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成
引子
1937年7月7日,侵华日军发动了“芦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军闪电般攻城略地,大片国土相继沦丧。随着山西各主要关隘先后失守,中条山的战略地位就显得愈加重要。
中条山位于山西南部、黄河北岸,横宽170公里,纵深50公里,与太行、吕梁、太岳互为犄角,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踞之,我军可俯瞰豫北、晋南,进则可直插敌后;退则可踞险而守,屏蔽洛阳、潼关;失之,日军则可占据此要地,渡河南下,图我陇海,侵我中原,进逼陕甘。因而,中条山地区被视为抗日战争时期“关系国家安危之要地”。
1938年3月,日军以山西南部重镇运城为大本营,由侵华总司令冈村宁茨亲自坐镇指挥,集结兵力,企图渡河南犯。
1938年7月,一支由杨虎成的第17路军为主扩编组成的第31军团、300多名冷娃在孙蔚如将军率领下,星夜渡过黄河,开进了黄河北岸的中条山。
1938年8月8日,日军牛岛、川岸师团3000余人,从运城方向扑向永济。
永济(旧蒲州)位于中条山西端,紧靠南北走向的黄河,与风陵渡成南北直线,是守护风陵渡的前沿要塞。
孙蔚如率军渡河前,已派独立46旅旅长孔从洲先期过河,占领了永济。
黎明,日军十几门大炮同时向永济城外的中国军队东原阵地开火,9架飞机盘旋着投掷炸弹。从中条山下的西姚温到黄河岸边的永乐庄,中国军队20多里的防线上火光冲天,硝烟弥漫。
孙蔚如为鼓舞士气,将军团指挥部设在中条山的最西端、半山腰上的六官村,这里不仅“山下鼓角相闻”,而且可以俯瞰整个永济战局。
黄昏,日军出动装甲部队,天上飞机呼啸,地下坦克轰鸣。陕军才经历了娘子关大战,原气尚为恢复,武器装备又极差,眼看着东原岌岌可危。在东原防线上指挥作战的是陕军名将孔从洲,便命令102团团副杨法震速带一个营冲出去,绕到敌人背后的栲栳镇,从背后袭击敌人。
杨法震率一营士兵一路冲杀,在黑水村端掉了敌警戒哨,在唐家营消灭了敌预备队;在北古城炸毁了日军增援的汽车队……一连数日左冲右突,神出鬼没,搅得日军后营大乱,从而大大缓解了中国军队主阵地的压力。
8月15日清晨,大雾弥天,日军调集1200多人,向杨法震设防的上高市猛扑过来。杨法震在指挥士兵们打退了敌人的4次进攻、自己亲手击毙13名鬼子后,与300名弟兄一起魂归上高市。
当晚,东原防线上,日军见主阵地久攻不下,便沿中条山绕道攻打北麓的制高点尧王台。尧王台下一场血战,终于将日军击退。但从尧王台退走的日军又迂回偷袭,一夜间占领了东南方向的西姚温、解家坟、万古寺,使中国军队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永济城外,日军又突破了东原防线,兵临永济城下。
在六官村坐阵指挥的孙蔚如急调有“铁军”之称的教导团去夺回万古寺。三营营长张希文一马当先,在收复了万古寺后又逆袭西姚温。由于战局瞬息万变,通讯中断,三营被日军围困在了西姚温。
日军将西姚温阵地突破,张希文营向该处逆袭、肉搏一昼夜,全营将士壮烈殉国。
8月17日,日军从东、南、北三面(西面是黄河)包围了永济城。
日军用炮火将城墙炸得到处都是缺口,城墙外的护城河已被双方士兵的尸体堵塞,变成一条“血河”。下午5时许,日军在坦克大炮掩护下冲进城内,中国军队官兵在城内展开巷战,连炊事员也挥着菜刀杀入敌群。6时许,永济失陷,中国军队500名官兵壮烈殉国。
永济失陷后,教导团团长李振西在永济到风陵渡之间的韩阳镇筑起第二道防线。团副魏鸿纪带领一支便衣队多次插入敌后,奇袭敌营,搅得日军一时风声鹤唳……在一次奇袭完成后,撤退途中,年仅25岁的魏团副不幸遇难。
一个小小的韩阳镇,竟使鬼子半个月久攻不下,于是他们又故伎重演,从中条山西部的王官峪迂回包抄。教导团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遵照孙蔚如的命令,撤出韩阳镇。至此,永济战役结束。
日军虽然占了永济和风陵渡,但惧于中国军队的中条山防线会断其后路,仍然不敢举兵渡河。
第31军团由杨虎成的第17路军为主扩编组成。杨虎城因“西安事变”被迫出国,临行前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西北军交给结拜兄弟孙蔚如,并一再告诫:一定要牢记“兵谏”之初衷,一切以抗日大局为重……
“芦沟桥事变”后,孙蔚如向蒋介石请战,并向国民政府和陕西民众宣誓:“余将以血肉之躯报效国家,舍身家性命以拒日寇,誓与日寇血战到底!但闻黄河水长啸,不求马革裹尸还……”蒋界石批准了孙蔚如的请战要求。
永济一战,部队减员严重。孙蔚如即刻派人回陕求援。招募新兵,十万火急。3匹快马奔弛在西安至渭南的官道上,为首的是177师101团二营营长杨汝才,一路快马加鞭,直奔渭南县青龙堡。
一
关中平原,沃野千里。时下已是8月,地里的秋庄稼已基本收割停当,家家户户屋沿下挂着一辫辫黄灿灿的玉茭棒,一串串红艳艳的辣椒;场院上堆满待碾的豆荚;树上遍挂着彤红的柿子……又是一个好年景。
青龙堡南临渭河,土地肥沃,旱涝保收。年年中秋节堡子里赶庙会都要唱大戏,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今年的戏班子不是请来的,是自己找来的。这家有名的秦腔戏班为躲避战火,逃出了西安,跟叫花子差不多,只要管吃管住给几个钱就行。戏台子就在堡子外边的城隍庙里。
这城隍庙很是有些年头了,秦砖汉瓦,残垣断壁。台柱子上油漆斑驳,古香古色的镂空浮雕依然展现着当年的风采。城隍庙坐落在百亩地。地里没有收回去的玉茭秆子、豆角秧子一坨坨堆在地上。戏台周围的空地上摆满了各种小吃摊点。渭河流域盛产小麦,自古以来这里的人们都以面食为主,一天三顿饭,顿顿不离面。主食是面条和蒸馍。关中的面条就像关中人一样实在。正如歌谣所述:
关中面条真不赖,
擀厚切宽像裤带。
面香筋道细又白,
爽口耐饥得太。
“得太”就是好得很,是关中方言。
开戏之前先要擂三通鼓,现在才擂罢一通鼓,安娃跟兰芝就远远地坐在一堆玉茭秆上,观望着纷乱的人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唠。半干不湿的玉茭秆子经日头一晒,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清香。
安娃跟兰芝都是青龙堡的,从小就定下了娃娃亲。关中地区很特别,自古就“肥水不流外人田”,讲究“好女子不出村”。安娃和兰芝两家是青龙堡的老户,知根知底,两家老人一点头就成了亲。这里的人很奇怪。十七八岁了,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明知对方是自己的什么人,却连个招呼都不敢打。到年底,安娃就要把兰芝娶进门了,俩人这才敢偷偷地约会、见面。
娃大了,懂事了,也该让他们接触了。老人们这么说。
安娃跟兰芝坐在玉茭秆堆上,两人中间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安娃说:你坐过来些。
兰芝说:你说,我听得见。
远了看不清。
你七老八十了?
