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玲玲
打开王秀琴的中篇小说《闸门》,一股乡村原生态的生活洪流就会扑面而来,虽然,其中肯定难免会出现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现象,但也正是由于这些与正面道德价值、品质相对应的负面因素的存在,才使得小说具备了可贵的真实性和原创性。作者很显然把小说变成了展示生活的舞台,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地娓娓道来,一个人物接着一个人物轮流出场,其内容之丰富、叙事之流畅,全然没有了一般小说中以一个事件为中心或一个人物为叙述视角的紧凑和凝聚,也缺少了运用巧合、偶然等手法而形成的戏剧性效果。小说更多的,是把正在变化和流动着的生活长河中的无数个片段交织在一起,从而组成一个流线式的艺术文本。可以说,这种乡村生活的展示,是与作者的叙事方式,与作者的主观意图紧密相关的。有什么样的写作意图,便会有什么样的叙述方式,表达的主题,总是在呼唤与之相对应的语言形式出现。所以,在进入小说文本内容之前,我们首先应该对小说的情节结构做一整体的把握,从而厘清这种叙事效果和特定叙事方式之间的暗合关系。
不管王秀琴是否已经意识到,小说实际上采用的是一种“去中心化”的叙事策略。所谓“去中心化”,便是指:“一部具体的小说文本中,作者既放逐了中心情节,也放逐了中心人物。这样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一部既缺乏中心情节也不存在核心人物的小说文本。”(王春林语)在《闸门》中,没有特别突出的情节和事件,甚至没有特别突出的主人公。小说中的人物,似乎都有其不可替代的存在理由,都在一定意义上承担着作者的艺术思考和价值诉求。在阅读《闸门》的时候,如果读者是带着一种猎奇或者体验式的心理状态进入文本的,那他一定会大失所望。因为它给读者提供的是另一种阅读享受,在这里,作者直接连接起了生活和艺术之间的生命脐带,从而展示出了一种平淡朴实,但却活生生的众生百态。《闸门》一共二十二节,作者在每一节的设置上似乎都有一个拐点,从而把艺术触角伸向了生活的另一领域。可以说,这样的一种叙事策略,与读者习惯于集中紧凑,习惯于围绕一个事件、一个人物来展开叙述的审美期待和阅读习惯是背道而驰的,即使是对作者而言,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挑战。如果处理不好,小说便会沦为生活现象的罗列,使读者产生内容繁复、冗长之感,进而失去小说应有的艺术品格和内在品质。但是,王秀琴的这篇小说,却应该说是谈得上成功的。虽然我们不得不承认,小说确实缺少了传统小说以故事情节取胜的紧张刺激和现代小说中以意境取胜的诗意氤氲,但这种“去中心”的叙述方式,却无疑可以被看作是作者对现实进行艺术关照的另一种方式,是其审美旨趣和艺术态度的具象体现。
具体来说,小说的叙述时间是从“晚秋”开始,直到次年“二月二没几天就到”的前后几个月的时间,但实际上,小说从第四节便进入了腊月人事的描写,这样的描写一直持续到小说的最后一个章节。因此,可以说作品基本上叙述的,是从农历腊月与正月这两个月时间内发生的乡村故事。在这段叙述时间中,作者囊括了比一般“中心化”叙述的小说要多得多的情景内容:既包括了高福由于带领村民作务梨树致富后树立起在全村的威信,以及由此而可能发生的金明与之产生的选举之争,虽然对于高福来说,这是无心插柳的事,但却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乡村的政治斗争和权力争夺;同时,小说还描写了高福与苏苏之间的私情、高福妻子子丑与苏苏的争斗以及子丑对高福的宽容大度,从两个侧面刻画了子丑的性格特征;此外,九叔对大局的把握和对人情世故的洞察,以及以秋根和德富为代表的农村多样化的经济发展方式,也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与此同时,作者还借金明妻子的死亡,而对农村丧葬仪式进行了描写,借高福的女儿丢魂一事,揭示了现代农村所存在的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思想,等等等等……虽然这里已经列举了这么多内容,但仍然不能穷尽作者给读者提供的全部信息。