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黎
日头刚刚在东边山尖上露了半个脸,上梨花洞的石阶上便传来了两个轿夫低沉的“嘿哟”声,间杂着一些有节律的脚步声。因为这些人声,死一样沉寂的大山立即显出了一些生机和气象,而那些摇曳在晨风中的红着、紫着的花和绿着的叶,也因为这些人声变得妩媚和鲜亮起来。
这山里的风俗与山外的不一样,山外的儿女婚事全靠媒人牵线,父母做主,不到揭开红盖头新郎新娘见不了面。山里人实在,媒人牵好线后,女方的当家人还要在下订之前带着女儿到男方家里来相一次亲。女方的当家人一般是女孩子的父亲,因为母亲在家里是做不了主的,再说母亲一双小脚也出不了远门。父女俩上男方家里来,说是相亲,其实是相屋宇,相家产,相田业,说穿了就是来相贫富。
今天,坐着轿子来大山里的梨花洞相亲的是朱秀才。朱秀才名叫朱重清,是桃花山的名人,他年轻的时候考中过秀才,后来在家里设私塾授徒,以教书为业。朱秀才的夫人姓李,唤做冬梅,族谱上写做朱李氏。秀才夫妻两人很恩爱,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倒也滋润。只可惜朱李氏肚子不争气,结婚二十来年没有生养,到快四十岁才有了喜,四十岁整的那一年生了个女儿,朱秀才很是欢喜,给她取名叫了玉润。
这朱秀才虽然一年授徒有不少收入,可他有一口油皮烟(鸦片)瘾,一年的入账除去烟钱所剩无几。因为没能生养儿子,朱夫人觉得亏欠了丈夫,也不便劝阻,何况她想家里无后人承继家业,有再多的钱也没有用处,便随了他去。就因为这口瘾,朱秀才年纪未到花甲,就把身体糟践成了一个空壳子,一停了那东西就整日咳得直不起腰。
自从去年底教完了最后一堂课,送走了最后几个学子以后,朱秀才便索性关了私塾,开始坐吃山空。幸好,他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玉润,这个女儿在他看来就是老天爷给他留的一条财路。朱秀才早有打算,只要把这个女儿嫁出去,他的生计就不用发愁了。这几年,尽管上门提亲的人多得踩断了朱家的门坎,朱秀才却一个也没有答应。说穿了,这些提亲的人家朱秀才全都看不中眼。他对他们的底细了解个八九不离十,知道他们非但拿不出一笔让他满意的彩礼钱,就是让玉润嫁过去过上好日子都很困难。
就这么挑来挑去,直到前些时玉云媒婆上门来提亲,朱秀才才第一次点了头。玉云媒婆提的是农家的秋生,他虽然对这个后生不熟悉,但秋生的父亲农厚富和他是老熟人。农厚富住在山里的梨花洞,家里有几亩好梨山,他每次挑着梨担上桃花山来卖的时候总到朱家来落脚,有时候在朱家吃饭总要留下些梨子作为酬谢。朱秀才与农厚富很谈得来,他认为农厚富头脑灵活,是个经商的好材料,也知道他家里资产殷实,积攒了不少钱财。只是农厚富这两三年没来朱家了,朱秀才从玉云媒婆的口里才得知他暴病身故的消息。在一连说了几个“可惜”后,朱秀才向玉云媒婆一口应允了这门亲事。他盘算着,农厚富虽然死了,他给儿子留下的银钱必然不少,不仅够女儿过上好日子,也能让他这口瘾不断,正好两全其美。
等到日头当顶,朱秀才坐的木轿终于来到了农家的大门口。玉云先笑着迎了上去,紧接着,秋生的两个堂叔农厚仁、农厚义走到了轿子面前,将戴着礼帽、穿着灰布长衫,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走的朱秀才扶下轿来。玉云看到只有一顶轿子,连忙问了一句:“朱先生,玉润妹子在后头么?”朱秀才咧开嘴笑笑,连说几句“得罪”,答道:“吾女性烈,不从这规矩。算了,这事我定了也就定了,由不得她。”
农家的后生秋生早就听说朱家女儿生得容颜俊俏,他满心期盼这门婚事。今天他一早心里就在打鼓,生怕朱秀才父女不来,现在听说玉润不肯来,有些失望。他看了看洞口,转身招呼两个轿夫进门喝茶。
农厚仁说了几句“罢了”,将朱秀才扶进了大门,坐在了已经摆好的八仙桌的上席。他又叫秋生见了岳丈,秋生走到朱秀才面前跪地叩了头,朱秀才连忙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遍,连说了几个“好”字,轻轻咳了两声,伸手一左一右拉着农厚仁和农厚义坐了下来,笑着说:“我看秋生这娃子品相不错,这门亲事我定了。至于什么时候成亲,我朱某人听从你们的意见。”
听朱秀才说成亲的日子由农家决定,农厚仁马上笑着说:“既然仁弟如此信任我等农姓族人,我看就不用商议了,这个主我做得了。这个家是急需内主,我看吉日就定在冬月二十八日,取重发之意,将我义侄女玉润迎进门来,主持我仁侄秋生的家计。仁弟你看如何?”朱秀才见农厚仁把日子定了,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一口答应下来。农厚仁连忙又将放在袖子里的秋生的生辰八字递了过去,朱秀才接了,看也不看,放进衣袖里。农厚仁口中说了一个“请”字,吩咐立刻开席。
因为朱秀才身子薄,不胜酒力,三巡酒后便连连辞杯,大家也不再多劝,各自吃了饭以后便散了席。农厚仁、农厚义又陪朱秀才坐在火盆边喝了两杯热茶以后,朱秀才便起身告辞。
秋生见岳丈要走,连忙跑进内室,打开柜门,拿出一张纸匆匆跑出门来,递在农厚仁的手上,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农厚仁接了,笑着将它递给朱秀才说:“仁弟,这是一百两银票,权当给吾侄女两套衣料,望仁弟笑纳。”朱秀才听说是一百两银票,满面欢喜地接了,连连说受之有愧,一边说着一边将银票收进了衣袖里,抬脚几步便出门上了轿。两个轿夫齐声吼句“起嘞”,木轿便很有节奏地“吱嘎吱嘎”地叫着,将朱秀才抬出了洞口。
朱秀才下了山,回到朱家老屋,下轿后,从衣袖里掏出纸钱数给了两个轿夫,打发他们走了。正在门口帮母亲喂猪的玉润见父亲回来了,对他一鼓嘴转身进门去了。朱李氏正从屋旁的猪舍里提着猪食桶出来,看了朱秀才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回来了”,也进门去了。
在这个家里,朱李氏因为没有留下男丁,让朱秀才绝了后,因此她什么事也不管,任由朱秀才说了算。但在女儿择婿这件事上,她反对丈夫自作主张,有不少的怨言。知女莫若母,朱李氏对自己的女儿太了解了。女儿玉润尽管没上过学堂,可是却对读书很有兴趣,躲在父亲私塾馆的后壁板外学了不少东西。如今她能写能画,性格刚烈,做事很有主见,对自己的婚姻她不希望由父母做主,要选择自己喜欢的男人。
朱秀才是一个读死书的人,除对油皮烟有研究外,对什么东西都懒得关心。授徒的时候,他只管学生读书、写字,其他一概不问,倒是朱李氏和学生更亲近些。前几年,有一个叫熊远高的学生,成绩好,长得也清秀。他家因为离私塾有二十来里路,来往不方便,便由朱先生做主,住进了朱家。每天一放下书本,熊远高就帮师母挑水、砍柴,师母特别喜欢他。远高与玉润同年,在父亲的众多学生中间,玉润唯独对远高好,经常帮他洗衣送饭。远高也格外关心这个小妹妹,有好几次朱李氏看见他在灯下偷偷教玉润写字。
哪晓得前年远高家里突然出了事,他的父亲得了腹胀病,浑身发黄,年前死了。远高是家里的长子,家里突然倒了顶梁柱,他只得流着眼泪挟着书本告别了老师和师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他走的时候,朱李氏看见女儿玉润站在屋后的山坡上,依依不舍地望着远高走得不见人影了才回来,倒在床上躺了两日,茶饭不思。朱李氏看在眼里,晓得女儿心里有远高,再也容不下别人。她有心想和丈夫挑明这件事,但看到朱秀才已经拍板了女儿的婚事,便不好再多嘴。只是这段时间她脸色冷了一些,话少了一些,对丈夫的态度总是不阴不阳的。
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朱秀才来到了女儿的闺房。他低头看着女儿的脚尖,轻轻咳了两声,说:“玉润,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给你看了个人家……”哪晓得他的话还没说完,玉润就冷着脸孔,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同意。”朱秀才被吓了一跳,他用浑浊的眼睛看着突然变得陌生的女儿,半天接不上气。
朱李氏对自己的丈夫说:“先生,我看这件事能不能一家人坐下来商量一下……”“有么事好商量的,自古到今儿女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哪个做父母的不指望儿女过个好日子,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朱秀才说着,突然从衣袖里掏出那张一百两银票,“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桌上,“这是农家的一百两银票,要想悔婚,拿一百两银票来。”说完这话,朱秀才一抖袖子,抬脚出了门。
看着父亲的背影,玉润紧咬着嘴唇,两行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扑倒在床上,紧咬着被子泣不成声。朱李氏走到桌边,拿起那张银票看了看,又轻轻放在桌上,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把女儿卖了。”她呆呆地望着女儿,不晓得该怎么办好。
