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琴
1
高福作务梨树是远近闻名的一把好手。六七年前,水峪村还没有一个人想到会种植梨树。在外做小买卖的高福看到人家喜滋滋地卖梨,大把大把地点钞票,回来就动脑子,自己这块胶泥地是不是也适合种梨树?芽有了想法,就有了动力。他马不停蹄到省农科院鉴定、化验土质,肥力;又上县气象局弄来了相关资料。从专业人员眼睛里得到肯定的答复时,高福便直奔山东选苗,买苗,回来培土,栽苗,支苗,修剪;梨树开花后,授粉,喷药,上肥;坐果后上肥,喷药,下锄,间作套种,梨果稍大后的戴套,水浇,再喷农药;成熟后的下梨,入窖,果树防蛀,田间收作……高福无不精耕细作,至微至精。他把每一棵梨树当成了孩子,当作了亲人,他指靠它们年年硕果累累,卖个好价钱,让自己从贫穷的魔窟里跳出来,活得挺起腰板,活出男人的风度和气度。从挂果到现在,已经五年了,经济效益愈来愈明显,于是就有人看着眼红,就有人暗暗羡慕,陆陆续续,也就跟着高福栽植梨树。慢慢地,水峪村及邻村上下竟有十之八九家家种植梨树,到梨花开时,漫山遍野,千树万树,雪白粉灼,暗香浮动,醉倒春风。到收梨时,果香四溢,到处黄灿灿的。闲时,高福买来不少书,对梨树的栽培、修剪、嫁接、护养、病虫害都深研细究。女人子丑也是有名的热心嫂,遇到有人来请教,俩口儿无不热心帮忙。高福由此成了水峪村一带的名人。
高福相信土地能生辉,更能生金。在这以前,他不是没有离开过土地,做小买卖,挖煤打工,跟建筑工队做搬运工。为打工,他四处流浪,吃尽了苦头,可到头来,挣到的是一肚子的心酸与沧桑。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个泥腿子难道就会受穷受累一辈子而过不上日思夜想的好日子?难道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四处辗转,就是自己的出路?高福苦思冥想,百转千回,猛然觉得自己的根还在农村,自己还是应该铁下心来站在那块黄土地上。于是,他留心看,注意听,终于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脱贫致富的路。现在,他不仅自己的土地全部种上了梨树,还承包了一些别人家的土地。本村村民大红袍,男人常年在外打工,自己也不愿意经营地,家里缺少劳力,她的地就承包给了高福。高福与女人子丑经管着自家的十几亩梨树地,又将几亩承包地种上玉米、高粱、豆子等,一年到头,早出晚归,按时而作,按时而息。儿子在外上技校,女儿还小,日子倒也过得满足。高福喜欢开闸浇地,喜欢听水“哗哗哗”流进地里的声音,喜欢听旱枯了的土地和庄稼“儿儿”、“咕咚咕咚”可着劲儿喝饱水,铆足劲向上长的“咯铮铮”声。一个人的嗜好痴迷到这种程度,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他义务管着村里的水利,这事,他乐意。
晚秋,高福家的活儿已经做了个七打八。玉米堆在院里,黄豆荚子码在村口水泥地上,女人子丑挽了块格子枕巾,一把一把地扬打,尘雾土罩也不管,只管低头该跺的跺,该剥的剥。“哎呀,你也不戴个口罩,把土都吸进肺里了,这可对身体不好。”子丑一听就是苏苏。苏苏的话,子丑想听却又不爱听。想听,是因为值得细品,越细品越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不爱听,是因为不喜欢她那个人。不喜欢里包含嫉妒。子丑抬了头,满嘴两鼻孔的尘土,咧了嘴笑:“俺们猪皮狗骨头,比不得你细皮嫩肉。哟,穿得这么好看,这是干甚去呀?”“地里有几棵白菜,砍倒了清理一下。顺便清理一下杂草。”苏苏从车上跳下来,腥腥红的风衣衩子从后座上垂下来,风衣不仅使苏苏显得白皙,还显出了她身材的高挑和苗条。后座上露出了一把短把锄头。“啾啾啾,哎哟哟,这哪是去劳动,分明是去看西洋景嘛。”子丑肥嘟嘟的身子往后直了直,又向前靠了靠,用手揩了一把脸上的汗,尘土被擦得不均匀起来,这里一丝,那里一缕,成了个大花脸。“你可真能干?选”苏苏看着热气腾腾的子丑说,“我可没你那苦,没你那能吃苦的劲儿。要是有你那吃苦的劲儿,也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苏苏的眼睛里流淌的是真诚。受了真诚赞扬的子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说:“俺就是这命,不像你,你是当娘娘的命。”苏苏笑了,两排细碎的牙齿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她说:“什么娘娘?我是受苦没力,当财主婆没福。”子丑知道她丈夫秋根的酒坊倒塌快半年了,心里也不好受,便说:“你这样儿,男人们都喜欢。不像俺,炸弹似的,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就是受罪的命。”苏苏也不好再说什么,低了头站在那儿。子丑看着她的模样,心说,唉,女人长得好看,可是一辈子的资本,哪里用得着这样受,黑水子流到底。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手里的一大把豆荚扬在空中,愣住了。
2
高福从自家地里出来,老远看见了金明,高福正要走开,金明叫住了他。金明说:“高福兄弟,等等,哥有话跟你说。”高福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刮脚上的泥巴:“走,家去说吧。”金明叹了口气说:“你嫂子还要再动一回手术……”不等金明说完,高福站起来说:“哥,别说了,用钱家里拿上。”金明陡陡地看着高福,想瞅出意外的话音。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话间已走到村口,不远处的子丑正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土。看着子丑,金明感叹地说:“兄弟,你可真有福气。你看,子丑她可真能干,哪像我……”话音随着心沉了下去。高福知他心里难受,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管拉了他往家里走。“哥还有一句话,”金明定住了脚,直直地看着高福。“有话你说,自家兄弟嘛。”高福笑笑。“你说哥这村主任当得窝囊是不?”金明虚虚地探高福的口气。高福也吃不透金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摸摸后脑勺说:“挺好的嘛。”金明说:“我也老了,让年轻人上吧。”高福笑笑说:“谁爱当当去。”金明说:“瞧你说的,就有人爱抢这个风头。兄弟,你以为这个七品芝麻官好当哩?可不是人们说的油水差事。别说其他的,就说跑项目吧,上头拨下来的钱可多呢,方方面面的,就看你关系走得怎么样,会不会送,会不会吃,会不会列派事儿。”高福扭了头,远远地看了子丑一眼,对金明说:“累不累呀,活得?”金明说:“唉,可不是,像我,骑在虎背上了,想下也下不来了。兄弟,在村里,你的呼声和人气都很高,你就让哥一把吧,让哥再做这一届,好不好?就算哥求你了!”高福一头雾水,说:“哥,我压根儿不想那个。”金明说:“可你的名气大,又是党员。”金明抵挡着一种来自高福的威胁。高福刚想说什么,抬头瞥见苏苏骑车子过来,车把上腥红腥红的一大块,很惹眼,遂扭头看了一眼子丑。子丑正扭了肥厚的屁股往家走。高福的一切动作和神色,金明全看在了眼里,他一下子放松下来,长长地吐口气了,高福和苏苏的事,他早有耳闻。金明拍拍高福的肩膀说:“还是老弟会活呀,滋润!”说着故意看看就要拐弯即将看不见身影的子丑和已经来到眼前的苏苏,然后看一眼高福,眼神里带有讥讽和要挟的意思。
“苏苏,地里去了?”金明故意大声地向苏苏打招呼,显出一副大度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高姿态的样子。高福冲苏苏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苏苏笑了笑,笑得含蓄,笑得柔媚,是女人特有的那种钻心的柔媚,是令男人无限爱怜与心疼的那种柔媚。苏苏的话很轻:“就地里的那些活儿,也不会做什么。”拿起车把上的风衣,理了理,再搭好,跨上车子走了。金明的魂魄走了三分。看着苏苏的背影,高福的脸一下子灿烂了,是没事儿偷着乐的那种灿烂。金明的心原先飘荡在半空,此时,一下子坠入深渊,摔得粉碎。刚才乍冷乍热的感觉又来了,金明赶紧撇下高福,撒腿就走,一边走一边说:“球,活得个甚!”“哥,到我家喝两盅?芽”高福喊。金明听得分明,却不回应,只管深一脚浅一脚,低了头走他的路。
收晚秋的车辆来来往往,人们灰头土脸的。有的忙忙地与金明打招呼,金明应答得含糊其词,有气无力。人们也不计较,各忙各的去了。有的偶尔投过问询的目光,觉得金明的神色有异,但也是瞬间的事,因为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无暇顾及他人,即便是村主任。
3
雪,停停下下,加厚了铺着的“棉被”。棉被里的棉絮被扯碎了,又变成了雪,再没完没了地下。绕村而过的峪河,满眼的冰碴子是凝固的狰狞,奔跃了向前而去。
水峪村村委办公室,一片烟雾腾腾。换届选举的结果出来了,金明霍地站了起来,有些鸣金收兵放最后一炮的意思。脸色陡然成了猪肝儿,起身由于用力过猛,上扬的烟灰眯了眼,一个劲地揉,脸被揉成了核桃皮,结果越揉越难受,“噔噔噔”走到门口,又折回身来说:“日的,高福给你们吃猪腰子了?”甩门而去,心里直骂高福,知人知面不知心,背后捅他刀子。
“日的,这雪,还下。”
高福拍拍后脑勺,瞅了一眼窗外,眼里一洼一洼的朦胧。对高福来说,这纯粹是无心插柳的事,不是没想过,是压根儿不想当。现在倒有些黄袍加身的意思了。
驼背九叔提着一壶水进来,打着嗝,挨个儿给人续水。九叔是个爱打嗝的人,胃里的东西时不时翻涌,好像胃被谁捅了几下。“呃,”九叔打着嗝,给在村口开炼油厂的德富续了水。德富揪了一下自己的短胡子,喝了一口,“哇”地吐在地上说:“人穷不如鬼,茶淡不如水,不让人喝就早吭气啊!”“呃呃呃,”九叔又是一连串的嗝,“跟你摸胡子是一个毛病!呃……呃……”呃着转身走了。德富还真的又摸了摸自己两撇短须,说:“好你个背锅子九叔,也学会揭人短了。”朝外看看,老主任已经没影儿了,就说,“我说高主任,给大伙儿说两句吧,刚上任,总得表个态。而且完了总得请人们撮一顿吧?芽这会开得多……多成功……”高福听后挪挪矮胖的身子,拍拍后脑勺说:“有啥说的?今年的任务是继续扩大种梨面积,争取形成产、供、销一条龙;再就是扶持几个规模大点的酒坊,培植乡镇企业源,他们倒了可惜。一句话,就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带领大伙儿一道奔小康……”
