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不脱“网”的娜拉

2009-10-12 09:51
黄河 2009年5期
关键词:易卜生娜拉玩偶

孟 晖

欧阳子是台湾现代派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所涉及的内容多为常见的婚姻恋爱题材,但作者的价值取向和表现手法等,均呈现出不少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相似之处,因而其小说有着较明显的现代性特征,这些特征集中反映在她的《网》、《花瓶》等小说中。

《网》、《花瓶》这两篇小说的女主人公,在家庭中的处境与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相近,而她们的人生选择却与娜拉大相径庭。本文主要就《网》与《玩偶之家》中的人物形象作一比较,以探讨现代派小说《网》在表达与《玩偶之家》相似的主题时,所呈现出的别样风貌。

一“两处沉吟各自知”——“娜拉”们的不同人生姿态

《网》中的女主人公余文瑾的形象,与《玩偶之家》中的娜拉颇多相似之处:都是贤淑的家庭妇女,在相夫教子中怡然自得;她们活泼单纯,一度对生活满怀憧憬;在家庭温情的面纱下,两位主人公无论在物质上或是精神上,均为丈夫所控制,在家中充当“玩偶”的角色。

《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几乎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丈夫和孩子身上,她被丈夫称作“乱花钱的孩子”、“会花钱的小鸟”,其实看看她买的东西,只是孩子的衣服、玩具、摇篮,给丈夫的礼物,送人的衣料……而什么也没给自己买。[1]娜拉热烈地爱着自己的丈夫海尔茂,为了给丈夫治病,她曾冒名举债;平日除操持家务、教育孩子之外,她熬夜抄写文件,挣钱、省钱,偷偷还债,还要挖空心思在家里制造轻松愉快的氛围。

相类似的,《网》这篇小说一开始,主人公就以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

一手拎着提包,一手拿着一个婴儿奶瓶,余文瑾从杂货店里走了出来,弯入热闹的衡阳街。秦妈真是的,她想,喂宝宝吃奶也不小心一点,笨手笨脚,把个奶瓶都砸破。害得她大热天下午,还不得不出门来买一个新奶瓶[2]。

与《玩偶之家》不同的是,《网》的作者没有用多少笔墨去描写余文瑾的家庭生活细节,但从简练的叙述中,读者仍可感知到:余文瑾俨然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的台湾,而拥有中国传统“妇德”的女性。她“平日不爱出门”,大多时间都待在家里,极少交际应酬。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丈夫,依赖着丈夫,甚至都很少去自己思考,并且对此感到心满意足:

和他在一起,她觉得安全,有了依靠。结婚两年中,她献出一切,把自己的身体、思想与意志,全部交给了丈夫。[3]

一个偶然的事件,使得娜拉认清了自己在家中所处的“玩偶”地位。海尔茂手下的职员柯洛克斯泰,希望娜拉说服海尔茂不要解雇他。柯洛克斯泰威胁她,要把她伪造父亲签字借债的事揭发出来。娜拉非常害怕,但又心存希望,因为她相信海尔茂爱她,会为她“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4]。然而,海尔茂知道这件事后暴跳如雷,他用各种难听的字眼儿辱骂娜拉,怪娜拉葬送了他的前程。正在这时,柯洛克斯泰经女友林丹太太劝说,把借据还了回来。海尔茂立即换了一副嘴脸,又称娜拉是“小鸟儿”、“小宝贝”,说他的翅膀宽,可以保护她。[5]可是娜拉已经清醒了,她毅然离开了海尔茂。

娜拉是十九世纪欧洲觉醒了的资产阶级女性的典型形象,对理想的不懈追求是她性格的主要特征。当她认清海尔茂自私自利的本质,自己在家庭中的玩偶地位,以及现实社会的不合理时,娜拉为改变自己的处境,实现“人”的尊严,进行了勇敢的抗争。她说:“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6]这是个具有民主思想倾向的光彩熠熠的女性形象。觉醒以后的娜拉,大胆地对固有的世俗偏见和伦理道德予以否定。

