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洋
从报纸上骤然看到陈少平6月9日辞世的消息,令我震惊和悲痛,久久难以平静。虽然他已是88岁高龄,在我心目中,这个拥有超乎常人的顽强生命力和超乎常人自信心的人,是不会死的。
陈少平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水彩画,他用生命绘就的这幅鲜亮、神奇、瑰丽而又凝重的大画,必将永远闪耀在我们心中。
前记2009年6月25日武昌
纽约夜谈
日光灯雪亮,霓虹灯彩光闪烁,街道两侧也不乏巍峨的楼宇,然而多次走在皇后区这一带,总有一种异样于纽约其他街区的感觉,仿佛刹那间回到了上海或祖国其他的什么城市。
况且早晨老诗人彭邦桢在电话中反复说:“请记住上海滩酒店,大家今晚在上海滩欢迎你再访纽约。”
纽约皇后区近年被人称作大都会纽约的第二唐人街。1996年初访美国时,我曾在这里住过一些日子,除了华侨,这里也聚居着不少希腊、韩国、印度等国家的侨民。今天旧地重游,倍觉亲切。
酒店的格局也完全是中国式的,大方桌围放着八只凳子,在座的朋友除了彭邦桢和纽约《侨报》副刊主编陈楚年,现任报社营业部主任的一位女士和诗人李斐,还有一位秃顶留两撇黑胡子的中年男士,穿一身细呢茶色西装,彭邦桢向我介绍说,这位姚庆章先生是美国当代超写实主义画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当他在彭邦桢的介绍中,得知我来自中国的武汉,再次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武汉!很美的城市!我十几年前去过,那年我在北京美术馆办个展,应邀到武汉的美术院校讲课……”
席间姚庆章送我了本刚刚出版的《姚庆章美术创作选辑》,大面积的几何抽象色块和平面拼贴,奇特而曼妙的造型加上象形文字夺目的色彩,首先给我一种强烈的美感。大多数画幅并非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寓意,却吸引你去琢磨、玩味……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过毕加索、凡高、塞尚等的作品,我这个很少接触抽象派、先锋派等现代美术的人,徘徊在光怪陆离的画幅之间,由晦涩难懂到似懂非懂到流连忘返,严格来说,还是属于不懂的族群。姚庆章这位大画家此刻就坐在我身旁,在和彭邦桢、陈楚年频频碰杯中,我们在形体上精神上的距离愈来愈小,霎时间我觉得我竟然读懂了这些美妙画幅的丰富含义,我喜爱这些独具巧思的美术奇葩。也许我就要走出对现在美术冷漠和不懂的族群了。
姚庆章忽然问道:“武汉有位陈少平先生,您认识吗?”
我不自觉地以惊叹的语气重复念出这三个字。
在地球的这一边,听到有人提起地球那一边故人的名字,使人一时愣住了。我饮了一大口啤酒,有点兴奋地说:“陈少平是我的老朋友,我们相识已有半个多世纪了,您认识他吗?”
这回轮到姚庆章兴奋了,他声调也随之提高,引起了座中所有人的注视。“那是1985年夏天,陈少平先生应邀在洛杉矶举办画展后来到纽约,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他画室,墙上和地板上共有二十多幅他的水彩画近作。我第一个强烈的印象是,他具有纯熟和功底很厚的水彩画技巧,不论是风景、人物或景物,都能展现水彩这一画种在绘画艺术领域中特有的透明性和明快等视觉美感,是一位杰出的传统水彩画家……”
在纽约听到一位美国当代知名画家如此赞扬陈少平,使我在新鲜和惊喜之余更感惭愧,我要坦率的承认,我对这位老友的成就实在知之甚少。也许如世人常说,愈是朝夕相处十分熟悉的人,愈是易于被忽视。我认识陈少平是上世纪40年代末,当时我俩都是一个文工团的新成员,他在美术部,我在文学部。以后若干年,我只知道他擅长工艺设计,大的演出活动诸种展览及会场布置总少不了他。以后也听说他画点画,在国内美术界并不十分引人注目,没想到他的水彩画在纽约这个人文荟萃的世界最大城市里,也初步赢得了人们的好评。
姚庆章越说越起劲,他说:“令我惊异的是,和陈少平先生交谈中,他常常谈起印象主义以来的西方美术的一些流派,并对当时社会发展过程的背景做精辟的剖析。他是一个从传统美术观念和技法起步的水彩画家,却对西方现代美术有着很深的了解,是陈少平先生给我们的第二个深刻印象……”
这倒令我回忆起,近十年来,我和陈少平交往中,常常一起议论伦勃朗、马奈、达文西和马蒂斯等西方著名画家,但我却没有把这一切和他的水彩画艺术追求联系起来。
姚庆章接着说:“1987年我到武汉和他重聚时,发现他的水彩画新作和过去的作品面貌大变,现代画的特质已悄悄融入他的这些新作中。从武汉到洛杉矶再到纽约,对少平先生来说不仅是生活空间的转移和伸展,更重要的是大大拓宽了他的美术想象空间,他得以从地域性的绘画观点一下子跨进国际美术的大视野。”
我太高兴了,这不仅因为受到赞美的是我的一位老友,更重要的是姚庆章说的中外绘画的融合等问题,在我所从事的文学创作中同样存在,这是当代有追求的中国作家、美术家极感兴趣的美学话题。
今夜的纽约,对我变得更加亲切了。老友陈少平那一脸专注的神情和瘦削的身影不停地晃动在哈德逊河的灯影波光中。
追逐生命追逐美
陈少平的画早已秀出花苑,陈少平的不平凡的人生却更加震人心弦。这坎坷绚丽的人生和那通灵剔透的画融合在一起,既是画作的一个至高境界,也是人生的一个至高境界。
上世纪的20年代初,陈少平出生安徽庐江一个贫困家庭,十岁那年害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全身烧得像火炭,几帖穷人用来退烧的草药吃下去,一点效用也没有。那年头中国广大农村本来就是缺医少药,陈家贫寒,也无钱四处求医,这个十岁的孩子只好躺在床上,眼睁睁望着那旋转的天花板。说来也难以令人置信,由于长时间的高烧,那死神不知多少次走到他的床头,他却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一年后,烧自动退了,他坐起来,下了床。他是以多么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死神!