我想摸摸你的手。
手有啥摸的,摸你自己的吧。
看把你金贵的,过了门钻进被窝里,我想摸哪儿摸哪儿。
兰芝脸一红,抓起一根玉茭秆就打安娃。安娃嘻笑着,挪到了兰芝身边,兰芝正要移开,安娃一胳膊揽住了她的腰。两个人一摇晃,便惹得玉茭秆子“咯咯吱吱”狂笑不止。安娃跟兰芝笑了。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关中人性情侃快,豪爽率直,刚板硬正,宁折不弯,这种特性便为关中汉子们赢得了一个响亮的名号——冷娃。
啥是冷娃?冷娃就是铸在关中人骨子里的一种气质,概括起来四个字:生、愣、蹭、倔。冷娃们就凭着这种气质,这种天性,为中华民族,为炎黄子孙创立了惊天地,泣鬼神,万世不朽的功勋。
二通鼓打罢,戏台下的人安定下来。兰芝拗不过安娃,也就住了手。她内心里并不反对安娃与她亲近。她眼睛的余光瞧见了他下巴上短短的胡茬子,高高突起的喉结,厚厚的胸膛,粗壮的胳膊……再过两个月就要和眼前的这个男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了。为他做饭叠被,为他生儿育女,想到这些,她的脸就红得像是涂了一层粉彩,越发地水灵了。
安娃楼着兰芝的腰,隔着几层布就感觉到她身子很柔、很软、很光滑,像摸在了绸子上。他还闻见了她身上那股女人特有的气息,一种很撩人的味道。七八岁上他就知道兰芝是他婆姨。有一年端午节,他给兰芝家送粽子,半路上碰见了兰芝,他把粽子往她怀里一塞,扭头就跑。无意中他手碰到了滑滑的东西,不知是她的手,还是她的衣裳袖子。那种感觉很短暂,也很朦胧,绝没有今天这感觉真实、惬意,让他不忍释手。
她头抵着他肩膀。他不用勾下头,目光朝下一垂就看得清楚,她那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蓝幽幽的光,长长的睫毛几乎是等距离排列着,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小巧的鼻子,轮廓分明的嘴唇……他真想在她那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一下,但他不敢。好像戏台下那些人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在看着他哩。
三通鼓之后,便响起了委婉缠绵,悠扬悦耳的弦子声。正本戏是《金沙滩》,是秦腔的传统剧目,慷慨激昂,豪迈悲壮,尤其是那黑头杨继业,真个是得太。嗓音浑厚,字正腔圆,吼得人两耳轰鸣,连空气都在颤抖:
金沙滩——战胡儿——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
此时安娃已完全进入角色,似乎他就是戏里的好男儿,正手持大刀与敌人拼杀。几个敌人把他团团围住,他举起刀奋力砍去。
就在这时,天边传来一阵轰鸣声,人们不约而同地朝天上望去,十来架飞机正由北向南飞过来。飞机飞得不很高,隐隐约约看得见飞机翅膀下有两个红点子,是日本人的飞机。一个多月来,天天有日本飞机从头上飞过,人们又接着看戏。突然,一声尖利的呼啸在空中响起,天上出现一个黑点子。
炸弹!有人喊了一声。
“轰隆”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一股黄色烟柱在戏台的东南角冲天而起。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把人们震懵了,兰芝吓得一头钻进安娃怀里。人们在一刹那的傻呆之后便争相逃命,潮水般地向四周扩散、拥挤、碰撞、推搡、踩踏,哭喊声、吆喝声、叫骂声、呻吟声,从慌乱的人群中喷涌而出。戏停了,器乐不响了,一种恐惧的混乱与嘈杂充斥了整个空间。
一位军人三两步就蹿到戏台中央。这人就是杨汝才,他挥动着胳膊高喊:乡亲们,不要乱!
可是他的高喊,被混乱的局面淹没了。见喊不起作用,杨汝才掏出手枪,对着天空“砰,砰,砰”连开了3枪。
枪声划破长空,骚乱的人群立马寂静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日本人的炸弹并没扔在人群里,落在了戏台东南角上。卖油糕的老汉和他的孙女炸死了,还有四五个人被炸伤。杨汝才吩咐把炸伤的人抬去医治,扯下戏台上的桌布蒙在两具尸体上。他又喊道:乡亲们,不要惊慌,日本人飞机是去轰炸西安的,落在咱这里是意外。杨汝才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明白,这颗炸弹决非意外,而是丧心病狂的日本鬼子专门投下来的。
杨汝才跳到一条凳子上,指着地上两具鲜血淋淋的死尸,吼道:乡亲们,你们都看见了,日本鬼子是怎样残害咱们中国人的。他们占领了山西,占领了黄河北岸,打到了咱家门口。日本鬼子奸淫烧杀,无恶不作。我们能眼看着日本鬼子来糟蹋我们的好日子,残害我们的父老兄妹无动于衷吗?
不能!
打狗日的去!
跟小鬼子拼了!
……
群情激昂,吼声震天,冷娃们愤怒了!
杨汝才稍稍停顿了一下: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为保家卫国,我们要拿起刀枪上阵杀敌,把日本鬼子赶出咱们中国去。有血性的男儿,愿当兵的就去征兵处报到,关中父老不会忘记你的。
不知什么时候,一张桌子已摆在了戏台下,两个军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桌上立着一个纸牌:征兵处。眨眼间,冷娃们就里三层外三层,把征兵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安娃被杨汝才那番话打动了,被日本人的暴行激怒了,被踊跃报名参军的冷娃们感染了。他慢慢地扶起未婚妻兰芝,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芝,我要去当兵!
二
夜饭已吃罢,安娃娘在伙房里收拾锅碗。安娃圪猴在院门外的石墩上,两眼盯着巷子尽头。
时值中秋,浩月当空。皎洁的月光给大地涂了一层薄薄的亮白,犄角旮旯的黑影便显得愈加幽暗,仿佛是一笔刻意的浓墨,却也使一切都显得虚幻朦胧,一如安娃此刻的心那么不踏实。他悄不蔫地圪猴在石墩上,心里却在敲着大鼓。约摸过了一袋烟工夫,巷子那头飘来一个窈窕的身影,安娃一眼就认出是兰芝。要在平日,他立马就迎过去了,而今天没有,依然不哼不哈地圪蹴在那里。
兰芝远远地说:银娃也报名参军了。
安娃倏地从石墩上蹦下来:真的?
可不,起先我大不依,后来我说你也报了名,我大才不言语了。还是你的面子大。
兰芝姊妹两个。她弟弟叫银娃,比安娃还小两岁,今年才十六,平日娇惯的了不得,可他爹是个明理人,事情就好办。安娃在家门口等兰芝,是跟兰芝约好了一起去说服他娘。原先,他并不知道银娃也报了名,这下他的信心就更足了,拉起兰芝进了院里。
安娃娘从伙房里出来跟兰芝碰了个照面,兰芝小声喊道:娘。
安娃娘咯咯笑个不住,一边应声解围裙,一边嚷嚷:屋里坐,屋里坐。
兰芝跟安娃进了屋。
兰芝坐在炕沿上,安娃圪猴在凳子上。安娃娘紧着在抽屉里翻腾,一边翻腾一边说,糖蛋儿咋不见了?在村里,糖蛋儿就是待客的上等吃食。也不知是啥时买下的,放了多少日子,好不好吃是另一回事,这份心是少不了的。
安娃喊道:娘,别翻腾了,兰芝跟你有话说呢。
安娃娘答应着:说吧,我听着哩!便抓过一把糖蛋儿塞在兰芝手里。两只脚后跟一蹭就脱了鞋,爬上炕,盘起腿坐在了兰芝身边。兰芝接过糖蛋儿,分了一些给安娃,又拣了一颗塞进婆婆嘴里。安娃娘含着糖蛋儿喜滋滋地拉住壮芝的手说:娃,有啥只管说。
兰芝沉吟片刻说:娘,银娃报名参军了。
安娃娘一连声地说:好、好、好,参军是好事,保家卫国嘛。银娃就是有出息,来日准能当官。
接下来兰芝就没话了,她看着安娃,安娃看着她。片刻的僵局之后,安娃开口了:娘,我也报了名。
报啥名?