相比之下,《网》中的余文瑾就显得黯淡多了。与《玩偶之家》相似,在《网》这篇小说中,与大学时代情人的一次意外相遇,使余文瑾也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隐隐约约地,她意识到某种东西在她里面觉醒”。她蓦然发现,与丈夫结婚两年来,自己“仿佛不曾真正活在世界上”。丈夫为她计划一切,考虑一切;他精力充沛,总是“保护”着她,“不愿给她一丝烦恼”。而余文瑾一向满心乐意地接受这种安排,还觉得自己很有福气,能被丈夫如此地“疼爱”[7]。

身为一个“喜欢文学”的敏感的知识女性,余文瑾不可能看不清她在那个专制家庭生活中的位置。此时,在她活跃起来的意识流中,甚至出现了“他爱她,占有着她,代替她生活”的字眼。原来在男权的家庭中,她连生活都可以被“代替”,仿佛变成了丈夫的一个影子似的。一方面向往着自由自主的生活,一方面又对失去“保护力量”心怀恐怖,使得余文瑾在精神痛苦中挣扎着。她在茫然无以自处之时,本能地拒绝了丈夫的示爱,并且听从内心的声音,怯怯地提出了“也许我们应该——应该——分居一段日子——”[8]

读者在此似乎又看到了一个现代女性追求自由的宣言,然而,在以下的篇章里局面却陡然发生了转变。当丈夫对她这一要求反映冷漠,表现得全不在意时,余文瑾却勇气全失:“面现极度恐慌”,“眼里充满惶惧”,完全失态地跪倒在地,哭着乞求丈夫不要“遗弃”她,心悦诚服地重新拜服在丈夫的权威之下。于是她丈夫的控制欲,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怜爱地亲昵地安慰她,称她为“温顺的好太太”,“真正是个小孩”……遂为夫妇如初。[9]令人不由地感叹道,她终究还是自觉自愿地,将自己置身于“网”中了。

余文瑾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典型的中产阶级知识妇女形象。她受过现代高等教育,对家庭的专制本质也有所认识,却无力打破现状,去追求尊严的生活。她也有过自我意识的觉醒与挣扎,但还是回到了原来的思想和社会生活状态中。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现代社会对个体、对人性的压抑,尤其是对女性的压制,比起十九世纪的欧洲、娜拉所处的那个时代,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小说的题目叫《网》,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既代表了社会和家庭对女性的束缚,也暗示了主人公对自己心灵的封闭。

对比这两部作品的主人公,娜拉是个充满了生气和活力,更加理想化的知识女性。她爽朗、热心、乐于帮助朋友;她勇敢、坚韧、表里如一,并不讳言自己的真实想法。在娜拉的身上,折射出了资本主义上升时期那种生气勃勃的社会特性。而余文瑾则是机器大工业时代的产儿,物质文明极速发展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危机。余文瑾迷茫、苍白、懦弱、颓废,苟且偷生而又自我麻醉,是失去了“精神家园”的病态的现代人的象征。

与作者着重刻画的女主人公的形象相比,《网》中的男主人公多少显得有些概念化,仿佛是作为一种代表压迫势力的符号而存在。丁士忠称妻子为“乖乖”、“温驯的好太太”、“真正是个小孩”,并且对妻子在思想上加以控制,对其正常的社交活动蛮横干涉,还美其名曰“关心”。更有甚者,丁士忠拆妻子的信,替她回信,被妻子发现后不以为耻,反而振振有词地说:“你晓得我常拆阅你的信,难道你介意”,“你恰好不在家,所以当然我就拆开来看,还代你回了信,替你省点事”。[10]

这些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玩偶之家》中,海尔茂称娜拉为“小鸟儿”、“小松鼠”、“不懂事的小孩子”,并且说“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11]《网》可能有意识地借鉴了《玩偶之家》这部经典著作,而丁士忠在家庭生活中表现出的专横霸道,与海尔茂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雪却输梅一段香”——不同的人物塑造手法