“啥叫小康?”有人打断问。
缩在墙角里的是苏苏的丈夫秋根,大冷天的,鞋脱在一边,一只手抠着脚趾头,袜子都被他抠烂了,他的酒坊因制假而倒闭。他眯起眼问:“我都这样儿了,还能再回到小康?”高福眨巴眨巴眼,手刚伸到脑后,话茬就被德富接了去:“啥叫小康?大伙儿说,啥叫小康?依我看,晚上有奶摸,白天有酒喝,就……就……叫小康。”众人哈哈大笑,连镇上的领导和民政局的干部也笑了。高福瞪他一眼说:“你嘴打摆子,是不是?”德富说:“可不是吗?要真到了晚上有酒喝,白天有奶摸,那就是富裕了。”“堕落!”高福干咳了两声,脸色沉了下来,偷眼瞅了一眼秋根,秋根像根蔫黄瓜似的,两眼无神地不知落在哪个旮旯里。
4
高福梨园边的木棚里,探头走出了苏苏。这时,雪已经停了。两轮红日跳跃在苏苏腮边,“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脚下一串一串地响。苏苏的心,也在雪地上欢跃,舒爽极了。
就在刚才,苏苏仰面朝天地躺在土炕上,一条修长的腿搭在高福肩上,另一条腿拖着老厚的棉裤,也搭在高福的肩上,裤带像条蛇,来回晃悠。在高福有节奏的撞击下,苏苏舒服得直哼哼,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呻吟。“高福,你比秋根厉害多了。与其说是秋根要我续了房,莫如说是我给你做了小。”高福也不搭话,矮胖的身体不停地变换着方位,猛力几下,觉得自己的个头确实是矮了些,又在脚下垫了两块砖。这下,更来劲儿了,但没几下就泄了,伏在苏苏身上喘息。高福软了,苏苏却不依不饶:“每次都是你让着我,让我先奔了天堂的,可这回……不行!”苏苏是个要么不做,要做就直奔了高潮去的女人,永远像条饥饿的母狼。高福看了一眼苏苏,心里嘀咕:唉,怎么回事,说不了不了,怎么又一回?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看一眼苏苏,心里又叹道,唉,真是没办法,这真是个叫男人犯错误的女人。苏苏见他发呆,就捅捅他说:“怎么,后悔了?”高福说:“后悔?说你吧,这天儿冷的……”苏苏带了满心的遗憾。高福搬开两块砖,坐在炕边,拨拉拨拉火说:“这屋里冷吧?”苏苏说:“你刚才不是说怕我冷吗?”高福说:“穿上裤子就不感觉冷了。”苏苏嗔怒着高福,有点撒娇地说:“抱抱我?”高福低了头说:“你从来都不愿意让我抱你呀!”苏苏说:“那是因为你嘴里常吐出一股大葱味儿。”高福说:“俺又够不上你的嘴,只够到你的奶子,咋闻到的?”苏苏说:“从这儿传到这儿的。”指指自己的胸脯,指指自己的嘴,嘎嘎地笑了,笑得屋外屋顶上的雪扑簌簌往下落。苏苏乍起两条胳膊,努着嘴,还要高福抱。高福拄着火剪子,透过模糊的玻璃,看着一排排梨树说:“哎,苏苏,你看,真是千树万树梨花开哪!”说着,忽然脸色沉下来,“咱们也该收敛些了,影响不好!”苏苏说:“就因为你当了那个破主任?”高福嗫嚅着说:“也不是。”苏苏咬着嘴唇,思忖半天。看到苏苏这样,高福就虚了,也不知她心里想啥,只见她撇撇嘴说:“还说你的梨花白,杏花开吧,挺有诗意的。唉,还是别说了,你就自己守着你的千树万树梨花开吧。”高福说:“那可不,我不守,谁守?真是女人心,天上云,一会儿就变。”苏苏一边往外走,一边用手拢头发:“家里的事,差不多就收场得了,免得子丑起疑心。”高福说:“子丑不会的,我了解她。”苏苏说:“也对,十个女人九个傻,该哄还得哄着点儿。子丑对你还是蛮好的。前天,她称了粞瓜儿,送我几颗,说这东西,腊月二十三,有几颗糊糊嘴就得了,灶王爷爷还知道吃了几颗?又不能管饱吃。当时我接了她的粞瓜儿,心里还说这女人还是挺不错哩。高福,听我的,差不多就行了,多大一点事儿啊!都腊月二十四了,你俩还要怄到啥时候,怄到大年初一啊?”高福一怔:“咋,都腊月二十四了?”苏苏说:“可不是,紧说慢说,好过歹过,又一年过去了。”高福看看苏苏,看看屋外一棵一棵“儿儿”吸雪水的梨树,再看看灰白中透着些亮的天气,说:“再拢拢你的头发,还有几绺没拢好。”苏苏就又拢头发,抿着嘴儿,看着高福笑,笑得很好看。她站在地上,就像摇着一株水仙花。高福也笑了,但心里盘算着老主任金明卖梨树地的事儿。心里就骂金明,咋能把人们吃饭的地都想卖了呢?这事非和他扯个明白不行。对了,修学校,修水利的项目资金还得抓紧时间跑,自己的梨款还得从福全手里结算回来……事儿还真堆得满满的。苏苏别好了发卡,屈腿在那块脏兮兮的玻璃前侧了侧脸,照了照。高福把两只脚蹬在炉沿上,说:“我还真的以为外面的梨花开了呢。”苏苏低了头,扯扯衣襟,脸上涩涩地说:“梨花早开了,千树万树的。”一扭腰,开门走了。地上一只锅,锅里一团挂面,像泡肿了的虫子,弯弯曲曲,一副委屈的样子。炉子里噼噼啪啪地响,炉盖严实着,响声闷闷的。高福一扔火剪子说:“咱一个男人家,倒叫这婆娘治住了不成!”说着,抬脚往外走。
这两天,虽然他意想不到地被选成村主任,可家里正和女人子丑打冷战,便连家也不回。怕外人笑话,他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到天黑就来这小木棚里过夜。
5
子丑站在街门口张望,看见九叔背着手走过来,就说:“九叔,你干吗去?”九叔说:“呃,人呀,走了背字儿,喝凉水都塞牙。不成器的秋根又喝上了。”子丑说:“借酒浇愁嘛,苏苏不在啊?快进屋喝口热水。”九叔说:“啊,没瞧见……你干啥呢,大雪地里头站着?”子丑说:“我买了金明的一副羊下水,想把它们收拾干净。”九叔说:“金明没把全村的人都卖了就烧高香了。他杀羊做甚?”子丑说:“替他女人赎罪。”九叔说:“我看是他遭孽了。咋,高福不在?”子丑苦笑着说:“九叔啊,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这两天啊,高福跟我怄气了,搬到梨树地棚里住了。”九叔吃了一惊:“咋,有这事儿?”子丑点点头。九叔说:“大侄媳,我跟你说,两口子吵架,床头闹架,床尾和。有多大的仇恨哩,非得弄得牛屁股朝东,马尾巴朝西的。都几天了?”子丑说:“也不知怎么了,自打进了腊月,高福就没给过我好脸色。过了腊八,还跟我干了一仗。你看,我身上的黑青紫块儿还没消哩。”说着,撩起衣袖要九叔看。九叔看见子丑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倒抽了一口凉气。子丑放下衣袖说:“九叔,您老人家看看,就要过年了,哪家不是和和气气的,你说这高福是咋啦?九叔,我不跟他计较,文兴也快回来了,我不为他,还为两个孩子哩,该准备甚还得准备。这下水,他不做,我做。水已经烧好了,一大锅,我又不是娇气老婆,啥活儿干不了?他迟早要回来的。”九叔回头瞅瞅,四下无人,便说:“子丑,隔墙有耳,高福刚选上村主任,你可要给他遮羞哩!他打你是不对,是畜牲,可你们吵架分居的事,千万别传出去。这事要传出去,对他的名声可不好听哩。”子丑压低了声说:“我知道,我肚大着哩。他的脸,以前是俺的脸,现在他是全村人的脸。俺得给他护着,粉着;他的丑,俺得给他掩着,藏着,掖着,捂着。这些事儿就对九叔说说,行不?”九叔苦笑一丝:“你一个女人家,哪能做了那活儿!走,让我看看去。”
雪停了,天灰白灰白的,太阳快要露头的样子。子丑家院子西墙底下,一个盘起的大灶,火苗翻腾,一口大锅直冒热气。九叔说:“这灶盘得还行,呃。”子丑说:“九叔是个玻璃人,干啥啥都行,这灶好着哩。”子丑的脸又红了些,龇了龇嘴,黄板门牙全露出来了,头上罩的绿格子头巾松了些,伸出两只又短又粗的胳膊往脑后压压,往紧里箍箍。子丑给九叔端来热水,让九叔喝了。嗝让热水化解了,九叔放了一连串的响屁。放屁的时候,九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子丑,子丑倒没理会。九叔放了心,又响响地放了一个。子丑说:“腊月里的活儿多,这灶用得上,洗涮热水,烫毛卤肉,炸丸子烧肉,省得在屋里烟熏火燎的。”九叔笑笑,站在灶边,乍着两只手烤火,说:“子丑,过日子,你是把好手。”子丑笑笑,紧着步子,把一堆下水提了出来,虚虚实实半蛇皮袋子,放在炉灶边说:“九叔,你看这就是。”九叔咬了根纸烟,扯开蛇皮袋子看。子丑又撒开两条又粗又短的腿,奔了西南墙下的猪圈去,老母猪就这两天生产,子丑不得不多加操心。子丑扒在圈边,见母猪很安静,心也就放下了。几只鸡寻寻觅觅,子丑捉了一只母鸡,两个指头抠进鸡屁眼里,揣有没有蛋。母鸡咯咯叫着,心生不满,扑腾着,鸡毛落了一地。子丑抓了一把扫帚,在灶边扫出一片空地来,说:“九叔,委屈你了,再围着火炉也怪手冷的,是吧?”九叔笑笑:“咱这手,还怕冷?”叫子丑找来块塑料布,铺在地上,把一副羊下水倒出来。九叔说:“先烫毛,还是先捋肠子?”子丑说:“随你。”抡圆了扫帚,三下两下就扫了半院的雪,脸更红了,拄了扫帚说:“九叔,要不,你还是先烫毛吧?芽万一你有事撂下了,捋肠子的事,我也能凑合着做。”九叔说:“行。”拾起羊头,扳着上下左右地看,坐在子丑给搬来的凳子上,烟呛了喉咙,粗粗地咳嗽了几声,掐灭了烟。子丑已经把全院的雪扫成几堆,把街门口也扫出一大片。老母猪醒了,见了她哼哼地叫,讨好地甩甩耳朵,以为要给它加餐哩。看看女主人无意,又慵懒地卧倒,肚皮拖着地,像快临盆的产妇,很笨重很笨重了。鸡们学乖了,蓬松着翅毛,踮步跑开了,有些主动让路的意思,省得让女主人再捉住抠屁眼。九叔说:“先把火箸和烙铁给我红上。”子丑进屋提了一根猪尾巴似的火箸出来,戳在灶眼里。子丑“噔噔噔”走路的姿势和气势,把九叔吓了一跳。九叔心想,这女人,浑身上下除了那两坨子肉,还有两腿间的那道缝缝,能证明是个女人。除此外,哪还有点女人味?怪不得高福老躲着她哩。子丑见九叔看她,黄板门牙一露说:“九叔,其实我这人简单,对高福也没啥奢望,当什么村主任,想都没想过,只要能好好过日子就行!”九叔笑笑:“男人嘛,总得往前冲。”子丑说:“那倒也是。这样说,是我扯他后腿了?”九叔高叫火箸火箸,手里火烧火燎的。子丑从灶眼里抽出火箸来,说:“给,九叔看行不?这几年烧的都是蜂窝煤,这家伙都使不上了。”九叔提在手里掂掂说:“行,就这凑合吧。烙铁哩?”子丑说:“家里没有,得借哩,还不知道谁家有。九叔,你走街窜户的,见谁家有那东西呀?”九叔说:“每年二月二龙抬头祭河神,你金明哥总让我给他处理下水,他家有。”金明包着河口,他当村主任时,顾不上照应,就雇人看管;现在不当了,倒一门心思全在河口上,比他生病的女人都上心。子丑说:“那我借去。”
6
