫂的屋子里却生起了通红的铁炉。母亲说,我们冻些无所谓,千万不要冻坏了还未出世的小孩子。然而尽管如此,大嫂脸上的阴云却呈有增无减的趋势。我就纳闷了,就说吃饭吧,我们啃玉米面窝窝头尚填不饱肚皮,吃饭时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母亲常骂我们是一群“壳郎猪”,而大嫂倒好,一口白馍细嚼慢咽,还有啥不满意的?

纳闷归纳闷,大嫂脸上的阴云却一直没有褪去的意思。一家人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捱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子后,大姐出嫁了,大哥的儿子也快一岁了。突然有一天,大嫂向母亲提出分家。母亲似乎早有准备,说,分就分吧。但大嫂下面的话母亲显然没有准备。大嫂说,父亲的命金由我保管。母亲吓了一跳,她显然低估了她的大儿媳妇,没有看出那脸上的阴云后面原来一直藏着险恶。大嫂定定地看着母亲,直看得母亲尴尬无措,面浮愠色,拂袖而去。母亲的这一举动表明母亲已经不得不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决定她将要一个人带着三个未成人的孩子,我二哥、二姐和我,去面对接下来许多未知的艰难险阻,不管受多大的罪,也不会喊半句苦和累。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这个决定付出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大嫂做得更是决绝,从那以后,不仅她,而且还不允许我的大哥管我们星星点点,偶尔大哥领了工资匀出一小部分偷偷塞给母亲时,都被大嫂抓住了,免不了就是一场争吵。母亲伤心地哭着喊着骂我的大哥,你走吧,我就当没养你这个儿子!

骂完这话母亲便晕厥过去。母亲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见不得半点刺激或是生气,父亲的突然离去对她的打击很大,拉扯未成人的几个孩子长大成人,这担子对她来说又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巨大压力。所以母亲变得非常紧张,也非常脆弱起来。她与大哥大嫂这样的关系,特别是大嫂对她的不孝无情,撕扯着她内心深处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大姐很快就赶回娘家来了。她总是那样风风火火的。大姐嫁过去的那个村和我们村只有一里之遥,消息自然传得很快。可是风风火火的大姐,等母亲苏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却是,算了吧,你还是把父亲的命金交给嫂子保管吧。母亲很惊讶地看着她的大女儿,她不相信这话出自她最最看好的大女儿的口中。但大姐很虔诚地看着母亲,显然没有说假话的意思,更没有把话说错的意思。母亲很气愤,交给她管,那我下面的两个孩子以后结婚盖厦谁来管?两个孩子指的是我和二哥,二姐作为一个女孩,显然母亲并没有把她考虑成负担的。大姐无话可说了,大姐嫁过去的那个人家,孩子也多,大姐夫是家中的老大,祖父祖母和父母亲加起来十口人之多,都靠他一个人来养活。即使我的大姐再能干,一个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母亲理解大姐妥协的心理,反过来劝大姐,你回去吧,你们也一大家子的,别顾我了,这边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大姐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一刹那间,她很快就转过身子,夺门而去,她怕母亲看见她流泪,她知道母亲把她当作坚强的精神支柱,所以再大的委屈,她也要在母亲面前装得坚强无比。可是那些年里,巷子里认识的邻居见证了我大姐的委屈,见证了大姐泪人似的穿过娘家的巷道,一路走一路哭,哭她死去的父亲和躺在炕上的母亲,直哭得看的人心疼,纷纷说,这女儿多像她爸啊,心气这般重!心气重的大姐回到家里开始发奋,她本来就有裁剪的喜爱,但只限于帮亲友缝缝补补,这一回,她硬是狠了心,自个儿跑到外地去学习裁剪的技术,还真学成了,后来开了缝纫部,做衣服之余还带徒弟,经常没日没夜地干。记得早前农村里常停电,有时候活急,大姐不得不通宵达旦地加班加点,几年下来,大姐的身体便吃不消了,常常是这里的疼痛还没好,那里便疼开了。外人不知内情,看着大姐婆家娘家两头都顾过来了,喝彩道,看人家这做女儿做媳妇的,多能干啊!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当下的情况是,母亲非得有一个帮手在跟前,谁呢?不用考虑,母亲就想到了我二姐。那时候,二哥已经上了县城的高中,一星期只回家取一次馍,而且他的学习成绩不错,母亲自然把改换门庭的希望押在了他的身上。至于我,刚刚十一岁,还懵懵懂懂的,不淘气就已经烧高香了,又能指望做点什么呢?可怜我的二姐终于迎来了她人生当中最为漆黑的那个傍晚。那天下晚学回来,二姐帮母亲收拾完家务活,正要摊开书本学习时,母亲发话了:

甭看了。

二姐一愣,还要干什么活?

从明天开始,你甭去学校了。

嗯!

