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母

2009-10-10 09:18
长江文艺 2009年10期
关键词:张飞仁爱

汪 洋

开学第一堂课,全班同学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等老师训话,一个女生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穿一件白绸短袖上衣,一条花格裙子,两条不粗的辫子垂到还没有长出乳峰的胸前,皮肤很白很嫩,身材很高很瘦,眼睛很大很美,满脸的羞怯,满眼的惶恐,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生,竟然跑到男生教室门口来了。同学们也都在纳闷,我们考的不是男中吗?怎么突然又冒出了一个女生?她似乎明白自己走错了门,有些进退维谷,眼看就要退出去了,又挺一挺胸脯跨进了教室,居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大步走上讲台。我们更加纳闷了,打算提醒她站错了位置,上课铃声却很刺耳地响了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脸绯红地朝大家灿然一笑,有些胆怯但却清清脆脆地说道:“同学们好!我叫朱明玉,朱德元帅的朱,明明白白的明,金玉的玉。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从今天起直到你们毕业的三年整,我将和你们一起学习。我没有什么工作经验,请你们多多帮助我。”

她像是在背书。这几句话她自个儿一定背了很多次,所以听上去倒还流利。她背得越流利同学们就越好笑。教室里一下子炸了锅。我们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都看清楚了,站在我们面前的明明白白是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虽然不比我们小多少,但决不会比我们大到哪里去。我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小女孩刚才说了什么?说她是我们的班主任?还说她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还说她要和我们一块“学习”三年?这不是仁爱中学吗?仁爱中学不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吗?一所很好的学校怎么可以拿这样的小女孩来搪塞学生呢?讲北京话东北话山东山西话河南河北话的小丘八大兵,讲广东广西话浙江福建话泰国印尼马来亚普通话的小爱国华侨,讲黄陂孝感话汉阳汉川话天门沔阳话黄石大冶话的小翻身农民,全都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吵闹声可以将她抬起来。但是她并没有被抬起来,她咬紧嘴唇,定了定神,似乎还扭了扭腰身,索性走到我们中间,扬起她那双瘦瘦的小手,使劲地拍了几下,她说:“同学们别闹,同学们别闹!我的确是刚参加工作的。上个学期我还在师专读书,暑假期间我才被分配到仁爱中学来。我知道,要教好你们的语文课,要当好你们的班主任,对我来说的确很难,真的,很难很难。”我们看到一种闪亮闪亮的液体在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滚动,我们有些莫明其妙,这算什么嘛!教室里的吵闹声却渐渐低了下来。她的话没有刚才那么流利了。她断断续续地说:“所以,我会努力,工作的。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份工作,做好。所以,我非常需要,你们的,支持。真的,非常、非常需要。所以,如果,如果,如果你们,不支持我……”那眼睛再大也容不下那么多亮晶晶的液体,它门终于夺眶而出。她干脆抽抽泣泣地哭起来了。

如果我们不支持她,她会怎么样呢?

是谁的铅笔,也许是橡皮擦,不,那应该是一块手绢,更可能是一张纸片什么的,掉到了地下。那声音很轻很轻,但全班同学都听见了。

仁爱中学原是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城市解放以后,改制为公立男中。因为硬件设施好,可以住读,所以接纳了不少归国求学的华侨和部队干部的儿子。那时还没有城市户口一说,第一届招生报名出奇踊跃,录取率不到10%。被录取的新生多半来自省内外农村。全班五十六名学生中,从本市小学考来的只占四分之一。前三类学生年龄普遍偏大。让身体这么单薄,性格这么羞怯,简直弄不清到底是我们的姐姐还是妹妹的一个小女孩,来当我们的语文老师,还兼这个荷尔蒙过剩的和尚班的班主任,肯定有没完没了的苦头等着她吃。

该说朱明玉讲课我们都很爱听的。她讲课有两大特点,一是喜欢写黑板,二是决不照本宣科。她写黑板写的是她自己归纳出来的注意事项,虽然有嫌琐碎,但也还新鲜。她决不写主题思想段落大意写作特点等东西。她说那些东西课文后面有提示和注解,同学们下去认真看看就行了。有些诗歌和好的散文的确需要背诵,但并不是篇篇都要你们背熟。学习语文贵在理解文章的精髓,死记硬背不是好方法。她在黑板上写下了两首五言绝句,一首是“昨日入城去,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另一首是“江上往来人,皆道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烟波里。”她让我们评价哪一首好一些。绝大多数同学都认为前一首好一些,说它爱憎分明,感情强烈。

“魏小龙,”她这是叫我了,几周下来,我注意到她喜欢突然向我提问,“你说呢?”

我说我喜欢后一首。她很有兴趣地嗯了一声,问为什么。我说:“感情强烈你哭也不管用啊。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我最讨厌他哭。”我注意到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感到很开心,继续说,“有本事你冲上去,将那遍身罗绮剥下来,给养蚕人穿上岂不更好!”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认定我又在调戏这个小女孩。她却红着脸表扬我,说我懂得含蓄。她说,见到不平就泪满襟,我们哪来许多眼泪啊!

等一等,刚才我似乎没有完全弄明白她的意思。看来她表扬我是假,绕着弯子批评我是真。我是说流泪不解决问题,所以反对流泪。她是说流泪并不是不可以,只是天下不平事太多,没有那么多眼泪流。说来说去她和我的观点并不一致,我还在心里偷着乐哩。那么,她并不反对哭。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哭呢?遭灾受罪了,被人欺负了,遇上委屈事,或者什么理由也不要就是想哭。反正女人要哭总会有理由的。现在她心里还记得第一节课我们起哄,她委屈着哩。我们也真他妈是群小混蛋,她教课不是不赖吗,干吗因为人家还是个小女孩就要小瞧她呢?

她教作文也很有特点,不爱出题,经常让我们自命题写文章。她这样搞多了也很烦人。出题目本身就是一件麻烦事嘛。她一味地搞自命题作文,让人怀疑她是不想动脑子。有一次她又让我们自命题作文,那天正碰上我心情不好,我就一口气写了三个题目:《食堂》、《运动场》、《班主任》。各位看看,这叫什么题目?每个题目我都只是马马虎虎地写了两三百字。我就是准备挨剋的。她果然生气了,讲评的时候正眼都不瞧我。我很得意地在心里暗笑,我想她一定气极了。她让我们自己出一个题目写一篇文章,我一下子出了三个题目,这不是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平常她要求我们每篇文章要写八百到一千字,我这三篇东西最长的不到三百字,最短的才一百多字,三篇加在一起也不到八百字,这不是和她开玩笑?她早已自我介绍是师专毕业生,我却在文章中说她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这不是有意涮她吗?我并没有后悔。我准备为自己的恶作剧付出代价。她的确还是一个小女孩,她又不容分说地当了我们的老师,再厉害的学生跟老师闹,能有好果子吃?这回我是自找的,我就想看看她怎么样整我。不论她怎么样整我,我都认了。

“魏小龙,”一直到下课了她才叫我。

“有!”我做了一个军人的标准的立正动作,直挺挺地站在她的面前,响亮地回答。我的这副傻相惹得那些还没有离开教室的同学们一阵讪笑。

她没有笑,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仿佛她并不认识我,仿佛我是一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怪物。看了很久很久以后,她突然转身朝教室外走去,走到门口留下三个字:“随我来。”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走出仁爱主楼,走过鲜花如锦的花园,钻过藤蔓缠绕的绿门,穿过运动场前的林阴道,走进了一幢灰色的两层小楼。她推开了一楼的一间房门,将我领进了室内。

一张单人棕床,一张三斗书桌,一个小书架,一张靠背椅,两个板凳,这就是室内的全部家具,看来这是她的卧室兼办公室了。家具和地板都漆成了深棕色,小床上的蚊帐、毛巾被和墙壁一样雪白。窗外有一棵白玉兰花树,浓郁的清香涌进房间,沁人心脾。我在不知不觉中不再紧张了,我觉得这房间很干净,觉得它让人感到放松,舒服。

“坐嘛,”她朝我笑笑。

我在方板凳上坐了,随意浏览她的书架,我看到了《子夜》、《骆驼祥子》、《家》、《春》、《秋》和《红与黑》、《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等书,还有另外一些中外文学名著。

“你这次的作文写得很好,”她说,将一个作业本递给我,我看清楚了,那是我的作文簿!我做贼心虚,整整45分钟的作文讲评课,一直心猿意马,居然没有意识到她没有发回我的作文簿。看来她是有意留下它,好单独教训我。我急忙翻开作文簿,她居然给我四分,而且一句批语也没有写!顺便说一句,那时实行五分制,三分及格,四分良好,五分优秀。她给了我一个良好成绩,我还有什么话说呢。

“很奇怪,是吗?”她很随和地笑了,“以为我会给你不及格,以为我会将你批得一塌糊涂?”

我哑口无言,只有盯着她发呆的份儿。

“你在待人接物方面并不聪明。但是你写文章很有灵气,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初一(一)班有谁超过你。”

她一脸严肃,不像说反话,我更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你写的这三篇短文,”她继续说,“虽然是信手拈来,却抓住了描写对象的特征,短短的两百来字,写得很简洁,很精练,很传神,很生动,是三篇很好的素描。”

我更加发懵,她说得如此天花乱坠,这丫头恐怕还是在转弯抹角地拿我开涮。

“不信?”她给我倒了一杯凉开水,我注意到她没有用热水瓶,凉水是从一个草绿色的军用水壶里倒出来的,“写食堂,你抓住了一个乱字,突出了同学们进餐时的自由随意和快乐;写运动场,你抓住了一个动字,突出了同学们的青春活力、拼搏精神和向上的激情;写班主任嘛,你注意到了她的困难,也写了她的软弱。”

“我全是瞎写的,”我真的急了,“我还写你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哩!”

她又一次笑了,这回是那种开心的笑,格格格格地,声音很脆:“你是要嘲笑我,我怎么不知道呢?在你看来一个人是名牌大学毕业还是普通大学毕业,是大学本科毕业还是大学专科毕业,很重要,对吗?其实上师范专科大学和所谓的名牌大学本科,对一个认准了自己目标的人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大学只能给你打开某门学科的钥匙,能否入室,能否登堂,能否在这门学科的议事厅里占据一个座次,还要靠自己在工作中继续深造。当然假如不是遇上特殊情况,我是不会放弃第一志愿改上师专的。上师专可以免费,并且可以提早两年参加工作,你懂吗?我的第一志愿正是一所名牌大学的中文系,可是在接到录取通知书前三天,我父亲去世了。我上有老母,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必须尽早参加工作挣钱养家糊口,我又不想完全放弃学习的机会,所以上师专,我的第二志愿,就是最佳选择了。” 我的淘气引发了她的忧伤。她把忧伤化作了一声长叹。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否则我是不会胡写乱写的。”我的目光又一次转向挂在书架上的军用水壶,“你爸本来在部队上,他是因公牺牲的,对吗?”