甚至于连当时害的是什么病,什么病菌引发这么长时间的高烧,他和他的家人一概不知,要等到多年后,他浪迹到一个大城市,才得以揭开谜底。
高烧不治而愈,11岁的陈少平起床后,却发现半边胸脯塌陷下去,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
可怕的生理缺陷和艰难身世,并没有令这个11岁的孩子沮丧。他既然战胜了死神,还怕这么一点生理缺陷吗?他是一个生命的追逐者,就像中国古代神话中的逐日者一样。饥饿和险阻不会令他气馁。
陈少平今天的美术成就,使人揣测他起码也是一个美术学院的毕业生。你看1985年他在美国洛杉矶亚太博物馆和纽约东方画廊举办画展,1990年在台北龙门画廊、1998年在高雄宅九艺术中心、2001年在台北敦煌艺术中心举办画展,他的作品多次参加中国驻外使馆和中国对外展览公司在香港、新加坡、科威特、土耳其举办的画展。他的人物画《红衣少女》被选入《中国现代美术全集(七彩卷)》,他的《夕照图》、《少女》、《雪后》、《红衣少女》被选入《中国水彩画史》。上边提到的《夕照图》创作于1986年,受到社会赞赏,迄今已在多种书刊发表12次。他的作品中为纽约、洛杉矶、深圳、湖北、台湾的博物馆、美术馆和个人收藏的约百幅……还有,他现任湖北美术学院和湖北工学院客座教授。
行文至此,我忍不住要揭开一张底牌:陈少平不仅没有读过任何美术院校,他连中学也没读过。在那场几乎夺走他生命的大病后,由于家庭经济窘迫,他不得不到一家杂货店当学徒去了。
纽约夜谈中,大画家姚庆章说陈少平具有“纯熟和功底深厚的水彩画技巧”时,我头一个心理反应是有点吃惊,疑惑这是朋友之间常有的谀词。待到我有意识地做过更多的了解后,我不得不承认姚庆章的这番话是真诚的、恰当的。从21世纪初的今天总览陈少平的上千幅作品,意象深邃,色彩强烈,用笔洗练,气韵生动,是一位实力雄厚、风格独具的有现代感的水彩画家。
补充交代一句:前文所说的纽约听姚庆章谈陈少平,乃公元2000年11月间事。随后的几年里,和陈少平交往中,我常抓住机会看他作画。他的画室在武昌南湖新村一套普通住宅中,面积大约15平方米,一个画桌占去了将近一半。画桌上摆着一个盛水的大盆和七八个装颜料的磁碟,再就是大大小小的排刷,几支小毛笔和两个塑料刮板。他作画速度很快,几分钟就画好一幅。他挥毫时神情凝重,有时手悬在空中,停顿数十秒钟,仿佛在运思,瞬间就又用大排笔蘸上黄或红或紫的颜料,挥洒在画纸上……山川、河流、云彩、冰雪、帆樯、人物,转眼间就跃然纸上了。近年他常在一幅画中具象和抽象并用,不论是具象的山水人物雪景瓶花,还是抽象的大色块的重叠交叉,无不有一种强烈的美感扑面而来,使我惊叹不已。我只得自嘲地笑着说,我想象不出这些绝美的画从何处而来,我只能说“你心中自有快垒。”
陈少平胸中的块垒从何而来?大诗人李白有言:“阳春昭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陈少平少年从军,出没于巉岩丛莽、高山大河,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冥冥中的创造者早把大千世界融入了他生命的蕴藏。江上的风帆、冰封的村落、石上清泉、奔腾的江河……早已充盈在他的心灵中。
人的天性是爱美的,不论什么人,到了一个莺飞燕舞、花红草绿的环境中,常常油然发出赞叹,至少也是感到身心愉悦。陈少平不仅有爱美的天性,他还是一个美的追逐者,就像追逐生命,他一生追逐美,强烈地、不停顿地追逐着。
我不得不把我的笔伸进上世纪30年代,看一看还处于儿童时代的陈少平。那个杂货店的小学徒,他正在拾起一张被顾客扔下的包花生米的旧报纸,纸上的英文表明这是一张外国报纸,报纸上有一二幅彩色图画,也许是广告,也许是插图。他盯着这张破旧的报纸看了又看,少不更事的脸孔上流露出一种惊喜和陶醉,这是他儿童时代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了……一次又一次,我们看见他久久地盯视废报纸上的图画,看过以后他还要把这些图片剪下来,收藏在什么地方。