报名参军呀!
你……安娃娘顿时就一脸的不高兴,见人家拉屎你也屁眼痒痒,你瞎搅和啥哩!
安娃从凳子上下来走到娘跟前,柔声道:参军可不是瞎搅和,是为保卫你,保卫兰芝,保卫咱青龙堡老百姓!
你祖辈单传,就你这一根独苗,万一……安娃娘没有接着往下说。
娘,日本人可不管你单传不单传,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到时候就晚了。
安娃娘勾下头不再言传。安娃接着说:刚才你还说银娃参军是好事,有出息,准能当官。我也给你弄个官回来,叫你荣耀荣耀。
娘不稀罕,娘只要你守住咱这个家。
谁不想守家过太平日子,这都是日本人逼的。要想太平就得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不然就别想太平。
一年多来,世人天天都在喊抗日救国,安娃娘岂能无所触动?她实在是不忍心她的独生子参军呵。她忽然扭过脸问:芝,你是安娃婆姨,他去当兵你愿意么?
兰芝咋也没想到婆婆会把这个烫手的红薯扔给她。她今夜来此是帮安娃说服婆婆的,而婆婆不答应也在意料之中。一个没过门的媳妇,对这等大事咋好表态?说愿意,不是她的心里话;说不愿意,又说不出口。她已答应了安娃,而且也知道安娃是那种拿定了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的犟筋头。她既不能辜负安娃,也不能违背婆婆,只好埋下头不言声。
安娃娘:芝,你说句话呀,他可是你汉子!
安娃:芝,娘叫你说你就说。
安娃娘:你是他婆姨,也当着一半家哩!
安娃:芝,你只管说,我跟娘都听你的。
……
娘儿俩一替一句地催促,兰芝真想找个地缝躲起来。但此刻她不能,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她更知道,日本人打来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她还是那样勾着头,喃喃地说:娘,安娃拿定了主意,就应了他吧……
安娃娘一下子说不上话来了,本来她叫兰芝说话是想让兰芝帮她,没想到兰芝倒帮了安娃。她忽然想起兰芝一来就说银娃当兵的事,这才如梦方醒。嘴巴一张,连哭带嚎地说:安娃,把你个挨刀子的,你两个串通一气了,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娘么?
安娃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笑意,偷着瞄了兰芝一眼,轻柔地抚摸着娘的肩膀:娘,儿再不孝也不敢眼里没娘。我已经报了名,事情到了这一步,咱总不能把屙下的再吃了吧?
安娃娘猛地一仰头:就是把屙下的吃了,也不能去当兵!
霎时安娃的眼就瞪圆了:娘,你这是往绝路上逼我,我说下话不算数,往后还咋活人哩?我不活啦!说着就朝门外冲去。
安娃娘“嗖”地从炕上跳下来,光着两只脚片儿撵到门前,身子一拧,用后背抵住了门。兰芝也奔过来拽住安娃胳膊。
安娃一脸的委屈:我没脸活了,我不活了。
安娃娘喝道:你不要用死吓唬人,我当不了家,跟你大说去。只要你大应下了,上天入地随你便。
安娃哭笑不得:我大在宝鸡,离家几百里,来回得十几天,豆牙菜都凉了。再说,我大啥时当过家,还不是你说了算?
安娃娘不再答言,两眼直愣愣地瞅着前方,脊背牢牢地抵住门。安娃见娘堵住门,他当然不会推开娘硬闯出去。一甩胳膊挣开兰芝,几步奔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纵身跳到窗台上,一条腿刚伸到窗外,另一条腿却被兰芝抱住了。
安娃那条腿停在窗户里边不再动了。他说:娘,你莫逼我。安娃娘气得直喘,带着哭腔说:咱俩到底谁逼谁?
兰芝和安娃也跟着抹起泪来。这时院门响了,安娃娘撩起衣襟在脸上抹了一把。
进屋来的是王永年,还有几位村公所跑腿的。王永年今年八十了,满头白发,身子骨倒还硬朗。他年岁最高,当然要坐在炕上的上首位了,其他人也都找地方坐下。王永年见安娃一家泪眼汪汪,长长地嘘了口气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心疼。我家仁义不再念书了,也报名当了兵,他娘都哭成泪人儿了。
安娃娘眼瞪得像鸡蛋:仁义也当兵了?
王永年说:娃大了,强求不得。
仁义是王永年的孙子。仁义他爹叫王道洪,是38军177师101团团长。1938年10月娘子关阻击日寇,鏖战雪花山,拼杀9天9夜,阵地5次易手。全师13000多人,只剩下3000人。王道洪以身殉国。王永年孙女一大群,孙子就仁义一个。仁义从小娇生惯养,动手抬脚都有人伺候。十几岁了,去县里上学还得人接人送。就他那手不能拎,肩不能扛的样儿去当兵,王永年咋能舍得?安娃娘脱口道:你家就靠仁义添续香火呀。
王永年苦苦一笑:你家安娃也是独苗,不也报名当了兵吗?这回咱堡子里有50多个娃报名当兵了,乡党多了好,相互有个照应。
安娃娘很不自然地笑着:是的,是的。
王永年咳嗽了两声,平了平气说:净扯闲了,正事还没说哩。我是过来打声招呼,安娃他大长年在外,过几天安娃就当兵走了,家里有啥事只管说,只要我王永年办得到就决不含糊。还有,安娃跟兰芝的婚事不要等了,来日就办。我去了兰芝家,兰芝她大没惮嫌,就看你家了。战乱年间不讲究,越简便越好。不管咋说,扛枪打仗总是个险事,真要能添一男半女也算是有了后人。再说,安娃走了有兰芝陪你,也省得你独自一人惶。又转过脸对安娃说,你家的田堡子里种,你家的事堡子里管,你只管放心去杀敌,赶走了日本鬼子,凯旋归来,我王永年给你放鞭炮、摆酒席,给你庆功。
王永年是县里有名的绅士,偌大年纪还黑灯瞎火地为别人奔波。把事做到了这一步,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安娃娘心里那泼烦也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送走王永年几个,安娃一家人雨过天晴,安娃娘要赶着给儿子做两双新鞋,翻箱倒柜地找可心的布料。兰芝跟安娃去西屋里收拾新房。
三
几天后,杨汝才带着新兵走了。这次招募的5000新兵并没有立即开赴前线,而是集中到黄河南岸的大荔、华阴、潼关、陕县一带军训。青龙堡的新兵编入177师新兵3团,由杨汝才任团长,驻扎在陕县。
几天后,新兵3团来了30名教官。这30名教官有20名是从八路军129师借的。官不大,多是些排长、连长,最大的官叫燕歌,是个营副。但新兵们很快就发现129师的教官跟当地教官不一样。129师的教官很朴素,没架子,不打人,不骂人,不玩女人。但个个本事了得,无论是军事常识,还是射击、投弹、刺杀,都是一等一。后来新兵们才知道,燕歌原是大学生,投笔从戎去了延安,还是个共产党员。啥是共产党员,他们不甚了解,只知道共产党跟八路军是一伙,和老百姓一条心。因而也就对129师的教官有了一种特别的亲近与神秘感。
新兵团训练除了讲授一些基本的枪械性能和战斗知识,主要是射击、投弹、刺杀训练。
农历9月,渭河平原上的绿色已被寒霜杀尽,而训练场上却热火朝天,杀声一片。步枪口上吊着三四块砖,举得人胳膊生疼;练刺杀用的木棍子,戳在身上也真够受的。这时就看各人的体力、耐力和毅力了。
新兵3团中最火的就数黑娃。尤其是练刺杀,他不用上了刺刀的长枪,只用他那家传的大刀,两三个人招架不住。为此,团里专门成立了大刀队,由黑娃任队长。安娃、赖娃、平娃、银娃也不弱,安娃被选为新兵3团旗手。旗手冲锋在前,危险性最大,没有过人的胆量,没有足够的体力行吗?