她摇摇头:“我父亲是图书馆的普通职员,他就在我报考的那所名牌大学图书馆里工作。可是他不幸患上了肺结核,三期,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最终还是没有治好。那水壶是张飞龙送来的。”

“什么?这水壶,”这下我吃惊不小, “你说这个军用水壶,是张飞龙送给你的?”

“是呀!上礼拜五我在开水房打开水,开水瓶突然爆了,正好被被张飞龙看见,当晚他就送来了这个水壶。张飞龙真的很细心,以前,你们刚入学的时候,我差不多每晚都要到你们宿舍查房,你们那样大的宿舍,熄灯以后很黑,一次,他见我和闻国皋撞到一起了,第二天就给我送来了一只手电筒。” 她随手拉开抽屉,取出一只手电筒给我看,那果然是安装三节电池的军用手电筒。这更使我吃惊。她又一次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询问,“我都不该要吗?还有彭锦珊,就是那个高个子印尼归侨,还送了我一个羽毛球拍,我也不该要吗?他要教我打羽毛球,说我,说我,该长的都很长,该小的都很小,哎呀,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懂,反正是,他说我的身材挺适合打羽毛球吧!可我对羽毛球没有兴趣。”

听说彭锦珊在印尼就是羽毛球教练,他送她羽毛球拍可能没有坏心眼。张飞龙这小子可真的了得,不仅送水壶给她,还在我们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就送她手电筒,如此出其不意,这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正要提醒她几句,牛校长突然出现在房间门口。她对着牛校长会心地笑笑,然后又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该走了。

朱明玉办事过于认真,有时我都嫌她太繁琐了。我们已经知道她喜欢写黑板,不论上课还是作为班主任给我们训话,她都喜欢把自己的观点和需要说明的问题、事项理成条,写在黑板上。她不写甲乙丙丁戊,也不写一二三四五,她喜欢写ABCDE。她是跨越旧中国和新中国两种不同社会制度的大专毕业生。我们都知道解放前的大学生不学俄语,是学英语的,所以她会英语,所以写ABCDE是她的强项。她有理由提醒同学们记住她的强项,对吗?可是她老是ABCDE、ABCDE地重复,有时候也难免使人发笑。

那一年的冬天,全国大搞除四害。其中一害就是麻雀。我们全班同学对捉麻雀最感兴趣。麻雀虽小,危害极大。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它们不劳而获,坐享其成,飞来就吃。它们繁殖迅速,队伍庞大,一来就是铺天盖地的一大片。它们贪得无厌,胃口极佳,只要是粮食,不管是长在田里地里,还是晒在场上屋上,或者晾在门前檐下,见着就吃,那小肚皮好像永远也吃不饱,一点也不知道节约粮食。你说麻雀可恶不可恶?你说麻雀该灭不该灭?捉麻雀也特别刺激,那小东西肉肉的温温的颤颤的抖抖的,握在手心里可过瘾啦!麻雀又特别好捉,它们把窝结在农民的茅屋檐下。仁爱中学地处郊区,围墙外面到处都是低矮的农家小茅屋。夜晚一到,麻雀们纷纷躲进自己的小窝,一窝一窝地享受天伦之乐。你用手电筒一照,它们就乖乖地让你捉。我们初一(一)班的全体同学都爱捉麻雀,对四害中的苍蝇蚊虫老鼠没有多少兴趣,一听说捉麻雀就欢呼雀跃,摩拳擦掌,急不可待。

朱明玉自然鼓励我们的积极性。她虽然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毕竟是老师,同学们毛毛糙糙,大大咧咧,嘻嘻哈哈,顾头不顾尾的,她总有些不放心。所以,我们出发前她是一定要写黑板交代注意事项的。她耐心地逐条逐条地写了:A,B,C,D,E,无非是注意安全,不要惊扰老乡的睡眠,带去的电筒要记得带回来,借了梯子要记得归还,等等之类,恕不赘述。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向麻雀冲锋陷阵哩。可是朱明玉不让我们出发,她说她还有事情要交代,她还要表现她的强项,她还要继续写黑板。“A,B,C,D,E,”她念道,大概是走神了,或者忙中出错,她继续说,“接下来是G吧?”然后规规距距地在黑板上写了一个G,教室里却爆发出哄堂大笑。她莫明其妙地问:“你们笑什么?”

张飞龙,他居然站起来,一脸困惑地说:“不对吧?朱老师,你,下面不是G吧?”

又是哄堂大笑,笑声比刚才更加猛烈,差点掀翻了教室的天花板。

“张飞龙,你说什么?”全班年龄最小的学生,外号小怪物的调皮蛋温海波,扯着还没有脱尽女声的尖嗓子嚷了起来,“你刚才问下面不是G吧?”

张飞龙依然一脸困惑,说:“我英语字母顺序不是很清楚。你说呢,应该不是G吧?”

温海波故作愤怒状:“那下面是什么?”

张飞龙那小子,很可能在这一刹那背了一次英文字母表,底气足了:“下面应该是F。”

“什么?夜壶!”温海波依然扯着尖嗓子,“既然,你说下面不是G吧对吗?对?那还要夜壶干什么!”

教室里更乱了,叫声笑声直冲云天,捶桌子的拍巴掌的,干什么的都有,许多人捂着肚子喊哎哟,许多人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来。闹到这个份儿上,朱明玉才算明白过来,但她既不好公开发作,更不能跟着起哄,她只能装糊涂,面带微笑地站在讲台上,任凭大家闹下去。最后还是我站起来收拾残局。我愤怒地一拍桌子,大声吼道:“闹什么闹,你们不觉得无聊吗?这么闹下去老师怎么讲话?到底是听老师的还是听你们的?下面,请朱老师继续布置任务。”

教室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回过头来看着我。忘了介绍,本人魏小龙,入学以后即荣幸地被朱明玉老师指定为初一(一)班班长。在这个班上,我是朱明玉老师一人之下,全班同学五十五人之上的人物。

朱明玉静静地看了我们好几分钟,冷冷地说:“如果不是被耽搁了,你们早该念高中。我真可怜你们!”她不再突出自己的强项了,她抓住时机,干净利落,大声地宣布道:“下面,最后一点,你们抓到麻雀要集中起来,统一交到食堂去。但是交食堂之前,别忘了将麻雀的两只小爪子剪下来,由每个学习小组的组长集中交给班长魏小龙同学。学校要统计各班除四害成绩的。出发!”

在一片欢呼声中,我们冲出教室,冲向战场。

有人唱起了当时最流行的歌曲:“雄赳赳,气昂昂,我们上战场;保粮食,为农民,麻雀消灭光。……”如果你熟悉五十年代初期的历史,你就一定熟悉这高昂激越的旋律,你更会知道这歌词是被那群中学生重新改过了的。

从冬天直到春天,我们每天晚自习以后捉一个小时的麻雀。我们乐此不疲。我们班捉到的麻雀已经超过了两千只,在仁爱中学每周公布的全校各班除四害战果一览表上,初一(一)班始终名列前茅。我们才不把麻雀交给食堂哩。张飞龙的爸爸是江苏常熟人,曾带着宝贝儿子回过老家。父子俩一同吃过家乡名菜叫花子鸡。张飞龙在校园后面废置的堡垒旁挖了一个小土坑,随便拣来一些干树枝,将剪掉爪子的麻雀拧去脑袋,糊上一层泥,点着干柴烤透,然后敲去泥块,雀毛自然脱落,浓香扑鼻,味美无比,他将它命名为叫花子雀。张飞龙说叫花子雀比叫花子鸡好吃十倍。我们没有吃过叫花子鸡,不知道张飞龙的比较是否有理,但张飞龙烧制的叫花子雀,酥脆滑嫩,我们八辈子都不曾享用过,那股淡淡的甜味,惹得我们肚子里面的馋虫拼命地往外拱。包括班长本人魏小龙在内,全班五十六名同学个个都是小馋猫,吃过一回以后,见到张飞龙烤麻雀,大家就直流口水。但是我们不能光顾自己呀,越是好吃的东西越不能忘了朱老师,对吗?于是给朱明玉送去。开始她以为是老鼠肉,不敢吃。告诉她是麻雀肉,她更不吃。她说,满可爱的小东西,搞成这样乱七八糟的,太残酷了!同学们弄不懂了,问她:“朱老师,不是你让我们捉吗雀的吗?”她说:“那是工作,是领导布置的,领导让我那样做我能不做吗?你们是请我吃麻雀肉,对吗?既是请我吃,我不吃总可以吧?快拿走!”

暑假到了,全班同学作鸟兽散。转眼假满返校,大家免不了要交流心得,都说在家千好万好,就是没有叫花子雀吃,真把人馋死了。一个个都渴望尽快向麻雀重新开战,学校却不见动静。问朱明玉什么时候再去捉麻雀,她说不让捉了,她说有专家写文章,说是麻雀不光吃粮食,还吃许多糟蹋粮食的害虫。把麻雀捉光了,许许多多害虫没有了天敌,疯狂产卵繁殖,结果糟蹋的粮食反而更多。

一场轰轰烈烈的消灭麻雀的战役就这样烟消火熄了。

我说过,在我们班,我是班主任朱明玉一人之下,全班五十五人之上的人物。因此,朱明玉有很多时候要向我布置工作,或者叫商量工作。我感觉她每次将我叫去更像是和我商量工作。只要和她单独在一起,我就会感觉到她的亲切随意沉静聪慧体贴温柔,很有女人味。所以,我非常非常喜欢她向我布置工作,更喜欢她找我商量工作。每次只要她向我递个眼神,或者朝我点点头,或者向我招招手,一股暖流就涌上我的心头,我的心就会感到甜甜的,柔柔的,美美的,我就知道她有事情找我,我就会怀着三分激动三分喜悦四分骄傲十分复杂的心情朝她走过去。她薄薄的嘴唇就会被恬静的微笑轻轻地漾开,她会说你随我来,或者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或者说你同什么人商量一下这事该怎么办,或者说你觉得这事这样处理行吗。每次她都是有意找我,每次她又都显得那么漫不经心,那么无意。她的这种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态度,像有几只猫爪子挠得我的心头痒痒的。我爸向他的上级请示汇报工作,或者我爸的下级向我爸请示汇报工作,有这样的感觉吗?没有,不会有,不可能有。部队上下等级森严,下级绝对服从上级,不可能像朱明玉和我之间那样有平等气氛。部队上级也好下级也好,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老杆,极少有女人,他们谈问题时常常搞得火星四溅,那气氛随时随地都有爆炸的危险,哪有朱明玉和我在一起时那种薄雾缥缈水光荡漾的温柔意境!