《网》与《玩偶之家》相比,在塑造人物的手段上,既有相似之处,也有诸多不同。《玩偶之家》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戏剧杰作,在剧本里,作者主要是通过比较复杂的情节、尖锐的矛盾冲突、富有个性的对话等方式,来使娜拉等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易卜生把剧情主要安排在矛盾的高潮时节,然后运用回溯的手法,把以前的情况一点一点地交待出来,而这些情节都是为塑造人物形象服务的。比如娜拉为给丈夫治病偷偷借钱,为了还钱自己省吃俭用,替人抄写东西补贴家用,以及柯洛克斯泰以往的经历等内容,都是通过娜拉与其朋友林丹太太的对话表现出来的。这样就使得矛盾比较集中,情节的推进既合情合理,又有条不紊。

易卜生还运用了伏笔的表现手法。当戏开场时,海尔茂建议娜拉为自己买一件圣诞礼物,娜拉提出要现钱。海尔茂指责娜拉为“会花钱的小鸟儿”,娜拉得意地说海尔茂不知道她的花费。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蕴含了丰富的信息:娜拉要现钱;而钱的用处海尔茂是不知道的;对于海尔茂不知道钱的用处,娜拉感到很得意;这个家庭的男主人掌握着经济大权。当《玩偶之家》情节发展到高潮时,观众会发现,矛盾冲突的爆发并不是偶然的,在戏刚刚开幕时,作者已向观众交代了必然会如此的原因。可以说,像这样的伏笔在戏中比比皆是,构思精巧,情节完整,前后呼应是《玩偶之家》的一大特点。

而在欧阳子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传统叙事方式与现代派的表现手法的有机结合。欧阳子的小说有比较明显的“戏剧化”倾向,主题、矛盾冲突、人物、情节发展往往是预设的,她也运用了伏笔等比较传统的表现手法,作品的结构显得十分精致。不过,她的作品之所以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更应归功于其成功地运用了心理分析手法,这也是为众多评论者所称道的,并为之赢得了“心理写实者”的美誉。欧阳子自己说过:

我差不多的小说题材,都是关涉小说人物感情生活的心理层面,以及他们的自我觉悟过程,多数人写小说,常是先想出一个人物,然后围绕着这一人物,构造出情节故事。我却有点不同,我总是首先想到一种处境,或困境,继而推想,一个具有某种性格的人,在陷入这样的困境时,会起怎样的心理反应?会采取怎样的实际行动,而这个主角最后采取的某种行动,或显露的某种表现,一定和他对于该困境所起的心理反应,有直接而必然的关联。[12]

她高超的心理刻画手法,同样也体现在《网》这篇小说中。

《网》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人物也只有三个,小说中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冲突,叙事基本波澜不惊:余文瑾嫁给丁士忠已经两年了,在庸庸碌碌的家庭生活中,渐渐地迷失了自我。一天,她的旧情人唐培之突然出现,她的生活立刻失去了平衡。但她的觉醒也只是一刹那,平庸生活的巨大惯性,又将她猛然拉了回来,最后仍然落回了“网”中。在这篇小说里,现代主义一些常见的表现手段,如象征、心理分析、内心独白、意识流等纷纷登台,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网》这篇小说主要采用了第三人称内视角的叙事方法,从开篇直到与旧情人唐培之相遇,仿佛是由一个旁观者将故事娓娓道来的;而从余文瑾回到家开始,就基本上可以看作是一篇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了。情节的展开,人物性格的刻画,以及对此前所发生的事件的交待,如余文瑾与唐培之在大学里的相知相恋,与丈夫丁士忠的家庭生活等,几乎全都是通过对余文瑾的不再平静的心绪揭示而进行的。对于她曾经拥有的真挚情感与受压迫的家庭生活这两方面的介绍,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和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并置、交织在一起的。

余文瑾自己对于婚姻恋爱抉择的矛盾,在她的意识流中是这样呈现出来的:

余文瑾常常假想,如果她嫁的不是丁士忠,而是唐培之,情形会是什么个样子。她不相信那会是个美满的婚姻,因为她和唐培之的性格太过于相似。他俩的心离得太近,这使他们永远无法生活在一起。