金明家不远,拐个弯儿就到了。门口拴着的大黄狗,见子丑进来,扯了铁链子,急蹿着咬人。子丑吼了一声:“我看你是瞎了眼了,又不是生人,咬甚?”大黄狗就不咬了,尾巴直摇,扑蹿着跟子丑打招呼,致歉意。子丑喊了一声“金明嫂”,径直往上房走去。站在窗台下,扒在窗玻璃上往里看,金明女人躺在床上,子丑进屋,金明女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子丑问:“好点没有?”金明女人失神地摇摇头,说:“越做手术越糟。好不了啦,能出口气就不错了。唉,这个年还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子丑掐了话头,只说要用一用烙铁。金明女人有气无力地说:“烙铁是我妯娌家的,你问她去。”子丑安慰几句出来,进了西屋,金明女人的妯娌大红袍家。一屋子的人,打麻将的打麻将,玩扑克的玩扑克,吵吵嚷嚷,吆三喝四,烟蒸雾绕的。大红袍家常年聚众放赌,每赌一局抽取一定的费用,也叫头儿,也叫场子费。大红袍见有利可图,干脆把地租给了高福俩口子,做起了这营生。屋子里,有人见子丑进来,戳戳点点,怪异地笑。子丑眯着眼睛瞅了半天,在人围子里找着了大红袍,说要借烙铁使使。大红袍正坐在麻将场上,头也没抬,说:“子丑,是不是要收拾下水呀?”子丑说:“是哩。嫂子,你家人气旺哩。”大红袍说:“哪天不来几拨子人?这大雪天的,又没个事儿去做,凑在一块儿,热闹热闹。”
大红袍又摸又碰,胡了。她一推麻将站起来,起身看看已经走出街门的子丑,捅捅身边的柴胡说:“柴胡柴胡,你刚才说甚哩?”柴胡的脸红了,掏出烟来,扔给德富一支,德富是他的老板,他给德富送土炼油。德富说:“柴胡,你刚才说是说了,可大家都没当一回事,这子丑一来,才觉得真是那回事了。”众人哄笑。这一笑,给柴胡鼓了劲儿,柴胡说:“刚才啊,我到村外拉牛草,雪地里一个人都没有,白茫茫一片。就见一个女人从高福的梨棚里走出来,高一脚低一脚,我心里还说,咦,这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身材儿可好看哩。咋不见来,只瞅得回呀?我就放下平车,顺着脚印看了看,是从高福的梨棚里出来的。”“谁?”大红袍问,一张麻将牌在手心里揣了好久。柴胡说:“……我瞅着是秋根的女人苏苏。”德富有些警觉地说:“你没有看错吧?”柴胡说:“不会的,我明明看见她一边走一边还摸着头发,又一边扯衣襟儿,四下里瞅了又瞅,慌里慌张的,小脸儿红朴朴的,像上了姻脂。”大红袍说:“她就没瞅见你吗?芽”柴胡说:“我不是瘦嘛,一猫腰就滚在渠里,她还能瞅见我?芽”“你真的看清了?”“是她,没错儿,没错儿,那个腰身儿,那个走路的模样,一准是她。”大红袍说:“苏苏以前可爱上这场子哩,现在为何像鼠见了猫直躲?”德富说:“那是他男人遭了假酒案,厂子倒塌了,家道败了,没钱上这种地方来了。她是那种享惯了福的人,脸面上哪受得了?”大红袍说:“谁说人家败了,不是还有苏苏做生意吗?比我这个捏头儿还能挣哩。”德富说:“嗤,她能做啥生意?”大红袍又胡了,把牌一推说:“卖水嘛!”众人哄笑着,收了摊子,散了。
子丑提了烙铁,走到街门口,提起烙铁晃了晃,把儿扑嗵一声掉了下来。子丑拾了把儿想,这可别赖在我手里呀,大红袍的嘴又不饶人。不行,我得告给大红袍,把她家的这个烂家什样儿指给她瞅,顺便告她一两天就给她结算土地租金。于是,又三步两步返回来,站在门口正要进屋,忽听里面说到高福和苏苏,就一声不吭地听了下去……和着寒风,柴胡的话全灌进了子丑耳朵里。霎时间,子丑浑身的血液凝固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脑子里全是一迭连声的金钟鼓鸣。子丑机械地捏了把儿,使劲儿套在烙铁上,在街门口的石头上了几下,看看已经好了,又狠狠地了几下,好像要把谁砸死戳穿。
7
子丑院子里。兴许是闻到油腥味儿,两只连蛋狗一面做着好事,一面还想享享口福,围着九叔转。九叔气不过,说:“老子打了多少年光棍,也没你们这么滋润过。”操起墙根下的一把铁锹,朝公狗劈头打去。公狗怕挨打,一缩脖子,往外就跑,拖得母狗吱吱乱叫。两只狗明明知道油腥子很难沾上边儿,却还是不死心,在子丑家门口打转转,狗肚子一缩一缩的。
子丑走到十字路口,远远看见两只连蛋狗,你东我西,在自家门口乱叫,心里就来气,弯腰想寻一块砖头砸它们,可都被雪埋了,转了几个圈子,也找不着个砖头,差点把手里的烙铁扔出去。本想把烙铁送给九叔,可想着柴胡的话,脚已经迈向梨树那边的路了。脚下“咯吱吱,咯吱吱”乱响,没有一点点章法。看看雪地上一长串好看的脚印,子丑的脚下和心里更没了章法。心一会儿悬上,忽忽悠悠乱窜,一会儿悬下,“咚咚”地跳个没完。子丑吐着长长的粗气,来到自家梨树地头的木棚里,门已上了锁,透过玻璃看,雾呵呵的,啥也看不清。子丑像发疯的母狗,急得浑身膨胀,却无计可施,便弯了腰一路看来。除了自己刚留下的脚印,还有一大一小两串脚印,小一点的朝东向村里去了,大一点的从木棚的另一侧绕过去,朝西去了。子丑心里纳闷,咦,这俩狗日的还玩迷魂阵?大天白日的,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心里有鬼,跑哪去了?这个高福,好几天了,怪不得能憋住,原来是在外头打野食。子丑沿着高福的脚印,在地头走了两步,脚印停住了。不远处的雪地上有一个黄黄的尿窟窿,子丑一阵恶心,心想有本事的,怎么没尿那骚货肚子里?咬咬牙,瞄了一眼梨树地,顺了高福的脚印就往村里走,没走几步,路上的足迹就杂乱起来,有车辙印,还有车上拉着秸秆一类的东西,扫过雪地留下的痕迹。子丑像弹簧一样,提着气,绷了劲,提了烙铁往回走。
进了院门,九叔见子丑脸色不好,手里捋着肠子,问她说借个烙铁,像是赶了一趟集。子丑说倒是想赶了,可没赶上,没那个眼福。又问高福回来过没有?九叔说:“没回来。他要回来,我倒好了,可以下班了。”子丑说:“他确实是上班了,可这会儿已经下班了。”九叔说:“子丑子丑,你没事吧,怎么说话音儿不对?来,拿个脸盆来。”子丑打了几个气嗝,“噔噔噔”进屋拿了脸盆出来,浑身的肉一咕涌一咕涌的。九叔已经把肠子捋、刮、捅,过了一遍;入盆的时候,再捋,再漂,再捅,然后撒上碱面子,要子丑舀半盆凉水,拔在那儿,将污腥油腻褪尽。太阳红了一会儿脸,又拉下脸罩,浮浮地挂在天边。子丑找个凳子,坐在九叔一边。九叔抽出烧红的烙铁,燎羊头、羊蹄子上的毛,青烟一股一股往上蹿,一阵阵的焦臭味儿,满心满肺地乱钻。子丑真后悔买了这样一副羊下水。子丑两只手夹在两腿间,眼睛在院子里搜寻,看见什么都伤心,说:“九叔,你说,我每天折腾来折腾去有什么意思啊?我这是为谁闹活哩?自己做不了的活儿,还把你拖上,享受的人还不知做甚哩。九叔,你说这日子有什么意思?”九叔说:“咋啦?你这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你们刚成亲那会儿,家徒四壁,要啥没啥,还记得不?”子丑说:“哪能忘了呢!正因为家徒四壁,我娘才想着要跟高福家换亲哩,他妹子嫁给我哥,我嫁给高福。他家穷,我家更穷,我和他妹妹,一人挎个小包袱,里面包了两件旧衣服,各自走出家门,步行到对方家,就算是把自己嫁了。我的小姑子成了我哥的媳妇,我给高福家顶了门户,生儿育女。九叔,那可真是家徒四壁啊!新婚之夜,破炕上只有一领席子,高福把他祖上留下的一件羊皮袄,垫在我身子底下,怕我硌得疼,又怕扎上刺。”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九叔把另一半羊头翻过来说:“我知道高福穷,至于晚上铺没铺羊皮袄,我就不知道了。”九叔想把子丑逗笑,可子丑就是笑不起来,抹一把泪说:“穷,我不怕。临嫁前,我娘就说了,说子丑啊,你跟你男人好好过,要不,你嫂子也会飞的,咱家也会断香火的。穷不怕,男人是搂柴的耙耙,女人是捆柴的腰腰,只要穷得有志气,两颗心往一块儿使劲,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九叔,自打进了高家的门,我可是睁了心眼眼,一心跟高福过日子啊。”九叔说:“这,地球人都知道,子丑是把过家的好手。”子丑说:“我开怀早,进门第二年,就给高福生了文兴,把高福喜的,一到晚上就搂着我说亲热话。五六年头上,又翻修了房子。过了几年,又添了雯雯……”九叔说:“可不就儿女成双了嘛!”子丑说:“有娘的教导,说房子是人的脸面,活的时候是住处,死了是棺材,总想要高福往人前活,我是既勒紧裤带攒钱,又给他打气,把房子推倒了全部翻修,换成了钢筋水泥的。高福也争气,前两年又承包了梨园,收成马马虎虎,还说得过去。原指望能快些富裕起来,不成想,去年是旱灾,今年是雪灾,你说咱农民想过个好日子,咋这么难呀?”九叔放下手里的活儿,浑身上下摸起烟来。子丑又抹了一把泪说:“瞧我,尽说闲话了,倒忘了给九叔点烟倒茶了。”站起来,晃晃先前倒的茶,已经凉了,又重新倒上说,“回屋歇会儿吧,抽根烟,喝杯茶,这些活儿不急。”九叔说:“不啦,不啦,缓口气,这活就完了。”子丑把烟给点上,九叔重重地抽了一口,“咝儿咝儿”地咂嘴。九叔说:“这好日子才开个头儿。”子丑说:“这日子是会好起来的,可我心里这结,啥时候才能解开呢?”便捂着脸哭了起来。九叔问:“是不是高福做了甚对不住你的事?芽看到了,还是听到了?”子丑咬着牙摇摇头,把泪蛋蛋摔成八瓣儿。九叔默默地抽着烟,站起来,在院子里走动,看看猪窝,猪们乍起耳朵听听,是不是主人招呼它们吃午餐;瞅瞅鸡窝,鸡们也眨眼看他;又抬起头,看看一排正房,东边一溜过庭走廊,哪儿都亮堂堂的,收拾得井井有条。九叔叹了口气,重又回到灶边,拾掇起羊蹄子。灶上大锅里的水已经“吱吱”响开了,是子丑新换的一茬水。看九叔不说话,子丑一肚子歉意,说:“家丑不可外扬哩。九叔,女人洗衣做饭,喂猪打狗,擦泥捣炭,生儿育女,辛辛苦苦,就为帮男人撑一片天地,就为这个家。可就这样,还是拴不住男人的心。”九叔说:“男人的心,不是想拴就能拴住的。耐心些,他走不远的,没准儿几天就回来了。子丑啊,你给高福留条回家的路,心有多宽路就有多宽哩,男人总归是要回家的。”九叔烫好了羊蹄子,洗净泡得发白的手,就要回去。子丑十分挽留,说:“九叔,你这就见外了,吃了午饭再走,你就一个人,一人饱了全饱了。下午再给我卤下水吧?”九叔拍拍子丑说:“不啦,帮个忙还矫情,要你谢哩,那九叔成啥人哩?这卤下水呀,还是让高福卤吧?不过卤的时候,调料可得放全了,八角,茴香,辣椒,花椒,料酒,姜,葱,盐,酱,醋,啥味儿缺了都不香,过日子就像这卤下水——不不不,卤下水就是过日子。子丑啊,等高福回来,你俩口子调吧,味儿丰富着哩。”九叔执意要走,子丑只好送到门口,然后转身回屋,“腾”地倒在炕上掩面痛哭。
8
苏苏不敢逗留,从高福的梨棚里出来,心里一阵阵狂跳,野地里的冷风吹来,心尖儿还颤抖。说实话,她恋高福,粘高福,喜欢高福,是因为自己丈夫秋根身上没高福那股子横劲儿、闯劲儿、韧劲儿、钻劲儿,更少了高福骨子里那份风情。这种风情深深吸引了她。可自打高福被选上村主任,这种风情带给她的感觉淡了、浅了、冷了、乏了,而且她还听到不少闲话。她苏苏不是攀高枝的人,她骨子里藏着孤傲。她知道自己长得娇俏了些,却生在农村,谣谤自然多,一赌气嫁给秋根,现在想来是个错。她恋高福,与其说是对秋根的不满和报复,莫如说是填补了自己的情感空白。