初二年级寒假刚过,二下学期第一节语文课下课的时候,她又微笑着朝我点点头。这次她似乎更急,还没等我走近她就大声告诉我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到她的办公室去一趟。我好像告诉过你,她的办公室也就是她的卧室。

下午第六节课下课铃声一响,我就一路小跑来到了她的房间。房门是虚掩着的。但老师就是老师,学生总是学生,不管朱明玉对我多么随和,学生对老师的礼貌还是不能忘记的。我站在她的房门口,做了三次深呼吸,让自己的喘息和心跳稍微平静了一些,然后举手在她的房门上轻轻地叩了三下,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报告。没有人应。我又重复了一次。还是没有人应。我知道她是临时有更重要的事情出去了,让我在房间里等她,就轻轻地推开房门,坐在我多次坐过的那张方凳上等她,足足等了三十五分钟,她才匆匆忙忙地从楼上下来。

“我没有忘记约了你,”她说,“可是牛校长临时要我汇报班上的情况。牛校长特别关心我们班,对我们班寄予厚望,他要我把班上的工作抓紧抓好。你来了很久,对吗?等得有些烦了吧?”

见我不像往日那样话多,她皱了皱眉头,然后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说:“算了,不谈那些了。今天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会跳舞吗?”

我摇摇头,有点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我需要一个舞伴。我觉得你应该是可以的。”她脸上还挂着微笑,一脸真诚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依然摇了摇头,以沉默作答。

“你这么好的身材,不会跳舞?”

“真不会,我从来没有跳过舞。” 我十分抱歉。

她显然是失望了,长长地一声叹息,说:“那好,你告诉我,初二(一)班,谁会跳舞?”

“张飞龙,”我脱口而出,“只要他在家里,我们军区大院里有舞会,他几乎场场不落。”

“不,不是那种舞,你明白吗?不是交谊舞。”

“是的。”我打断她的话,现在我觉得在她面前我已经完全放松了,“骗你是小狗,绝对没错,张飞龙跳舞特棒,真的!”

她又一次格格格笑了,显然她也完全放松了,她居然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笑着说:“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你不是小狗。依我看你是一只小猪。你这颗小猪脑袋尽想些什么呢?”

我显出了一副十足的傻相。她如果再前进一尺,我就有可能跨出一丈。我不知道跨出那一丈以后我会拿她怎么样,但我知道跨出一丈以后,我不仅会把自己彻底毁了,很可能还会把她也给毁了,那样的话局面就不好收拾了,仁爱中学的尖子班初二(一)班也就玩完了。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稳稳站在原地,毫无越雷池半步之意。

她说:“张飞龙跳舞看上去还舒服吗?”

“不知道,我没有看过。”我实话实说,“不过军区大院里的女通信兵、小护士,连文工团的女演员都喜欢和他跳。他在文工团学过舞蹈,他还到过海南岛,会跳海南岛的黎族舞蹈。”

“是吗?”她喜出望外,“那他跳过新疆舞吗?”

我使劲地摇摇头。我看出她希望张飞龙会跳新疆舞。我很想告诉她张飞龙跳过新疆舞。但是我不仅没有见过甚至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张飞龙会跳新疆舞。我不能随便乱说。对吗?

“好,好,好!”她撇开我不管,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还将她那小小的右手握成拳不停地向左手掌心捶去,嘴里连声说道:“好,好好,就是他,张飞龙!”然后在我面前站住,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命令我,“你马上回去召开班委会,准备全班同学大合唱《我们新疆好地方》,你和文体委员落实这件事,确保今年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正式演出。”

看来女人比男人更耐不住寂寞。初二下学期刚刚开学,与仁爱中学一条马路之隔的圣若瑟女中的校长突然来找仁爱中学的牛校长,要在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举行两校师生大联欢。也许是觉得我们的生活实在太枯燥,想给我们一点刺激,一点色彩,一点调剂,牛校长居然答应了我们的女邻居。每个班都要出节目,初二(一)班不能例外。根据班主任老师的安排,初二(一)班师生同台表演歌伴舞《我们新疆好地方》。朱明玉主演舞蹈。在我愚不可及的推荐下,张飞龙为她伴舞。全班同学为他们伴唱。于是朱明玉和张飞龙练舞,全班同学练合唱。演出的准备工作就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了。

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每天都要练习大合唱。开始是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练。后来因为要准备与二班的足球赛,就改在每天晚自习以后练。

朱明玉和张飞龙开始在学生食堂练,后来听说因为食堂的炊事员喜欢站在旁边指指点点,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就改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练。阅览室绝对是个好地方。晚自习结束以后,来阅览室看书的老师和同学都走光了,大门一关,爱怎么练就怎么练,那是多好的二人世界啊!

自从朱明玉和张飞龙到阅览室练舞以后,全班的大合唱就无法正常练习了。同学们常常唱着唱着就想起了他们。其他人想起他们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我一想起他们心就像被几只老鼠用尖利的牙齿啃噬得好生疼痛。许多人为朱老师和张飞龙担心,不知道他们练得怎么样了。有人提议我们大家一齐去看看他们。全班同学自然热烈响应。于是就去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灯是亮的,门是开的,可是他们并没有跳舞。朱明玉平躺在一张阅览桌上,裙子撩到大腿处,张飞龙居然在她的膝盖上搓来揉去的。朱明玉的腿瘦长,但是那种白呀,简直让人惊心动魄。如果你到过林区,见过那种刚刚剥了皮的树根,你就有可能想象朱明玉的腿是怎么个白法。那是一种润着水分的亮着光泽带着磁性的白。那种白我们平常连看都不敢看,可是张飞龙这个十足的小流氓居然在上面摸来捏去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几十双眼睛冒出了火星,几十双拳头攥得关节脆响,眼看张飞龙就要吃亏了,朱明玉却抬起头来朝大家嫣然一笑。她双颊绯红,大口喘气,皱着眉头作痛苦状,却又显得快活无比。她说:“我的膝关节扭伤了,好疼!张飞龙给我按摩一下,稍微好一点。哎哟,张飞龙,人的腿不是桌椅板凳的腿,你轻一点好吗!”看她那样子像是真的受伤了。张飞龙更加混蛋,他竟然连正眼都不瞧我们,完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我们还能有什么屁放呢?撤!

那年春天雨多。那雨一下起来就不停,就像我们背诵过的一篇古文说的那样“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我已经向你介绍过,仁爱中学在我们这座滨江城市的防洪堤外,尽管校园内外的排水沟渠挖得很深,但雨下得太大,下雨的时间太长,校园内还是常有渍水。灌木和草本花卉早被淹没了。仁爱主楼后花园里的高大乔木植物都浸泡在渍水中。

我向你提到过仁爱教堂,对吗?它已经不是信徒们祈祷和忏悔的场所了。因为仁爱中学有住读,所以要求住读的学生就都上仁爱中学来了,原有的学生宿舍不够用,仁爱教堂就成了我们的宿舍。教堂不大也不小,大约可以容纳两百人做祷告,用来做学生宿舍就显得很有气魄,算得上是超大号的了。五十多张双层床整整齐齐地排成四行,一百多人同睡在一间教堂里,可有趣啦。深夜的梦呓声呼噜声磨牙声此起彼伏,拉大便的解小手的梦中游走的川流不息,尤其是每晚入睡前的卧谈会,更是大荤大素大俗大雅上下五千年东西南北中无所不备,常常兴奋得令人无法成眠,只是一走进教堂里的那股臭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因为近一段时间的连阴雨,教堂里臭味更浓。那天晚上十点多钟,我们练完歌冒雨跑回宿舍,刚一进门就被里面的恶臭冲了出来。几个人站在门口闲聊,忽然看到有谁背着一个人从仁爱主楼后面的花园里趟水过来,一直背到林阴道上才放下。雨大天黑,路灯被浓浓的树阴遮得严严的,背上的人又打着一把伞,我们既看不清是谁在做好事更看不清被背的人是谁,我们只看见两个黑影共一把雨伞,站在林阴道的浓阴下,谈呀谈呀,好像他们的话永远也谈不完。宿舍里面渐渐安静下来了,我们也该睡觉了。我们刚刚睡下来张飞龙就回来了。小怪物温海波一下子激动得从床上跳了下来,扯着尖嗓子叫道:“我提议张飞龙索性改姓朱,大家说好吗?”有人问为什么。温海波说:“好演猪八戒背媳妇啊!”人们开始感到莫名其妙,后来想起了刚才在宿舍门口看见的那一幕,想来一定是温海波这个小怪物眼尖,看清楚了是张飞龙背朱明玉,刚刚安静下来的宿舍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张飞龙不理温海波的茬,脱了衣服揩了一把脸安安静静地上床睡觉。可是同学们不仅继续笑,而且越笑越张狂,使劲擂床板的拼命吹口哨的索性下床跳踢踏舞的,干什么的都有。这中间跳踢踏舞的效果最佳。仁爱教堂铺的据说是从大不列颠运来的优质橡木地板,地板下面是内空两米高的防潮层,几十人一齐跳踢踏舞,就像被刘邦阴谋设计困在垓下的项羽,听到四面八方汉军一齐擂鼓助威。这时假装镇静躺在床上的张飞龙,就算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也只能在心里暗唱“虞兮虞兮奈若何”。可是奇迹出现了,正在这时虞姬来了。朱明玉突然按亮了手电筒,我们已经知道那是张飞龙送给她的军用手电筒,所以光很强,强烈的手电光在森林般的床腿间扫来扫去,捕捉那些狂跳乱叫的人们,这使我的心里更像打翻了醋坛子。不巧,手电光正好锁定在小怪物的脸上。朱明玉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十分严厉地说:“温海波,熄灯都一个钟头了,你怎么还在闹?”温海波睡在上层,他的下面睡着大个子闻国皋。小怪物急中生智,指着下面床上说:“朱老师,不是我不遵守纪律,是下铺的闻国皋不停地颤抖,害得我睡不着。闻国皋是日本人。”又是一次声震屋瓦的哄笑。闻国皋隔几天就在床单上画一次地图,不是遗出来的,是他自己用手弄出来的,这个密秘当然是温海波最先发现的,鬼才小怪物灵机一动,给闻国皋送了一个“日本人”的雅号。朱明玉不明就里,居然傻呼呼地跑到闻国皋的床前问是怎么一回事。闻国皋缩在蚊帐里不敢动弹。小怪物说:“朱老师你不要怕。日本人只有自卫队,没有进攻军,不具备侵略性。不像猪八戒,弄得不好就挖你一钉耙。”直到这时朱明玉这个傻丫头还想弄个明白。我觉得把矛头转向闻国皋是转移了大方向,闻国皋一个小翻身农民,能当上今年仁爱中学的中考状元,也不容易,小怪物你干吗要忌妒人家?再说对于张飞龙,我们此刻可以说是气也出了,恨也解了,瘾也过了,心里要多舒坦有多舒坦,没有必要让小怪物继续闹下去了。作为班长我应该出马救救班主任朱明玉老师了,你们说对吗?我走过去说,朱老师你累了一整天,该回去休息了,这儿我来收拾。然后抱起小怪物使劲地摔到他的床上去,大声宣布:“温海波的独角戏演出,到此结束,睡觉!”