和丁士忠,情形就不同了,他给她带来快乐,因为他乐于接受她的一切牺牲。和他在一起,她觉得安全,有了依靠。结婚两年中,她献出一切,把自己的身体、思想与意志,全部交给了丈夫……余文瑾在降服中找到满足,并因她为心爱的人迷失她自己,而感觉获得了生命的报偿。这种满足与心安,正是唐培之无法给她的。和唐培之在一起,她永远,永远得不到安宁,因为两人都极欲牺牲自己,同时却坚决拒绝对方的牺牲。[13]

又如,当余文瑾质问丈夫为什么要拆看并替自己回信时,丈夫若无其事地说是为了替她“省点事”,而且他知道余文瑾若是自己回信,也一定会那么写的。因为他“完全懂得”妻子,把她的思想看得“十分透彻”。此时余文瑾表面上是平静的,而精神却陷入了痛苦的混乱之中:

十分透彻?她想,唇上浮起自嘲的浅笑。两年来,她不曾尝试分析她自己。她没有自己的思想。她一心仰赖丁士忠,任他代替她思想。现在,就连她自己是否快乐,她都说不出,也得由她丈夫来决定。啊!多不公平!多不公平!

可怜的唐培之!你怎能问我这样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余文瑾知道,若是她自己回信,她的确也会告诉他:“是的,我很快乐。”但这句话应该由她来说的。丁士忠有何权利代她决定?[14]

这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使读者能够清楚地了解作品主人公的生活经历、个性、情感世界、心灵的冲突等等,对于情节的展开和人物形象的渐趋丰满,起到了重要作用。欧阳子注重的不是人物外貌,衣着打扮,以及所处的外部环境等。通常她的小说也并非以故事取胜,而是用这般细腻的笔触,去探究人物的内心世界,并且通过冷静、客观、细腻的心理分析,把人物隐秘的潜意识发掘出来,展现出人性的多面性与复杂性。

除了用内心独白让人物现身说法外,作者还透过人物的言行举止,特别是凭借细节的描写,去揭示人物心灵的秘密。如在《网》中,作者叙述了余文瑾在街上偶遇唐培之后,两人“兴奋得讲不出一句话”,“快乐得不知道怎样才好”之后,紧接着描写了余文瑾的动作:

“突然,余文瑾想起她手中还拿着奶瓶,她将手移向背后。就在同一片刻,她觉得他已看到了奶瓶。”

“于是两人开始向前走,她趁着他没注意的当儿,把奶瓶塞进手提包里。”[15]

这一“移”、一“塞”两个动作,生动地挖掘出了余文瑾的内心世界的隐秘一角。她对唐培之始终怀着浓浓的爱意,依旧对那份真挚的感情无法忘怀,以致掩耳盗铃般地想要掩饰自己少妇的身份等潜意识,由此暴露无遗。女主人公人格的分裂和精神的痛苦,藉此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不及林间自在啼”——自由与逃避自由的艰难选择

娜拉为追求“人”的自由与尊严,毅然离开了把她当作“玩偶”的家庭,而余文瑾却在认清了自己的“玩偶”地位后仍然安之若泰,让人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同时,不由得思考这两部作品人物的典型意义,以及作品在表现相似的主题时,所反映出的不同的思想文化内涵。

首先来比较一下两部作品产生的时代和社会背景。《玩偶之家》产生于十九世纪的挪威,当时挪威人民反对瑞典统治,争取民族解放的斗争已成燎原之势,整个社会生气盎然。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现实主义戏剧大师易卜生,深刻认识到传统社会的种种矛盾,他的作品提出一系列重大的社会问题,如反对封建的传统道德,提倡个性自由,主张妇女解放等等,引起了公众的共鸣,给人们以深刻的启迪。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前驱者们,也正因为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遗余力地在中国推介易卜生的作品。胡适将易卜生思想的精髓概括为“健全的个人主义”,他在《易卜生主义》一文中,引用易卜生给他的朋友白兰戴(George Brandes)信中的话说:“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16]联系到这样的时代背景,《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出走,其实不仅仅是要走出那个专制的“玩偶之家”,也是对整个男权社会的挑战,可谓女性觉醒的象征。因此,娜拉的“出走”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寓言,易卜生是在借娜拉的出走,倡导一种“精神上的革命”。