但是,从上面的罗列中,我们已不难看出作者试图在这篇并不算很长的小说中展示乡村世界全貌的努力。正因为她把如此众多的情节汇入了生活的洪流之中,因此,小说带来的就是鲜活而混沌的乡村生活图景,它是一种滤去了粉饰和雕琢的生存真实。在其中,我们既看到了乡村邻里之间的互帮互助,和睦共处,同时也看到了存留在民众中的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和农村中的权力斗争。很显然,作者是在以一种“生活流”的叙述手法结构情节的。作者包括叙述者都似乎已经“退出”了小说,似乎在对生活进行一种客观、全面的描绘和展示。相对于传统小说惯用的“焦点透视”的叙述视角,那么作者在这里采用的便是“散点透视”的叙述视角,即不再围绕某一事件做集中描写,其他一切情节都为这一中心事件服务。在小说《闸门》中,我们看不出哪个事件更占主导地位,甚至主要人物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作者似乎是对每个事件都是“平分秋色”,尽可能详尽本真地描绘出民众的生活状态,呈现原汁原味的乡村风土人情,从而使众多的情节内容都交织在“生活流”这一网络之中。
非常明显,“去中心化”的叙述方式带来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主要人物的不确定、不明晰。有时,一个反复出现的人物形象,也并不是作为小说全部意义的主要承担者,他在文本中起的只是一种结构性作用,是作者选取的一个叙述视角。同时,“去中心化”的主要特征,本就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尽可能真实地反映现实。因此,作者的态度更倾向于客观、冷静、理智,“不虚美,不隐恶”,用克制的情感面对作家所置身的现实生活。然而,再怎么克制,一种思想倾向的存在也是必然的。在小说《闸门》中,不管作者采取了怎样的一种叙事策略,都不能抹杀一个清晰的思想艺术主旨的存在。说到底,小说旨在表明的,就是存在于底层社会中厚重而混沌的人情人性。小说中的人物身上都带有乡村天然的朴实、真诚、善良的美好品质,都散发着充满温情的人性光辉。
高福是一个首先在读者脑海中刻下印象的人物形象。在小说开头,他一出场作者便赋予了其精明、有头脑、有威信等正面特征,这一正面形象在随后的叙述中更加得到强化。他本无意于村主任一职,但却由于有经济头脑,通过种植梨树带领村民发财致富而深得村民的拥护和信赖,最终阴差阳错地被选为村主任。但在面对自己的政治竞争对手金明的时候,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愿意慷慨解囊帮助其妻子看病做手术。由此可见,高福在权力和人情的对立下仍然能坚持道义的可贵品质。同时,虽然他与苏苏的婚外情有悖于传统伦理道德,但是在小说中仍有着内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正如子丑在与儿子文兴的对话中说到的:“男人有本事,才敢红杏出墙,也才敢做哩。没出息、窝囊的男人,连自己的老婆都拢不住,他敢想吗?芽你爹干了那事,娘生气归生气,可心里不记恨你爹,我知道他的心还在咱这个家里。娘也老了丑了,还能不叫你爹走一走神儿?芽”而事实上,也是苏苏先主动出击的。她“恋高福,粘高福,喜欢高福,是因为自己丈夫秋根身上没有高福那股子劲”。她不仅看重高福身上的横劲儿、闯劲儿、韧劲儿、钻劲儿,而且更看重高福骨子里那份风情。面对有着苗条身材和如雪肌肤的苏苏的攻击,高福自然是难以阻挡和不可抗拒的。即便如此,他对其三角关系的处理方式,也能够取得读者同情和理解。在面对秋根用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作为交换条件要求高福替他偿还贷款时,高福表现出了让人敬佩的男人气概。他虽然对秋根的无耻所不齿,但却同情苏苏,慷慨地拿出自己的存款作为对苏苏的补偿。在对子丑的态度上,也表现出了男人可贵的责任心和道义感,他“边摸边想,子丑的皮肤就是不如苏苏的细滑。这个念头一起,高福便赶快弹压住了。他告诫自己,这样对子丑不公平”。最终,高福在子丑的感化下与苏苏断绝了关系,这足可看出“他的心还在咱这个家里”。