一转眼冬月二十八到了,农家的大花轿一早就在喇叭、锣鼓的吹吹打打声中停在了朱家独屋的大门前。
新娘已经梳妆打扮妥当,随媒人玉云一起去接新媳妇的两个农家小媳妇欢欢喜喜地从闺房出来,叫秋生进闺房去背新娘子出门。秋生乐得合不拢嘴,几大步便跨进堂屋去,走到了玉润的闺房门口。
朱秀才正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与几个老朋友闲话,见秋生朝玉润的闺房奔来了,呼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喊了一声“慢着”。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递在秋生的手上,轻轻对着他的耳朵说:“将此条交给我的仁兄农厚仁,请他一切按纸上写的行事,不然恐难收场。”秋生将纸条收进了衣袖里,点头应了,转身进了房。
一阵哭声立刻从闺房里传出来,凄凄惨惨的。听到这哭声,连朱秀才也不觉心头一颤,两颗热泪滚在了眼眶边。
过了一会儿闺房的门开了,秋生背着盖着红盖头的玉润慢慢走出门来,向停在门外的花轿走去。
新人上了轿,门口几个年轻后生手里的三眼铳轮番鸣响,轿夫们“嘿哟”一声,将轿子抬起来向山上去了。
等到日头当顶的时候,花轿抬进了梨花洞口。锣鼓匠、喇叭手吹了一路,打了一路,都耗了不少力气,可一进洞口,他们又鼓起了劲敲打吹奏起来。花轿到了秋生家的大门口,跟在后边的两个小媳妇连忙下了轿,走到花轿前撩起了轿帘,一左一右将新媳妇牵了出来,让她的脚落在轿前通向新房的红地毯上,然后连推带拖地将新娘弄进了洞房。
随后秋生急急忙忙走到堂屋中间,从衣袖里拿出那张岳丈朱秀才交给他的纸条,递给了坐在八仙桌旁的堂伯农厚仁。农厚仁连忙接了纸条,展开,只见上面写道:“秋生无高堂,不拜空灵位,女入洞房门,男为大丈夫。”落款处朱秀才还加了“切切照办”四个字。农厚仁反复念了两遍,稍微明白了朱秀才前两句话的意思。原来朱秀才担心拜堂的种种烦琐规矩惹恼了玉润,她一气之下当场发作起来,弄得大家收不了场,也丢了自己的面子,就以秋生父母已逝为理由拜托农厚仁一切仪式从简。农厚仁原本打算请秋生的舅父、舅母作为高堂接受新婚夫妇叩拜的,现在看来这个仪式只有取消了。于是他收了纸条,招呼帮忙的几个年轻人赶快摆桌开席。
农厚仁招呼客人吃了酒席,陆续送走了客人,天就慢慢黑了下来。秋生从新房里提出两口大红灯笼来,递在农厚仁手上,农厚仁接了,吩咐两个年轻人点燃两支大红烛装了进去。大红灯笼通身亮了起来,灯笼下口上的流苏在烛光中闪着金灿灿的光。农厚仁又叫那两个小伙子把灯笼挂到门口去,顿时,整座屋宇都笼罩在一片祥和的红色氛围中。
看到大红灯笼,农厚仁忽然明白了朱秀才纸条上后两句话的意思。他认为只要女儿上了男人的床,再烈的性子也能驯服。只要玉润进了农家的洞房,生米成了熟饭,事情就好办了。
客人们都走了,梨花洞彻底安静了下来。夜半时分,突然,从秋生家的老屋里传出了女人轻轻的哭声。慢慢地,这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惨,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号。住在洞口的三户杂姓人家陆陆续续被哀号声吵醒了,他们不约而同地从窗口探出头来,竖起耳朵倾听。住在秋生家近旁的一家人听得最清楚,那家男人扒在窗口往秋生家看了半天,见大门口的灯笼仍然亮着,房里也透着红红的烛光,除女人的哀叫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摇了摇头,看了同样站在身边往秋生家张望的老婆一眼,随手关了窗户,又重新回到了床上。
月亮落下山去了,太阳还没有露脸,天地间出现了一段短暂的黑暗,这是黎明即将到来的前奏。山间的鸟雀仿佛懂得这奥妙,用婉转的鸣叫填补了这段宁静时光。
秋生家那惨彻心肺的女人的哀号,也随着鸟雀的啁啾渐渐弱了,到最后与四野一起归于宁静,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随着天空慢慢露了白,炊烟又淡淡地在山间飘摇。
不久,天大亮了,秋生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秋生走出了大门,将门口的两口大红灯笼取了下来,吹熄了蜡烛,提进门去了。过了一会,他又举出了一根小新竹竿,将一块新的纯白的棉布搭在了上面,只不过这块白布被鲜红的血染红了一大片。秋生将搭着白布的竹竿插在大门外的屋檐下,满脸欢喜地看了一眼,转身进大门去了。
这是山里的规矩,在新婚夫妇关洞房门上床前,应该是由婆母交一块白棉布给新儿媳妇。过了洞房花烛夜后,一大早婆母就来取这块白布,如果白布上见了红,婆母会高兴地赏给儿媳妇赏钱,亲自将这块带红的白布挂在一根新竹竿上,插在自家大门口,告诉人们,这个家里娶来的是未破过身的闺女,这样全家人都有脸面。如果一大早新媳妇拿不出带红的白布,不仅赏钱得不到不说,还有可能被休出夫家。因此,为了这块带红的白布,这大山里也出现过不少伤心的痴男怨女。秋生没有娘,但规矩不能破,所以这本该由娘来做的事只有靠他自己来做了。
早饭以后,住在洞口边三家的男人和女人上梨树山都有意无意地走了一些弯路,从秋生的家门口过,还好奇地往房里瞅一眼。当他们看见飘扬在大门口竹竿上的带红的白布时,心里更多了一些疑问。既然这女人愿意与秋生上床,也见了红,但又为什么要像鬼一样地叫呢?
山凹里的秋天比山外凉气要重些,为了节省灯油钱,住在梨花洞口的三户杂姓人家便早早熄了灯,男人和女人们上床暖和去了。天刚刚黑下来,秋生又点燃了那两只金丝灯笼,将它们挂在了大门口。人们刚刚进入梦乡,秋生家老屋里又传来了女人凄惨的哀号声,将他们惊醒了,他们又相继爬起来将头探出窗口往外望。过了好久,那女人的哭声渐渐弱了,仿佛成了喉咙里的一丝游气,让这寂静的夜变得有些恐怖。有一户人家的窗前,女人轻轻问男人,这女人难道是精怪,凡人动不得?男人也说不清楚,只能瞪着一双疑惑的眼睛望着那座老屋。
四野终于又寂静下来,几扇窗户陆续关上了,只有秋生家大门口的那对大红灯笼仍在风里晃动。
秋生结婚的第三天,按老规矩新娘今日该回门了。
到日头将山凹照满的时候,秋生背着穿着一身红褂子、脚上穿着红绣花鞋的女人出了大门,反身将大门锁了。有意无意坐在洞门边的杂姓人家的男人和女人,看着秋生来了,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将目光一齐投在他背上的那个女人身上。女人嫁给秋生那天,因为是盖着红盖头进山洞来的,谁也没有看见过她的容貌,现在见了,发现她比山里的女人更秀丽些,特别是吊在她两只耳朵上的足足有手镯大小的银耳环,给这秀丽的脸庞更增加了几分风采。只不过,他们又发现这个女人脸色虚黄,一双呆呆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路,仿佛完全看不见路边的人。她的眼睛似乎在盼望着什么东西,是盼这路快点到头还是盼着早些回来?他们谁也说不明白。
晚上,等到秋生气喘如牛地背着玉润回到梨花洞的时候,天边的那弦月亮已经挂在前面的山口上了。这一夜,整个山凹又像以往一样,寂静得连微风吹拂竹叶的声音都听得见,只有秋生家大门口的那两只金丝流苏红灯笼越到夜深越亮。
可是,这宁静的夜仅仅维持了一个晚上,三户人家的人们刚刚相拥着进入梦乡的时候,秋生家又传出了那女人鬼一样的哀号。不过,这一次那女人的哭声没有前两次那么久,只个把时辰便消失了,山凹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听见风吹竹叶沙沙作响。
接下来的几夜,秋生屋里传出来的女人的哭声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到第九天秋生收了那对金丝流苏的红灯笼后,他的家里再也没有传出女人的哭叫声了。秋生仍然像往日一样,早晨早早地起来上山做事,晚上早早地关了门睡觉,只是住在这同一个山凹里的几户人很少看见秋生媳妇的人影。
大山里的夏天到了,天气开始变得炎热,人们都脱了棉衣脱夹衣,到最后男人光起了膀子,女人只能穿单衣了。山凹里的人们不经意地发现秋生媳妇肚子已经鼓得好高,只是她仍然很少出门,所以大家对她仍然很陌生,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从满山满坡的梨树开满了雪白的梨花到吊满了成熟的梨子,仿佛就是一眨眼的事。这天夜里,秋生忙了一天刚刚躺下来,迷迷糊糊地听见隔壁玉润的房内传来呻吟声。这些时他特别警觉,这个时候一听见玉润的声音,想也没想便从床上弹了起来,拖着布鞋跑到玉润的房内一看,见玉润已经痛得满头大汗。“不好,要生了。”秋生不敢多耽搁,转身到堂屋里点亮灯笼,提起来打开大门便往山下跑,一口气下了山,过了溪上的小石桥,跑进了农家大屋场。还好,一些人家还亮着灯,好多人还没有睡。秋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直接跑到祖屋农厚仁的家门口,拍响了门。不一会门开了,农厚仁问了声是哪个,秋生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指着自己的家说玉润要生了,请伯母去帮忙接生。
正准备上床休息的农厚仁老伴农刘氏听见秋生的话,连忙边扣着大襟衣裳腋下的扣子,边扭着一双小脚走到门口来了。她对秋生说了声:“快走!”