《网》产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台湾,与十九世纪的欧洲相比,社会面貌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与西方现代主义产生时的背景有着较多相似之处。六十年代前期,台湾经济进入起飞时期,国民生产总值的年增长率出现两位数的记录;工业产值超过农业产值;出口大幅增长,外资大量涌入。在经济腾飞的同时,台湾社会结构和价值观念也在悄然变革,西方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渐渐渗透到岛内。[17]而国民党在台湾的统治,事实上又造成了本是受祖国大陆“五四”新文学影响而形成的台湾新文学,与祖国大陆新文学传统发生了断裂。虽然与西方世界的社会状况不尽相同,但同样弥漫着绝望、恐惧、迷茫、虚无的气氛。[18]

白先勇在谈到台湾现代派产生的原因时这样说过:

事实上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所经历的战争及革命的破坏,比起西方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的传统社会及传统价值更遭到了空前的毁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文化危机跟西方人的可谓旗鼓相当。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中叛逆的声音、哀伤的调子,是十分能够打动我们那一群成长于战后而正在求新望变彷徨摸索的青年学生的。[19]

在这种情况下,存在主义哲学中的“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自由选择”等命题,成为当时台湾作家思考和表现的对象。西方现代主义以一种反传统、反理性甚至反社会的激烈姿态,来抒写现代人无寄托、无归宿的心路,反映其孤独感和世纪末的情绪,从而引起了台湾现代派作家的共鸣。在女作家欧阳子的小说里,处处可以看到对现代人困境的关注,对人们的精神创伤、心理障碍和性格缺陷的描写。她的着力点往往在于发掘主人公的隐蔽的人性欲望:紧张、焦灼、尴尬……这就是现代人的生存状态。

在《网》这篇小说中,余文瑾的丈夫丁士忠自称“爱”她,并且可以控制她、给她提供保护,使她得到安全感。而唐培之是她精神上的伴侣,也是她心灵的影子,是另一个“余文瑾”。但是他不够“强大”,无法给她如丁士忠般的保护。与唐培之的偶遇,让余文瑾慢慢觉醒,开始认识到内心深处的真实自我,但她终究离不开丈夫所代表的强势力量,摆脱那种被控制的关系之“网”。唐培之、丁士忠对待余文瑾的态度迥然不同:一个是尊重其人格及喜好,将其放在平等地位上相待;而一个是将其视为私有品和玩物,打压她的个性,主宰她的命运。两个男人如此不同,以致无法互相比较与替换。而女主人公最终选择了后者,或许这让她心里更有“安全感”。余文谨可以说是个人格分裂型人物,她的本体需求与她内心的愿望是互为矛盾的。

余文瑾的这种心理状态,似乎可以从西方现代哲学思想里得到某种诠释。弗洛姆曾指出,人类虽爱自由,却也向往安乐、安全。为求安乐,人们时常有自觉或不自觉逃避自由的行径。他在《逃避自由》一书中说:

人类日渐获得自由的过程,与个人生长的过程,有着相似的辨证性质。一方面,这是日益增长力量与统一的过程,这是日益可以控制自然,增长理智,日渐与其他人类团结的过程。在另一方面,这种日益个人化的过程,却意味着日渐的孤独、不安全,和日益怀疑他在宇宙中的地位,生命的意义,以及日益感到自己的无权力及不重要。[20]

对个体来说,选择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可能使自己陷入孤独、困苦中,这在易卜生另一部剧作《国民公敌》中就有所体现。而女性长期生活在男权话语及其社会体制、习俗的压迫下,对自由的追逐意味着要与强大的习惯势力抗争,因此余文瑾若要走娜拉的道路,将面临更大的困境,需要更大的勇气。余文瑾并没能打破身心的枷锁,而是安于自己“暂时做稳了奴隶”的地位,她害怕失去自己舒适的生活环境。或许偶尔也会回忆起翱翔蓝天的自由畅快,却泯灭了经历暴风雨的勇气。