有这样一首歌,从那时走过来的中学生许多人至今还能哼出它的旋律,歌词大意是亲爱的朋友请你想一想,几年以后你在哪个岗位上?也许你在雪封的山顶,保卫着祖国可爱的边疆;也许你在海上劈波斩浪,巡视着祖国美丽的海疆;也许你在炼钢炉旁,将乌黑的煤块送入炉膛;也许你在拖拉机上,收割着万倾金色麦浪;也许你驾驶着祖国的银燕,在辽阔的蓝天自由飞翔……。2/4的节拍,进行曲,旋律一点也不复杂,很容易上口,非常好唱,我们都很喜欢唱,每次唱它都觉得很抒情。当然我们那时的抒情和现在歌迷们听情歌劲歌时的过瘾和陶醉不同。这并不是说五十年前的中学生不喜欢情歌劲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五十年前没有现在这样的情歌和劲歌。因为没有,所以他们当然体会不到现在的中学生们是如何为歌王歌后青春偶像派歌星实力派歌星洋歌星土歌星半土半洋歌星和假洋鬼子歌星们演唱情歌劲歌时是如何疯狂的那种感觉,那种心情。如果五十年前就有现在这样的情歌和劲歌,当时的中学生中间一定也会产生很多歌迷、很多粉丝的。然而,即使那时就有现在这样的情歌和劲歌,即使我们班的全体同学都成了歌迷,自己喜欢唱歌和当别人的粉丝还是两回事,那两种感觉还是不同。所以,我们都喜欢唱那支歌,我们唱着唱着常常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热泪。因为那支歌最准确最传神最生动地唱出了我们的心声。我们那时胸无大志,就是想将来能开机器炼钢铁,开拖拉机种庄家,开军舰开飞机或者在边防线上巡逻保卫祖国,一句话就是想将来当个工农兵,并且从内心深处为此而自豪而骄傲。你说我们能不喜欢唱那支歌吗?你说我们唱那支歌的时候能不被自己的伟大抱负和豪迈激情感动得热情洋溢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吗?

现在有些人怀疑一切革命,如果没有毛泽东领导的那场革命,五十年前我们那一拨同学中,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人是不可能坐进仁爱中学教室的。这一点五十年前的中学生不仅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还会不时提醒他们的儿子孙子记住。仁爱中学初二(一)班的那些小翻身农民、小丘八大兵、小爱国华侨、小城市平民们,不可能忘记自己的童年,更不愿意自己的子孙将来也有像自己一样的童年。当时他们不知道诺贝尔奖,不知道宇称不守恒、J粒子、人工合成胰岛素和DNA,除了对苏联略知一二以外,不知道国境线外是什么样的世界。所以五十年前的中学生们不可能有现在中学生那种天下舍我其谁式的宏大气魄,没有参加数理化生各学科国际竞赛的机会,没有梦想成为中国的达尔文爱因斯坦居里夫人和罗蒙罗索夫,也没有梦想成为东方的塞万提斯巴尔扎克海涅拜伦普希金和托尔斯泰,没有做过登上各类世界冠军领奖台的金色美梦。五十年前的中学生只有一个最基本最朴素的愿望,长大以后要去建设和保卫现在的好日子,要让将来的日子比现在更好。现在的中学生会嘲笑他们的爷爷辈目光短浅缺乏理想没有抱负。对此,我们现在并不否认。但是五十年前我们不是这样看问题的。那时我们觉得自己目光非常远大,理想十分实际,抱负很是无私。我们不是只想自己的小日子,我们不是只想“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们是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我们的思想在当时算是比较先进,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比较前卫的。试想想,如果没有爷爷辈的甘当普通工农兵,如果没有爷爷辈用他们青春和生命为儿孙辈铺路,我们的孙儿辈今天能过上这样好的生活吗?五十年前的中学生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的愿望渺小,而且知道要实现这样的愿望并不容易。没有过硬的本领能开火车轮船飞机?没有过硬的本领能开动机器制造机器炼出钢铁?没有过硬的本领能像米丘林那样培育良种让粮食作物和水果丰收?所以,五十年前的中学生学习是自觉的认真的刻苦的,那种顽强的钻研精神,虽然没有达到古人所谓“头悬梁,锥刺股”的境界,也决非是现在的中学生们所能比拟的。

下午第七八节课,我们班和初二(二)班举行足球友谊赛,朱明玉带领全班同学当啦啦队。赛前全班集合,朱明玉照例训话。这是在操场的一角,没有黑板,她不可能写ABCDE,她似乎也不想多讲。她很兴奋,高高地将一张报纸举到我们面前,激动地说:“今天的报纸,你们看过没有?”我们看到那是一张当日的本市党报。和现在的中学生一样,那时对这一类报纸,我们也没有多少兴趣。再说这种报纸送到仁爱中学已经是下午了,班上又没有订,谁还有空挤到阅报栏下面去看?从上午第一节课到下午第六节课没有一节是自习,我们更不可能上阅览室去看,所以朱明玉问的是一句废话。“没有看不要紧,”朱明玉的情绪真好,“不过你们一定要看!这上面有一篇文章:《五十六盏心灯一齐亮了》,写得多好啊!作者江家。是你吗?魏小龙?”我摇摇头。我没有写过什么五十六盏心灯,更没有向报社投过稿。“那么我们初二(一)班真是大有人才啊!”朱明玉兴奋的样子真的满可爱,她的眸子亮了,双颊红了,嘴唇颤了,呼吸急促了,连平常看上去扁扁的胸脯竟然也挺起来了,她说,“这篇文章写得真好啊!你们听:星期四,晚上七点四十五分钟,仁爱中学初二(一)班全体同学正在教室里自习。日光灯嗡嗡地响着,教室里非常安静。自从考入仁爱中学以来,初二(一)班刻苦学习就蔚为风气,每天晨练以后一节早自习,晚饭以后两节晚自习,从来不用老师招呼班长督促,一直自觉坚持到现在。大家正在聚精会神学习,突然教室里一片漆黑,停电了,”我们明白了文章写的是怎么一回事,不听朱明玉继续念写什么。仁爱中学校园外面广袤的原野上除了农家小屋还是农家小屋,捉麻雀的战役早已永久性地结束,我们没有理由再去造访农家。进城的公共汽车每晚七点准时收班。从仁爱中学到最近的电影院来回要一个半小时,即使有电影看完以后学校也早已关门就寝。仁爱中学带刺的铁丝网上爬满了带刺的藤蔓,围墙外面还环绕着一道两米宽一米深的护篱沟,就像紫禁城外还有一道护城河一样,翻围墙实在太不合算,趟护篱沟更会弄得一身泥水。晚自习上到一半突然停电,你说我们能干什么?正在大家一筹莫展,小怪物温海波又捣乱了,他阴阳怪气地说,这不公平,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有人问什么不公平。小怪物说明明是男人贡献大,为什么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是母系社会,女人当酋长,女人说了算?反对者说不对,女人性格凶悍,在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女人贡献大。小怪物说凶悍管屁用,要力气大才行,男人力大,打猎弄食品靠男人,就连传种也靠男人,男人不播种女人只能放空屁。教室里哄堂大笑,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自己正处身在黑暗中。温海波继续发问,既然在人类自身的生产方面和维持人类生存的物质生产方面都靠男人,为什么男人还要处于被支配地位?教室里的气氛渐渐地趋于严肃,有人试探地说,或许是因为男人欠缺责任心。另一种意见说不,说更大的可能是男人没有办法承担自己的责任,因为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不像现在实行一夫一妻制,那时既是一夫多妻,又是一妻多夫,男女交配不仅是完全随机的,而且是完全随意的。附和者说就是嘛,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再负责任的男人也无法弄清那个小崽是自己的种,他想负责任也负不成啊!本来是一场恶作剧的开头,渐渐地演变成了一场严肃认真的讨论。有人补充说,女人就不同,女人不仅生了孩子赖不掉,还要给孩子哺乳,把孩子喂活喂大。最后的结论是当时人类的下一代只知道谁是自己的母亲,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亲,如此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女人自然成为了社会的核心,所以女人当部落酋长就不足为怪。至少在当时我们认为这个问题是争论清楚了,大家的心里亮堂了,恰在这时电灯也亮了。不知是谁这么手快,将这事写成了文章,题目就很棒:《五十六盏心灯一齐亮了》!朱明玉念完了文章,问,魏小龙,真不是你写的吗?我又一次摇摇头,说我若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来,自己都会美死了,干吗不承认?温海波又一次用没有脱尽童声的尖嗓子叫了:“日本人,一定是日本人写的。”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闻国皋。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小翻身农民,这个骨骼粗壮仪表堂堂的青年汉子,他居然羞答答地低下了头。朱明玉的脸上的笑容消退了,她用一种冷冷的声音问闻国皋,是你写的?闻国皋十分胆怯地看着朱明玉,但却是明白无误地点了点头。朱明玉不再看他。她又阳光灿烂地对大家说,这是一件好事,用不着遮遮掩掩的,刚才牛校长都表扬我们班了,不光是表扬闻国皋的文章写的好,主要是表扬初二(一)班自觉刻苦的学习精神。这一点初二(二)班比我们差。所以,今天的足球比赛,我的战前动员只有四个字:打败二班!