如果高福的形象还带有一点现实的因素,还有一点“人间烟火”味道的话,那么九叔更像是作者刻意造出的道德化身。他阅历丰富、洞察人情,作者对他的身世、经历并未作介绍,他的形象是在与子丑几次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清晰起来的。他先是帮助子丑处理羊下水,后来又帮子丑的女儿雯雯招魂,最后,还用日子如放调料的深刻寓意别出心裁地化解子丑和高福之间的矛盾。作为村里经验最丰富的老人,他便成了子丑的依靠和信赖对象。子丑把九叔定义为“玻璃人”。但仅仅在生活中“身怀绝技”却并不足以承担作者所要寄托的思想主旨,实际上,更重要的是其身上所具备的道德力量和人性品质。在子丑发现了高福与苏苏的不正当关系时,适逢高福刚刚被选举为村主任,在子丑声泪俱下的哭诉下,九叔劝告子丑要顾全高福的形象,“男人的心不是想拴就能拴得住的……你给高福留条回家的路,心有多宽路也有多宽哩”。虽然是很朴实的几句话,但我们都可以感觉得到作者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时,所采用的是一种感化、包容的态度,即使是子丑自己,也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只是跟九叔说说罢了”。可见,虽然作者尽可能地如实展现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作者的价值立场和道德判断并未“缺场”,她并非像镜头一样对生活作一“镜像式”的描绘。纵观全文,九叔的出场次数并不多,相对于高福、子丑、苏苏甚至秋根来说,都并不占优势,但他却像是个幕后的观察者,一直贯穿于情节发展的始终。小说中哪有争夺,哪有斗争,哪就有九叔出场,而九叔的出场实际上也就是作者态度的到场。通过九叔的“点化”,人物之间的矛盾都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他不仅化解了高福与子丑的疙瘩,就连高福和秋根之间,九叔带有“玻璃人”性质的启发姿态也适时出现。秋根向高福下了战书之后,在他们会面的地方出现九叔的一副对联:“名场利场无非梦场何必做出一副醉样,冷药热药总是好药终医不尽遍地炎凉。”对于这副对联的存在和对全文的作用,我们不能视而不见。九叔就像一个看破俗世凡尘高高在上的老者,在用一种通透的先验性的姿态俯视人生,并引导人们走向相互理解包容充满人性温情的和谐状态。这副对联也正是小说叙述的全部核心,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使小说有了一个质的提升,把小说的艺术主旨推向了高潮。这,或许也正是作者的根本用意所在。
最后,有一点不能不提出的是,无论作者运用了哪种叙述手法,表达了怎样的艺术旨趣,小说在结尾的处理上可以说是不尽人意的。我们看到,作者有意安排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因为这本身就不符合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和生活的实际。尤其是,这篇小说作者还是按照“生活流”的方式进行叙述的。因为“生活流”这一创作原则的内在规定性,即是尽可能地做到客观、全面地呈现生活的全貌。但是,王秀琴的这种结尾方式,却明显地背离了她的“生活流”叙事原则。结尾的这种处理方式,带给读者的感觉,就是强行加进了作者个人的情感意志,因而使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实际上,在前面的章节中,一些人物形象已经成功地承担这一任务,比如子丑(由于篇幅原因所限,这里没有展开讨论),比如九叔。因此,作家完全没必要专门设计这样一个失败的结尾方式。但即便如此,《闸门》仍然是瑕不掩瑜,总体上说是一篇比较好的小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期待王秀琴会写出更加优秀的小说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