秋生刚进梨花洞口就听见玉润一声高过一声痛苦的叫唤,他跑进大门,将手上的灯笼挂在灯架上,然后冲进玉润的卧室,见玉润双手紧紧地抓着床单,紧咬着牙,嘴角已经有血流了出来。他扑上前去,将玉润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不住地叫着她的名字,安慰她说接生的伯娘来了。
跟在秋生后边的竹凉轿很快到秋生家大门口停了下来。跟上来的几个女人连忙将农刘氏扶下了轿,同她一起进了玉润的卧室。
农刘氏一进门连忙脱掉玉润身上的内外裤子,用双手扳开她的双腿,俯下身去,看了看,连忙抬头叫秋生出去,赶快去烧热水。秋生见屋里有了几个女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一边答应着,一边跑进烧火房,往铜壶里打了几竹吊水,挂在火炉钩上。
女人们忙活了差不多整整一夜,天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山上山下便传开了此起彼伏的鸡鸣声。
就在这时,突然玉润的卧室里传来了一声孩子响亮的啼哭,坐在大门口不停地抽着烟的农厚仁叔侄三人不约而同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生了!”农厚仁一声惊呼。紧接着,玉润的房门开了,一个小媳妇端出铜盆来要热水,高兴地说:“恭喜,恭喜,下来了,是个男丁。”秋生听说玉润给他生了个儿子,激动得心怦怦直跳,连忙进烧火房给玉润煮荷包蛋去了。
当天夜里,秋生又在自家大门口挂起了那两只金丝流苏的大红灯笼,一直到给儿子办完了九朝酒,岳丈朱老秀才摇头晃脑地给外孙取名叫金柱后,他才将灯笼取了下来,用布罩包好,锁进了柜里。
有了儿子以后,秋生更有了用不尽的力气,山上山下的事他一个人做,连屋里烧饭洗衣之类的细活他都包了。他暗暗计划着到儿子一岁以后,他再让玉润怀一个,到金柱两岁了长齐了牙齿,就断了他的奶,让玉润空出奶来喂老二,就这样一直往下生。只要她愿意生孩子,秋生打算服侍她一辈子。
梨花洞的人们也发现,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农家的媳妇玉润有了笑容,尽管对丈夫总是不理不睬,对儿子却爱不释手。她用吃不完的奶水将儿子金柱养得白白胖胖,越来越逗人喜爱。
光阴似箭,转眼秋生盼到了儿子金柱做一岁生日的日子。这天他请来了亲戚族人,热闹了一日。看着长得白白胖胖的金柱和同样白白胖胖的玉润,亲戚们都赞不绝口,说这个家开始兴旺了,将来肯定要成为富甲一方的大财东。听着这些赞美的话,秋生很高兴,他计划着以后儿子多了,只留一个在家里守这份老业,其余的都把他们送出去读书。等他们长大了,无论在外边做官也好,为商也好,反正都是他农家的血脉,这梨花洞永远是他们的根。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从洞口溜进来的凉风一吹,人们很快就有了睡意,倒上床便打起了呼噜。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秋生家那女人鬼一样的哀号又传出来了,并且越来越响,在这宁静的山凹里回荡着,又将洞口的几家人吵醒了,只不过他们没有像原来一样爬起来扒在窗户上看个究竟,而是悄悄地在枕边议论着,等到天快亮了,那叫声慢慢弱了,他们又打着哈欠睡去了。
秋生原以为有了儿子,玉润会死心塌地跟自己过日子,可是他的愿望很快就落空了。
梨树挂果的季节又到了,这一天,吃了早饭以后,秋生挑起一担梨下山去卖去了。他打算卖完这担梨以后,再去找一家船东讲好价钱,同往年一样,将家里摘下来的梨分几船从河上拉进城去,整船整船地卖给城里的商家。
等卖完梨,也谈好了船价,秋生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估计已过了正午,便挑着空担子甩开大步往家里赶。等他风风火火地爬过梨花洞,隐隐约约听见了孩子有一声没一声的哭叫。他一惊,连忙向家里跑去。跑到家门口,丢下担子,双手推开大门,见儿子金柱趴在地上,浑身是泥,连脸上也黑乎乎的,摇窝翻在了一边。看着眼前的情景,秋生顾不得儿子,连忙大叫一声玉润,向她的睡房跑去。玉润的房门大开着,屋里空无一人。他又一间房一间房地看了一遍,又跑出门来到屋后边的井里看了看,还站在井边对着后山竹林叫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应。“人到哪里去了呢?”他只好一边咕哝着一边走进家里,抱起已经哭得有气无力的儿子,烧热水给他洗了澡,换了衣,又把他放进摇窝里去睡了。
等儿子睡了以后,秋生又楼上楼下山前山后找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玉润的影子。他很害怕玉润寻短见,现在没有找到她的人,他反而有些欣慰,打算明日一早再到岳母家去看看,如果玉润在娘家就把她接回来。
秋生第一次抱着儿子金柱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做早饭给儿子吃了,自己也吃饱了,将儿子托付给住在洞口的劳婆婆照看,便匆匆跑出了梨花洞,向桃花山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秋生走一路跑一路,等他心急火燎地跑到岳父家对面山坡的时候,日头还没有当顶。他看了一眼岳父家那两块田,见一个男人正蹲在田里栽油菜。秋生估计那是岳父家请的短工在忙,因为不相识,也不便说话。秋生又抬头看看岳父家,朱家老屋的大门开着,一个年轻女人在大门口一闪,向门外泼了一盆水又转身进门去了。秋生看清楚了,那泼水的女人是玉润,他心里一喜,吊在心口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秋生加快脚步来到岳父家门口,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叫了声“娘”,门内很快便传来了应答声,不一会儿,朱李氏便扭着小脚走到大门口来了,高兴地说:“秋生来了,快进屋里来坐。”秋生见岳母一脸笑容,心踏实了不少,走进门来。岳母叫了一声玉润,然后拉秋生坐在了堂屋的靠椅上,给他倒了一杯茶,说玉润想娘,打算回来陪娘住两日的。秋生双手接了茶,心彻底放了下来,从岳母的口气中他知道玉润没有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她。朱李氏又大声叫了一句老先生,叫他来陪女婿坐。屋里传来了朱秀才不紧不慢的回应声,过了一会,他慢慢走到堂屋来坐在了秋生身边。
秋生刚刚说了一句老人家好,还没等老岳父说话,他突然看见玉润从闺房里走了出来。她像是赌气一样,大声叫了一句娘,说了声:“我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大门外走去。玉润娘连忙赶了出来,叫她吃了饭再走,朱秀才也扯着嗓子说吃了饭走也不迟嘛,玉润仍然没有回头。
秋生见玉润走了,再也坐不住了,笑着对岳父岳母说家里的梨都下了树,自己已经与船东约好了,明日开始往县城里运,家里娃要人照料。他边说边出了家门,与岳父岳母告了辞,向玉润追去。
秋生在路上赶上玉润,把她背到了自己背上,向山上走去。玉润趴在秋生的背上到了田边,扭过头看着自家田里正低着头栽油菜的那个男人,眼睛里露出一丝幽怨。那男人抬起头来也看见了玉润,呆呆地站在田里看着秋生将玉润背过了前面的山坡。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把将手上的油菜苗丢在脚前,拔腿跑上田埂来,向玉润追去。过了山坡,他紧跑了一阵,快跟上玉润了,他又闪进路边的一棵大树后,紧紧地盯着玉润。直到秋生把玉润背上了前面的一个山岭,消失在了浓阴遮蔽的羊肠小道上,他才两腿一软,“咚”的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等秋生双腿发软地将玉润背进梨花洞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他愣了一下,一鼓作气飞快地把玉润背到家门口放了下来,取下系在裤腰带上的铜锁匙,打开了大门上的那把铜锁,然后连忙跳下坡去,飞快地跑到劳婆婆家门口,一把推开门。劳婆婆抱着孩子又拍又摇,孩子还是不停地哭着,蹬着双腿,她见秋生来了,叹了一口气说:“娃要吃奶,不吃饭,没办法。”秋生向婆婆道了谢,接过孩子又转身飞快地跑到玉润面前。
哭得泪眼朦胧的金柱突然看见了娘,伸出双手向玉润扑了过去。玉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仿佛有些无可奈何地接过儿子,嘟哝了一句“冤家”,将他抱进门去,自己坐在大门边的一把椅子上,解开衣扣,托出奶子,将奶头塞进了儿子的嘴里。孩子没有了哭声,紧紧地含着奶头拼命地吸着,咕嘟咕嘟地吞咽着。玉润抬头看看对面的洞口,一脸的茫然和无奈。
秋生忙了三天,将收下来的二百来担梨子装上船,运到城里去卖给了几家做水果生意的老商户,将所得的银两存进了钱庄,拿着银票高兴地回了家。
秋生欢欢喜喜地弄好了晚饭,端到桌上叫玉润吃了,自己又很高兴地多喝了两杯酒,便早早地关了大门,睡觉去了。
没想到,这次住在洞口的三家人还没有上床,秋生家那女人的哭叫声又传了出来,也许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都关了门和窗户睡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玉润还蜷着身体缩在床角,秋生已经像往常一样做早饭吃了,然后拿着柴刀上山,准备过冬的柴禾去了。