在余文瑾这个人物身上,折射出了一些现代女性进退失据的尴尬处境。一方面,工业社会的高度组织化,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个性的自由发展,加之人情淡薄、职场险恶,女性难以得到自我实现与自我满足,容易陷入焦虑、抑郁、苦闷等情绪之中;另一方面,封建伦理道德的幽灵仍盘旋在家庭的上空,女性在家庭生活中,其人格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余文瑾的选择,显然延续了传统女性对自身的定位,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上,不由自主地寻找一种强大的力量来作为自己的主宰。

与之相似的是,在欧阳子的另一名篇《花瓶》中,女主人公冯琳对丈夫石治川的蔑视,其实并不是因为对方剥夺了自己的权利和自由,而是因为对方不够强悍,没有能力剥夺自己的权利。冯说:“我装做不懂得你,你就当真以为我不懂你,何必那么嫉妒呢?我是你太太,你对我有权利。”[21]可见她在家庭生活中的强势实际上是表象的,冯琳对两性关系的认识,仍停留在传统的“男尊女卑”的伦理水准上。当石治川偶然发作,想要掐死她的时候,她才在一瞬间满足于对方的强大,然而当石治川最终放弃这种生杀予夺之权时,她就又恢复了蔑视。在小说结尾冯琳走出了家庭,但并不代表她选择了“自由”,而可以看作是其对另一强大的主宰力量的寻觅。可以想见,如果不摆脱这种弱势心理,即使她真与其表哥结合了,也仍逃脱不掉“花瓶”的宿命。

总之,《玩偶之家》产生于呼唤“人”的独立与尊严、妇女解放思潮风起云涌的时代。娜拉的出走不仅仅是女性意识的觉悟,而且是“人”的意识的觉醒,她的醒悟既是对夫权社会的抗争,也是对男性自我解放意识的呼唤,蕴含着深刻的思想性。而《网》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对《玩偶之家》的某种解构,但细究其思想,小说对女性自我定位与身份认同的思索,对“自由”的选择与逃避的探究,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揭示,同样体现出作者对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等问题的深刻思考。通过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反映出了比较丰富的文化内涵。尽管作者没能给这些问题开出解决的药方,却是发人深省的。无论从艺术还是思想上看,欧阳子的《网》都堪称台湾现代派小说中的一篇佳作。

注释:

[1]潘家洵译:易卜生戏剧四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吉林1978年重印,第117-118页

[2]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精读文库•欧阳子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第33页

[3]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精读文库•欧阳子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第36页

[4]潘家洵译:易卜生戏剧四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吉林1978年重印,第201页

[5]潘家洵译:易卜生戏剧四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吉林1978年重印,第195页

[6]潘家洵译:易卜生戏剧四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吉林1978年重印,第199页

[7]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精读文库•欧阳子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第37页

[8]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精读文库•欧阳子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第42页

[9]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精读文库•欧阳子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第42-43页

[10]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精读文库•欧阳子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第38页

[11]潘家洵译:易卜生戏剧四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吉林1978年重印,第194页

[12]欧阳子:关于我自己——回答夏祖丽女士的访问,台湾作者创作谈,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5月,第173页

[13]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精读文库•欧阳子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第36页

[14]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精读文库•欧阳子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第40页

[15]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精读文库•欧阳子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第34页

[16]胡适:易卜生主义,胡适文丛•卷四,上海书店《民国丛书》,1989年10月,第32-33页

[17]对六十年代台湾经济发展及社会文化状况的分析,主要参考了《简明台湾史》(陈孔立著,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1998年1月)第226页、242页

[18]关于台湾现代派文学产生背景的分析,参考了复旦大学朱文华教授的有关论述,见《台港澳文学教程》(曹惠民主编,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年10月)第70-73页、第88-89页

[19]白先勇:现代文学创立的时代背景及其精神风貌,转引自《中国文化中的台湾文学》(杨匡汉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59页

[20]弗洛姆:逃避自由,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年6月,第12-13页

[21]欧阳子:花瓶,江少川选编:台港澳文学作品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6月,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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