只有仁义比较草鸡。他本来就长得瘦小,又没出过大力,舞刀弄枪岂是他干得了的?然而他肚子里有墨水,就在团部里当了文书,抄抄写写,出个黑板满在行。尤其是他编的快板,用关中话说得太哩!他给大刀队写了一段快板:
大刀队,真英雄
大刀舞起一阵风
上劈下砍山石崩
左刺右剁神鬼惊
只听大刀一咔嚓
鬼子脑袋搬了家
满地骨碌像西瓜
滚到河里喂王八
手舞大刀朝前冲
鬼子脑袋像切葱
若问队长哪一个
大号黑娃有威名
一场飞雪,黄河两岸原弛蜡象,待到荒山吐翠、小麦杨花,已是来年5月间。新兵团接到命令,立即北渡黄河。
新兵团最缺的是军事干部,临时抽调咋来得急。杨汝才一边请示报告,一边既成事实:由八路军129师教官燕歌担任新兵团副团长兼团参谋长,其余教官与大刀队组成教导队,于1939年5月13日天黑后开拔。没有重武器,没有骡马车辆,只有随身装备与干粮袋,经过3个小时急行军,便抵达指定地点。队伍隐蔽在黄河岸边的凹地里。
这儿是黄河南岸,是陕西地界,没有日本兵,也不是战场。不知咋的,新兵们心里却一个劲地“突突”,倒不是害怕,而是心里没底,谁也不知道打仗究竟是个啥样子。
这天,天很黑很黑,阴沉沉的天空,阴沉沉的大地,河道里刮着潮乎乎的风。黄河像只受伤的野兽,发出沉闷的吼叫。在茫茫天光下,奔腾咆哮的黄河宛然一片凝固了的铁流,泛着幽暗的光,河对岸层层叠叠的山峦映现出模糊的轮廓。在这漆黑的夜里,趴在黄河边冷兮兮的沙地上,仿佛世界离开了自己。一种不着边际的陌生感,使人心里一阵阵发毛。
过了好半天,河对岸突然出现了一粒萤火虫样的亮光。那微弱的亮光划起了圈圈,就听前面有人小声传过话来:跟上。后边的人抓住前边人的衣襟,一个跟着一个,屏住气,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朝前走。约摸一刻钟左右就来到了黄河边,“哗哗”的涛声直往耳朵里倾泻。河边的风陡然大起来,已是5月中旬,凉飕飕的河风吹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黑暗里,模模糊糊地可见几条大船停在河边。但这儿不是渡口,只是能把船划向对岸的地方。船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没有上船的跳板,只好涉过齐腰深的河水,爬上船。船头、船尾、船舱里已一个挨一个,塞满了人。人们身子猛地一晃,船便开了。
波涛撞击与破碎的喧嚣从四面袭来,仿佛在一片漆黑中隐藏着千军万马。木桨拍打水面的“啪啪”声,“咯吱咯吱”的船舵声,全被这诡秘的喧嚣淹没了。河风吹拂着湿衣,身上就像裹了一层薄冰,寒噤一个接着一个。上级命令不许出声,打喷嚏也绝对不行,只得用衣裳塞住嘴,憋得鼻涕眼泪直往出流。
船行波涛就像荡秋千一样,时而高高托起,时而又抛下谷底,仿佛被人揪住了心,一下一下地拽。刹时就觉头晕、恶心,胃里的东西直朝上翻,可前后左右挤得连针都插不进来,往哪儿吐呢?只能用手紧紧地堵住嘴,把呕到嘴里的食物再咽下去。
过了许久,一阵猛烈的晃动把人们从迷茫中弄醒。船靠岸了,照样还是涉过半人深的水走上岸去,一个跟着一个不停地朝前走。这一走动就好多了,不再晕了,身子也暖和了。
黑夜里行进,深一脚浅一脚的,只能凭感觉朝前走。虽一河之隔,却是山西地界。这儿有日本兵,这儿就是前线。冷娃们只在训练时见过用稻草扎的日本兵,却从未与真正的日本兵交过手。日本兵到底啥样,谁也没见过,都不由地绷紧了神经。大概在半夜时分,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情况有变,就在渡河的当天,日军在新兵团通往目的地——平陆县后七凹的必经之路上修筑了两座临时碉堡。
平陆县位于秦、晋、豫三省交界处,故有“鸡鸣听三省”之说。南临黄河,北靠太行山,是山西的南大门。地理环境复杂,山、垣、沟、滩遍地。亿万年来山洪暴雨对黄土地的冲刷,留下了无数条自西向东逶迤数十里的沟壑,沟深六七十丈,百十来丈宽,站在沟两岸喊话听得见,若从沟的这头翻到沟的那头就得半晌工夫。
日军在对面的沟沿上用沙袋堆起两座碉堡,探照灯刺眼的白光对着沟这边不停地扫来扫去。
杨汝才和燕歌察看了地形,一条笔直的大路通向沟底,再由沟底伸向沟的那头。日军的两个碉堡设在路两侧的沟畔上,对通向沟对岸唯一的大路形成交叉火力网。如果强攻,不光伤亡惨重,时间一长,日军的增援部队就会赶到。我军背水交战,缓冲地带有限,十分不利。如果绕路,天亮之前就到不了目的地。1500多人的队伍,大白天行军很难躲过日本飞机的轰炸。看来这一仗不光是非打不可,还必须速战速决。
杨汝才看一眼腕上的夜光表,已是午夜12点10分,便立即组织人到附近村子里弄来几张大方桌,每张方桌上蒙着五六条棉被,再用水把棉被浇透。并组织“敢死队”,黑娃任“敢死队”队长。在做这些准备工作的同时还搜集到敌军的情报:对面沟畔上,左边碉堡里驻的是日本兵,右边碉堡里驻的是伪军。
燕歌端起步枪,一扣扳机,日军碉堡上的探照灯就成了瞎子。顿时枪声大作,对岸碉堡里吐出十来条火舌,像下冰雹一样落到沟这头的大路上。
枪声一大作,冷娃们初次临阵的那种胆怯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沟这边的机枪、步枪也一起向对岸开火。杨汝才一声令下,8个冷娃便钻到桌子下,一人撑一条桌腿,两张桌子顺着大路向沟底奔去。
日军的照明弹一个接一个,把漆黑的夜照得闪电般耀亮。与此同时,60炮弹不住地落在沟底通向对岸的大路上。