约莫过了两袋烟工夫,玉润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整理好衣裤,麻利地梳了头,接着便放下梳子,坐在了镜子前面,呆呆地望着自己蜡黄的脸。
玉润没有想到这次逃回家的时候,深深地埋藏在她心底的熊远高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原来她出嫁之后,远高听说老师因为体弱多病不能再办私塾馆,又主动到先生家来,叫先生退掉了花钱请来种田的短工,担起了赡养先生和师母的责任。虽然远高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这么做是为老师尽孝,但其实,玉润很清楚他全是为了她才来的。
想到这里,玉润走到厨房里打热水洗了脸,然后坐到堂屋里的一把木靠椅上,抱起儿子金柱,解开衣扣,托出奶,将奶头塞进儿子的嘴里。等儿子吸完了她两只奶里的奶水也慢慢睡着了,玉润将他放进摇窝内,轻轻给他盖好被子。她站在摇窝边看了儿子好半天,便转过身来几步跨出了大门,迈开步子向洞外慌慌张张地跑去。
玉润不晓得自己走了多长时间,等她走到父母亲的两块养命田边的时候,发现田里的油菜都栽满了。她这才抬头看了看天,见日头都偏西了。已经看得见家门槛儿了,玉润放慢脚步,慢慢走近家门,先到厨房里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这才长长喘了两口气,用袖头擦了擦嘴,慢慢走进堂屋。
朱李氏看见女儿,先是一惊,接着又满脸欢笑地迎了过来,高兴地对屋里的朱老秀才说女儿回了,朱老秀才哼了几声算是回应。玉润对母亲淡淡一笑,说了句:“娘,我饿了。”说完,她便走进自己的闺房,躺在床上,望着帐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吃过晚饭后,玉润帮娘收拾碗筷,朱李氏心疼女儿,叫她不要动手,一路走累了,赶快去休息。玉润只好又慢慢走进闺房内,坐在一把靠窗的大椅上。
熊远高就住在与玉润门对着门的那间厢房内。朱李氏烧开了水,叫坐在大门口的远高先洗澡休息,接着往炉里加了一把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出厨房门来穿过堂屋,走到女儿的闺房门口来。玉润仍然呆呆地坐在窗前,娘的脚步声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朱李氏走进门,将手上的灯放在桌上,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玉润,女儿才慢慢回过头来,看着头发已经花白了的母亲,淡淡地叫了一句娘。
朱李氏轻轻握着女儿的手,抚摸着女儿那张黄瘦的脸,看着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问道:“儿,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对娘说,看娘能不能帮你出个主意。”
玉润抬起头来,久久地看着母亲,眼泪渐渐充满了眼眶,从两边眼角流了下去,顺着脸颊落在了胸前的衣服上,很快湿了一片。
看到女儿无声的眼泪,朱李氏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女儿的心里肯定装着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隐情。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用哽咽的声音说:“儿呀,你有话就跟娘说说。”
玉润泪如泉涌,她抬手慢慢解开了衣扣,慢慢转过身去,脱下外衣,又脱下里面的白衬衣。“天啦,我的儿?”朱李氏一声惊叫,抬起双手,颤抖着轻轻抚摸着女儿背上那一道道伤痕。她看得一清二楚,女儿身上的伤是被棍子打的,旧的已经成了淡黑色,半旧的是紫色,新的还咧着红红的伤口。
对面厢房里,熊远高刚刚洗完澡,穿好衣服,端着水盆走出门来,抬头看见了玉润满身的伤痕。他大吃一惊,呆若木鸡地立在自己的房门口。
“我的儿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哪个这样狠心打我的儿。”朱李氏仍然颤抖着用双手从上到下轻轻抚摸着玉润背上、屁股上、大腿上的伤痕,边哭边说。
玉润慢慢转过身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娘,轻轻摇着头说:“娘,我不愿意。”朱李氏又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说:“娘晓得,娘晓得我儿心里有人。只是,娘做不了主哇!”玉润抬起手来轻轻擦着娘脸上的眼泪,叹了一口气说:“娘,我心里只有远高哥。”朱李氏看着女儿悲苦的脸点了点头说:“我晓得。”
站在门外的熊远高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玉润身上的伤痕,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们母女的对话。看着玉润那哀怨无助的眼神,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玉润是因为爱他,不愿意让她的男人沾她的身子才被打成这样的呀!他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喷涌而出,端在手上的木盆“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朱李氏和玉润突然听见了门外的一声闷响,转过头来,都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熊远高。朱李氏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身抓起地上的衣服遮在女儿的胸前。玉润轻轻抬手拉掉了娘遮在她胸前的衣服,说:“不遮了,女儿早就该是他的人了。”朱李氏听到女儿的话,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满脸悲戚的女儿,又看看满脸泪水的熊远高,突然转身离开了女儿的闺房,把一对年轻人留在原地。
接着,朱李氏闪进朱秀才的书房内,在刚刚过足了烟瘾的朱秀才耳朵边说了几句什么。朱秀才突然一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轻骂了句:“畜牲!”朱李氏连忙端起桌上的灯,将朱秀才拉出了书房,几步走进了卧室,将灯放在桌上,转身关了房门,吹灭了灯,整个大屋顿时静了下来。
熊远高看着赤身裸体地站在自己面前的玉润,轻轻抽泣着。他看见玉润前胸依然是洁白的,这说明她是用双手紧紧护着前身,后背才被打成那样的。他的眼泪越来越汹涌,心里直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师父、师母,把玉润娶回去百般疼爱。
他抬手擦了擦眼泪,拖着沉重的双脚,慢慢向玉润挪去。离玉润越近,她那洁白的胴体在他的眼前越清晰。他看清楚了玉润胸前那一双浑圆的奶子,看清楚了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慌乱,心跳也加快了许多,喉咙也不自觉地有些发紧。他轻轻地吸了口气,走到玉润的身后,借着灯光,抬起颤抖的手放在她身上那一层压一层的黑的、紫的、红的棍痕上,又慢慢将嘴唇贴在了玉润的背上,亲了亲那带血的伤口,还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
玉润微微一惊,闪了一下身子,但一丝酥酥的快感渐渐地在她的心里涌动着。随着远高的舌头在她屁股上、大腿上移动,心中的愉悦渐渐地像那满了水的山溪,开始奔腾起来。她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远高的脸,轻轻地问了句:“远高哥,你嫌不嫌我?”熊远高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说:“不,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纯洁的妹妹。妹,哥好苦,不能保护你。以后我就是你的男人,我要保护你一生。”玉润脸上泛起了一片羞涩的红晕,伸手慢慢一个个解开了远高的衣扣,轻轻将衣服拉了下来,又将他腰上的那根大布腰带拉开了,让齐膝短裤也落在了地上。远高轻轻抱起玉润,把她平放在床上,玉润伸出双手紧紧套着远高的脖子,将滚烫的嘴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远高突然闻到了一股沁人肺腑的女人香,他轻轻咬住了玉润伸过来的舌头,慢慢挪到了她的身上,一阵鱼水欢畅的呻吟开始在玉润的闺房里弥漫开来……
天亮了,玉润轻轻起了床,将熊远高昨天晚上换下来的衣裤泡在盆里,找来母亲洗衣用的皂角,坐在木盆前轻轻搓洗着。
朱秀才听见玉润洗衣的声音,也穿衣起了床。梳洗过后,他走进了书房,开始收拾整理书架上的书和桌上的笔墨纸砚。