“打败二班!”“打败二班!”“打败二班!”……在啦啦队强劲有力斩钉截铁的呼喊声中,初二(一)班足球队十一名队员雄赳赳气昂昂地步入绿阴场。

和我们班一样,二班也是去年夏季经过16选1的严酷考试录取仁爱中学的。他们的学习成绩在仁爱中学也是尖子班。可是两班足球友谊赛打过三次,二班从来没有赢过一班。原因是二班小丘八大兵小爱国华侨比一班少,更没有像张飞龙彭锦珊闻国皋和我魏小龙这样的几条大汉。然而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今天这场比赛会是二班赢。一班二班是兄弟班,我们已经赢过人家三场,让人家赢一场大比分还是我们三比一领先,有什么不可以呢?不要那么霸道嘛!过去我们连赢三场靠的是十一个人团结合作,并不是某一个人的功劳。不错,在我们二班张飞龙是天经地义的第一射手。可是如果我这个中场不传球给他,如果右前锋彭锦珊不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如果没有团队的通力协作,光靠他一个左前锋有屁用!每次赛后总结朱明玉总是说什么张飞龙首先破门,什么张飞龙奋力扳平,什么张飞龙打入了制胜的一球,好像一班打赢二班完全是张飞龙一个人的功劳。张飞龙也摆出一副只身炸碉堡的孤胆英雄相,很有点恬不知耻。这回可能要让他长点见识了。

二班显然是有备而来。比赛一开始就有专人将我们的射手张飞龙死死缠住。加上我们赢过人家三次,无论是场上队员也好,场外的拉拉队员也好,都不太把他们放在眼里了。所谓骄兵必败,比赛刚刚进行到六分半钟,我们的队员还没有进入状态,对方就一个长传直接越过本人严阵以待的中场,后卫闻国皋阻挡不及,让对方前锋钻了空子,带球突入禁区射门成功。0比1的局面使我们恼羞成怒,连我都突进前场配合前锋反击。朱明玉在场外带领啦啦队声嘶力竭地喊张飞龙加油、张飞龙加油,但张飞龙好像被对方戴上了脚镣手铐一样,行动受制,毫无作为。我看张飞龙靠不住了,当然只好改变战术,频频地将球传给彭锦珊。我不是有意不和张飞龙配合,对吗?彭锦珊已经夺得本市青年和中学生羽毛球比赛两项冠军,他不仅打小球行,打大球也棒,过去同二班的三场友谊赛我们能三战三胜,这个爱国华侨是功不可没的。然而今天彭锦珊也是一直不能进入状态,他一次又一次地浪费我的妙传,毫无建树。直到第八十六分钟,我利用对方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我们两个前锋身上的机会,在对方球门右侧三十五米处远射破门。今天这场球打得太过瘾了,一比一,这一球还是班长魏小龙本人远射得分的,我们不赢也没有败,我们没有败不是因为有张飞龙而是因为有魏小龙,这一切比我预感的还要好。还剩三分钟,看来就要和二班握手言和了。这是一班场外的啦啦队员们特别是啦啦队长朱明玉最不愿意接受的局面。可是不愿意接受这种局面的并不只有朱明玉率领的一班啦啦队,还有二班的啦啦队。二班拉拉队员们受到他们队员首先破门,将一比一的比分保持到将近终场的鼓舞,在场外狂呼乱叫,鼓励他们的队员锦上添花,再创奇迹,打败一班。果然,终场前一分钟,他们利用一次发界外球的机会,全线压过半场,在禁区里一片混乱之中,后卫闻国皋救球失误,打了个乌龙球。1比2,初二(一)班败北,初二(二)班获胜。一班个个垂头丧气,二班人人兴高采烈。我和闻国皋四目对视,脸上同时挤出了一丝苦笑。

“闻国皋,你个王八蛋!”温海波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不光日本人,还日本班!”

许多人附和道:“对对对,不折不扣的日本人。二班连守门员都出来了,空门让你入,你不会入;你只会往自己门里入,你不是日本人是什么!”

话说得太难听了,我担心朱明玉尴尬,瞄遍球场,不见她的踪影。

张飞龙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朝我的当胸就是一拳,我早有防备,侧身一闪让他击空。在他身体前倾失去平衡的时候,我飞脚顺势将他的小腿一勾,于是我们的头号射手就跌了个嘴啃泥。现在我也长大了,我的身体也壮实了,力气并不比他小多少,只要我有防备,他就别想占便宜。

许多同学来扯架。我听见温海波说:“二龙抢珠。别扯,让他们打去。”有人问珠呢,谁是珠?温海波说:“珠在天上,他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有人又说不一定,不是二龙吗?龙是可以上天的呀!

“都是你策划的,”张飞龙从地上爬起来,再不敢动手了,“对吗?”

我知道他说的什么,故意装糊涂问他,我策划什么了?

张飞龙说:“输给二班。”

我正要告诉他你知道就好。有人说张飞龙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今天这场球赛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如果不是魏小龙,肯定输得更惨。同学们见我们两人不是在玩什么二龙抢珠,而是为班级荣誉而战,这才一拥而上来扯架。

我说张飞龙你记住,到现在为止,我魏小龙百分之千地对得起你。

张飞龙听明白了我话中的含义,他一定害怕惹烦了我,我就会将他老爸的那些丑事是统统掀出来。他马上泄了气,甚至朝我投来一瞥感激的眼光。然而他并没有投降。在同学们将他拉开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你比我卑鄙!”

如果说与初二(二)班的足球友谊赛意外失利,在初二(一)班全体同学心灵上蒙上了一层阴影的话,那么,在仁爱中学与圣若瑟女中的三八联欢会上,初二(一)班表演的歌伴舞《我们新疆好地方》大获成功,轰动全场,不仅让我们在仁爱中学和圣若瑟女中两校师生面前出尽风头,更使我们在二班面前找回了年级龙头老大的感觉。朱明玉和张飞龙的双人舞真他娘的绝了。

首先,最最主要的当然是朱明玉表演的新疆姑娘出神入化。

张飞龙从军区文工团借来了维吾尔族演出服装。朱明玉将她的两条大辫子梳成无数条小辫子,像一串串黑色的珍珠在她的双肩和前胸后背滚动。她下穿一条翠绿色的丝绸大摆长裙,上穿一件乳黄色的丝绸长袖无领低胸衫,罩一件玛瑙红紧身缎子小背心,再戴上一顶刺绣精美的维吾尔族小帽,活脱脱一个维吾尔族姑娘出现在舞台上。朱明玉本来很瘦的腰身,此刻更细得一只手就能握住;本来扁平的胸部,现在却奇迹般地丰满挺拔;本来非常白嫩的皮肤,现在更比天山积雪还光洁比和田美玉还润泽;她那双美丽无比的大眼睛,此刻更显得流光溢彩聪慧多情。大幕拉开,朱明玉一亮相,乱哄哄的两千多名观众顿时鸦雀无声。她让仁爱中学的教师和学生喜呆了,让圣若瑟女中的教师和学生惊呆了。文艺演出从来是女人的强项。圣若瑟女中与仁爱中学师生联欢,固然是两校师生共同的需要,但毕竟是圣若瑟女中主动提出来的,用今天的时尚话语说,这是我们的女邻居来仁爱中学搞文艺扶贫,而圣若瑟女中的那些小丫头片子,有意无意之间也流露出,将联欢活动看成在丰富课余文化生活方面对仁爱中学老少光棍们的一种施舍。谁叫仁爱中学只有光棍呢!然而,朱明玉往舞台上一站,仁爱中学师生顿时感到腰直了气壮了。谁敢欺负仁爱国中无女人?仁爱的女人比天仙还美哩!圣若瑟女中师生一下子觉得脸红了气泄了,谁胡说仁爱中学没有女人,人家凭一个女人就把我们全盖了。宁要鲜桃一个,不要烂杏一筐。最好的女人从来都在男人窝里。仁爱是男中不假,仁爱的女人没有圣若瑟多也不假,但仁爱的女人或许是男人们精挑细选得来的极品,眼前这个朱明玉就让圣若瑟的女流们自愧弗如!更主要的是眼前这个朱明玉不光人长得漂亮,舞跳得更绝,从演出效果看朱明玉的演出比我们见过的任何一次专业文工团演出更轰动。她是飘落在伊犁草原上的一片白云,她是穿过塔里木河岸白桦林间的一缕春风,她是蹦蹦跳跳奔跑在天山脚下的一股山泉,她是漂浮在哈密瓜园和吐鲁番葡萄架间的一缕清香,她是男人的一个梦,她是女人的一首诗,她的热情和奔放,她的柔美和飘逸,她的妩媚和亮丽,将联欢会场两千多名男女带到了一个梦幻般的奇妙境界。

其次,张飞龙的伴舞也起到了绿叶衬红花的作用。不,这样说不公平。我们说话办事还是要讲一点公平,对吗?公平地说张飞龙跳得虽然不能说和朱明玉一样好,至少他们的搭档是相得益彰的。自从他爸张思道到大军区担任副司令员以后,张飞龙经常和军区文工团的小妖精们厮混,学过舞蹈,有几次男演员因故缺场他还临时客串过角色,所以他上台跳舞,举手投足很有部队文工团员的味道。他们两人演练的时间长,准备充分,动作娴熟,表情十分自然,配合非常默契。张飞龙不是人高马大身强体壮吗?身大力不亏。他几次毫不费力地将朱明玉举过头顶,赢得了满堂喝彩;他轻盈地牵引着朱明玉绕着自己左旋右转,像在自由地舞动一片彩色的绸缎;他和朱明玉秋波互送眉目传情,更将全场男男女女的心窝挠得痒痒的。我们来个三七开,在朱明玉和张飞龙合跳双人舞的过程中,场上的掌声口哨声喝彩声叫好声一刻也没有停过,这功劳的十分之三记在张飞龙账上是绝对应该的。张飞龙在这次联欢活动中立了一功。这虽然让我们心里不是滋味,我们也只好认了。

然而,天公助我。从入春以后一直持续不断的阴雨把人们的心都下霉了。没有过半个月的工夫,三八联欢活动在人们心头引起的兴奋,就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张飞龙脸上的得意之色也被雨水浸泡得惨白了。太阳像个不愿意见人的羞姑娘,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一直躲在云层深处不愿意露面。清明不明。谷雨暴雨。小满变大满,塘满堰满湖满河满江也满。由于校区地势低洼,渍水难排,两个多月的连阴雨使仁爱主楼前面的足球场篮球场和仁爱主楼前后的花园统统变成了水塘,从农民鱼塘里游出来鱼儿在校园内的水中自由嬉戏。我们到宿舍到食堂到教室到阅览室,都得趟水。足球篮球早就打不成了。在原来打球的地方只能抓鱼。抓鱼比打球过瘾得多。那鱼在水中凉凉的,滑滑的,眼看就要抓到手了,稍不留神它一个滑溜又游走了,即使你牢牢地抠住了它的腮,它还要用尾巴拼命地拍打你的手。所以,抓鱼不仅比打球好玩,还比抓麻雀更刺激。我们全班同学几乎又都喜欢上了抓鱼。抓鱼和足球比赛不同。足球比赛,只要我们不想输,就得拼命给张飞龙喂球,就得准备让张飞龙射门出风头,结果一场球虽然打赢了,我们都是绿叶,只有张飞龙是一朵红花。当张飞龙这朵红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朱明玉会情不自禁地为他揩汗。在那种情况下,你可以想见我们心里是什么滋味。抓鱼就不同了。抓鱼是洪湖小农民闻国皋的绝活。抓鱼的时候张飞龙毫无作为。闻国皋不动声色地一条一条地将鱼儿从水中抓出来,丢进我们双手捧着的脸盆里面,张飞龙只有站在一边看的份儿。大家越激动他就越尴尬。我们心里能不美滋滋的?我们能不喜欢抓鱼?