我的二姐就这么懂事,似乎她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但她还是怔怔地站着看母亲。母亲将柴禾一根一根地往灶膛里塞,塞一下,吹几口气,倒过来的烟气呛得她直咳嗽,咳嗽之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之后又继续塞柴,却半天都没有转过头来的意思。

长大以后,我经常想起这件事来。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想起母亲往灶膛里塞柴禾的情景。我觉得,这是我们家我们这个老屋的一个标志性的镜头,在母亲之前,那个往灶膛里塞柴禾的人想必一定是我的祖母,因为所有的人都说我的母亲很孝顺她的婆婆。柴禾,按字面的意思,就是薪,薪尽火传大概就指的是这一情景。母亲不可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却一定懂得这个道理,依她的想法,是要把往灶膛里塞柴禾这一工作,不,应该说是主妇的这一位置传给大嫂的,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大嫂不愿意接下去,母亲只好自己扛了。我想我的母亲绝无害怕困难的情绪,只是大嫂的分道扬镳让她的人生有了失败感,她沮丧,她无奈,也许多少还有以后愧对祖母的心理。但眼前的事实是,她所支撑的这个家,在物质上已经难以维继,这让她在处理好多事情时容不得多想,以旁人的眼光看,母亲变得有些狠心,所以她在决定二姐停学的这件事上显得那样无情。

真是这样的吗?

那天晚上,我睡在母亲和二姐的中间,一团漆黑里,听见了嘤嘤的啜泣声。先是二姐,很小声的,一定是躲在被窝里的。再后来是母亲,起初也是小声的,但哭着哭着就放出声了,我已经能够听到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唉!她一定是听到了二姐的嘤嘤啜泣声。

日子就这一样一点一点地捱着。

十几年后,二哥、二姐和我相继成家立业。二姐嫁到了不远的镇子上,婆家很殷实,姐夫也体贴,算是圆了父亲的愿望。而最让母亲放心的是,娶进门的二嫂很能吃苦,为人也通情达理,对于这个一贫如洗的家没有丝毫的怨言,更没想到的是,对于我这个完完全全“累赘”的小叔子,还完完全全当作了自己的亲弟弟。我在暗自庆幸中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并在城里找了份体面的工作。似乎否极泰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二十七岁的那年腊月,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请了长假,兜里装满几个月的工资,偕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回村看望母亲。一路颠簸的客车上,我把这些事悄悄讲给妻子时,眼眶里溢满了泪水,不知怎么就想起这些话来。

妻从小生长在城里,对于农村生活一点概念都没有,我的每一个故事她都听得她好奇不已,快要到家了,她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放心,我们永远不和二哥二嫂分家,我们一起努力,让母亲过一个幸福的晚年。多么家常多么农村的一句话啊,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吗?我望着娇小的妻,看她大大的清澈的一双眼睛亲和地忽闪着,相信那话千真万确是从她心底流淌出来的,一下子,便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一点距离也没了。

母亲和二嫂显然一点准备也没有。堂屋的门大开着,棉帘子也掀起来搭在门楣上,一股浓烟便挤出来,听得见屋里母亲和二嫂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她们一定又在烧柴禾。我喉头一动,喊了声,嫂子!二嫂便从烟雾中迎出来,看见我后面站着的她尚不熟悉的弟妹,神色倏地掠过一丝紧张,急忙本能地用手去拭脸上的水渍。汗水?抑或被烟熏火燎呛出的泪水?或许都有吧。总之,二嫂手上的黑给抹到脸上了,花花的。我忍俊不禁,指着她的脸笑得身子向后仰去。二嫂不好意思了,一边招呼妻子进屋,一边喊,妈,你老三带媳妇回来了!

母亲更是无措,胡乱和妻子打了个招呼,便使劲把我拉到一边,嗔怪道,回来怎么不吱一声?我摊开双手,故意气她道,谁回家还吱声啊?二嫂便跟过来,声援母亲说,那最多住一晚,明天就回城里去好吗?我明白二嫂的意思,无非是说妻子是城里人,来农村已经将就,且我们家的境况又如此之差,赶我们走,实在顾虑妻子嫌弃,从而影响我们的关系。我嘿嘿地笑开了,直笑得母亲和二嫂莫名其妙,半天,看我朝灶台的方向不停地努嘴,一起转过头,才发现,妻子早就坐在了那里,手里拿着一棵“根根子”,笨拙地往灶膛里塞,一边塞,一边躲闪着倒喷出来的火焰。母亲和二嫂吓了一跳,啊,快放下,这哪是你干的活呀!

有哲人说过:人生两杯酒,一杯苦的,一杯甜的。先喝了甜的,等待着你的就是苦的;先喝了苦的,等待着你的就是甜的。我很早就知道这话,却一直不以为然,人人都懂这个道理,可是有谁愿意一生下来便泡在苦水里呢?泡在苦水里的人若不甘现状,自会奋力挣扎,等到云开日出曙光初现的那一刻,再玩味这句话,已经是一半幸福夹着一半酸楚,涩在其中,不敢懈怠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端那杯甜酒呢?