这时已近中午,有人家已经锅碗瓢盆交响开了。有人家,则忙这忙那,吃饭错开了时分,没了规律,活儿紧着干完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苏苏踏进家门,脚步拿捏得相当轻软。她和高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轻车熟路,可毕竟心里发虚。轻挑起棉帘子进去,秋根已经倒在炕桌边了,打着呼噜,酒瓶子在地上碎成了一堆。苏苏长长地吐口气,有些轻蔑地说:“自己做的酒,卖给人家,人家再兑了水,自己喝,不等于自己尿了自己喝吗?没出息的东西!”苏苏这样骂秋根,是想找回自己心里的踏实。
秋根前妻的女儿彩兰回来了,苏苏故意抬高嗓子说:“你爹喝成这样,你也不管管,那么大姑娘了,疯跑啥?”彩兰利嘴,也不示弱:“我娘咋死的,还不是被你气死的?”彩兰刚才碰到了柴胡,柴胡为讨好彩兰,就悄悄把苏苏从高福梨棚里出来的事告诉了她。彩兰留了个心眼儿,也不急着回家,就在巷口瞅着苏苏,见苏苏买了东西回家,前脚进门,她后脚就跟进来了。苏苏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和彩兰说话,白招气,便矮矮气势,不吭声了,拿了笤帚扫碎玻璃。扫到彩兰脚下,彩兰一下子就踩住了苏苏的笤帚,苏苏往出抽,彩兰站着不动。苏苏说:“你娘死,跟我有什么关系?要知道,你娘是得癌症死的。”彩兰说:“要是你不跟我爹好,我娘能得了癌症吗?”彩兰的眼泪下来了。苏苏说:“你爹的厂子倒塌了,俺还心里堵气哩。”彩兰声泪俱下,使劲儿摇秋根:“爹,你快看看你给我娶的这个后娘。”苏苏一指柜子说:“呶,那儿有醒酒茶,给他倒点,你叫醒了,省得我叫他。”彩兰不动,只管抱了秋根哭。秋根睡了半天,经彩兰一折腾,酒醒了一半,睁开眼说:“哭啥?老子还没死!”彩兰便止住哭,鼻子一抽一抽的。苏苏扫完了地,走过来看看秋根:“你醒了?我做饭去。”“站住,你刚才上哪儿去了?你和谁在一起,到底干了些啥?当着我爹的面说清楚!”彩兰坐在炕上,一只手搭在秋根的胸口,不依不饶。秋根欠起身子说:“你这孩子,怎么没大没小的,平时我是咋跟你说的?她是你的娘。”彩兰说:“后娘!”秋根说:“后娘也是娘!”彩兰说:“我没她这样的后娘!爹,你到底怎么了,酒坊倒塌了,你的心是不是也死了?”秋根扬起一只手,看着彩兰委曲的样子,又慢慢放下了。彩兰原以为秋根会护着她,没想到遭了训斥,收住的眼泪便又下来了,眼睛里喷着愤怒。苏苏说:“她再大,也是个孩子,别跟她计较。彩兰,你也大了,说话别没轻没重的,你爹心里不好受,咱们别惹他生气。快过年了,大家都消停些,省得霉气加重,来年也不得翻身。”秋根坐起来,说嘴干得不行,要水喝。苏苏进了南房,舀了面,提了一棵白菜出来,进了屋。从彩兰的眼神里,苏苏知道,彩兰在秋根面前已经说了什么。苏苏心里笑彩兰到底年轻,心里有什么,脸上就写着什么,于是更加从容,和她的面,切她的菜,剥她的葱。
9
高福等苏苏走了以后,坐在炉边,想起前几天去县里跑修学校和水利的项目资金,才知道自己对官场的跑、送、吃、喝、应酬等诸多事,真的不懂,人际关系贫乏得厉害。他有些犯难:退下来,招人笑话;做下去,又何其艰难!不想罢了,一想就叫他沮丧。理理思绪,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走吧,到别处??,然后回家算了,两口子吵架,能吵得清个啥?再说,子丑也挺不容易的,家里的活儿全做了。高福锁了门,大步向村里走去。先到了金明家,金明女人病歪歪躺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金明在河口上。高福瞟一眼吵吵闹闹的大红袍家,抬脚走了。本想回家,猛想起福全说过,腊月二十四梨款就回来了,让他去取。高福骂自己蠢透了,刚才还放在脑边,一会儿就丢在脑后,都是苏苏给搅的。高福拐进了福全家,福全正戴着眼镜拨拉算盘,见高福进来,就说:“高主任,取款来了吧?”高福笑笑,侧坐在炕边。福全说:“你呀,无事不登门。梨款前两天就回来了,知道你当上主任了,就是忙,我还想着要给你送去呢。”高福说:“我不是不敢催你嘛?”福全说:“回是回来了,是转账支票,不过用不着急,一会儿咱哥俩好好喝两盅。”福全又噼里啪啦打了一通,说终于结完账了,快过年了,该利索的,都给大家伙儿利索了。高福说:“是哩,是哩。福全哥,你可真能行,大队小队你做了一辈子会计,农业社散了,土地承包了,你又做起了经纪人。”福全说:“还有你想不到的哩,你看这是什么?”福全指指桌上的一沓书。高福拿起来看,一本是《走遍美国》,一本是《商业英语术语》,他吃惊不小,说:“你还学外语?真能行啊!”福全说:“你学,你也行。”高福说:“我可没那本事。”福全说:“不行,得慢慢地学。这不,媳妇是教外语的,我先跟她学。”福全女人进来说:“高福也不是外人,老头子,你说你整天和儿媳妇磨磨叽叽的,叫人看见了多丢人。”福全说:“糊脑子,你晓得个啥,那是在请教人家,问你你懂?”福全女人说:“我不懂!”福全说:“你不懂就别瞎吵吵,无事生非,做点有用的事儿吧。炒几个菜,我和高福兄弟好好喝两盅。”女人不再说什么,系围裙忙开了。福全收了账簿、算盘、英语书,把炕桌往中央移了移,招呼高福上炕。高福也不见外,脱鞋上炕,盘腿坐下,端起福全递过来的茶,呷了一口说:“咋,今年的梨走得可以吧?”福全说:“价格倒是可以,就是人家嫌咱们的梨个头太大,不合标准,这样剔除得不少,等级起不来。再一个就目前看,酥梨的市场好,可咱们酥梨种少了,雪花梨种多了。”高福说:“不行的话,咱们明年就换种,砍一部分雪花梨,补种一批优质酥梨。”福全说:“弄不好,只能这样。”高福说:“唉,刚开头那几年,不结梨,愁;挂果了,收成也可以,也愁。愁啥?愁市场,愁卖不出去,愁卖不出个好价钱。现在好了,有了你这根线,能替大伙儿解一下愁了。”福全说:“你说的没错儿,那儿的需求量可大了,都出口,就是再有咱们这样的几十个村,也怕供不上哩。所以,我就想啊,能不能把邻村的梨农也联系起来,走咱这条线儿,产生几个地地道道的经纪人。”高福说:“咋不行?芽咱们得对外宣传哪,村委负主要责任。这是好事儿,多少人盼不得哩。”福全的女人一阵蒸、炖、炸、炒,菜已经布上了。高福头上早早秃了顶,瓦亮瓦亮的,喝了酒,更像灯泡似的,不停地摸着后脑勺。福全的女人说起大红袍的男人在外面打工还没有回来,福全说:“农民抛开土地,出去打工,背井离乡,明面上看,能挣几个现钱,依我看哪,也不是个长久之事,还是种地好啊,地能生金。高福,你细品品,上头的政策,是不是就是朝这个方向指导的?为啥免土地税啊?很明显,你说是不是?”高福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送进口里说:“是,我也看出苗头来了。这社会,不好好做人不行,不好好找出路不行,不好好依靠土地生金不行。所以我说,咱们村的耕地谁也不能动邪心思,百金不换,只要我高福还在这个任上。”金明跟镇上换地的事儿,福全也听说了一些,这时候,他一击桌子说:“高主任啊,有你这句话,人们心里就踏实了。”高福有些激动,说:“你看看咱们这一片酒坊有多少,酒里兑水,水里勾兑酒精,坑谁呀?谁是傻子?坑这个坑那个,骗这家骗那家,可坑来坑去,骗来骗去,最终还是坑骗了自己。”
酒喝得差不多了,福全起身打开炕柜,取出一只黑皮包,抽出一张支票,交待高福说:“高福,这是你的梨款子,一共两万三,你自己办理去吧。”高福接过支票,眯着眼看了半天说:“哥,你也提成些吧,兄弟还能让你白操一回心?”福全说:“该抽的手续费,我都抽了。不瞒你说,不是哥要挣你们的,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得打点呢,打点就得花钱,你们也能理解。这些都是净扣的,是你们一年的收成,快收起,快收起!”高福千恩万谢,下炕蹬鞋,出了福全家的门。
10
高福正要去镇上的信用社,邻村的村主任给高福打来电话,说是一起去县上看看项目资金有没有头绪。高福当下就风风火火地赶到县里,但要找的领导不在。第二天,高福他们又去了,领导在倒是在,就是冷淡得很,给烟不抽,请吃饭也不吃。好说歹说,高福掏腰包请领导吃了顿饭。饭桌上,高福自忖自家没有高明的公关手段,就只好喝酒。一顿饭,喝了两瓶半老白干,结果又吐又泄又哭又笑,那领导见他实在,终于在项目资金上松了口。回来时,高福脸上挂着笑,眼里淌着泪,醉成了一堆泥。
缓了好几天,高福到镇上信用社时,秋根已经被信用社主任老张叫到了储柜前。老张说:“秋根啊,你看,你也是我们的老客户了,信用社靠什么活,你很清楚。这一次,你走了背运,我们也很同情,但人情是人情,还贷是还贷,两码事。也不要怪我老张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你说吧,你的贷款啥时候能还上?”见秋根半天不说话,老张便催促:“你倒是说话呀?”秋根耐不过开了口:“老张,我问你,我们村德富的贷款还了没有?”老张说:“你说你的事就行了,管人家的干吗?”秋根瞪起眼睛说:“你说,到底还上了没有?”老张压低了声音说:“没有。”秋根说:“同样是还贷,为什么你只催我,不催他?”老张说:“他的土炼油不是正运转着吗?”秋根说:“你是不是见我的酒坊倒塌了,就催我还贷?你是狗眼看人低,还是落井下石啊?”老张说:“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们也得活呀,尽弄些呆账死账,一帮子人咋活呀?”秋根说:“你知不知道,土炼油上头管制最紧,这两天就要取缔了?等德富的炉子,有朝一日叫铲车铲了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像催我一样催他呀?”老张说:“那当然,信贷政策对谁都一样。”秋根说:“是吗?”见秋根要硬来,老张就翻起眼皮说:“秋根,你别自己倒了霉,还不起贷款,就像疯狗一样,四处乱咬。德富发横财了,赚大了,就是炉子被推倒了,抠个指甲缝,也能还得起贷款。而你呢,钱都给那些推牌九的挣了吧?这些我们都不管,而且也管不着,你卖什么屁眼,只要能把贷款还上就行。你偷人,抢人,叫老婆卖×,我们也管不着,只要能还上贷款就行。”秋根一把抓住老张的领口,挥上去就是一拳。老张的鼻血立刻像虫子一样爬下来,老张捂了鼻子说:“你凭什么打人?”秋根说:“打的就是你,你狗眼看人低,你势利眼,你侮辱人,你收受贿赂,看见我办厂红红火火的时候,你舔我的屁股,要我贷你的款,说是经济不能不循环,信用社必须为乡镇企业服务。现在倒好,我的厂子倒塌了,你就变成催命鬼了,连几天也不宽限!