自从油皮烟上瘾以后,朱秀才的身体越来越差,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神,一天到晚除了吸几口烟外,就是坐在书房里打瞌睡。但是今天,他似乎格外地有了一些精神,不再那么无精打采了。
昨天晚上,朱李氏在枕边流着眼泪和他说了大半夜的话。听了夫人讲的前因后果,朱秀才也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把女儿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使她遭了这么大的罪。他仿佛突然醒悟过来,暗暗打定了主意,要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否则他一辈子读的圣贤书就是白读了。
吃过早饭后,朱秀才把熊远高叫进了书房,指了指靠窗的一对木椅,叫他坐下。熊远高仍然像昔日做学生一样,向老师鞠了一躬,然后走到椅前坐了下来。朱秀才轻轻咳了咳,取下了那对用细麻绳拴在耳朵上的老花眼镜,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对面前的学生说:“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在这山里头教了一辈子书,没教出几个有用的人,你算聪明好学的一个,只可惜没有读出头。我想了想,你的底子还厚,我想把这私塾馆再办起来,我来牵头,你来教,以后我死了,你也有一碗体面饭吃。”
熊远高突然听见老师说重新把私塾馆办起来,暗暗吃了一惊。他抬头看了老师一眼,犹豫着说:“其实自从离开老师以后,我手上的书一直没有丢下……”
听学生说书没有丢,朱秀才又兴奋起来,站起身来一连说了几个“好”,立即吩咐熊远高去把堆在堂屋板壁后面的课桌椅搬出来重新摆好,擦洗干净,他现在就放风出去,到过了年就招学生。
熊远高这时才想明白了老师真实的意思,老师是想把他留在朱家,成全他和玉润的私情。于是他连忙点了点头,说:“学生一切听师傅的安排。”
朱李氏得知了丈夫的决定,明白丈夫总算通情达理了一回,她一边为远高和玉润高兴,一边又为他们担心。自从看见女儿满身的伤痕后,她决心一定要让女儿远离那个狠心的丈夫,不再成天悲悲戚戚。但是她又怕秋生来要玉润,他一进家门,碰见了远高,就会揭开朱家掩盖的巨大秘密。这些天朱李氏忙完了家里的杂事,总爱提着针线篮坐到大门外去,仔细地打量来往行人,生怕在其中发现女婿的身影。
日子在朱李氏的提心吊胆中过了七八天。这天朱李氏正坐在大门口,突然看见前面山路上有一个人正向朱家走来,很像是女婿秋生。等那人影越来越清晰了,她仔细看了一看,连忙转身对着大门提高声音说了句:“屋里的人不要出来呀!”门里的玉润听见了娘的声音,吃了一惊,身子微微一颤,连忙将坐在天井边低头看书的熊远高一把拉进闺房里,“砰”的一声关了门。
走下山来的人正是秋生,他来到朱家门前,看见岳母坐在大门口缝衣,笑着叫了一声“娘”。朱李氏一直低头缝衣,等听见脚步声到自己面前来了,她才抬起头来冷冷地说了句:“玉润到她姨娘家玩去了,过两日就要回来,你先回家去吧。”
秋生犹豫了一下,想进门去倒杯茶喝了再走,见岳母不冷不热的样子,估计玉润可能对她说了什么,低头想了想,说:“娃要娘,每日哭,叫她早些回去。”他抬头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见里边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门边那堆柴垛堆得高高的,就嘟囔了一句:“岳父为什么不叫我来砍柴,非要去买呢?”说完转身又往来路走了。
屋里的玉润听清楚了门外母亲与秋生的对话,过了好久,见没有任何动静了,估计秋生走了,便松开了抱着远高的手,慢慢走出门来,走到母亲身边轻轻叫了句娘,蹲下身去,将头依偎在娘的怀里。
朱李氏抚摸着女儿的头,轻轻叹了口气。她不忍心打碎女儿的美梦,更不忍拆散躲在自己羽翼下的这一对野鸳鸯。看着怀里可怜的女儿,她打算将这桩秘密再掩盖下去,走一步看一步,至于以后是什么结果,也顾不得去管了。
尽管玉润天天都鼓足了勇气说去看看儿子,可总下不了决心,她怕这一次走了,从此再也回不来了。就这样,日子一天天拖了下来,直到天气冷下来了,开始刮阴风了,她才对娘说要去给儿子添加棉衣。
这一夜,玉润紧紧抱着远高哭了一夜,也让远高在自己的身上爱了个够。远高也紧紧搂着她,仿佛一松手玉润就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身边来了。他流着眼泪叮嘱玉润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但是,他也很清楚,如果要使玉润不受皮肉之苦,唯一的出路就是彻底离开那男人。只不过,玉润就算提出这个要求,那个男人一定是一万个不愿意的。
第二天,玉润一路磨磨蹭蹭地到日头偏西了才走进梨花洞。她一看到农家那间老屋就感到不寒而栗,不由得止住了脚步。过了好久,她才迈开僵硬的步子,向那黑洞洞的大门口走去。当她走近大门时,突然惊呆了,她看见儿子被一根麻绳拦腰捆着拴在大门外一颗铁钉上。与儿子拴在一起的还有家里的那条老黄狗,这个时候儿子已经枕在狗身上睡着了。
那条狗原本趴在地上,玉润一来,它立刻认出了这个家的女主人,突然站了起来,向她摇头摆尾。玉润一下子扑了上去,抱起地上的孩子,哭着解开了他身上的麻绳,把他紧紧搂在怀里。金柱睁开了朦胧的眼,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娘,过了好久才将头往玉润怀里蹭了蹭。玉润下意识地解开衣扣,坐在门坎上,将已经干了奶水的奶子托出来,塞在了儿子的嘴里。儿子拼命吸了几口,又仰起脸来看了一眼娘,仿佛知道不是在做梦,又含着奶头吸起来。
玉润忍着痛让儿子吸着奶,恨不得现在就背着儿子回娘家去。突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挑着担子走进了洞口,浑身不自觉地一颤。看着那个疲惫的身影,玉润的心里既有厌恶,又有一丝隐隐的怜悯。她想,如果不是自己心里早就装进了一个男人,如果他不是用那种手段对待自己,嫁给这样的男人也不坏。但是,如果是远高娶她,就是跟他一起去住茅屋吃野菜她也心甘情愿,而这个男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了。
在外面忙碌了一天的秋生一心记挂着拴在大门上的儿子,挑着半担子刚榨好的花生油匆匆赶回家来。当他走进洞口,抬头看见大门坎上坐着一个女人时,心里一喜,知道是自己的女人回来了,便挑着担子紧走一阵到了家门口。他看见玉润仍然呆呆地坐着,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犹豫了一下,说了句:“你回了。”将担子挑进门去,放在堂屋中间,将担里的油和饼子提出来,放好,又收了空担子,点燃了炉里的火,淘米做饭去了。
匆匆吃了饭以后,玉润就一直紧紧抱着儿子坐在堂屋的木椅上,好像打算就这样抱着儿子一直坐到天亮。秋生烧了一炉旺火,出来叫了她几次,叫她到火炉边去烤火,她都没有应声。秋生只好一个人坐在火炉边端着烟锅,一锅接一锅地抽烟。
儿子很乖,在母亲怀里玩一阵以后又睡着了。玉润便脱了儿子的外衣裤,打两盆热水给他洗了脸,又洗了手脚,才把他放到床上,盖上了厚棉被,自己坐在床边,守护着儿子。
秋生见玉润不准备睡觉,只好找出火盆,将火炉里的烧得正红的柴炭撮到火盆内,擦干净了火盆的红木架子,将火盆端到了玉润跟前,叫她烤火。正当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玉润突然说了句:“你别走。”秋生一惊,好像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慢慢转过身来惊喜地看着玉润,以为她会马上叫他上前去帮她脱掉衣裤,上床睡觉。可是,玉润仍然低着头,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你休了我吧。”
秋生又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玉润。他原以为玉润这次回来是回心转意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态度却变得比石头还要硬。他急切地说:“为么事呢?只要你愿意跟我过,我这一生给你做牛马。”
“你该娶一个喜欢你的女人,好好过日子。”玉润喃喃地说,“你休了我吧,我求你。”她又扬起头来,看着秋生那满是疑惑的脸,慢慢站起身来,“扑通”一声屈膝跪在了秋生的面前。
秋生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万念俱灰,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就是自己愿意一生为她做牛做马,她的心也不在自己的身上。但是,尽管到了这个地步,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清楚自己只要不休了这个女人,她就永远是自己的女人,就是自己死了,她也只能守着这栋空屋子过一生。想到这里,秋生突然转过身,狠狠地咬了咬牙,走出门去,又坐到火炉边,拨旺了火,点燃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见秋生一言不发地走了,玉润慢慢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因为走了一天山路,她感觉一双小脚钻心地痛,头也好像越来越沉。但是她不敢脱衣上床,只脱了鞋,将一双脚放进被里,靠在床头上,就这样和衣熬了一夜。