那次回家,我和妻足足在村里呆了一个月还长,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假期也满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收拾东西返城。母亲和二嫂将我们一直送到村口。等到客车远远驶过来,母亲叮嘱道,以后没事就别回来,把工作干好。我低了头无语,旁边的妻和二嫂仍在开心地说说笑笑,俨然已成亲姐妹了。幸福和难受交织在我的心头,踏上客车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抬腿很吃力,回头看母亲和二嫂盈盈地笑着朝我们挥手,心里想,这一个月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真是弥足珍贵啊!以前不曾有,以后也不会常有了。

那是多么惬意的一个月光景啊!

那些天里,妻帮二嫂做饭洗碗,之后便陪着母亲东家西家串门去了,或者打打纸牌,或者荡荡秋千。邻家的婆婆婶婶们看我娇小的妻搀扶着瘦高却孱弱的母亲,都打心眼里替母亲高兴。用大家的话讲,母亲的小儿子,我,能够顺利结婚成人,对母亲一个可怜的人来说,卸掉了人生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副担子。这本已经不易,却不成想还得了这么一个好媳妇,真是老天睁眼了。妻静静地听着,微微地笑着。母亲呢?母亲也不说什么,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

人的一生须有意境,有了意境,即使以前生活在苦难里,或者正生活在苦难里,感觉里的痛苦也会化为乌有的。那一个月里,我置身于这样婆媳和睦妯娌无间的生活环境中,偶尔也会想起一些不爽,一些曾经的理想被现实无情地击得粉碎的不爽,但马上都被眼前的融洽冲刷得不见踪影,我感觉幸福真的来了。一个屋檐下进出,一口大锅里搅稀稠,大家却心无罅隙,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弟,得此造化,我复有何求?

最妙的是,每天早上天不亮,我都会被窗外一阵清脆的读书声唤醒。“昔孟母,择邻处……”,是五岁的侄子在大声地背诵《三字经》,童声悦耳,天真无邪。我不由地精神为之一振,内心深处的希望油然而生。我迅速穿好运动衣,系紧鞋带,到院子里看小家伙也装束齐整,便把手一挥,出发!叔侄两人便一前一后,跑出大门,奔向苍茫的田野里去了。

先是跑步,再是做操,最后做些趣味性强的游戏。遇见柿子树有横枝的,我就把小家伙举起来,两手抓了当单杠做引体向上;哪一段小路平整,我就让他两手拄在地上,我抓了他的两只脚,当小平车推;或者让他手背了做蛙跳。小家伙很新奇,总是做得饶有兴趣。间或流露出疲态,我便把他架到肩膀上,连续做深蹲跳。小家伙兴奋得大喊大叫,晨曦在他的喊叫声中照亮了东方的天空,鸡鸣声此起彼伏,循声望去,村庄里家家户户屋顶的炊烟开始袅袅升起。我深吸一口气,久违了,我如此美好如此亲切的家乡!

咦!过去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感觉呢?我一时又觉得自己好笑,莫不是闲得发慌了。我拍拍前额,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啊,过去不管是去学校上课,还是下地里劳动,都小跑步走路,一门心思巴望着早点离开这个让我痛苦的地方,又哪里有兴致去发现去欣赏这个地方的美好亲切之处呢。嗨!时过境迁,还真应验了那句话,“心中有美好,则满目皆美好”了。

但亲切总归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毕竟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更何况,二十年里,我看着、跟着我的家人,风里来雨里去,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的,一起相帮相扶着走到今天,不容易啊。正所谓,苦吃多了,便不以为苦,反能安之若素。能不亲切吗?

我决定走之前给母亲拾一堆柴禾回来,我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激动着。激动着,我将缚柴禾用的绳索缠绕在打土块用的木棒上,行动了。哪块地是水浇地,玉米秆粗壮;哪块坡地向阳,“根根子”干燥;哪棵树上的鸟巢我掏过;哪个池涧塘的水我嬉耍过;哪里的土崖上有马蜂窝;哪里的草丛里潜伏着花蛇……我都熟稔在胸,却不想,脑子里一遍遍寻找着这些印象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越走越远,拾到的柴禾竟然没有几根,这才想起,有一次,母亲有意无意地对我说,这年头冒烟的工厂越来越多,种秋庄稼(玉米)的人越来越少,可是煤价一个劲往上涨,拾柴烧的人便如以前一样多了起来。一下子,临来时的激动全没了,我怅然若失,又感觉懊恼得不行,跺跺脚,地冻得硬邦邦的,我的心便如那死灰似的小麦一样蔫儿巴叽了。

但母亲却高兴得不得了。虽然只背回来一小捆柴禾,中间还夹杂了一些枯树枝凑数,怕是做顿饭也不够用的。母亲的高兴,我小时候拾回来一大捆柴禾也不曾看见过,我给她拎回大包小包的好吃的也不曾看见过,即便妻子给她奉上我们几个月的工资时,她也只是浅浅一笑。我抬了头看母亲,看阳光把她干瘪的脸照得熠熠发光,她的眉头那样舒展,她的笑那样开心,我仿佛明白了母亲的心思,也仿佛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再没有比给自己的亲人做了她内心企盼的事情让人高兴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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