两张桌子爬上坡不远,几个炮弹就在周围开了花,桌子停在路上不再动了。又是两张桌子冲下沟底,与前两张桌子一样,爬上坡不远就停了下来。看来这个办法不行,杨汝才跟燕歌商量了一下,决定从村里弄几口铁锅来。铁锅轻,把湿被子蒙在铁锅上,一个人就顶得起,也灵活机动,便立马组织人去村里弄铁锅。桌子上蒙着几床湿棉被,子弹虽然打不透,但日军密集的炮火把桌子下的人炸伤了,只要有一个人负伤,桌子就前进不得。桌子停下了,桌子下的人却没有停下。大路一丈来宽,桌子离路边并不太远。就在照明弹暗下来的一瞬间,那桌下的人突然冲出来,三滚两滚就爬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敌军是交叉火力,路两边的水沟在敌人的火力封锁之下。但还是有一个人爬到了坡上,这人叫狼娃。
狼娃是他爹从狼窝里捡来的吃奶娃,取名叫狼娃。他爹是放羊的,是个光棍。狼娃是喝羊奶长大的,贫困与饥寒练就了他一身的悍性。
狼娃像只蝎虎子,贴着地皮钻过敌人的火力网。到了坡上,几下就爬到日军碉堡跟前,拉着导火索,把炸药包从射击孔塞了进去。敌人却又把炸药包扔了出来,炸药包上的导火索“咝咝”地冒着火光,狼娃捡起炸药包又塞进去。这回他没等敌人把炸药包扔出来就用枪死死地顶住,一使劲扣动了扳机,“轰隆”一声巨响,碉堡就飞上了天。
左边的碉堡被炸掉,右边伪军的碉堡还在射击。敢死队很快就冲到了对面坡上,把伪军的碉堡团团围住。在“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喊声中,所有的伪军举着枪走出了碉堡。
黑娃领着敢死队缴了伪军的枪械,正清点人数,一条东洋大狼狗从碉堡里蹿出来,吼叫着扑向黑娃。黑娃飞起一脚,那大狼狗便“嗷”地一声栽倒在地,打了个滚,夹起尾巴又钻进碉堡里。
黑娃料定碉堡里还有人,便抽出他背上的大片刀,骂了声:贼你娘的!一个箭步冲上去,踹开了碉堡的门。碉堡里亮着一支蜡烛,地中央跪着一名鬼子少佐。这家伙袒露着前胸,两手倒握着战刀,看样子是要切腹自杀。一见中国兵进来,就“嗖”地站起来,举起战刀,做出一副拼命的架势。黑娃也不答话,挥起大片刀砍过去,火花迸溅。那大狼狗只是蜷缩在角落里哀叫,再也不敢狂妄了。
黑娃的大片刀硬是把日军少佐逼出了碉堡,敢死队挺枪围上来。黑娃大声吼道:谁也别动,看爷活劈了这驴日的!
日军少佐绝望地瞅着周围这些中国兵,眼里充满恐怖,只两三个回合,黑娃就拼飞了他的战刀。他手中的大片刀刀光一闪,日军少佐就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这时,杨汝才率领着大部队也赶到了。这次战斗,缴获重机枪2挺,轻机枪6挺,长短枪22支,还有两门60炮。杨汝才欣喜若狂地抚摩着60炮,不无感慨地说:要有这家伙,刚才就不用费那么大的劲了。
这是新兵团渡河后的第一仗,规模虽然不大,可对新兵团却是一次难得的考验与锻炼,以一死六伤的代价夺取了这次战斗的胜利。
东南方向响起了枪声,敌人增援的部队来了,新兵团立即撤离阵地,向目的地进发。
上面提到的“一死”是说狼娃死了,狼娃炸了日军的碉堡后就不见了。在清理战场时,哪儿也不见狼娃的影子,所以判断狼娃牺牲了。
通向沟两边的大路高出沟底三四丈,形成一道大坝。一冬的雪水全拦在了坝上,把土泥泞了,成了半人深的稀泥糊糊。随着一声巨响,狼娃像一粒小石子被抛向沟底,一头插进半人深的稀泥糊糊里,到第二天下午才被人发现,弄回村里。一位好心人把这个半死不活的中国兵藏在牛圈里,经过两个多月的治养,狼娃的命总算保住了。在牺盟会的帮助下,把狼娃送回了陕西老家。
狼娃虽然死里逃生,却成了个废人。两只手没了,耳朵也聋了,走路一跛一跛的。解放后全靠人民政府的救济过活,10年浩劫中死在了村口上。
狼娃自小就没有娘,爹也死了,更没有妻室儿女,也不会再有什么人记起他。
四
日军视我第4集团军为中条山的“盲肠”,必欲除之而后快。日军酋长牛岛、川岸在遭到上司痛斥后,于1939年6月上旬,再次发动了大规模的“六六”战役。按照日军的目标,这场战役将以“第4集团军所属的第38军、第96军歼灭于茅津渡”结束。
茅津渡是三门峡左侧、平陆县境内、黄河北岸一个古老的渡口,与潼关以北的风陵渡一样,属于咽喉要地。从茅津渡过河后便是崤山,占领崤山,可北控山西,东据河南,西进关中。人们形容茅津渡是“一锁扣三省”,一锁既开,三省门户洞开,足见其战略位置的重要。
这次日军出动的兵力,有牛岛实常第20师团的4个联队,前田治第37师团的1个联队,第28骑兵联队,并配有野炮第二26联队,山炮第1联队,共3万余人。在山口集成飞行队30多架飞机的支援下,兵分9路,构成一个半孤形包围圈,向第4集团军阵地发起了进攻。同时,以30门山炮炸毁陇海路灵宝铁桥,彻底破坏了陇海线之运输。
第4集团军是由第38军、第96军和川军第47军,共3个军4个师和2个独立旅组成。防地北面是连绵起伏的中条山,南面是天险黄河,北高南低,处处深沟巨壑,2万多人的部队在这个狭长地带,面山背水,很少回旋余地,地形十分不利;同时,中国守军战线长达60华里,仅有2.6万人防守,而敌人3万多人,在兵力上也处于劣势。
1939年6月6日(农历4月19日)拂晓,日军步、骑、炮、空各兵种,联合向防守中条山西部的第4集团军阵地发动了进攻。
第4集团各部在东西各线英勇抗击日军的进攻,多次打退敌人的攻势,但经过18小时激战,形势急剧恶化。第4集团总部决定调整部署,缩短战线,除47军抽3个团攻击张店之敌之侧背,38军17师阻敌南犯外,命令69军主力东撤,在平陆以西山地部署防御阵地。
6月7日,东西两线终日苦战,形势仍继续恶化。在东线,7日拂晓,侵入太臣一带的日军3千余人,继续南犯,占领坂头。独立第46旅大部队向平陆以北的东坪头阵地转移。
在西线,177师各部于7日转移时,因部队通讯联络不畅,均未能按时到达指定位置,从而形成从庙底、西吴到张峪20多里的防务空隙,日军乘隙而进。