你要是真正扶持乡镇企业的话,这个时候,你应该再贷给我一笔款子,让我再运转起来。”老张一听,急眼了,柜台上的几个储蓄员也嗤鼻而笑。老张说:“照你这么说,我还应该再贷给你款,让你再做假酒去,再喝坏人?我再宽限你几天,到时候还不上,你可别怪我们不客气。”老张一下子变得声色俱厉,连眉毛都站起来了,鼻血满脸,像个判官。秋根干脆坐在营业厅的椅子上,说:“哟,你翻脸咋翻得这样快啊?告诉你吧,我这次来,就没想着回去。”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这是一包老鼠药,你要是再敢催我一下,我就把它喝下去,我遗嘱也写好了,就说是被你逼死的。”老张一听急了:“你要咋地?”这时候,高福进来了,老张脸上带着哭笑不得的笑,捂着脸,冲高福点点头。秋根瞟一眼高福,转头对老张说:“德富啥时候还,我也啥时候还,不就几个利息吗?尿泡打人,臊谁哩!”老张心想,真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事儿全让我遇上了。遂放下秋根,到里间洗了鼻血,出来堆了笑脸,走到高福面前说:“高主任是存哪,还是取哪?”高福说:“先把账转了,再续存。”老张笑吟吟地说:“行行行,请到那边办手续。”到转账窗口,高福掏出支票。老张又思谋着什么,蹭到秋根面前,给他倒了水,说:“秋根,别急,看在多年交情的份儿上,我再给你缓几天,行不行?可你也得替我想想,这年关了要结账,你能不能先凑上,先还了,等账结了,你再贷出来?”秋根说:“那么多钱,你让我到哪儿挪腾去?”老张拿眼瞅瞅高福,高福正低头填存款单。秋根立刻明白了老张的意思,站起来说:“球,他挣的钱迟早要流到我布袋袋里。”说罢大步走了,走了两步又返身回来,收起那包老鼠药,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张。老张一时间目瞪口呆。高福办完了手续,把那笔款子存了个一年期。老张脸上浮着笑,走过来说:“办了?”高福说:“办了。主任哪,你这儿的办事效率提高了。”老张说:“改进嘛。高福同志,这二年,种梨树发了啊?”高福说:“一般一般。秋根哩?”老张说:“走了。”高福说:“进门时,还见你们谈得热乎哩,一转眼就走了,我也走哩。”老张紧送到门,热热地说:“欢迎常来储蓄,你们的日子好了,我们的日子也就好了。”高福说:“主任的服务态度就是好,常想着我们农民。”老张把高福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你找秋根有事?”高福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他说说种梨树的事。看他能不能把酒坊的事先搁一搁,集中精力搞种植。”
老张的脸沉下来了。
11
天阴阴的,彩兰从家里出来,没走两步,就碰见柴胡。柴胡老远就打招呼:“彩兰彩兰,你做甚去哩?”彩兰也不搭话,眼睛红红的。柴胡急走了过来,见彩兰不语,就说:“咋,和苏苏后妈吵架了?干仗了?我就说嘛,不告诉你吧,你硬逼着我说。现在好了,你受了气吧?芽”彩兰说:“去去去,滚一边儿去,嚼舌头老婆!”柴胡见彩兰噘了嘴,脸上马上松了些说:“对对对,我是嚼舌头老婆,行了吧?你可别往心里去,就当我啥都没看见,就当我啥都没说。你大人大量,就当我放了个屁,成不成?”彩兰说:“你滚远点,别让我再看见你!”柴胡说:“咋,你就这么不喜欢我?我可喜欢你哩,做梦都梦见娶你哩。”
彩兰甩开柴胡,来到村外的目爷庙前,站在庙廊下,东张西望,来来回回地走,显然是在等人。不一会儿,一个矮墩墩的身影,身上挂着大包小包,吃力地走了过来。彩兰迎上去,喊了声“文兴”。文兴一看是彩兰,说:“你咋又在这儿接我哩,这么冷的天?”彩兰羞羞地看着文兴说:“天冷才见心暖嘛,你学得怎样?”文兴说:“农业技术,果树栽培,嫁接管理,技术多着哩,学起来空虚,用起来可能就有些意思了。”彩兰说:“看起来,你爹娘把你送出去学这个,还是想让你做继承人哩。”文兴说:“这不能怪他们,谁让我没有好好学习,扑不进大学的门槛儿,如今也只能学个技工了。”彩兰说:“你看你爹长得矮,一肚子心哩。”文兴说:“这话说的,我可不喜欢这棒槌身子,到了我这一代,得改良品种哩。爹秃秃一个,娘秃秃一窝,挑选优良品种,势在必行哩。”彩兰说:“你看我是不是优良品种的他娘哩?”文兴看她的个头,比半年前又高了一大截,半笑不笑的,提了包就走。彩兰抢了一个包,走在前面,累得直喘气。文兴便上来要包?押“本来力气小,还要逞能!来,还是给我吧。”彩兰不给,直奔庙前来,说?押“文兴,咱们在这儿歇会儿再走吧,反正天还早着哩。”文兴说:“早甚哩,天短短儿的,一会儿就黑了,我得赶紧回去,向我娘报到,要不她会着急。”彩兰坚持要歇,死拖活拽,把文兴的包拖上了台阶。文兴拗不过,也只好上了台阶,扶了彩兰一把,把包提到了庙门前。文兴说:“这儿破破烂烂的,有啥好歇的?还是快回吧。”彩兰放下包,一下子把他拉进了庙里,勾住他的脖子,嘴唇直往上凑。文兴急了,说:“包包,包包……”彩兰说:“……没人偷你的。”嘴已经贴上来了,文兴一扭脸,嘴贴到了彩兰的胸前,彩兰急了,把他的脸扳过来。终于,滚烫的嘴唇粘在了一起。两人的呼吸开始笨重起来,彩兰呻吟着说:“文兴哥,你快回来……娶……娶……”文兴也受了刺激,抖了两只手把彩兰搂得更紧了……
秋根从信用社出来,急急往回走,他没走原路,怕碰上高福,就走了一条绕远的路。路过目爷庙,秋根走到庙前,看雪地上的脚印杂沓,门口又放着一个大包,想是哪个流浪汉在这儿歇脚。秋根站住,侧耳一听,隐隐有人的呻吟声,就蹑手蹑脚上了台阶,爬在门上一看,心里大叫,我他妈的老天爷啊,怎么看着像彩兰?只见彩兰正被一个后生搂着亲嘴,那后生好像是高福的儿子文兴。彩兰的两只手一会儿在空中乱抓,一会儿在那后生的身上乱摸。后生的脚踮着,腰弓着,胯使劲儿往彩兰身上凑,往彩兰身上顶。彩兰也不躲,反倒迎合着,舒服得直哼哼。秋根的血直冲脑门,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从台阶上下来,咬牙切齿地说:“张家的女人全让高家的男人摸到手了。”他三步两步赶回家,苏苏正躺在炕上,盖着一条毛毯睡觉。
秋根“嗖”地一下把毛毯揭了,蹬鞋上炕,就扒苏苏的衣服。苏苏本来也没睡紧,只是眯了眼,东想西想的。秋根粗暴地去吻苏苏。秋根说:“你在外做下丢人的事,当我不知道?”见苏苏不吭声,秋根手下的揉捏劲儿就更大。苏苏咬了牙,一字一板地说:“是,我跟高福好,是因为他比你有心计,什么都能做出个道道来。你又高又大,可是个臭皮囊。”秋根一听,火了,“腾”地跪起来,拽了苏苏的头发,硬把苏苏的头往裆里摁,嘴里说着:“那是因为你从来就没爱过老子,没在老子身上下过功夫。你要用心爱了老子,在老子身上下了功夫,老子就不会比高福差!”苏苏被摁得唔唔直叫:“……恶心,牲口,不是人养的……”苏苏越骂,秋根手下的劲儿就越大;秋根手下的劲儿越大,苏苏的脖颈就越硬,最后变成了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最后,秋根松开了苏苏,自己趴在炕上呜呜大哭。苏苏起伏着胸脯,披头散发地说:“没出息的东西!”秋根爬起来,一头扎进苏苏的怀里,拱着苏苏的下腹说:“苏苏,我可是从头到脚喜欢你呀。”苏苏说:“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我刚进门,你不抽烟,不喝酒,可自从酒坊倒塌了以后,你烟抽得凶,酒喝得凶,啥事儿都不管。我进门三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就不信,我是个只开花不结果的女人!秋根啊,我心里也苦啊……”
12
高福从信用社回来,心里歉歉的,四下里瞅秋根,可秋根连个影儿都没有。高福心里的歉意就又深了一层。他和苏苏是去年夏天给梨套牛皮纸套的时候热起来的。去年,高福的梨坐果最多,雇佣了两拨女人都戴不过套来。可节令不饶人,高福只好四处找人,街上碰见苏苏,就那么随口一问,苏苏便满口答应,当下换了装束,就跟着他下了地。高福自然感激不尽,干活时免不了一些殷勤。苏苏干活儿特别卖力,抽空儿还和高福打趣两句。苏苏说:“高福啊,你的梨咋授的粉啊,坐了这么多果子?”高福说:“有人工授的,也有自然授的。”苏苏说:“人工咋授啊,麻不麻烦?”高福就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讲,然后憨厚地笑笑。活儿干完以后,高福让子丑给苏苏去送工钱,苏苏说啥也不接收,说乡里乡亲的,帮帮忙哪能收钱,说不定以后会用着高福哩。子丑一听有道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俩口子把苏苏的情记在了心里。秋天梨下树了,苏苏又过来帮忙,得了空,看看没人,苏苏就请教高福:“这梨咋能分辨出雄的和雌的?”高福一时迷迷瞪瞪,不知苏苏啥意思。看看苏苏,正朝他笑,一脸的期待。高福一下恍然大悟,找了两个梨,指着一个说:“这屁眼深的就是雌梨,屁眼浅的就是雄梨。”苏苏又问哪个口感好,高福心里嘀咕,这问题便问到点子上了,可不回答又不好,换个表情说:“雌梨水大,口感细腻,雄梨稍带木性,口感较粗。”说着,摘了一个好梨给苏苏,“你尝尝不就知道了?”看着高福一本正经的样子,苏苏笑弯了腰。高福透过她的前襟子,瞄见两坨子白生生的肉,只觉得眼前一黑,血往上直涌,脸就胀得通红邮。那天苏苏磨蹭到最后,和高福有了第一次。有了第一次也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高福“咯吱咯吱”走在雪地上,眼前跳动的全是苏苏的影子,心里说不清是懊悔,还是舒坦。一会儿觉得,女人就是不该招惹,一上瘾就像狗皮膏药沾在了身上,想甩都甩不掉,想蹭都蹭不掉。可又有哪个男人不想得到异性的青睐?再没出息的男人,也想占尽天下风流。更何况,苏苏这个女人,叫你不犯错误,就觉得对不起自己。一时间,高福的心里塞满了什么,想加快脚步,却又快不起来。夜幕已经落下来,高福决定回家去,向子丑认个错,与子丑和好了,再也不跟她生气,和和气气地过个好年。前几天,从县上回来,醉成那样,真正心疼自己的还是老婆。再说,儿子文兴马上就要回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好好享享天伦之乐。高福走到十字路口,自家的家门就在眼前,苏苏家在不远处。高福蓦然悟道,远嫖近赌,自己犯大忌了,心一下子沉到无边的黑夜里了。这时,柴胡扑踏扑踏过来了,凑在脸上认清他是高福,便着急地说:“叔,你家雯雯在电线杆底下睡着了。”“在哪儿?”高福急忙跟柴胡去找。果然,雯雯蹲在电线杆下,两手抱膝在打瞌睡。高福二话没说,拉开衣服,抱起雯雯,就疾步往回走,边走边说:“这孩子,这么冷的天儿,睡在外头,也不怕伤风感冒!”