天又亮了,吃过早饭以后,秋生上梨山砍梨树间的杂柴去了,这一次他不敢走远,怕玉润又跑了。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玉润听见秋生出门去了,连忙爬起来,穿好了自己的衣裤以后,又连忙穿好了儿子的衣裤,匆匆洗了脸,将秋生暖在锅内的饭端了出来,添一碗给儿子吃了,自己也匆匆吃了两碗。丢下碗后,她慢慢走到儿子身边,又给他添了一瓢饭,叫他慢慢吃,然后,她低下头去亲了亲儿子的脸,突然转过身去,几步走到后门旁,很快地打开后门,闪身出去,随手将后门关上了。
出了门的玉润,看着后山上密密地遮着天日的楠竹、树木,轻轻叹了一口气,沿着井边通往竹林深处的山路,向后山上跑去。
这一次,秋生到快过年了才去岳父家接玉润,同样被岳母不冷不热地挡在了门外。他嗫嚅着说来接玉润回去过年,岳母回答他说今年留玉润在家里陪父母过年,并且交代他不必来拜年了,连热茶也没给秋生喝一口便打发他走了。
秋生一天一天地捱着过日子,捱过了正月捱到了满山雪白的梨花开,捱过了霜叶变红又捱到了满天飞雪,就这样整整捱了一年。又到该挂那对金丝流苏的大红灯笼的时候了,他估计岳父母和玉润的怨恨也消了,正打算再去接玉润回来过年时,玉润却突然回来了。秋生原以为玉润至少在家里住到过完年再走,哪晓得玉润把提回来的一个大包袱打开,拿出给儿子做的秋衣、夹裤、棉衣裤、外套,给儿子洗了个澡,里里外外全换了,连话也没有说一句便扭头走出了大门。
到了第三年的夏天,玉润回来了,这一次她里里外外给儿子换了一身新衣裤后,低着头对秋生说:“我带金柱去住几日就送回来,你不要去接,我爸我娘身子不好,怄不得气。”说完便抱着儿子走到了石洞口,上了来时乘的那顶竹凉轿走了。
在娘家住了几天,金柱和娘一起又坐竹轿回到了梨花洞的家里。秋生见金柱和玉润一起回来,很高兴,抱着金柱问家婆、家公好不好,金柱点着头说好。突然,秋生看见了金柱手上拿着一副新的弹弓,问是哪个给他做的,金柱告诉父亲说是舅舅做的,因为他很喜欢舅舅给他做的弹弓,就带了回来。
听到儿子的话,正在旁边给儿子收拾衣裤的玉润突然一惊,连忙从秋生手上抱过金柱,对他吼了一句:“不许乱说话。”金柱仿佛受了委屈,“哇”的一声哭了,边哭着边申辩说:“是的嘛,是舅舅给我做的,我还看见舅舅睡在娘身上。”玉润更加生气,一把拉过他,抡起巴掌在他的屁股上就是“啪啪”几下,边打边吼:“我叫你瞎说,我叫你瞎说。”
秋生站在旁边,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玉润的手,圆睁着两只眼睛,质问道:“你在外边偷人?”玉润瞪着两只眼睛,惊恐地看着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过了好久,秋生丢开她的手,低着头坐到门坎上掏出烟锅点燃,重重地抽着。金柱被娘和父亲的举动吓呆了,连哭也忘记了,身体却开始颤抖起来。
玉润站在原地好久没动,过了一会她突然跑出门去。金柱哭着追到了大门口,被父亲一把抓住了,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娘急急忙忙地走到了梨花洞前,坐上等在那里的那顶送他们来的竹轿出洞去了。
回到娘家以后,玉润仍然和往常一样过日子,只是当她一个人坐在闺房里的时候总是发呆。一连几夜,她夜夜抱着熊远高,让他在自己的身上缠绵。看着他累倒在自己的身边睡着了,她便一个人偷偷地流泪。
玉润心里很清楚,因为她和远高的私情,父母一直担惊受怕。他们开私塾馆,让远高教书,就是为了给他一个能在朱家落脚的正当名分,替他们竭力掩盖。没想到这个秘密被不懂世事的儿子捅了出去,如果这个漏洞不想办法弥补,一直受人尊敬的父母亲从此将无脸见人,远高也会名誉扫地,永远也不能抬起头来做人。更可怕的是秋生如果发了怒,跑到这个家胡闹,不仅父母受不了,远高也不是他的对手。玉润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只有早日了结这件事,朱家才能得到安宁。
这天,玉润天一亮便起了床,梳洗妥帖以后帮母亲做早饭吃了。等父亲和熊远高去给学生上课了,她告诉娘说要去看闺中女友兰花。兰花的娘家在对面的一处山脚下,兰花和玉润年龄相当,是玉润年少时闺中最要好的朋友。前几年,兰花先出嫁了,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她们一直很少见面。朱李氏知道女儿出去有事,便答应了,又叫来了一直接送她的两个轿夫,将女儿送出了门。
第三天,玉润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这一夜她紧紧抱着熊远高没有松手,等他睡着了,她又偷偷地流眼泪。眼睁睁地等到天亮了,她起了床,干干净净地梳洗了,吃了早饭,对父母亲和熊远高说自己要回梨花洞去看儿子。朱李氏叫女儿快去快回,玉润淡淡地一笑,转身上了昨天就订好了的那顶竹轿,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大门口送她的父母亲和熊远高,随着竹轿走了。
走进梨花洞以后,玉润像往日一样下了轿,拿钱打发两个轿夫走了,自己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那栋她一看就心惊肉跳的大屋。儿子金柱见娘回来了,高兴地扑了上来,玉润呆呆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轻轻将他抱了起来,坐在堂屋的大椅上。
过了一会秋生背着锄头回来了,他看见玉润,吃了一惊,又马上回过神来,轻轻对玉润说了句:“回了?”玉润自走进这个家门以来第一次回了他一句:“嗯。”她仍然抱着儿子坐着没有动。秋生看了一眼玉润,好像觉得玉润身上少了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看,发现她耳朵上吊着的那对大银环不见了。这对银耳环是玉润娘陪嫁给女儿的,秋生很喜欢看玉润戴这对硕大垂肩的耳环。现在玉润的耳朵上没有了这对与众不同的饰物,秋生有了些许失落感。不过转念一想,只要人在,东西对他来说无所谓,他也就没有问。
吃过晚饭后,玉润先给儿子洗了澡,又打水自己洗了,抱着儿子早早上床睡去了。秋生却一直坐在大门外抽烟,直到夜深了,他才关了大门,到另一间房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秋生仍然像往日一样起床做好了早饭,才走进睡房去叫玉润和儿子起来吃。他走到床前,看见玉润和儿子都睡着,便轻轻叫了几声玉润,见她没有动,又伸手轻轻推了推,发现她的身体直挺挺的。秋生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摸了摸玉润的脸,发现她的脸已经冰凉了。再往床上看,只见床上一丝不乱,又看了看床边的那张梳妆台,见一只小饭碗放在台上,旁边摆着一只空洋火(火柴)盒,盒子的旁边是一堆已经被刮去了洋火头的小木棒。秋生连忙端起碗看了看,见碗底还留着一些洋火头上的火药,他又将碗靠近鼻子闻了闻,闻到了一丝酒味,这才重重地将碗放了下去。他知道,玉润是用酒泡了洋火头喝了中毒死的。
这个时候,儿子金柱被父亲弄出的响声惊醒了,一骨碌坐了起来,擦了擦眼睛看着站在床前的父亲,又看了看躺在面前的母亲,伸手轻轻推了推她,叫了一声娘。秋生连忙将儿子抱了起来,黑着脸瞪着他说:“以后再也不许把舅舅睡在你娘身上的事对别人说,听见了没有?”金柱看着凶巴巴的父亲,点了点头。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金柱已经十八岁了。自从玉润吞洋火头死了以后,秋生再也没有找女人,再也没有去看过岳父母。就连他得到岳父去世的消息,也没有迈进那个家门一步。他越想越觉得岳父母在帮玉润掩盖着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可是他又不情愿自己去揭开这个秘密,因此两家人倒也相安无事。秋生这么多年来只埋头做着山上田里的事,除去每年儿子上学的费用外,他将余钱都存进了县城里的钱庄,打算给儿子找一房好媳妇,让这个家的人丁兴旺起来。
金柱上完学回来了,他向父亲提出想到汉口去上洋学堂,可秋生只摇了摇头就否决了儿子的想法。过了几日,父亲告诉金柱已经给他物色了一个好姑娘,据媒人说这个女孩子家里虽然穷一点,但她品相很好,很善良,也很勤快。金柱没有表示反对,自从他娘死了以后,他从来不敢多说话,这么多年来一直听凭父亲的安排。
秋生托媒人给儿子找的媳妇姓安,叫柳儿,家在比玉润的家更远的安家山。柳儿的父亲叫安福寿,与秋生的年纪差不多,柳儿的娘姓钱,安家的家谱上写着安钱氏,名字很少有人晓得。这柳儿长金柱一岁,是家里的老大。柳儿下面有一个妹妹叫絮儿,小她两岁,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十七,一个十五。不过,这几个孩子的年龄差异只安家夫妇晓得,别人没人弄得清楚。山里人都说安家夫妇有福气,生了两男两女,特别是两个女儿,如花似玉,人见人爱。在两姐妹中絮儿还胜柳儿一筹,不仅身材颀长,相貌长得比年画上的美人儿还好看。