日军进攻的重点是位于芮城与平陆交界的陌南镇,在陌南镇设防的是我96军之主力177师。
177师被逼到黄河岸边,已临绝境。面对着日军愈来愈小的包围圈,年近半百身材瘦削的陈硕儒师长亲率3个团,命令40名机枪手排成一道墙,一声令下,40名陕西冷娃甩掉血渍斑斑的军衣,端起机枪杀向敌阵。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日军万万没有料到陈硕儒会杀个回马枪,一时乱了阵脚。177师遂杀出重围,直插敌后。
177师主力团突围转移是迫不得已的临时决定,远在10里之外担任侧翼阻击的新兵团并不知晓。新兵团的作战任务是阻击东南方向的来犯之敌,在敌人必经之路上设了3道防线,由3个营分别坚守。独立营、教导队作为预备队。团指挥所距前沿阵地不到一里远。
下午4时许,10余个鬼子骑兵出现在官道上。鬼子如入无人之境,狂妄地把枪挎在肩上,一路奔驰而来。杨汝才命令:这是鬼子的尖兵,挨近了打,一个也不能放走。
等10余名鬼子骑兵离战壕不到100码时,突然战马前蹄腾空,惊慌嘶鸣。战壕里一声“打”字出口,几百支枪一起开火,耀武扬威的鬼子纷纷落马,战马滚躺在地上。20多名新兵见鬼子没有后续部队,就从战壕里冲出去捡战利品,同时不忘给那些还没有完全死去的鬼子补上一枪。这在战场上是不允许的,但屡禁不止。鬼子的枪械太诱人了,尤其是骑兵的小马枪,比三八大盖还便当,比他们手中的汉阳造更是强多了。他们手中那些老掉牙的步枪5发子弹打不过,枪筒就发热、卡壳,不得不往枪筒撒泡尿再接着打。有了与鬼子同样的武器,用鬼子的武器打鬼子,那才真叫个美。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去捡枪的人多,捡回来的枪支少,只得打“平伙”:今天你用,明天他用,一天也不会谦让。
鬼子兵开始冲锋了,无数的炮弹呼啸而至,顷刻间阵地上硝烟弥漫,爆炸声连成一片。鬼子兵“嗷嗷”叫着冲上来。冷娃们100米之外不开枪,因为在100米之外射出去的子弹不知会飞到哪儿去,挨近了打才有准头,再加上手榴弹。一个多小时打退了鬼子4次冲锋,阵地前躺下一片鬼子的尸体。冷娃们的死伤更为严重,不得不从独立营抽调一个加强连来补充。
在暂短的冲锋间歇时间,补充弹药,包扎、运送伤员。狗娃牺牲了,赖娃头上缠满了绷带,只露着鼻子和嘴,血不住地从绷带里洇出来。他躺在担架上,从兜里掏出4粒小石子,摸索着塞在连长手里,说把这捎给我大。赖娃打死一个鬼子就往兜里装一粒小石子,他要把这4粒石子捎给他大,告诉他大,他打死了4个鬼子。
在这关键时刻团指挥所和师部失去了联系。
鬼子联络采用无线电波、报话机,而我军最迅捷的通迅手段是电话。10里长的电话线,任何一处损坏都可以使电话中断。杨汝才一面派人检修电话,一面派通迅兵骑马与师部联系。
约摸一刻钟之后,6架敌机盘旋到了阵地上空,扫射、投弹,俯冲时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令人头脑胀裂。阵地上火光冲天,血肉横飞。排山倒海的炮弹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射过来,提醒新兵团有被包围的可能。杨汝才与燕歌当即决定,撤出阵地,向西突围与师部靠拢。
独立营营长张雨亭与教导队队长,还有黑娃(教导队副队长)一行火速赶到团指挥所。杨汝才下达命令:教导队突围冲锋,独立营掩护断后。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尖利的呼啸,燕歌急喊:卧倒!一发炮弹落在了指挥所里,两名参谋当场毙命,杨汝才两腿受了重伤,紧急包扎后,燕歌对黑娃说,团长交给你了,便冲出了指挥所。
五
新兵团主力撤出阵地,向西突围转移。独立营兵力有限,张雨亭命令收缩阵地。这些军事动向被日寇空军侦察得一清二楚,在第一轮的炮击中,独立营的伤亡就几乎达到了三分之一。张雨亭当即醒悟,如果再这样坚守下去,独立营就成了日军炮火的靶子。绝不能坐以待毙,他当机立断,命令所有战士枪上刺刀,手榴弹挂弦。
日军以数百之众对付百十来个中国兵,自是不放在眼里。他们排起杀气腾腾的方队,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向独立营阵地挺进过来。短兵相接的白刃战是冷娃们的强项,尤其那股拼命劲儿,简直令人闻风丧胆。只要打不死,刺不倒,就不会住手,就是咬也要咬吓你一块肉来。待日军距掩体50米左右时,阵地上响起了嘹亮的反冲锋号,百十个冷娃跃出战壕,“嗷嗷”地扑向敌群。在这些生死不惧,怒眼发红的冷娃面前,鬼子的杀气顿时土崩瓦解。
前面的日军招架不住掉头就跑,后面的日军也只得后撤,两军胶着在一起,日军的炮火发挥不了威力。在喊杀声与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冷娃们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还不到2里地,就被密集的炮火压制在一片开阔地上。日军十几辆战车一字儿排开,炮口上喷着彤红的火焰,炮弹不住地在头顶炸响。正面突围是不可能了。
前有阻军,后有追兵。西北方是新兵团突围的方向,绝不能把敌人引向那里,眼下只剩下东南方这唯一缺口,但那儿是黄河,是绝境。此时已容不得张雨亭多想,他大吼一声:弟兄们,跟我来!带着冷娃们朝东南方向冲去。
日军围追阻截,冷娃们被围困在西郑村外的一片坟地里,他们以坟堆、墓碑做掩体殊死抵抗。一场搏杀之后,击退了日军的进攻,但战士们也已弹尽粮绝,此时的独立营仅剩下28人。
坟地四周不时传来喇叭筒的喊话声:缴枪不杀,皇军优待俘虏!