高福把雯雯抱回家,子丑正在烧豆腐,屋子里弥漫着油烟味儿。高福把雯雯放在炕上,给脱了鞋,枕上枕头,盖上一张小被子,然后对女人说:“你就只顾忙那些破活儿,也不顾顾孩子!”子丑说:“咋啦?”一笊篱焦黄的豆腐在手里掂来掂去。高福从子丑的口气里,没有听出怨气,就又说:“咋啦?你说咋啦?孩子像个没娘的,睡在外头的电线杆底下。”子丑唬了一跳,赶紧放下笊篱和筷子,走到炕边,摸摸孩子的额头,沉沉的,有些发热。叫两声,也没有反应,再叫两声,还是没有反应。子丑急了:“娃怕是丢魂儿了。”高福说:“丢魂儿了?没听说过,是不是玩得太累了?”子丑说:“不对,我得去找九叔。”说着解下围裙,要高福把锅里的豆腐捞出来控控油,自己出门去找九叔。
找了好几个地方,九叔都不在,子丑心想,没个女人,男人就成了孤魂野鬼,没个收揽了。终于在金明家找见了九叔。金明的女人好像病又加重了一些。九叔吸着旱烟,正和金明商量着什么,隔壁的大红袍家,依然人头攒动,吆三喝四,打着麻将。子丑说:“九叔,你在这儿哪,快去给看看吧,你侄女雯雯迷迷瞪瞪的,像丢了魂儿。”九叔问是甚会儿的事,子丑说刚才。金明说:“这世道是咋啦?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做酒的叫人酒精中毒,你家孩子又丢了魂儿,今年夏天,河里还漂下来一头怪鱼,头上还长着角哩。”九叔说:“天意最深,天机最巧,不要瞎说。”
子丑和九叔从金明家出来,刚拐过巷口,就碰见彩兰和文兴亲亲热热地相跟着,提着大包,拎着小包。柴胡远远地看着,气呼呼地走开了。子丑问:“咋回来这么晚了?”文兴说:“妈,车晚点了。这是咋啦,急急慌慌的?”子丑说:“回去再说,这是九叔。文兴,叫九爷爷。”文兴怯怯地叫了声“九爷爷”。九叔哼了一声,也不搭话,背了手只管往前走。子丑看见彩兰背了包,一晃一晃的,便说:“沉吧?来,我背吧。”彩兰低了头,急着说:“不沉婶,我从同学家过来,正好碰上文兴回来了,就相跟着过来了。”子丑也不多问,撵上九叔,进了家门。雯雯果然烧得厉害,时不时还说胡话。高福手足无措,翻来复去说着一句话:“我孩儿咋啦,我孩儿咋啦?”九叔站在炕前,摸摸雯雯的额头,翻翻眼皮,叫子丑拿只干净碗来,要她舀一下水瓮里的水,不管多少,只能舀一下。子丑伸手舀了一下,没舀着,八担瓮,水快没了。这几天,高福不在家,子丑忙里忙外,顾不得多接水,只管够吃了就是。子丑一时着急,说:“九叔,水到瓮底了,没够着。”高福说:“我来舀吧。”文兴说:“那不简单嘛,外面接一桶回来就行了。”说着,就挽起袖子,提起水桶要去接。九叔摆摆手,叫子丑踩了凳子去舀。子丑踩了个高凳子,半个身子都戳进瓮里了,终于舀出一碗水来。九叔又让取了三支筷子,口里念念有词,筷子拿在手里,在灶台上了,立在碗中。居然奇怪,筷子真的立在碗中的水里了。彩兰和文兴看着,轻轻地“啊”了一声。九叔说:“子丑,雯雯是丢了魂儿了。”高福和子丑惊问:“那咋办?”九叔说:“这样吧,你把孩子的外罩脱下来,卷了夹在腋下,到孩子睡着的地方,把孩子的衣服抖开,把孩子的魂儿抱回来。边抱边说,孩子啊,跟妈回去吧。孩子,跟妈回去吧。这样,孩子的魂儿就回来了。”子丑紧张地点点头,问高福孩子是在哪儿睡着的,高福说:“就在十字路的第二根电线杆底下。九叔,我跟子丑一块儿去吧?”九叔说:“就让子丑一个人去吧。”
子丑走到十字路口第二根电杆下,展了衣服,嘴里颤巍巍地念叨着,抱了几抱,就急忙往回跑。一进门,九叔就让她把外罩给雯雯穿上。不一会儿,雯雯的呼吸均匀了,出了一身汗,脸蛋红朴朴的。九叔说:“没事了,把孩子叫醒吧。”高福、子丑、文兴、彩兰一起趴在炕边,推推,叫叫,叫叫,推推,雯雯睁开了眼说:“娘,我饿了。”子丑的眼泪就下来了,抱起雯雯说:“娘给你做鸡蛋挂面汤。”又指了指高福问,“你看,这是谁?”雯雯说爹,便叫着:“爹你快回来住吧,外面有大灰狼,吃人哩。”听了女儿的话,又看看子丑,高福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浮起一脸的笑,却又僵在了脸上。九叔说:“一个大男人,你看看,做了些啥?”高福伸开两只大手,说:“雯雯,让爹抱抱。”雯雯撒娇地扑到高福怀里,高福一脸的受宠若惊,指着文兴说:“雯啊,这是谁回来了?”雯雯想了想,说“brother”,扑着又要文兴抱。九叔说:“这孩子叫文兴什么?”高福和子丑说:“我们也不知道。”文兴和彩兰说是英语里头的哥哥。高福说:“那一准是福全的儿媳妇教的,她不就在学校里教英语吗?芽”雯雯有些得意地笑了,露出没长齐的门牙。
13
九叔被子丑留下吃饭,吃了两大碗汤面,和高福喝了几盅酒,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嗝一个都没打,走了。临走,拍拍高福的肩膀说:“卤下水的时候,调料一定要放齐放足了。”子丑洗了碗,给文兴倒上洗脚水,要他好好泡泡脚。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高福插口道:“儿子,再过半年,你就毕了业了,就在咱这儿实习吧?”文兴说:“爹,我早就想好了,我回来帮你打理那一片梨园。”高福说:“爹就等你这句话哩。等这个年一过,咱们好好合计合计,怎么才能料理好那一片梨园。”文兴过去睡了,雯雯也睡了,脸儿红红的,睡得很安稳。高福蹬鞋上炕,帮子丑铺褥放被。子丑临睡特意洗了洗下身,要高福也去洗洗,高福说:“我刚才洗过了。”子丑说:“你刚才洗的,是不容易带回病来的地方。现在要你洗的,才是真正需要洗的地方。”高福听出些弦外音,也不还嘴,便跳下炕倒上水,又擦洗了一遍下身。二人睡在被窝里,子丑背向高福。高福轻轻地搂了子丑,扳过身子来,脸对脸贴着。子丑却闭了眼,不看高福。高福很想把那张支票取出来哄一哄子丑,可转念一想,还是等到最关键的时候,再打出这张王牌吧。子丑也不说话,任高福在身上乱摸,高福边摸边想,子丑的皮肤就是不如苏苏的细滑。这个念头一起,高福便赶紧弹压住了,他告诫自己,这样对子丑不公平。高福的抚摸,叫子丑很快就有了反应,脸色潮红,喘息也粗重起来。高福一翻身,满满地压在了子丑身上。子丑呻吟着呻吟着,眼泪就下来说:“到底是她喜欢你,还是你喜欢她?难道,她就是比俺好得多?”高福呆住了,不敢再动,轻轻地给子丑擦了擦眼泪,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唉,我也是吃了哑巴亏的。一上手,就……头大了。”高福叹了口气,一副受骗上当的样子。子丑不哭了,一下子把高福掀翻,骑在他身上说:“你个没良心的……”子丑颠着身子,胸前的两坨子肉,像两只兔子,一上一下地乱颤。高福有些落花流水,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子丑,子丑,你……我……?”子丑一阵狂颠,报复得痛快淋漓,从高福身上滚落下来。高福得了机会,三下五除二,把子丑收拾得熨熨帖帖,同时也把自己推向了高潮。两人对望着,多日的阴霾烟消云散。高福把那张支票从兜里掏出来交给子丑,子丑翻来覆去地看看,问高福:“你的脑子没糊嘛,怎么没交给她?”高福说:“你以为我傻啊?啥叫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要是吵着闹着,和老婆闹离婚,把家庭和责任抛到一边,那就是糊涂男人,是失败男人,是没出息的男人。”子丑说:“你糊涂里藏着醒儿啊,你倒有理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外面彩旗飘飘?芽”高福说:“那可使不得。”子丑说:“只许男人放火,不许女人点灯。”高福把子丑搂得更紧了,说:“男人找个女人是有本事,女人找了男人就是贱货……子丑,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女人,为啥我走几天就放心哩?俗话说得好,家有丑妻行千里啊?选”子丑还不依不饶,她又想起了苏苏,推推高福说:“一样是女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14
下了一场雪,年味儿越来越浓了,在村里四处弥漫。九叔又成了红人,请他做肉食的人很多。子丑让高福在家里卤羊下水,自己和九叔等人剁馅子,做丸子,切五花肉,做烧肉。切、剁、烹、蒸、煮、炖、烧、煎、炸、卤,九叔样样拿手。
德富心里盘算着他的炼炉,隐隐觉得这一次,不是给下来的人几个钱就能解决得了,便再无心去麻将场了。再说哩,那些女人们也都忙了,场子凑不齐人了。德富这个人,不打麻将,就没有营生干。他女人在家里忙死忙活,他也从不过问。这不,他又站在十字路口,一面等柴胡送了货,把款给他结算回来,一面张望着苏苏。德富仗着自己本事,惦记苏苏已非三天两头,可终究没弄到手。
前几天,秋根为贷款的事发愁,整日喝闷酒,不理苏苏,苏苏正好成了出笼鸟,缠着和子丑生了气在梨棚住的高福,着实痛快了几天,连过年也有些顾不上了。大部分人家已经做好了肉食,苏苏还没有割下肉。人家的闲杂活儿,诸如擦抹打扫,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已经干停妥了,苏苏还仍旧一塌糊涂。家里说有个彩兰,可彩兰也是每天东奔西跑的,自打文兴回来以后,每天就在文兴家,自家的事一点也指不上。苏苏气得心里直骂,老人且死的,姑娘且嫁的。眼看腊月二十七了,苏苏赶紧推了自行车,去镇上割肉,刚出门就遇上了德富。老远,德富就拿眼睛瞄她,苏苏是不准备理他的,骑了车子就走,可自行车一打滑,摔了个人仰马翻。德富跑过来,就扶就说:“骑车也不看路,看哪哩?”苏苏爬起来也不搭话,推了车子便走。德富的嘴臭,看着苏苏的背影说:“咋,听说你给秋根找了个单腿连襟?”苏苏一时糊涂,回头问啥叫单腿连襟?德富说:“你看你,成天在道上混,连这个都不知道。”苏苏瞪着他,咬着牙说:“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德富说:“我是教你知识哩,瞧你一副不领情的样子。”苏苏说有屁快放,德富说:“说话怎能成放屁?双腿连襟嘛是亲姐妹的男人,单腿连襟是指这个女人的丈夫和女人在外面找的男人……”苏苏说:“刘德富,你嘴上积点德好不好?我没空跟你瞎扯,到镇上割肉去了。”苏苏推车就走,德富撵着说:“你身上不是有肉吗?而且是香肉,用不着割。”
子丑端了一盆子肉食,从九叔家出来。苏苏一滑一滑,推车过来。子丑站定,两眼里冒出的全是火星子,在一片火星子中打量着苏苏。苏苏一抬头,唬了一跳。子丑冷冷地说:“以后,你离高福远点儿。我可警告你,你要再找他,我可对你不客气了!”苏苏说:“哟,瞧你把话说的,好像你们家高福是个香饽饽。”子丑一听,更来气了:“不要脸的东西,偷了人家的男人,也不害臊!”苏苏瞅瞅四周没人,说:“你又没捉住,说话要有证据。再说了,家肉哪如野肉香?”子丑的牙咬咬得格格响,把肉盆子往地上一放,就朝苏苏扑来:“我撕烂你这不要脸的!”子丑一扯车把,苏苏脚下一滑,连人带车一起倒了。子丑压在苏苏身上,苏苏抓住子丑的头发,二人撕打了起来。两个人正打得不可开交,硬往紧要处抓,高福从镇上回来了,拉这个拉不开,拉那个拉不开,就大吼一声:“都他妈给我起来,也不怕丢人?”子丑一咬牙,扯了一把苏苏的下身,苏苏疼得差点背过气去,狠命扯了子丑的一把头发,把头皮都差点扯下来了。
15
苏苏和子丑干仗的事,很快传遍了全村,当然也传到了秋根耳朵里。本该,秋根回去狠揍一顿苏苏,揍她给他戴了绿帽子,可是秋根没有,也不想那样去做。他给高福打了个电话,要他到自己酒坊走一趟。高福接了电话,知道是秋根给他下战书,但如何个战法,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是经济解决,他心里没底。高福来到秋根的酒坊,窖子敞着,酒糟撒得满地都是,和雪混在一起。一幅对联早早地贴在柱子上:
名场利场无非梦场何必做出一副醉样
冷药热药总是好药终医不尽遍地炎凉