可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太过。过犹不及,对吗?那一年的雨如果只下到冲走三八联欢会给张飞龙脸上带来的得意之色,如果只下到闻国皋在足球场上抓到鱼儿时张飞龙脸上堆起厚厚的尴尬,马上刹车,那就太好了。或者只在我们仁爱中学这一带下,别的地方不下,尤其是闻国皋的家乡更不能下,那样也不错。可是老天爷不理睬这一套,他老人家一下开了头就不准备收尾,他老人家不仅在仁爱中学这一带下,而且在东南西北大半个中国的范围内都下,尤其在闻国皋的家乡洪湖那一带更是暴雨瓢泼天河决堤没头没尾无止无休地下。这下可就糟了,首先是闻国皋的家乡来电告急:“洪湖决堤,房塌父亡,火速回家。”洪湖那一带历来是“十年九不收,收一年狗子不吃糯米粥”的地方,是那种土质肥沃水患频仍的富饶但也多灾之地。如此连月不开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岂有不遭灾之理?只是这样一来闻国皋可就太惨了。我们只好含泪将他送到了长途汽车站。闻国皋回家以后很快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说他没有给朱老师写信,他说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他觉得给朱老师写信很难,他委托我代他感谢朱老师的教诲之恩,并且代他向朱老师报告由于家乡灾情太重,他不能来校继续学习了。在信中,闻国皋还委托我代他感谢全班同学给他的友谊和关爱之情,说他在清理衣服的时候发现上衣口袋里有50元钱,不知是谁悄悄塞进去的,他分析是我,他说如果不是我的话,希望我帮他查查在他最最困难的时候,是哪位好心的同学给他如此巨大的援助,他希望我一定要帮他这个忙,他说这笔钱他将来一定会还的。

我是在晚自习的时候给全班同学念闻国皋的来信的。我念到一半的时候朱明玉来了。我念完了,朱明玉从我手中将信要了过去,静静地看着。全班同学也都静静地看着她看信。看着看着,她突然掏出手绢来擦眼泪。看完信以后,她怔怔地将全班同学挨个儿地扫了一眼,然后盯住我问:“魏小龙,那50元钱是你给的,对吗?”我惭愧地摇摇头。我不光为这件事惭愧,我还为朱明玉一有好事就想到我感到惭愧,我觉得我使这个小姑娘失望了。我是完全有这个财力的,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真该死!我已经猜到是谁了。现在好了,又让他抢先做了好人。

朱明玉又问:“那么,是谁给闻国皋50元钱的?请举手。”

朱明玉说完,几乎和我同时把目光投向张飞龙。全班同学的目光也随着我们一齐投向了张飞龙。张飞龙一下子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但是他一没有低头,二没有举手,而是站起来坦然地说,是我。

朱明玉看了我一眼,我从她的眼光中读出了狐疑:怎么是这样的呢?怎么不是魏小龙而是张飞龙呢?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朝我淡淡的一笑,然后转向张飞龙,像前些时候弄清楚了是闻国皋在党报上发表文章对闻国皋说的一样,说这是好事,用不着躲躲藏藏的,再说我相信闻国皋说的是真话,这么大的一笔钱他将来肯定要还的,不知道是谁给他的,他能安心吗?张飞龙说我绝对不要他还钱,我总觉得他对我有些看法,当面给他怕他不肯收,所以才……。

果然如此吗?闻国皋在足球场上不同你合作,抓鱼的时候又将你密不透风地盖了,你会跳舞有屁用,人家的文章都上了党报!闻国皋这么一走,你心里别提有多美哩!以为我们都是瞎子看不见?以为这雨水都灌进了我们的脑腔,我们的脑子都不会想问题?

两年多了,朱明玉好像一点也没有长大,好像还是我们刚入校时那个十分胆怯走进初一(一)班教室的小女孩。她居然朝张飞龙点了点头,她完全相信了花花公子的话。然后她什么人都不看,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般地很悲切很凄凉很痛心地说:“一个多么优秀的学生啊!他门门功课都优秀,他几乎每一个学科都很有希望,如果让他就这么中途辍学,那真是太可惜了!”

朱明玉又默默地擦眼泪了。教室里的气氛被她弄得惨兮兮的,很沉重。

小怪物温海波突然站起来,扯着尖嗓子说:“不行,不能让日本人就这么溜了!我们一定要发挥全班集体力量,哪怕像拔河一样,也要将他拉回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温海波居然有心思开玩笑,真是他妈的名副其实的小怪物。一下子他又成了全班同学注目的焦点。我正要批评他几句,小怪物像变戏法一样,手上突然冒出了两张五元钞票。他高高地将钞票举过头顶,径直走到我的面前,郑重其事地放在我的书桌上。我这才明白他不是开玩笑,又一次感到脸上发烧。同学们也立即明白了小怪物的意思,大家热烈鼓掌,兴高采烈地议论开来,行动起来。于是三毛两毛的,三元两元的,十元二十元的,大大小小的,花花绿绿的,皱皱巴巴的,整整齐齐的,各种各样的钞票,一下子在我的书桌上堆起了一座小山。最后是朱明玉,她将口袋里仅有的钞票全部交给我,我数了一下,七十一元整。我知道那是她两个月的工资,我更知道她的家庭经济情况十分困难,不愿意收她的那么多钱。她说:“你看看同学们情绪多么激动!看到同学们这么主动这么真诚这么慷慨地帮助一个同学,我心里好感动,我真希望自己有一座金山,能够确保我们班任何人都不失学,我真希望我们班入学五十六人,毕业时还是五十六人。”

你已经知道,我们班小丘八大兵多,小爱国华侨多,小市民子弟多,所以班上许多人的口袋还是比较暖和的。清点钱数,同学们居然为闻国皋捐了三百六十六元六角。从五十年前走过来的人们都知道,这在当时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数字!我知道这是包括朱明玉在内的五十七名师生使出了拔河的力量,这是一种众志成城的力量,有了这股力量,不愁不能把闻国皋拉回教室里来上课了。

“什么,你说是多少?”温海波见钱眼开,“你说是三百六十六元六角?”我点点头说对的,没错。温海波激动得举起双手高呼万岁,他说:“666是中国的大顺数。三百六十六元六角,就是三倍的666,就是三倍大顺。大吉大利,万事如意,这笔钱寄到洪湖之日,就是闻国皋回校上课之时。小怪物口吐莲花,怪得可爱。尽管当时全国都在破除封建迷信,但是我们仍然希望温海波的吉言能变成现实,我们在等待着闻国皋早一天回校。

然而,十天过去了闻国皋没有回来,二十天过去了闻国皋也没有回来,一个月过去了闻国皋还没有回来。同学们的希望渐渐地变成了失望。小怪物的吉言不仅没有把闻国皋招回学校,临近暑假前他自己又先一步离开了我们。

年轻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在朝鲜战场上发挥了强大威力,粉碎了美国鬼子空中优势,迫使美国侵略者在朝鲜停战协定上签了字,朝鲜半岛实现和平。中国人民因此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于是领袖发出号召:“一定要建设一支强大的人民空军。”于是在朝鲜停战的第二年从全国许多城市的中学生中选拔飞行员。于是我们全班同学都报名应征。体格检查的结果,仁爱中学全校一千多名学生中,只有身材最矮小外表最瘦弱的小怪物温海波完全合格。于是他就要离开我们了。想到几年来这个小怪物以他的聪明智慧热情活泼真诚友善给集体增添了许多欢乐,如今他要走了,大家心中不免怏怏的。虽然他是要去当飞行员,虽然飞行员的称号令所有中学生艳羡不已,虽然他是提早奔向理想的工作岗位,虽然他将来会“驾驶着祖国的银燕,在辽阔的蓝天上自由飞翔”,虽然他非常非常光荣,离别还是使人惆怅。今日与君一别后,何时何地再逢君!欢送温海波光荣入伍的座谈会上,同学们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支我们非常熟悉非常爱唱的歌:“亲爱的朋友请你想一想,几年以后你在哪个岗位上?……”唱着唱着朱明玉首先带头揩眼泪,接着就有人抽抽泣泣地哭了,最后和温海波同桌的小男生竟然抱着小怪物嚎啕大哭起来。一向妙语如珠的小怪物此时连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他挣脱了自己同桌,一边揩眼泪一边急切地说:“大家都别哭,都别哭!把眼泪留着,等我将来为国捐躯了再哭,好吗?”哭声果然顿时止住。人们的心骤然收紧,觉得小怪物此言不吉,担心今天就是永别。

然而像温海波关于闻国皋吉言没有兑现一样,关于他自己的忌言也没有给他带来厄运。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我有幸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观看庆祝八一建军节文艺演出,一位精神矍铄,身着少将戎装的矮胖子像地瓜一样滚到我的面前,先做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动作,接着干净利索地向我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用共鸣音十分丰富的男中音说:“我想我不会看错,阁下姓魏,是魏小龙先生,对吗?”我被动地握着他的手,估计他一定是认错人了。他的手很胖。和他的胖手相比,我的手显得干巴瘦小。现在他笑了。他用两只胖手捂着我的一只瘦手,笑着说:“四十年前,在仁爱中学,有一个开口就是精神污染的全班最矮最小最瘦的学生……”

“小怪物!”我打断他的话,抢着揭穿了他的谜底。

我们笑成一团,紧紧地抱在一起。他的腰很粗很壮。抱着他,我感到像是抱着一个巨大的啤酒桶。

我说即使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就是当年的小怪物,你完全能把他装下去。

他真像呆在巨大的桶木里面一样,带着浓厚的嗡嗡声,笑着说:“不,不是装下一个小怪物,是装下两个小怪物还要多。我当时体重八十四斤,现在已经超过一百八十斤了。”

温海波不仅当上了飞行员,而且当上了机长、飞行小队长、中队长,空军指挥部作战处长,时任某空军司令部副司令员。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我们在倾盆大雨中趟水送走了温海波。倾盆大雨并没有因为我们亲爱的朋友离去而停止。五月初,江水已经涨到历史最高水位。站在江堤上看,仁爱中学主楼与江上的船只处在同一高度,主楼钟塔顶上的避雷针很像船上的桅杆。如果江堤决口,仁爱中学两千多名师生员工和教职工家属子女就统统都成鱼鳖了。市防汛指挥部多次发出汛情警报。为了师生的安全,有关部门安排仁爱中学全体学生和单身教职工住到防洪堤内临时搭盖的平房里,我们称它为防洪宿舍。教职工家属的住处和学生上课的课堂则一时无法解决。这样,我们每天头顶暴雨,脚趟渍水,往返于防洪宿舍、食堂和教室之间,迎来初中毕业考试,通过高中升学考试。我们知道自己考得不好。我们对于自己考得好与不好无所谓。我们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到无休无止的暴雨和不断上升的江水上面了。