张雨亭瞥一眼日本鬼子喊话的方向,抚摸着一个个倒在地上的战友,无声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紧接着将会发生什么。在日军进攻的间歇,他找来一块长方形的石条,石条有六七十公分高,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上边没有字。他用衣袖擦去石条上的浮土,拔下刺刀在石条上刻下“为国捐躯”四个大字。他说弟兄们,我们为国尽力了,走出这片坟地,或许还有生的希望,如果留下来就必死无疑。两条路任大家选择,愿留下的就在这石条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说完,“啪”地将刺刀扔在石条上,“呼啦”一下战士们全都围上去抢夺刺刀,争先恐后地在石条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片刻之后,一场白刃战开始了。数百名日军围攻28个中国兵,没有枪声,没有炮响,只有喊杀声与垂死的呻吟。鲜血染红了坟头的绿草,染红了青青的石碑,染红了滚烫的黄土地。
战斗结束后,村里人发现这些惨死的中国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坟地里,有的嘴里咬着半个耳朵,有的衔着半个鼻子。不用说,这些耳朵和鼻子都是小鬼子的。唯有一名中国兵趴在一块石条上,青灰色的石条浸满血水。他身上的军装被刺刀戳成了筛子眼,两臂却死死地抱着石条。领章上“一杠三星”,他就是新兵团独立营营长张雨亭。
当地村民把这块石条叫“死后碑”,也就是活着的人为死后立的碑。把这些死难烈士同他们的亲人埋在一起,年年清明来给他们烧纸祭奠。
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巨变,死后碑一度被推倒,弃于荒野;一度又被扶起,立于天地之间。冬寒夏署,风吹雨打,大自然无情地剥蚀着英烈们用生命与鲜血凝成的死后碑。如今死后碑上的字迹大都斑驳脱落,但仍有16位先烈的名字依稀可辨:
一等兵潭青海年二五岁陕西城固人
一等兵徐志邦年二十岁陕西×城县人
一等兵袁冠武年龄不详西城固人
一等兵李树云年二七岁陕西商县张三村人
一等兵冯振祥年二五岁陕西商县凤增村人
中士龙生贵年三十岁陕西岐山东×村人
下士×明义年三十岁东河吉人
一兵杨金禄年二二岁河北侯×人
一等兵邱善文年二五岁西商南白家×人
一等兵汪家强年二九岁陕西柞水×村人
一等兵周盛泰年十九岁陕西商县东广村
二等兵魏瑞生年二一岁陕西商南人
二等兵王俊登年二十岁陕西×城县人
一等兵李祥中年二六岁陕西×县人
一等兵王生才年二二岁陕西礼泉人
一等兵赵天彦年二二岁陕西蒲城人
或许张雨亭是最后一个拿到刺刀,尚未来得及刻上自己的名字,日军就冲上来了。死后碑上虽没有他的名字,但英雄的名字却珍藏在世人心中:
少校营长张雨亭年二五岁中共党员籍贯不详
六
教导队冲锋在前,黑娃背着杨汝才紧跟燕歌身后,跑出5里地左右时,突然前面枪声大作,教导队与敌人遭遇了。
新兵团阻击的是日军20师团80联队,在向西突围中与日军20师团79联队遭遇。这样,新兵团就腹背受敌。
新兵团且战且退,被逼到了黄河岸边。在一片开阔地上,日军数倍于新兵团,且拥有强大的炮火、骑兵、装甲优势,新兵团随时都可能全军覆没。在右边不到500米处有一座小山,燕歌命令部队冲上小山。
这座小山之所以被称为山,是因为它高出地面不到200米,准确地说叫许八坡。许八坡东、南、西三面全是悬崖,崖下是滔滔的黄河,只有北面这一侧是坡。尽管是险地,但毕竟居高临下。在这一里多长,3里来宽,180米高的山坡上,燕歌命令部队殊死抵抗。
独立营全军覆没。教导队除黑娃外,竟无一人生还。全团1300余人还剩800有零。
鬼子没有直接杀上山来,而是用排炮把新兵团压缩到半山腰,情况万分紧急。杨汝才奄奄一息地躺在沟坎上。他浑身血染,面色惨白,缓慢地睁开双眼,嘴唇颤抖着说:不,不能当俘虏。说着头一歪,面向了黄河,眼里凝固着不尽的悲愤与遗恨。
黑娃脱下上衣蒙在团长脸上,上衣湿漉漉黏乎乎,那是团长的血。黑娃的脊背被染红了,也是团长的血。杨汝才,这位年仅26岁的中国军人,中共党员,为国家、为民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得知这一噩耗,新兵团无不悲声大放。燕歌两眼噙泪,牙关紧咬,遥望着茫茫长天。湛蓝的天幕上懒洋洋地飘着几缕灰漠漠的云朵,他不知如何把新兵团带出绝境。这时红日西沉,万道霞光,给山川河流涂上一层赤血。大地在燃烧?熏冷娃们的心也在燃烧。
许八坡上,周围的凹地里,浓烟滚滚却鸦雀无声,只有惊涛拍岸的“哗哗”声从崖下传来。在硝烟未尽的战场上,骤然的安静酝酿着一场更为残酷的血战。燕歌警觉地注视着山下,静听着每一丝声响。
坡下传来两声吆喝,一个身着便服,头戴日军瓜瓢帽,手举小白旗的人,弓着身,猫着腰朝山上爬来。冷娃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枪。燕歌说:别开枪,放他过来。
那人来到跟前,脸上挤出点笑,冲着周围的人群一阵哈腰:请问哪位是长官?
燕歌问:有何贵干?
那人瞥一眼二十三四岁,文质彬彬,一脸正气,佩带着少校军衔的燕歌,轻咳了一声说:我是大日本皇军第20师团79联队宏川大佐的特使。你们被包围了,这些娃娃兵不堪一击。宏川大佐命令你们投降,只要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就保证你们安全。
燕歌一摆手止住对方,冷冷一笑说:你也算是个中国人?
那人脸一沉,脖子一梗:不,我是高丽人!
黑娃早就按捺不住了,一个箭步窜出人群,揪住那人的衣襟,咬牙切齿地说:
贼你妈哩,爷不管你是高里人还是低里人,你叫谁投降?“嗖”地抽出背上的大刀。
那人惊慌地呼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燕歌喝道:放了他!
黑娃一松手,那人便滚在地上,随即又爬起来,赶紧朝燕歌点头哈腰。黑娃一抖手中的大刀:滚!那人便身子一哆嗦,撅起屁股往山下跑了。冷娃们撵狗似的,在背后远远地叫喊着。仁义从地上捡起两块石片拍打道:
哎——,哎——
冷娃愣,冷娃蹭
冷娃生来骨头硬
纵然割了爷的头
扔在地上蹦三蹦
大喊三声小日本
日死你八辈老祖宗
众人附和:
大喊三声小日本
日死你八辈老祖宗
哈哈哈哈……
燕歌止住笑,稳稳情绪说:我们被包围了,鬼子人数是我们的三倍,又有飞机、大炮、战车、骑兵。我们的子弹已经快打光了,如果突围,就有可能被俘。弟兄们,怎么办?
参谋长,弟兄们听你的!
参谋长,你下命令吧!
……
一张张稚气未褪的脸,一条条血气方刚的汉子,一双双充满信任的目光……
燕歌攥紧拳头,在头顶一晃说:宁愿跳河死,也决不当俘虏!
大家接着高呼道:
宁愿跳河死,也决不当俘虏!
大家高喊的时候,黑娃却没有跟着喊,等大家不喊了,他说:我不跳河,也不当俘虏,爷跟小鬼子拼了!说完挤出人群向山下冲去,弟兄们在背后吆喝他:
黑娃,你回来!
黑娃,你回来!
黑娃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却什么也听不见,而且也不想听见,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字:拼!他边跑边喊:小鬼子,你们出来,爷跟你们玩玩!
日军所有的枪炮都对准了许八坡,突然一个光着脊梁,手持大刀的中国兵冲下山来。起初鬼子一愣,不知道他要干啥,接着很快就从他的喊叫声里判断出来者不善,有3个鬼子兵便从掩体后站起来。
黑娃有了拼的对象就收住脚步,向对方摆摆手说:来呵,一起上?芽
3个日本兵嘻嘻哈哈的,根本没把这个十七八岁的中国兵当回事,只有一个鬼子持枪过来,其余两个还站在那里。黑娃的大刀很独特,刀片一宽,刀把一尺长,既可单手使,也可双手握。他深出一口气,两腿蹲成马步,一手举刀,一手挑衅地朝鬼子一摆,那鬼子就举枪刺来。
在新兵训练时燕歌教过黑娃,鬼子惯用的刺杀动作是一连三刺。黑娃后法制人,拨过鬼子的第一刺,不等第二刺出手就把刀斜劈上去,接着左砍右剁,连连发招。刚才还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鬼子,转瞬间就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了。其余两个鬼子见势不妙,急忙挺枪扑过来,把黑娃围在中间。
黑娃拨、挡、劈、砍,鬼子三夹一也不能得手。黑娃盯着正面的鬼子,眼睛的余光却注视着两边。突然,他看到左侧的鬼子离他较近,便猛地挥刀向左横扫过去。左侧的鬼子一个躲闪,刀已从头顶旋回来劈向右侧,右侧鬼子赶紧躲避。他遂挥刀直扑正面的鬼子,一刀磕开鬼子的枪刺,沿鬼子的枪杆平切过去。这在刀法里叫指东打西取中路。
正面的鬼子一声惨叫,枪和一只手落在了地上。黑娃举刀便砍,这时枪响了。黑娃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血从右腿、左臂上冒出来。那个受伤的鬼子握住手腕怪叫着逃开了,不远处两个鬼子端着枪正瞄准黑娃。
黑娃瞅着那两个偷袭的鬼子,恶狠狠地说:贼你娘的,打黑枪!说着,冲那两个鬼子“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吼道:有种你俩也上来!