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到了八月十八这天,便是秋生通过媒人约好的安家父女上农家相亲的日子。秋生早早就等在大门口,他生怕命运又重演,像十八年前一样只盼来一顶轿子。太阳升上山凹的时候,果然有两顶轿进洞来了,秋生不由得心中一喜。但是他仔细一看,发现紧接着又进来了一顶轿子,又是一惊。
秋生满心猜疑,等轿子相继落在了大门口,安福寿下轿与他抱拳拱手以后,这才向秋生介绍了相继下轿的两个女儿,说幼女是陪姐姐来做伴的。原来柳儿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敢随父亲到未来的婆家去,硬是拉着妹妹絮儿一起去。安福寿没有办法,怕惹得女儿不高兴,只好又请了一顶轿子,让两个女儿一个人坐一顶,一起来到梨花洞。
秋生在安家两个女儿脸上扫了一眼,暗暗吃惊,他发现安福寿的幼女比长女长得更加可人,而且,她自从下了轿就一脸笑容,十分讨人喜欢。安福寿叫两个女儿叫了伯父,秋生高兴地应了,把他们引进堂屋来坐,又叫出了一直躲在房内看书的儿子金柱出来见了安叔和柳儿、絮儿姐妹。在金柱的注视下,柳儿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就羞涩地低下了头。但当金柱的眼光落在絮儿脸上的时候,絮儿却对他灿烂一笑。金柱的心里一动,又盯着絮儿看了一眼,才转过身帮两个堂伯母张罗着端桌摆筷,将饭菜端到桌上,又从酒坛里舀出一壶酒放在桌上。
秋生与安福寿寒暄了一阵,招呼安福寿父女和轿夫们赶快入席,并亲自执壶为他们酌酒。金柱与柳儿坐在八仙桌的下席,两家的父亲坐在上席,左右两方坐着轿夫,絮儿端来一把椅子挨姐姐坐着。饭桌上柳儿一直低着头吃饭,絮儿却一直满脸带笑地看着大人喝酒。还没等酒席结束,絮儿已经大口吃完饭,放下碗筷,向一桌大人告辞,下桌跑出门外,到结满梨子的梨树山上玩去了。见絮儿放下碗出了门,金柱也没有心思吃饭了,几口扒完了碗里的饭后,也放了碗,跑出门去追赶絮儿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工夫,大人们的酒喝足了,饭也吃饱了。秋生拿出家里的上好烟叶,卷一支烟给安福寿,自己也卷了一支点燃抽了一口。这个时候在门外转了几个圈的金柱突然跳进门来,在父亲耳朵边轻轻说了“絮儿”两个字。秋生不耐烦地回了句“晓得”,扬了扬手叫他出去。
接下来,秋生和安福寿便将话引入了正题,开始在儿女的婚事上讨价还价。没过多久,一切都谈妥了,安福寿便起身告辞。他走出门来,把柳儿和絮儿都叫进门去,当着秋生的面说:“你大伯相中了絮儿,絮儿就是这个家的人了。你们是姐妹,嫁哪一个都一样,以后都是亲戚。”柳儿一听说农家大伯改了主意,相中了妹妹,两行眼泪立刻流了下来。絮儿吃了一惊,连连说不行,称她是陪姐姐来相亲的。安福寿板起脸来对絮儿说:“这事就这么定了,大人说的事女孩家不要多嘴。”
秋生见柳儿哭了,连忙进内屋拿出五块大洋来,塞在她的手上,说是大伯给她置办两套衣裳。柳儿不接,安福寿替她接了,还许诺说再给她找一户跟这一样好的人家。柳儿转身流着眼泪出了门,坐进了轿子。絮儿茫然地看着父亲和姐姐,过去拉了拉正在与农家大伯告辞的父亲的衣角。安福寿瞪了絮儿一眼,叫她赶快上轿,说天色不早了,要赶回去。絮儿只好低着头,慢慢地上了她来时坐的竹轿。
安福寿与秋生告别,也出门上了轿。秋生送到洞口,连声说招待不周,多有得罪,等日后成了亲家,常来常往,不周之处以后再补周全。
秋生紧锣密鼓地操劳了两个月,总算一切圆满,十月二十八的成亲的日子也来了。他一样请来了农家祖屋的一班老老少少,吹吹打打地将絮儿用大花轿抬进了家门。
晚上,秋生送走了闹洞房的人们,关了大门,烧热水叫儿子、儿媳洗漱了早点休息。等儿子金柱端盆出来泼水时,他把两碗加了红枣、花生、桂花、瓜籽的白木耳汤端进了房内,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白布放在床上,笑着对儿子和儿媳说:“这些事本来是该你娘来做的,她不在了,只有我这个做爸的来替她做了,希望你们能够理解。”说完话他转身出了门,随手将新房门关上。
这一夜秋生没敢上床,等儿子的洞房内熄了灯,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儿子的新房门口,侧过耳朵听着房内的动静,他担心儿子又碰到与自己一样的遭遇,儿媳像玉润对自己那样不许男人沾身。他听了好久,终于听见了床上的响动,又听见了儿子与儿媳的轻言细语,接着便听见了絮儿轻轻的呻吟,又听见了儿子轻轻地在喘粗气,他才放心了,心满意足地上床睡去了。
到天大亮时,秋生一骨碌爬了起来,连忙烧水做早饭。过了一会,他听见新房的门响了,也听见了儿媳絮儿出了门,打开后门进了厕所,倒了文桶(马桶),又走进新房拿了脸盆向烧火房走来。秋生等絮儿走进门,笑着说了声:“起来了?”连忙将坐在火炉上的铜水壶提下来,往铜盆里倒了大半盆热水,叫絮儿试了水温,加进了一瓢冷水,又随口问道:“我昨夜放在你床上的东西呢?”絮儿不好意思地一笑,端着铜盆走了。过了一会她又低着头走了进来,将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布递给了秋生,转身便走了。秋生接了,连忙展开来,看见了白布中间那一大片黏糊糊的血迹,心里一阵惊喜。他跑进自己的睡房,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串锁匙,打开柜门,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小钱袋,又锁了柜门,将锁匙塞进枕头下,几步跨出门来,走到堂屋中间,把钱袋递给絮儿,说:“这十块银洋是爸给你的私房钱,你留着零花。”絮儿笑着双手接了赏钱,向公公道了谢,转身走进门去。秋生又连忙转身拿出一根早就准备好了的细新竹竿,将那块带血的白布搭在上边,举出大门外,斜插在了大门口的砖缝里。
过了一个月,絮儿开始呕吐起来。秋生欣喜地发现儿媳怀孕了,他连忙叮嘱儿子金柱好生照顾絮儿,不要让她做重事,怕她动了胎气。
到了第二年八月,头一批桂花开得满山都弥漫着香味的时候,絮儿躺在床上痛得叫到下半夜,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秋生显得比儿子金柱还高兴,他给孙子起了一个吉利的名字叫旺宝。
农家门口那对金丝流苏的红灯笼又亮起来了,一直亮到农家给旺宝办完了九朝酒才熄。
又是梨花开,又到梨子黄。说来也怪,家事顺了,连梨树也顺了人意,今年的梨子比往年结得都多。收了梨子以后,秋生带着儿子金柱出门联系好了船家,他告诉儿子,这个家该他来当了,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金柱很听父亲的话,随着父亲把第一船梨运到县城,卖给过去的老主顾后,就再也不要他操心了。
天又热了,吃过午饭以后秋生照例拿着大蒲扇,将竹床搬到屋后边的竹阴下睡午觉。他刚刚倒在竹床上合上眼睛,就听见从洞口传来一阵货郎“叮叮当当”的小锣声。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喊了一声,叫货郎赶紧上来。那货郎是一个白胡须的老者,应了一声“好嘞”,挑了担子,一步一摇地爬上洞口。等到了秋生家门口,他已经累得上气接不上下气,对秋生说:“每次打算上这梨花洞来总要提前几天鼓劲,不然真不敢上来。”秋生笑着说:“你一年上来不了一回,当然觉得累,哪像我们天天跑。”
老货郎又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汗,摸了一把稀疏的白胡子,问秋生要什么东西。秋声转过头把絮儿从屋里叫了出来,问她缺不缺针头线脑。絮儿说要一点,走上前来选了大小几根针,又选了几砣黑线、白线和几色花线。秋生看了一眼正坐在门坎上玩木陀螺的旺宝,又说给孙子买点玩的、吃的东西。他叫了几声“旺宝”,可是旺宝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仍然低着头坐在门坎上玩他手上的陀螺。秋生又接过老者手上的小铜锣,对旺宝边叫着边“叮叮当当”地摇了起来,旺宝还是没有反应。
老货郎也一直看着旺宝,他皱了皱眉头,拿过小铜锣走到旺宝跟前摇了摇。旺宝看见了小铜锣,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玩去了。老货郎又将铜锣放到他的脑后重重地摇了几下,旺宝仍然没有动静。他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到货担边,将锣挂在担上。
这时絮儿端着一杯凉茶走了过来,笑着双手递给老货郎。老货郎喝了茶,道了谢,将杯递给絮儿,问:“这孩子多大了?”絮儿回答说:“快四岁了。”老货郎又问:“会说话吗?”絮儿说:“不会。”老货郎又摇了摇头,说:“可惜了,一个好娃儿是聋哑人。”
絮儿一听大吃一惊,连忙抱起儿子说:“你别瞎说,我儿子只是说话迟一点,怎么会是哑巴。”老货郎一边收拾货担一边说:“大姐,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我见过的人比你看见的蚂蚁还多。我几十岁了,从来不说瞎话。”
秋生听了老者的话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拿起小铜锣在旺宝脑后拼命摇着。旺宝仍然什么也听不到,他失望地收了铜锣,挂到担上去。