进入七月份,更是天天乌云压顶,暴雨如注。就像今天体育健儿不断刷新自己创造的世界纪录,那一年江水也不停地刷新它自己创造的历史最高水位。到七月中旬,江水已经涨到临江两层楼房房顶的高度了。这时你站在临江街道看江上过往船只必须抬头,就像现在上海人不抬头就看不见轻轨车一样。为了保卫城市数百万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人民解放军战士、工人、大专院校师生、市民、机关干部,总计八十万人日夜奋战在两岸的江堤上。抗洪战士提出“人在堤在”的口号,决心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生命的钢铁长堤,不让咆哮的江水溢出堤外。今天年轻的朋友读到这里可能会倒了胃口。他们会说什么“人在堤在”,完全是空洞无物的哗众取宠, 大而不当的自我表现。他们对此会嗤之以鼻。然而,如果五十年前你恰好也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如果你也有幸(注意我的用语,我说的是有幸!)参加了那场惊心动魄惊天动地的抗洪抢险生死大搏斗,读到这里你一定会回想起许多往事,你一定会悄然流下自豪和感动的热泪。通过考古发现,我们知道我们的城市是一座有着将近三千六百年历史的古老城市。在这三千六百年中,有水文记载的历史不到六百年,近六百年来我们这座城市因江堤决口遭受水灾将近二百五十次,平均两年多就有一次。离我们初中毕业那年最近的一次水灾,全市十万人成了鱼鳖,或者说全市十万民众喂了鱼鳖。二百五十次决堤水位,都没有达到我们初中毕业那年的最高水位。你说我们的心能不和全市几百万颗心一样,没日没夜地在江水上面漂着浮着荡着浪着吗?

市防汛指挥部发出动员令,为确保抗洪抢险斗争的胜利,必须不断补充抗洪抢险生力军,凡年满十八周岁的中学生,都可以自愿要求投入抗洪抢险战斗。本人十六岁考入初中,毕业时已经满十九岁了,具备参战资格。张飞龙比我大一岁,已经满二十岁了,更不成问题。我想你已经知道,我们班许多同学都有资格参加这场与洪水的生死搏斗,所以报名十分踊跃。考虑到年龄以外的其他因素,比如健康状况,比如是不是独生子女等等,经过筛选,一支由十九人组成的,由班主任朱明玉担任队长,由本人魏小龙和花花公子张飞龙担任副队长的仁爱中学初三(一)班抗洪抢险青年突击队,就迎着风顶着雨踩着泥雄赳赳气昂昂(这是当时的时髦用语)开到了抗洪抢险最前线。这个最前线我们并不陌生,从仁爱中学往郊区方向走只有四五里路程。我们在这一带农家小茅屋檐的屋檐下捉过麻雀。我们在这一带江堤内外营造过防护林。

考虑到我们毕竟还是中学生,虽然是突击队,指挥部门没有安排我们担任扛麻包堵决口等高难度高强度高险情的任务,只让我们巡堤。朱明玉将我们十八名队员分成三个小组,每组负责巡查三十米江堤。也就是说我们十八个学生集中在不到一百米长的江堤上,她自己则在这不到一百米长的江堤上往返穿梭,负责协调三个小组。

朱明玉说:“你们每个小组有十二只眼睛,从现在开始到完成任务下堤为止,在堤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钟里,你们每个小组的十二只眼睛中必须有六只眼睛是睁着的,也就是说即使是在深夜你们每个小组也必须有三个人在巡堤。你们巡堤的任务是,密切监视堤内堤外各五十米的范围,看堤内有没有漩涡,看堤外有没有管涌即地面是不是在冒水。这两种情况都可能是堤身有洞,明白吗?所以必须睁大眼睛看仔细,哪怕是酒杯大的一个小漩涡,哪怕是小宝宝撒尿那样的一条小水柱,都绝对不能放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任何一个小小的漏洞,都可能给全市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你们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你们不可以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这显然是朱明玉的战前动员。你别说,她这么一动员还真让人紧张。看来我们的任务并不比扛麻袋堵决口轻松啊!

我们巡视的这段江堤,恰好正是我们初一年级植树造林的绿化带。这一段江面开阔,江流舒缓,堤岸笔直,似乎不会发生什么险情。洪汛暴发前,江堤里面是宽达百米的江滩。初一下学期我们在这一带江滩上栽种的柳树,已经长成郁郁葱葱的防护林,如今树干和大部分树枝都浸泡在水里,只有树梢像绿色的水草一样在水面摇摆。江堤外面有一条三十米宽的绿化带,是我们当年植树造林时栽下的水杉。绿化带外面是一家面粉厂,虽然江水肆虐,面粉厂的机器还在轰隆轰隆地响着。厂区内外到处堆放着石块和水泥预制件。这一带的抗洪抢险指挥中心就设在面粉厂里。江堤坚固伟岸,虽然江水水位不断创造历史最高记录,江堤仍然高出水面一米以上。我觉得这里出现险情的可能性不大。朱明玉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既然,让我们十九个人,专门负责巡查这不到一百米的江堤,就说明这一段江堤潜在的危险很大,我们万万不可以麻痹大意!。”

江流虽然不是很急,但江滩防护林的树梢妨碍视线,要及时准确看清五十米范围内小酒杯大的漩涡真不容易。堤外虽然种有水杉,但株距稀疏,又毕竟是陆地,可以实地观察,发现异常比堤内还是容易些。我正在考虑如何分派兵力,张飞龙犹犹豫豫地朝我蹭了过来。我和他,被同学们称为“二龙”。我们父辈是战友,又是八一子弟小学的同学,过去虽然说不上割头换颈,关系还是比较好的,进入仁爱中学三年来始终处于冷战状态。果然是小怪物说的二龙抢珠吗?平心而论,有点像。但是转眼初中毕业了,说不定我们高中还要同学,难道要把这笔旧账带到高中去吗?我应该利用这次抗洪抢险的机会和张飞龙协调一下关系。我微笑着等待他走近。

“你是不是在担心面粉厂里面不好观察?”他问,我们同时俯瞰着面粉厂。

“是啊,”我说,“我们当年植树造林拉着皮尺量过了的,这林带只有三十米宽,工厂围墙里面还有二十米是我们的责任范围哩。”

“我觉得,厂里面的情况我们可以不管。”他说,“一千多名工人在车间坚持生产,将近两千名家属在生活区生活,洪水就在他们的头顶上,他们不会没有防备的。再说市抗洪抢险的一个前线指挥部也设在厂里面,万一出现险情一定能及时发现。”

“你讲得很对。”我说,“我们应该将主要注意力放在堤内。”

我们又一同转向堤内。

可是,面对着一江缓缓流淌的洪水,面对着浸泡在洪水中的柳树,张飞龙并不发表如何才能快速准确发现漩涡的高见,而是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我明白,他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他是主动过来协调我们之间关系的。我应该采取主动。

“飞龙……”

“不,”他打断我的话,“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现在不是平常,我们没有时间多说。我只想告诉你两点:第一,三年了,你一直在为我家保密,没有在同学中间传播我老爸的那些丑事,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谢了,谢谢了!第二,我爱朱明玉。我把她当母亲来爱。你不用惊诧。是的,她和我们一样年轻。但中国人不是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吗?她当了我们三年老师,当得很称职甚至很优秀,为什么就不可以“终生为母”呢?她透明得像一泓溪水,惶恐得像一头小鹿,被我们这些调皮鬼欺负了三年还舍不得与我们分开,现在又主动要求和我们十八条壮汉一起,滚在随时可能坍塌的江堤上。就算是一根枯木,也会被她感动得长出绿叶!你我不是木头,是人,是男人,对吗?所以,兄弟,就咱哥俩,严密切关注江水险情的同时,也记得关注她的安危,好吗?哥哥拜托了!”

说罢,给我一个长长的紧紧的拥抱,大步流星离我而去。

上帝总是保佑年轻人。我们开上江堤的第二天,太阳竟然从云缝里钻出来了,持续数月的连阴雨暂时停止了。开头两天平安无事。接下来的两天也平安无事。一个礼拜过去了还是平安无事。但是江水还在上涨,我们谁也不敢松懈。十天过去了,我们先后遭遇了三次洪峰,来时万马奔腾,去时偃旗息鼓,每次都有惊无险,每次都化险为夷,最终还是平安无事。渐渐的,我们开始觉得抗洪应该就是抵抗洪峰,我们都经历三次洪峰了,不过如此,看来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第十三天上午,朱明玉召集我们一十八员骁将开会:一是指出我们一十八个人思想上都不同程度地滋生了麻痹松懈情绪,要求我们立即克服,万万不可虎头蛇尾,功亏一篑;二是传达汛情,今年最大一次洪峰,将在今天深夜十一点半钟左右通过本市。她还传达专家的特别提醒,由于江水长期居高不下,目前已被江水淹没的上层堤岸,至少有五米左右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蓄水,长期裸露在空气中的堤岸,很可能有黑白蚂蚁、蛇类、獾类、野兔、黄鼠狼等等昆虫和动物的巢穴,这很容易造成渗漏、管涌,甚至岸崩、江堤决口。所以万万不可以因为雨停了,我们已经战胜过几次洪峰了,就有丝毫的麻痹大意!为了及时发现险情,朱明玉、我和张飞龙商量决定,今夜不安排轮休,师生十九人全部上阵。我们提出了“重点监视堤内,密切关注堤外,兼顾厂区范围”的方针,每个小组必须有三名队员监视堤内,两名队员巡查堤外,一名队员联络面粉厂。