两个鬼子端枪把黑娃团团围住。黑娃虽受了伤,血不住地流,但他并不觉得疼痛,只是有一股火憋得他难受。他左臂受了伤,右手还能握刀,照样可以拼杀。而右腿受伤,不能蹦、跑、窜、跳,使他的进攻锐减。
两个鬼子轮番进攻,稍一接触就退回去,黑娃跛着一条腿无力追击,只能在鬼子的攻击中寻找破绽,渐渐陷入被动挨打的处境。黑娃清楚地意识到,鬼子是等他精疲力竭时再一起扑上来杀死他。他便装出力不从心的样子,只是拨挡,并不主动攻击。果然,一个鬼子放心大胆地挺枪迎面刺来,黑娃不避不闪,一伸手抓住鬼子的刺刀,猛地朝怀里一拽,只见他手起刀落,鬼子的脑袋就滚在了地上。与此同时枪响了,黑娃倒在地上,一把刺刀戳进了他的胸膛。
山上离山下一里多远,看不清黑娃在山下拼杀的情景,只听见几声枪响,冷娃们已预感到不妙。大家都知道,黑娃既然扑出去,就没准备再回来。
忽然,山下竖起一根木杆,黑娃头朝下倒挂在高高的木杆上。
顿时山上就骚乱了,呐喊着:
跟鬼子拼了!
为黑娃报仇!
参谋长,下命令吧!
……
燕歌眼眶里闪着泪花,缓缓脱下军帽,朝着山下的黑娃垂下了头。
冷娃们也都脱帽,泣不成声地与黑娃告别。燕歌悲愤地说:弟兄们,鬼子这么做就是想激怒我们,我们冲下山得不偿失,我们绝不能上当。我们不能给父老乡亲们丢脸,不能给中国军人丢脸。就是死,也要死得坦荡,死得豪迈,死得雄壮!
听了燕歌的话,弟兄们又高呼起来:
宁愿投河死,绝不当俘虏!
宁愿投河死,绝不当俘虏!
燕歌把所有子弹收集起来交给警卫连,由警卫连担任阻击,其余弟兄各自寻找位置,听候命令。说完,背起杨团长尸体朝崖边走去。
黄河在许八坡绕了个U字形的大弯,站在崖畔上望去,雾气腾腾,烟岚氤氲。滚滚黄河宛如一幅顶天立地的画轴,由西向东漫卷而来。眼前是一片浑浊的枯黄,浪头像无数拥挤在一起奔跑的野兽,吼叫着从远方涌来,一直涌到眼前。180米高的悬崖好似刀削斧砍一般,汹涌的波滔拍打着崖壁,发出的怒吼在空旷的河谷里恣意冲撞。
冷娃们站在了崖边上,背朝黄河,面向山下,一张张脸视死如归,一双双眼睛充满怒火。
山下枪声大作,敌人没有打炮,像蝗虫一样向山上爬来。不到5分钟时间,警卫连就撤回山顶向燕歌报告子弹打光了,燕歌沉重地说:入列。
这是一支奔赴死亡的队伍,800多名冷娃矗立在悬崖边,扛着没有子弹的空枪,相互搀扶着,望着山下,等待最后的命令。
燕歌高喊:向后转!800多健儿齐唰唰地面向了黄河。燕歌接着又喊:向家乡父老辞行!便背着杨团长跪在地上,冷娃们全部跪下,朝黄河南岸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起立,各就各位!
冷娃们立在崖畔,脚下是波涛汹涌一泻千里的黄河,眼前是层层叠叠的群山,遥望着云雾缥缈中的家乡,把一腔热血满腹遗愿寄于来生。突然有人吼起了秦腔:
金沙滩——战胡儿——天摇地动——
刹时间800多冷娃跟着齐声怒吼:
金沙滩——战胡儿——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
……
鬼子爬上来了,钢盔一闪一闪的。燕歌高喊一声:弟兄们,我和杨团长先走一步了!说完,纵身跳下悬崖。接着就有人喊道:
弟兄们,走哇!
弟兄们,走哇!
随着喊声,许八坡自西向东的10里河面上,溅起一片片惨白的浪花。与此同时,黄河南岸30里的防线上哭声恸地。河防官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投河自尽,却无能为力,岂不痛哉,惜哉,悲哉!
这时,崖畔上只剩下了安娃一人,他从怀里取出一团破布,轻轻地抖擞开来,是一面军旗。残破不全,千疮百孔的军旗上,飘扬着“第4集团军第96军177师新兵团”几个大字。他觉得自己是旗手,无论何时何地,就是投河也要高举军旗。他把军旗套在半截旗杆上,从破衣服上撕下两缕布条,结结实实地扎好,高高举起,迈开大步走向悬崖。
突然,一个鬼子从崖边冒出来,这家伙不知是怎么爬过来的。鬼子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猫着腰,伸开双臂拦住了安娃的去路。很显然,鬼子是想活捉这位中国旗手。安娃一咬牙说:你找死!他把军旗一横,然后用尽力气朝前刺去,旗杆便戳进鬼子胸膛。他接着纵身一跃,扑上去抱住鬼子滚下了悬崖。
残阳坠落入山涧,晚霞收敛起艳红,天空堆积起乌云,河道里刮起一阵阵阴风。
蓦然间,河心竖起一根木杆,飘扬着那残破不堪的军旗。黄河母亲用他的乳汁把军旗洗得鲜红,“第4集团军第96军177师新兵团”几个字清晰夺目。安娃就爬在军旗下,一手紧紧抓着旗杆,身下牢牢压着那个日本鬼子……
小结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结束。历史再次证明了侵略者的下场。
在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正如《义勇军进行曲》所歌唱的: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
《义勇军进行曲》诞生于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战争年代,1949年正式确定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它代表了一个民族的精神,代表了中国人民的意志,是我们民族解放的号角。
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3万冷娃血洒中条,以低劣的武器装备,以钢铁般的意志,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保卫黄河,保卫家乡,保卫大西北的长城。
日军倾10余万兵力,苦战3年,竟未能越过中条山一步。
在这生与死、血与火、灵与肉的较量中,我军击溃日军无数次进攻,粉碎敌人11次大扫荡。其中以“血战永济”、“六六战役”、“望原会战”最为惨烈悲壮!
800多壮士投黄河决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也不是一段夸张的传说,而是千真万确的一幕,就发生在“六六战役”中。
其实,在这次战役中宁死不屈,投河身亡的何止800冷娃,几乎在800壮士投河的同时,距许八坡不远的马家崖,我177师工兵营200多士兵也投河殉国。另有38军独立46旅一部,弹尽粮绝后,也义无返顾地扑向滚滚洪流,溺水自尽。在下游,仅一个渡口就打捞上来1000多具壮士的尸体。
“六六战役”,中国军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近万名官兵壮烈牺牲。日军死亡人数亦不在中国军队之下。战后,日军在运城召开追悼阵亡将士大会,仅阵亡军官的骨灰罐就摆了1700多个。
“不崇敬英雄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2009年清明将至,让我们给那些为国家,为民族肝脑涂地,血洒疆场的先烈们焚炷香,烧几张纸吧,在心里默默地道一句:安息吧,中华民族的脊梁!
(本文写作过程中,曾参考《山西史志》《陕西史志》《平陆县志》《永济县志》等著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