老货郎挑起货担准备走,秋生连忙一把拉住他,笑着说:“老哥不要生气,妇人家见识短。请问老哥知不知道哪个郎中能治这病?”老货郎抬头看看秋生,说:“老弟,我再讨教一句,你的儿子、儿媳是不是姑舅表兄妹或者是姨表兄妹开的亲。”秋生见老者问了这句不沾边的话,摇了摇头说:“我们两家八辈子不相干。”
老货郎听秋生说这对夫妇不是亲上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着说:“老弟不要急,如果是这样兴许这娃还有一治。我在山里山外跑得多,见过几对表亲开的亲,生了聋哑儿,有一户把儿子带到汉口去找洋医生看了,回来说凡是亲上加亲的表亲生这样的娃都没得治。还好,你家儿子、儿媳不沾亲,你们试试到汉口去找洋医生看看,或许有办法。”
秋生听老者这么一说,心里轻松了许多,笑着向他道了谢,把他送出了洞口。
正在里屋睡觉的金柱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了,连忙走了出来。他大声地叫了几句旺宝,并重重地拍着巴掌,旺宝仍然没有反应。絮儿急了,抱过儿子,边摇着他边哭着说:“旺宝,你开口答应娘。”旺宝看了她一眼,又咧开嘴一笑,低下头去玩他手上的陀螺。
秋生失望地坐在门坎上,点燃烟锅吸了一口,劝儿媳说:“别哭了,哭也没用。过两日我和金柱把他带到汉口去找洋医生看看,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治好。”
听公公说下决心给儿子治病了,絮儿止住了眼泪。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放下儿子,从衣襟上拉下手巾擦了眼泪,急急忙忙跑进睡房去,从腰带上解下锁匙,搬过一把大椅垫脚,打开一口陪嫁的大红木箱,从里边摸出一个红布包匆匆跑出门来,打开红布包递给公公说:“爸,这是我娘陪嫁我的一点东西。现在旺宝要用钱,你拿去当了凑盘缠。”
秋生见儿媳拿出了自己陪嫁的东西,转过头来一看,突然大惊失色。他站了起来,将烟锅匆匆磕了磕,插进衣领里,接过絮儿手上的红布包,拿起上面一对大银耳环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站在絮儿身边的金柱也已经看见了那对耳环,他立刻目瞪口呆。
絮儿看见公公和丈夫的样子,很奇怪,问道:“怎么了?这是我娘陪嫁给我的,并且娘再三叮嘱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卖。”
秋生捧着那对大银耳环的手开始颤抖了,他又抬起头来紧紧盯着絮儿看了半天,才转过头去喃喃地说:“难怪我一看到你就觉得挺面熟的。”接着,他悲伤地摇了摇头,将红布包递给絮儿说:“这娃的病治不了啦。不治了。”说完,一屁股坐在了门坎上。
听公公说儿子的病不治了,絮儿更加不解,又看了看垂头丧气的丈夫,她哽咽着问:“为什么?”秋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过了好久,他重重地说:“你走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了。”絮儿见公公要赶她走,忙说:“爸,我再给您生一个好孙子,你不能赶我走。我喜欢这个家,我喜欢金柱。”
秋生突然跳了起来,瞪着眼睛吼道:“你赶快走,走得越快越好。”说完话一甩手向屋后的竹林走去了。见公公气冲冲地走了,絮儿有如五雷轰顶,她一屈膝扑嗵一声跪在丈夫金柱面前,哀求说:“金柱哥,我喜欢这个家,我也喜欢你,你千万不能休了我,我再给你生一个好儿子。”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絮儿,金柱浑身颤抖,他的嘴哆嗦了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突然转过身去,几步跑进里屋,“砰”的一声关了房门。
絮儿见丈夫一句话也不说就跑了,抱着儿子旺宝,对他哭着说:“儿呀,你开口说话呀,你不能害了娘,娘不能没有这个家呀。”她仿佛在向儿子乞求,盼着儿子突然开口说话,可无论她怎么哀求,儿子仍然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絮儿失望了,看着头上的天,哭着说道:“老天爷,你救救我,难道生一个哑巴是我一个人的错吗?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晨,絮儿像往常一样早早起了床做了早饭,公公仍然铁青着脸,匆匆吃了一碗饭后拿起柴刀大声招呼金柱,叫他与自己一起到后山上去砍楠竹。金柱没有吃饭,拿着柴刀低着头跟着父亲一起上了山。
秋生砍倒了十几棵老竹,打了竹枝,坐下来掏出烟袋锅装了烟丝,抽了一锅烟,又将烟锅塞进腰带内,背起两根楠竹向山下走去。当他走到屋后的水井边时,见孙子旺宝一个人在井边玩,根本没有听见有人下山来的声音。秋生走了过去,呆呆地在旺宝身边站了一会儿,稍作犹豫之后,突然抬起右脚对着旺宝的屁股一踢。旺宝“扑嗵”落进了井里,在井里扑腾着双手,沉下去又冒上来,一句叫喊也发不出来。秋生抬头看了一眼后山,见没有人看见,连忙转身几大步便下了山。
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山上传来了儿子金柱的惊叫声。秋生跑到家门口,正好看见儿子金柱双手托着水淋淋的旺宝从屋后走了过来。絮儿趴在儿子身上,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天啦,这是为什么,这是怎么了。”
秋生不敢走近孙子旺宝,更不敢去看他一眼,重重地一屁股坐在大门坎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天上的云。
不知道坐了多久,秋生看见天慢慢暗下来了,便强撑着站了起来,走进房内,搬出几块给金柱做家具剩下来的硬木板,又搬出两只长木凳,拿出一把锯子,一把斧头,找出一些洋钉,把大木板放在凳子上,估着旺宝的身高锯了,找来几根木条钉了个小木匣。
父子两人将旺宝装进木匣,抬起来走到了梨树山上,放下木匣,挥起锄头在一处凹地上挖了起来,不一会一个半人深的土坑挖好了。他们将木匣放了进去,又盖上土,堆成了一个小坟包。
天慢慢黑了下来,絮儿发疯似地跑上梨树山,找到了儿子的坟,扑在上面又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金柱没有劝絮儿,呆呆地坐在儿子坟边。突然,他远远地看见家里的大门口挂起了那两只只有过年和办喜事时才挂的金丝流苏红灯笼,那红光将整个山凹都映得通红。“疯了。”他喃喃地说了一句。
秋生一夜未睡,他坐在大门坎上一锅接一锅地吸着烟。天快亮了,他起身进了儿子的睡房,翻箱倒柜地将絮儿的衣裤和那对大银耳环捆在一个包袱里,提出来放在大门外的石墩上,又坐下来吸着烟,嘴里不断念叨着“柳儿、柳儿”。
天大亮了,金柱扶着一脸惨白的絮儿下了山,慢慢走到了大门口。当金柱准备把絮儿扶进门去的时候,秋生说了一句:“你走。”金柱一愣,絮儿又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看见了大门墩上的那个大包袱,眼睛一红,流着泪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赶我?”秋生突然站了起来,一甩手上的烟锅,吼道:“你走呀!”絮儿再也站不住了,摇摇晃晃着扑嗵一声跪在秋生面前说:“爸,我没做对不住这个家的事,我还能生儿子,你不要赶我走!”
看着絮儿跪在了自己的面前,秋生也不禁老泪横流。过了一会,他用袖头擦了擦眼睛,突然暴跳如雷地吼了一句:“你快走!”絮儿看着怒狮一样的公公,又扭头看了看站在旁边木偶似的丈夫,泪流满面地摇着头说:“我不走,这是我的家。爸,你不要赶我走。”秋生突然一转身弹进大门去,几步跨进自己的睡房内,从柜顶上摸出一根已经发了黑的荆条,跳出门来,对着絮儿一阵劈头盖脑地乱打,边打边恶狠狠地说:“你走,你走。”
金柱看见父亲在发了疯似地打絮儿,连忙扑了上去,双手紧紧抱着父亲那挥舞着荆条的手,哀求父亲说:“你让她吃餐饱饭再走好不好?”秋生挣脱儿子,又向絮儿扑去,金柱连忙一把抱住父亲,转过头来向吓呆了的絮儿叫道:“你走,你走呀。”
絮儿的眼泪突然不流了,她慢慢站了起来,看着金柱,轻轻问了句:“你为么事要休我?”金柱看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絮儿,泪眼朦胧地说:“你走,这不是你的家,我也不是你男人,我……”没等金柱说完话,秋生又跳了起来,扬着手上的荆条,歇斯底里地嚎叫:“你给我滚,快滚。”
絮儿又看了一眼金柱,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向洞口走去。
秋生见絮儿走了,突然抓起放在大门墩上的包袱向她扔去,转身进大门去了。包袱落在了絮儿的脚边,散开了,那对包在红布里的大银耳环露了出来。絮儿呆呆地看了好久,慢慢蹲下身去双手捧起那个红布包,久久地看着那对大银耳环,慢慢向洞口走去。走到了洞口边,她又回过头来深情地看了一眼那栋她怎么也舍不得的大屋,看了一眼站在大门口的突然变得绝情的丈夫。
絮儿一步一回头地走向石洞,在她的身后,只有那对金丝流苏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荡。
责任编辑鄢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