指着对联,高福问:“谁写的?”秋根说:“能有谁,九叔吧。”秋根和颜悦色,把高福迎进了一间破旧的小屋。小屋没人住,也不生火,又冷又潮,叫人脊背上冷飕飕的。秋根说:“你看,哥,也没水……”高福说:“免了吧,有甚话说吧?”秋根说:“你家文兴喜欢彩兰,你知道不?”高福说:“我没听文兴说过,不知道。”秋根说:“前天下午俩人还在目爷庙里亲嘴,你不知道吧?”高福一惊,说:“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不过,孩子们的事由他们去吧。”秋根说:“这是一,咱们再说第二件事。子丑打了苏苏,是因为你吧?因为你干了苏苏,干了我的老婆。我张家的女人都叫你高家收编了,你说吧,这事咋办?”高福挺了挺身子说:“你说吧,咋办?”秋根说:“偷女人就不要怕细身子,做了亏心事就不要怕出血。”高福说:“你这是啥意思?”秋根说:“啥意思你还不明白,你是装糊涂吧?我有三十万贷款,你给还上了,这两件事咱们就扯平了。彩兰明年跟文兴挑日子就办,彩礼一分都不要。怎样?”高福一下子跳起来:“张秋根,你还像个爷们吗?你走了背运,还不起贷款,敢情是靠出卖家里的女人翻身啊?你还有点人性吗你?你有种的,拿刀子捅我呀?没错,是我干了你的女人,你冲我来呀!”秋根低了头,像被抽了筋似的说:“我跟你闹,于事无补嘛。苏苏,我女人,你已经干了,还能退回来?彩兰已经和你儿子亲了,还能悔过来?只能这么的,我这儿出的全是软件,你出点硬件,也算公平合理,这叫软件换硬件。”看着秋根一副死皮赖脸相,高福跳了起来,冲秋根的脸就是一拳,秋根被打得捂了鼻子,接着又被打得捂了嘴。高福说:“怪不得苏苏嫌你窝囊,没骨气,浑身上下没个能行的地方。苏苏红杏出墙,活该!”秋根抹了一把鼻子和嘴,满脸满手血糊拉碴,说:“高福,你有能耐,把全村的女人都他妈伺候了,你这个村主任没白当。你没听说,有好几家的男人,都交不起公粮了?芽”高福说你放屁,一甩门走了出来。秋根也跟了出来,冲着高福的背影说:“你到底给不给?你要是不给,我就上法庭告你,跟你没完。”高福走了两步,站住,转过身来说:“好吧,我给你个支票,但不是三十万,就算我对苏苏的一点补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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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丑用一块花枕巾包了头,睡觉也不肯取下来,抖抖地缩在被窝里。女儿雯雯要尿尿,子丑也装着没听见,高福爬起来,料理好女儿,伸了双手来搂子丑。子丑翻手抽了高福一个耳光,高福捂了脸说:“轻点,别让孩子听见。”子丑的眼泪下来了,说:“儿子都那么大了,你还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还给儿子娶不娶媳妇了?再说哩,不说你一时糊涂,管不住自己,教人以为我伺候不了你,没关好自家的篱笆墙!”高福说:“都怪你沉不住气,你要沉得住气,还能有啥事儿?说来说去,你也是大的,苏苏见了你,还不得低着头,叫你一声姐哩。”子丑说:“那你说我是妻,她是妾?”高福说:“我可没这么说。我知道,你是辛苦的,可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子丑腾出手来,狠狠地掐了高福一把,高福疼得“哟哟”直叫。子丑说:“以后,再也不能提她。”高福说:“行行行,再也不提她了。你看你的魅力多大呀,一摸你我就想来了。”说着就往子丑身上跨,折腾得子丑一片呻呻吟吟。高福说:“不收拾好你,就收拾不好她,就治理不好水峪村。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我看是治政如调理女人。”子丑欲仙欲死,一会儿迷迷茫茫,一会儿混混沌沌,还没缓过神来,高福已经把她送进了天堂。干完了,高福喘息半晌说:“秋根叫贷款逼得快上吊了,你明天把那张支票给我,叫他使使。”子丑说:“你疯了,和他家的瓜葛还嫌少啊?”高福说:“瞧瞧,你又眼短了,儿子不要娶媳妇了?你难道没见,自从文兴回来以后,彩兰成天泡在他身边吗?”子丑沉思着说:“是哩,我也看出来了。”立刻爬起来,赤裸着身子,跳到地上打开立柜,取出支票来,交给高福说:“明早起来给他,省得我把这事儿忘了。”高福说:“先压在枕头底下吧,说不定还能生下个儿子哩。”
时间已经很晚了,德富还在金明家喝酒。德富把头往金明身边靠了靠,说:“高福不是个东西,秋根的女人,本该是老主任的,他倒先睡了……”金明看了看里屋说:“别让你嫂子听见。”德富说:“嫂子还敢管你的事儿?”金明笑笑:“也不能明目张胆吧。”德富说:“是是是。高福那小子还叫自己的女人打苏苏,这事闹大了,咱村的名声也不好听啊!”金明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是缘分啊?选不过,确实有伤风化。不过,我已经下来了。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找过我好几次,我都懒得理他。”德富说:“不就是咱村和镇里换地的事儿吗?”金明一摆手说:“说说你的事儿吧,你的土炼油可是一本万利的事儿啊,县环保局来过好几趟了,每次都给点钱打发走了。唉,应付这事儿,烦人哪!”德富明白金明的意思,便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炕桌上:“老主任,德富是受了您恩惠的,大恩不言谢,我都在这儿记着哩。”德富拍拍自己的心窝,接着说,“有我的就不能没有您的。来,为表我的心意,干一杯!”二人喝完一杯酒,金明收起卡,打了个哈欠。德富知道老主任下逐客令了,心里直骂金明是个滑头。正准备走,可忽然又想起一事,说:“老主任,承包河渡口,龙口夺食,不容易吧?我看你可真是个有道行的人,给了别人还真下不来。”金明是何等人,听到德富提到河口承包的事儿,心里直骂德富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便压低了声说:“这承包河口,是我一块心病,还不是为了能顺顺她的心?”说着朝里屋努努嘴,“这几年,她可是把我拖垮了。”德富说:“是老虎就有威。”金明叹口气说:“病猫了,抖什么威?!”德富说:“哪家发家致富没靠老主任照顾?像福全,把农民经纪人是做大做强了,做出油水来了。他们这些成龙变虎的人,一年到头,都应该到老主任这儿来,汇报汇报工作,踩个足踪。”金明说:“福全这几年不就是为梨农们走了几批梨?听说还成功,我还用他走梨来。”德富说:“福全那可是个人精,爱做啥事情留的心眼儿,比人身上的气眼儿也多。这不,地头收人们的梨,价格上打一巴掌,把梨运到山东,价格上再打一巴掌。这一里一外,发多少哪?”金明说:“那是人家的关系,你要有关系,你也可以做嘛。”德富笑笑。金明说:“这就叫多种渠道,搞活经济。对我来说,村民们都有本事,各显神通,谁富起来也好。那会儿有个想法,只求一条,就是逢年过节的,别忘了我这个老主任,过来走走,喝两盅酒,聊聊发家致富的门道,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下来了,那个想法也就瓦解了。本想和女人好好过日子,女人却倒下了……”德富听得小心翼翼,说:“日子确实是好了,人们的思想也确实杂了,风化岌岌可危啊……”金明说:“回吧,我也困了。”德富只好下炕蹬鞋,往地上一站,两腿酸麻麻的,几欲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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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子丑早晨起来倒了尿盔,站在猪圈边看老母猪,预产期已经超过两天了。看看老母猪安心吃睡,没有任何特别的异样,子丑就又放心了,然后一迭连声,叫高福起来,把一块大塑料布围在圈口上,好让小猪崽免受风寒。高福不敢怠慢,噌噌起来,想叫文兴,子丑不让,说让儿子多睡会儿。高福爬上爬下,一会儿就搭好了塑料棚,然后洗了脸,匆匆吃了口饭,就揣上支票,往秋根的酒坊去了,秋根早已等在那儿,高福掏出支票给了秋根,头也不回就走。秋根捏着支票,撵了几步高福说:“现在猪肉都二十块钱一斤,一个猪娃子还四五百块钱哩,你就给这点算什么呢?”高福吐了一口唾沫说:“秋根,你要是成了块器,狗儿顶个帽壳也能成了人。”秋根龇嘴笑笑,看着高福走了。
子丑想起大红袍的烙铁没还,就提在手里,头上箍了块头巾,又拿个塑料袋,把儿子文兴买回来的蛋糕,捏了十几块,另一只手提了,向大红袍家走来。子丑惦挂着奄奄一息的金明的女人,拐进巷口,先直奔金明家而来。快到金明家门口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在前面一闪不见了,像是苏苏。子丑本能地压了压头巾,心头像结了一块冰,装作没看见,低头进了金明家。
那个人就是苏苏。她在秋根酒坊不远处看见高福,便把他叫住。高福说:“这大白天的,有事?”苏苏说:“秋根和你要什么了?”高福说:“也没要什么,他就是资金周转不开了,借几个钱使使。”苏苏说:“你可别上他的当,他这个人阴着哩。”高福说:“这个时候,你应该为他说话,他是你丈夫,我是你什么?”高福侧身而过,苏苏一跺脚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是个没良心的。”
子丑一进金明家的街门,就听到屋里哭声震天,原来是金明女人正咽下最后一口气。子丑倒后悔起自己,不该今天过来,看死人咽气不吉利,于是拖了步子往回走,走着走着,眼泪就下来了。金明家杂乱的忙碌和凄绝的哭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路过福全家门口时,鞭炮乍响,踏脚进去,原来是福全得了一对龙凤胎孙子。
18
子丑回到家里,给高福打了电话,告诉他要是没事儿,就给金明过去帮忙几天。自己把年货置办妥帖,嘱咐了文兴和雯雯,操心母猪衔柴草,就风风火火地跑到金明家了。福全因为怕冲了喜气,没给金明帮忙。九叔、秋根、聚才、德富等人,都被金明请了去。子丑先是想到厨房里,摘韭菜,剥葱儿,可一眼看见苏苏在,就转身离开。正愁找不到个下手处,九叔叫她。九叔是个副总管,叫她做供献用的面食。子丑心里一乐,想瞌睡给了个枕头,正打在手背上了,避开那个狐狸精,省得人们七嘴八舌掏耳窝子。子丑钻进西厢房里,聚才的女人、大红袍,还有一些邻家女人都在。大红袍正揉面,子丑便要抢过去揉,大红袍说:“看着大嫂可怜,平时太不在意她了,心里落了不忍,现在出点儿力,就算是弥补哩。再说,我已经沾了面手了,子丑你就不要掺和了。”子丑便去烧火,聚才的女人叫她把火烧旺些,自己配了些各色胭脂。几个女人又蒸又炸,边说些闲话,感叹人生的苦短。
子丑抬眼看见高福,忙进忙出,显然也被指派了事情。这时候,雯雯跑来了,两个羊角辫一摇一晃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娘,咱家的老母猪衔开柴了。”子丑说:“紧不紧?”雯雯说:“不知道,我再问哥去。”说完就跑,子丑叫住说:“你哥做甚哩?”雯雯说:“我哥披了个大衣,坐在猪圈顶上,一边看书,还画画儿,一边和彩兰姐说话。”子丑说:“这孩子,还真居高临下哩。”聚才的女人和大红袍都说:“快回去看看吧,明年的猪娃金贵着哩。”子丑想想也是,就摘了围裙和副袖,拉着雯雯四处瞅高福。一院子人来人往,可就是找不见高福,一问九叔才知高福被指派了,引上孝子送孝衣去了。子丑心想,家里的事,高福是指望不上了。