朱明玉对大家说:“我和同学们相处三年了。三年来,我从你们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我真不愿意和你们分开,我真想永远和你们呆在一起。我知道这不可能。所以我就找机会争取和你们多呆些时间,哪怕一天、一小时也是好的。你们已经领了毕业证,初三(一)班已经完成历史使命,我和你们的师生关系也成为历史了。这次抗洪抢险本来是要全校统一编队的,经我多次要求,才将我们班单独编成一个青年突击队,并且允许我和你们一起战斗的。为什么?我害怕你们出事,我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你们懂吗?我今年刚满二十二岁,有男朋友,还没有结婚。我比张飞龙只大一岁,比魏小龙也只大三岁,在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面前也只能算个姐姐,还未必是大姐姐。但是,你们别笑话,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是你们的妈妈,暗地里,一千次将你们看成我的孩子。有位同学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当了我们三年老师,不可以当我们的母亲吗?这位同学援引的是一句古话,能流传至今自然有它合理的内涵。但我并不因此才自认为是你们的妈妈,我没有那么理性。我很感性,我就是觉得你们可爱,就是爱你们!我和你们年龄相差不大,我和你们之间也不再是师生关系,我有权把你们当情人来爱。但是你们知道,情人之间的爱是特定的自私的,我是爱全班所有的人,就像母亲爱她所有的孩子一样。不管你们怎么调皮捣蛋恶作剧,甚至弄得我十分尴尬下不了台,我依然觉得你们可爱。我们班学习成绩是仁爱中学的尖子班,文艺体育活动是仁爱中学的明星班,抗洪抢险也会成为仁爱中学的英雄班。对此我有充分的信心。今天也不用多说。现在我要特别特别强调的是,你们千万千万要注意自己安全。你们十八个人蹦蹦跳跳地开到堤上来,你们十八个人一定要欢天喜地地开回学校去。你们不仅是伟大祖国的太阳,也是你们亲生父母的太阳,更是我心里最温暖最明亮最辉煌的太阳!你们能明白我是怎样疼你们爱你们护你们的吗?明白了?明白了就好。千万注意,不可大大咧咧,不可麻痹大意!等到这次特大洪峰顺利通过以后,我要和你们十八个人来一次集体的大大的拥抱!好了,不再啰嗦了,大家执行任务去。”

放在平时,或者换一种场合,朱明玉这样唠唠叨叨喋喋不休,还充我们的老娘,我们早就把她轰走了。可是现在不同。现在,我们是在用血肉之躯修筑防洪大堤。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清醒地意识到我们还多么年轻,我们也从来没有这样懂得生命的宝贵和神圣。这种时候,一个女人,一个虽然是我们的老师但我们更多地将她看成朋友的年轻女人,突然斩钉截铁地宣布,她有权像母亲爱孩子一样爱我们,我们能不承认她的这种权利吗?她吐气如兰却声震寰宇地宣布,她爱我们全班所有的人,我们能拒绝她的这种爱吗?她说特大洪峰顺利通过之时,要与我们十八条汉子来一次集体的拥抱,我们能不期待她的这番美意吗?她说我们是她心中最温暖最明亮的太阳,我们能不为她发热发光吗?江水浩荡,亿万斯年奔流不息,我们相信此刻她要说的话比江水还长还多,但她却说得如此简洁如此精炼,我们怎么还会嫌她啰嗦呢?

经过多天雨水洗涤,明月皎洁如玉。夜风清凉,繁星满天,帆影如梭,蛙声如鼓。没有喧哗,没有吆喝,更没有人呼喊什么战斗口号,在新的特大洪峰就要到来之际,抗洪抢险青年突击队生死决战的“水线”最前沿,安静得可以听见城市的呼吸声。往返于堆积如山的抢险物资中间,青年突击队员三五成群地像梳子梳头一样,成百次地在江堤上下梳过。强烈的手电筒光,在江堤内外交叉扫射。

十点四十五分钟,堤内防护林柳树的树梢渐渐地稀了小了少了。我们都知道,这是洪峰提前来了。凭我们的直觉,水位在迅速上升。所有的抗洪抢险队员都处于临战状态。每个人心中都燃烧着最神圣的激情。每个人都决心与洪水作生死之搏。

“魏小龙,”朱明玉在江堤上游距我十米处向我又是点头又是招手,但她却像怕惊扰了别人似的,声音很低很低地说,“过来,你过来,快,快过来!”

我跑步到她面前,问她有什么情况。她指着堤内被流水冲刷得向下游弯腰扭背的柳树林说:“你发现什么异常吗?”

“好像,还,正常,”我不太有把握地说,“那一棵树明显比其他柳树高出许多,不,它好像是从上游冲下来的,在这儿被卡住,不能继续往下游漂去了。”

“不对。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刚才还没有这么高的,怎么这会儿像会完全浮起来了呢?不对!”她几步跨下江堤,朝水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对我说,“你快去通知大家到这儿集中,这儿有麻烦了。”

我不理解朱明玉为什么要往水中走去。有麻烦?有麻烦你下去干什么?有麻烦你下去又管什么用?有麻烦我能让你一个人留在水里吗?看来她毕竟年轻,遇上紧急情况也乱了方寸。我没有离开原地,只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声嘶力竭地呼喊:“发现险情了,所有人都向我这儿集中!发现险情了,所有人都向我这儿集中!……”

我只叫到第二声,张飞龙就飞奔过来了,仁爱中学初三(一)班抗洪抢险青年突击队的其他队员和兄弟单位的抗洪战士,也纷纷朝我这儿奔过来。我转身扑到朱明玉的身边。原来本是堤内平缓的防护林带,现在的水深已经可以淹没我们。好在我和她都会游泳,并不惧怕水深。朱明玉双手攀住树枝,可能是想将它扶正。那棵树忽然像水里的葫芦陡地往上一蹿,一下子升高了许多。朱明玉的上半身也随着树枝完全露出水面。与此同时我听到嘶的一声,朱明玉的白绸衬衫撕成了两半,一半被树枝勾住漂在水面上,一半还挂在她身上,她的那一对乳房像两条突然跃出水面的小白鱼,一览无余地跳动在我的眼前。我一下子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记得她第一次走进我们教室的时候,胸部扁扁的平平的,几乎像一个瘦弱的男生。后来和她在一块生活,感到她也在与我们一同长大,然而,在我的眼中她始终只是一个女孩,不是一个女人,原因之一是她的胸部始终没有挺起来。现在它们完完全全地展现在我的面前,的确不大,但它们是坚挺的成熟的弹性的,它们的那种美是无法形容无与伦比令人惊艳的。可是女孩就是女孩,在这种情况下还害羞!她居然连头都捂进了水里。我迅速地脱下自己的汗衫,塞给她想让她穿上。她没有接过我的汗衫,而是死死地攒住了我的手,拼命往水下拽。我的脚在一秒钟之内完全腾空,身体不由自主地和她贴在了一起。这时我才完全明白过来,不是她害羞要往水下躲,而是水下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将她和我同时往下拉。堤下有洞,我们处境险恶!除了每人有一只手抓住了倒下的那棵树干外,我和她的身子都被那股强大的吸力拉到了水下。她显然比我更早明白情况不妙,一只手在水下将我紧紧抱住。很可能是她这一抱让我明白了我该怎么办。我用一只手紧紧箍住她,另一只手使劲撑起树干,同时双脚蹬水。她很识水性,主动配合我,我们同时奋力挣扎,终于浮出了水面。我双手举起她使劲向堤岸方向抛去,许多手同时将她接住了。可是就在我双手同时蹬离树枝的那一瞬间,我又一下子被吸到了水底。我的第一感觉是我完了。情急之中我突然感到右脚小腿肚被谁划了一刀,这一刀使我发现我处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中间,正是这些树根挡住了我,使我没有被强大的吸力吸进无底深渊。我绝处逢生,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死死抓住头顶方向的树根,在水流上压下吸的情况下,像负重引体向上一样,一点一点地向水面攀升。我感到树根周围的泥土在迅速地被冲走,我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强烈的求生欲望使我明白我必须尽快攀到水面,彻底离开水下的暗流,否则不仅很快就无根可攀,我自己也不可能支持多久了。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天神般的坚强有力的大手将我拉出了水面。这个拉我的人看上去水性极好,他和我本来是头对头的,就在我的头部露出水面的那一瞬间,他竟然十分熟练地一个鱼跃滚翻钻到我的下面,用双手奋力将我举出了水面。许多双手伸过来,同时拉住了我,一直将我拉到了岸上。我获救了。我听见一片惊呼:“太惨了,全身是血!”我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张飞龙呢?张飞龙在哪里?张飞龙出来了没有?张飞龙怎么还不出来呢?”堤上,面粉厂方向,全是乱哄哄的呼喊声。但是我敢肯定刚才是朱明玉的声音。我相信即使我已经死了,我的灵魂也能从千万个声音中分辨出她的声音来。果然,那个声音凑近我的耳朵问:“小龙,你能睁开眼睛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我是你们的朱老师啊!”我艰难地将自己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果然看见朱明玉,她除了身上套着一件不知是谁的大得出奇汗衫以外,一切都安然无恙。她朝我俯身太低,圆领汗衫的领口又太大,她的那对美妙无比的乳房在汗衫里面调皮地抖动着。我觉得我笑了一下,欣慰地闭上了眼睛。朱明玉问:“小龙,是张飞龙救你出来的,你知道吗?”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飞龙,够哥儿们,谢谢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朱明玉又问:“小龙,张飞龙呢?张飞龙怎么还不出来呢?”我依然摇了摇头,我还是不知道啊!飞龙哥,你快出来吧,你看这个女孩都快急哭了!朱明玉再问:“小龙,张飞龙他还可能出来吗?”我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是说张飞龙不能出来了,我是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出来,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不过我相信他有办法出来的。飞龙哥,我知道你比我有本事,可那底下不是闹着玩的地方,想玩咱出来再玩吧!我听见朱明玉一声撕肝裂肺惊天动地的长啸:“不行,不能堵洞!还有一个学生在水下面,你们不能堵洞,千万不能堵洞啊!”我听见有人说,把那个疯女人拉走,快!坚决拉走!我听见有人问急救车呢?急救车怎么还不来?我听见有人回答说,都执行任务去了,没有急救车了。我听见有人威严地命令,赶快把伤员抬到指挥部去,那儿有人值班,就说我命令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伤员送到医院去,如果耽误治疗,让一个烈士用生命从水下救出来的英雄死在岸上,我拿他们偿命!我听见江水怒嚎人声鼎沸,我感到堤内堤外堤上堤下面粉厂方向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我觉得自己又漂浮在水上了。我感到有一种硬硬的东西托着我的身体使我不至于下沉。我听见有人大吼:喂喂喂,谁让你上来的,你是谁?我听见朱明玉的声音:“我是他妈妈。”我听见有人冷笑,你能生出这大的儿子吗?我听见压倒一切声音的高音喇叭广播:“…….发现苗头,第一时间跳入江水的,是仁爱中学青年女教师朱明玉,她的学生魏小龙和张飞龙紧随其后,相继跳入水中,师生三人舍命探测险情,及时查明面粉厂特大管涌的源头,朱老师健康状况良好,魏小龙身负重伤正在送医院途中,张飞龙下落不明,因为他们的英勇无畏,面粉厂管涌才得以成功封堵,现在江堤岿然屹立,今年最大洪峰已安全通过本市。让我们向三位英雄致谢,致敬!”我听见有人鼓掌,接着又有人发问:是你?你就是朱明玉?我只听了见朱明玉伤心的抽泣声,没有听见她回答问题。我听见问话人不依不饶:你明明是他们的老师,为什么要冒充人家的妈妈呢?我听见朱明玉强忍抽泣,说了一句粗话:“你懂个屁!”

责任编辑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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