回到家,彩兰已经不在了,大概觉得她快回来了。文兴一个人还在猪圈顶上看书,子丑说:“快下来吧,也不怕感冒了?”文兴说:“娘,没事的。这阵儿猪正衔草哩,我也没敢跳下去,没干过那活儿。”子丑说:“你是生人,跳下去,老母猪也会咬你的,还是我来吧。”子丑跳进猪圈里,挠挠老母猪的脖颈,母猪就哼哼唧唧地卧在已经铺好的柴草上。子丑探身翻看水分,又红又肿,清稀的东西不断流出来,两个指头抠进去摸,立刻大叫起来:“哎呀,我的妈呀,就在门口儿哩?选”赶紧招呼文兴和雯雯,找一些破衣烂物,又叫文兴生了一盆玉茭疙瘩火,使猪圈里暖和了许多。文兴蹲在子丑身边,看子丑捋、挤、压母猪的肚子,母猪哼哼两声,一努力就生出一个小猪娃来。文兴看着子丑,觉得母亲是天底下最能干的母亲,便生出许多感慨来,说:“娘,你快成接产高手啦。”子丑说:“啥接产高手?养了多少年猪了,还能没些经验。你爹顾不上,这猪娃值钱哩。没栽梨树的时候,就靠这些黑财神,养活全家,供你上学,供雯雯上学。”一时间,文兴的心里不好受。子丑见文兴不说话了,就看了一眼儿子说:“想啥哩?”文兴说:“娘,我以前没啥感觉,现在才佩服你哩。小的时候,咱家穷得叮当响,我记得,到了一个同学家,等那同学去上学,看见人家剩了一碗和子饭,搁在灶台上,我肚子里的馋虫就一咕涌一咕涌的,现在好了,咱家啥都有了,靠就是你和我爹的两双手,一颗心。”子丑说:“儿你说这话,娘心里舒坦,说明你长大了。这过日子啊,男人是搂柴的耙耙,女人是捆柴的腰腰。还是你爹行,能吃苦,不怕失败,我只是他的帮手哩。”文兴说:“这是九叔说的。”子丑说:“是吗?”文兴说:“是。”子丑说:“甭管谁说的,用在娘身上也贴切哩。”文兴说:“娘,我也会好好做人的,像我爹一样。可有一样,我不会学他的,就是招惹别人家的女人,叫娘伤心。”子丑抓住一个猪娃,又擦又抹的,她跟儿子说:“儿子,你也长大了,彩兰也不在身边,娘才跟你说这样的话。男人有本事,才敢想红杏出墙,也才敢做哩。没出息、窝囊的男人,连自己的老婆都拢不住,他敢想吗?芽你爹干了那事儿,娘生气归生气,可心里不记恨你爹,我知道他的心还在咱这个家里。娘也老了丑了,还能不叫你爹走一走神儿?”文兴说:“娘,你是我爹的福气哩。”子丑说,“说说你的婚事吧。”文兴说:“我在学校里看上一个,可彩兰又追得紧。娘,你说我该怎么办?”子丑说:“孩子,别脚踏两只船,这是你的初恋,初恋最纯真,别犯糊涂,谁最合心合意,你就娶谁。”文兴的眼睛迷离起来,说:“照娘你这么说,那我得好好想想哩。”老母猪越生越来劲,一口气生下十二个猪娃,只有一只死掉了。小东西们趴在母猪肚子上,吱吱乱叫着吃奶。老母猪生怕压着孩子,不停地调换着卧姿。看看时间不早,子丑叫文兴去和面做饭,自己守着黏乎乎的胎盘下来,才松了一口气。
19
转眼就是大年初一,这个年跟往常一样,过得平淡祥和,只是比往年冷得厉害。闲下来的人们没办法站街,只好窝在人家里聊天、打扑克、摸麻将。大红袍、德富几个都忙着给金明的女人送殡。等打发了金明的女人,大红袍和德富就又坐在了麻将场上,大红袍一边洗牌,一边感慨:“你说,好人真的一生平安吗?”大红袍的男人过年没回来,德富理解大袍的心情,说:“我才不信哩,什么灵魂、超度,都是些安慰人的鬼话,根本不着边际。”大红袍说:“世上甚最实惠,最实在?”德富说:“健康第一,快乐第二,金钱第三,剩下的都他妈扯淡。”大红袍住了手,看着德富,惊奇得嘴巴大张:“哎哟,三天半没见,你思想境界高了啊!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大赖皮,甚至是大流氓。”德富说:“是吗,在你眼里我怎么就那么坏?其实啊,咱这人是好人,却愣要装坏人,有的人是坏人,却愣要充好人。”众人听了哄笑起来。
年过了,酒坊禁开的政策有所松动,秋根和其他酒老板便蠢蠢欲动。一过初五,胆大一点的就立沙子开炉,招工人做酒。秋根也顾不上苏苏了,不知她在忙什么,一心扑在酒坊里。环保的旋风,刮到了炼油炉,来了几辆铲车,把德富的土炼炉全铲平了。这一次,德富给人家送黑钱,人家说啥也不要,他只能眼巴巴看着炼油炉被铲成了稀巴烂。德富的土炼炉一倒,柴胡也失业了,他还指望先挣回车本来,再攒些钱娶个媳妇,然后把妹子柴红寻个人家嫁出去。结果一桩心愿都没实现,德富的摊子就倒了。秋根拍着柴胡的肩膀说:“到我的酒坊里来吧,这社会,只要你有力气,还能饿死人?”柴胡一来没办法,二来又看上了彩兰,他不想去也得去,他不能得罪秋根。因为想着彩兰,柴胡在酒坊里很卖力气,秋根有时夸奖他两句,柴胡的信心就更足了,一根神经紧绷着,时刻打听文兴返校了没有,何时开学。可有人告诉他,文兴这是最后一学期,不去学校了,就地实习,他爹要他一起作务地里的活儿。可他偏不,他说他有他的计划,要作务立体养殖业,还要在村里发展一种新型能源叫沼气。他还要彩兰跟他一起干,而且彩兰也非常乐意。柴胡的心彻底凉了,加上妹妹柴红的病又犯了,神神道道的,把柴胡折腾得一下瘦了不少。
20
一过正月十五,集镇便红火起来了。
一大早,高福说要起早赶集,看看猪娃的行情,可就是躺在被窝里,搂着子丑不放手,蹭得子丑浑身麻酥酥的。高福说:“日子好快,这个年说过就过了。天增岁月人添子,要不,再给我弄个儿子吧?”子丑说:“你糊涂了,我都做绝育手术好几年了,还能给你弄?想弄,你找她去吧。”高福一怔:“谁?”子丑说:“装糊哩?是不是又想起她来了?”高福说:“瞧,你的醋劲儿又来了。她哪能跟你比啊,你再怎么说,也是原配夫人,我的结发妻子。”子丑说:“可老话说得好啊,妻不如妾呀,妾不如偷啊!”高福说:“你越说越离谱了。”
早饭是一碟子老咸菜,一碗南瓜稀粥。粥上结着一层透明的膜,三张煎饼卷成筒放在三个盘子里。一张是白面做的,一张是红面做的,一张是玉米面做的。高福弯着腰,嗅嗅三张煎饼,“扑哧”一声笑了,对女人说:“你做饭像变戏法哩。”说着坐下来就吃,白面煎饼吃完了,吃出一块猪肉来,又把高梁煎饼吃完了,也吃出一块猪肉来。高福不吱声了,瞪眼看着接下来的玉米饼,一阵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想笑又笑不出来。一抬头,子丑笑眯眯地坐在对面,他问:“啥意思?”子丑不吭气,夹了一根老咸菜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噢,我明白了,你是想告诉我,别看所有的女人外表不一样,可脱了裤子,下面都是块肉,都是一样的。是不是?”子丑的眼泪下来了,嘴里又咸又苦。
高福正要出门,金明过来了。子丑挤出一丝笑说:“金明哥,有事儿吗?”金明俯在子丑脸上说:“俩口有事儿?”子丑忙说:“没事的,大清早的,能有什么事?你有啥事,快说吧。”金明说:“人亡屋空,快烧你嫂子的四七了。这两天,我眼皮‘哗哗地跳,许是她那边又缺啥了,又要嘱托我哩。”金明还没吃早饭,子丑就整了几个菜,让高福陪金明喝酒。高福说:“哥,嫂子嘱托你的事多着哩。听老人们说,人死以后,魂魄四处飘荡,居无定所,三年才能托生哩。这会儿,是不会走远的。”金明说:“我也老觉着她就在跟前哩。”子丑说:“那是你心里还割舍不下她,所以才有感应哩。”金明说:“以前,我没把她当回事,每天只顾挣钱,近二三年,每晚上连家都不回,心里亏她多呀。现如今,她一走,我才知道,女人在家里是个甚概念。”子丑说:“甚概念?”金明说:“女人就是家,没了女人,家就不成家了,男人就成了孤魂野鬼。”子丑对高福说:“听听,至理名言。”高福笑笑。金明说:“我昨晚折腾了一宿思谋,这男人女人,确实是阴阳两极。年轻的时候气都盛,吵架怄气,谁也不让谁,临老了才成伴儿啊,白天有个说话的,晚上有个陪睡的。你们看我现在,女人走了,缺了半壁儿,心里空落落的,精神也没寄托了。高福啊,你福气不浅,可要好好待子丑哩。”高福抿了一口酒,脸红了:“我知道,我是有福的人,子丑嘛,我会好好待她的。”子丑眈了一眼高福,高福也眈她一眼,二人心照不宣。金明说:“子丑,你也别老揪高福的小辫子,大吵大闹,把大家的脸皮都撕破了。要我看呀,男人比女人更在乎家,他的心迟早会回来的。”子丑说:“迟早是多会儿啊?”金明说:“那就看你了,如果你老是吵闹,说不定还真把高福推到那边儿去了呢,兔子急了还咬人哩。”子丑不吭声了,心里琢磨着,提起酒壶为金明续酒。金明不喝了,倒扣了酒盅,对子丑说:“咱说正事儿吧,二月二一眨眼就到了,还是老规矩,莲花大供,半片子猪肉,一只整羊。高福哩,一会儿跟哥到集镇上看看,买只羊回来,猪肉叫二拐子送来就行。供献呢,子丑就你给张罗着办吧,一会儿,哥给你提过一袋子面来。”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高福和金明一前一后出门,金明在高福耳边嘀咕半天,高福抬眼看金明,全然没了落选村主任的沮丧和不平衡。这让高福又异样又高兴,敢情是经历了一场妻子死去的变故,人就大变了?
21
子丑上了集镇,太阳已经老高了。二十五,添仓日,是正月三个集日中最热闹、最红火的一个。之前,初五是破五,讲究人一般不出门;十五是元宵节,人们又只顾了吃喝玩乐,赶集的心事极少。到了二十五,年味儿渐渐淡了,日子的寡淡又浮上心头,免不了东瞅瞅西逛逛,利用赶集找些热闹。
子丑一路走来,目光四处跳跃。春打六九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地里有的农活儿,立马就要开始了,卖锄的,卖锹的,扛着价钱就是不下。可该添的农具还得添,一年之际在于春,抓的就是这个春啊!卖小吃的一家挨一家,香味儿四处飘荡。子丑好不容易挤到卖花布、绸缎、头饰的摊前,忽然眼睛一亮,觉得一块绸缎咋那么眼熟?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去年冬天在苏苏身上穿过的,裹着一副云柳身材,甭说是男人,连子丑都打心眼里觉得美。心想,这个时候可别碰上苏苏,打闹也打闹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子丑要去的是牲畜市场,看看猪娃行情,她刚从人群里挤出来,只见苏苏挽了彩兰的手,在布摊前看鸳鸯包袱、龙凤鞋垫等,俩人有说有笑的。子丑心里一急,赶紧低下头去了牲畜市场。
这地方女人很少来,转悠的都是些大老爷们。地上臭哄哄的,一堆堆新拉下的畜粪,在雪地上冒着热气。一个牛贩子正和主顾捏码子,两个人的手在衣袖筒里,或是衣角下推来推去。
子丑走到几笼猪娃边。猪娃们被圈在笼子里,惊惶失措,吱吱乱叫,想不出它们将要被卖给谁家。卖猪的大汉,敏捷地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热情地招揽子丑,问她想要个母条子还是公条子?子丑不言语,围着猪笼看了一遭。大汉不甘心,又问她是要个大点的,还是个小点的?子丑暗中和自家的猪娃比较,觉得自家的猪娃还是小了些,这才张口问那汉子猪娃咋卖?那大汉紧盯了子丑,有些神秘地说:“刚才有位大哥,已经行当过了,我看他不是诚心买。大嫂你要是诚心买的话,就给个诚心价吧?芽”子丑说了个二百,大汉竟吓了一跳,把身子往后一撤说:“,一斤猪肉还十几块哩,你那价钱是老黄历了,根本不靠谱。”子丑说:“那你说多少钱?”大汉伸出四根指头。子丑感到大汉的眼睛像锥子,她心里的一点秘密好像已被戳穿,她说跟我男人商量商量再说吧,便转身走了。那大汉重新坐回三轮车上,看着走远的子丑说:“看你也不像个出血的。”子丑边走边想,今年行情看来不错,十一个猪娃最少也能卖四五千块钱。
22
日子似流水。文兴的立体养殖搞起来了,他就找人挖水沲子,引来了峪河的水,又买了几百只乳鸽。他每天和彩兰出出进进,人们不知道他们忙什么,背后就有人说,老子风流,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后来等天气再暖一些,他往水里撒了鱼苗,河面上架了鸽窝,在家里装了沼气。原来他们是鸽粪养鱼,挖淤塘产沼气,再用沼气做饭照明。高福还没来得及过来看,文兴反倒哭丧着脸来找他了,说一沲子鱼不知为什么都翻眼漂水上了。看着儿子,高福说:“咱们根子里是农民,农民要想致富,不蜕几层皮,不流几身汗,不出几回血,不死上几回,不跃几回闸门,咱能富了吗?”说着把手一扬,“死就死了吧,去买鱼苗重新再养。”文兴看了一眼父亲正要离开,却碰上苏苏过来了。高福堆了一脸的笑问:“听人说你出去旅游了?出去转转也好,开开眼界,省得窝在村里,没着没落的。”苏苏抿嘴一笑:“我进城去学刺绣了,我筹划着想给城里的厂家在村里开个刺绣点。”“是吗?”高福高兴极了,他说,“苏苏,这个项目太好了,方圆几十里也是头一家啊,你肯定能做好,我支持你。说吧,要我做什么?”苏苏说:“什么都不要。”高福还想再说什么,苏苏已经走开了。
二月二没几天就到了。金明叫人宰好了羊,半片子猪肉也拉到了河边。子丑忙碌了几天的莲花大供也摆上了台案。依照习俗,金明叫人用四块红纸把四个羊蹄子包住,一切都准备妥当。还不到十二点,村里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就都来看热闹。九叔掌管司仪,见秋根提了一个酒篓子过来,说:“秋根,你急急咋咋的,跑来做甚?”秋根说:“这是我酒坊酿出来的度数最高的酒,这酒给金明,叫他祭河吧。”金明端端正正地上香,接了秋根的酒说:“兄弟,谢谢你啊!”这时,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可别把龙王爷爷喝醉了啊!”又有人说:“高福给跑通了,这儿马上就要起大桥了,龙王爷爷也要退休了。”九叔“扑哧”一声笑了,他身边的人也笑了。金明叫人把羊头、猪蹄子砍下来,又切下一大块肉,一起扔到河里。正是峪河解冻时节,大块的冰翻滚着,浩浩荡荡地向东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