半个世纪后,已经成为著名水彩画家的陈少平说,有人问我绘画从哪儿开始?受什么人影响最深?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从小喜爱包花生米的各种废报纸上的图画,那该算是我的启蒙老师吧?有趣的是,以后多少年里,陈少平一直在收集世界各国传播媒体上的装饰图案。
可以说,从儿童时代起,他就是一个美的追逐者,任何美丽的图画,都逃不过他那幼稚而颖慧的双眼。
陈少平确确实实没有进过美术院校,但他从儿童时代就开始学美术了,而且是自觉地学习,无时无处都在学,这又应了我们祖先的一句名言:“留心处处皆学问”。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16岁的陈少平投身于抗日烽火中。不要忘记这位少年半边胸脯是凹陷的,个子又不高,他无缘站进列兵的队伍,被分配在军队中做文书之类工作。陈少平并不因此而沮丧,他随军驰骋,大别山、桐柏山的群峰,岳阳湖、洞庭湖的浩荡,长江、黄河的汹涌,给他留下惊心动魄的印象。这一切像树木埋藏在地层下边,埋进了他的心灵深处,30年后40年后化为煤,只要一个火种,就会燃烧起来,照亮无数灵光飞动、鲜亮明丽的水彩画。
鲜亮的水彩微妙的和谐
2003年11月的一天,我又一次走进陈少平的画室。
墙上是他近日画的大幅的水彩画,色彩明丽而生动,隐含深意,大画桌两侧的书柜里,摆满了中国外国名画家的画册,包括他在电话里多次提到的用巨款买的梵高画集和毕加索的全集,桌上那个大水盆里水已染上各种颜色,并排摆放着的管装颜料,红橙黄绿青蓝紫众彩纷呈,少平就是用这水和颜料绘出一幅又一幅图画,喷涌出人心灵的清泉,闪烁着人的美好愿望……
算起来他今年确确实实已是82岁老人了,在我眼中,他又始终是一副模样,始终生气勃勃,始终充满自信,始终侃侃而谈,始终挥洒自如地舞动他的画笔。此刻我盯视着他,他脸孔上没有老年斑、没有纵横的皱纹,他也很少咳咳啃啃……虽然他比我年长十多岁,我从未感觉到他已经是一位老人。尽管不少人口口声声称“陈老”,我仍直呼其名,就像20年前、30年前、40年前、50年前那样,少平来,少平去。
前文说起过,10岁那年的一场大病使他一个肩膀斜了下去,直到1946年他浪迹汉口时,到黄浦路的军医院去检查身体,医生通过透视才弄清原来他10岁那年患的是胸膜炎,他的外形有时会令人想起《巴黎圣母院》里那个钟楼怪人,有一个与外貌形成强烈反差的灵魂——爱美。不,他不仅有一个颗爱美的心,他还是美的追逐者和创造者。
今天我是专程来和他论画谈艺的。他开头就说,中国画家应放眼全球的绘画艺术,从中汲取宏大的气势和精微的技艺,以丰富自己的艺术表现能力。切不可闭关自守,鼠目寸光。少平美术创作起步于上世纪的50年代,当时的中国美术界在“一边倒向苏联”的强大政治影响下,人们很少有机会看到欧洲许多大画家的作品。少平回忆说:“那是1949年,我也快30岁了,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看到了日本出版的《世界美术全集》,我眼前一亮,大为兴奋,看了一遍又一遍……”
说到这里,他眼睛里放出了一束束亮光。
“1985年从美国回来路过东京,我抓住机会买了心仪已久的印象派画家马奈、德加、莫奈、雷诺阿等人的画集。这时我才知道,过去在大陆被捧为大师的俄国画家列宾和他的老师克拉姆斯柯依,比德加、雷诺阿差得很远啊!即令是德加的学生卡萨特和美国画家惠勒斯,那美术上的高超品格,俄国就没有……”
且慢!我们听下去,你也许会认为陈少平是一味地“崇洋”了。在多次的促膝长谈中,我早已注意到,从根子上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画家。孩童时期,他酷爱临蓦《芥子园画谱》和《马骀画谱》,他真正的启蒙老师来自国画。年轻时代的陈少平,全身心沉浸在穷乡僻壤的民间艺术中,上世纪50年代初他跟随一个访问团到湘西,湖南西部群山中苗族的绘画和衣饰令他又惊又喜。不久后他被下放到湖北黄梅农村,使他很快成为黄梅挑花艺术的专家。由于他的收集、整理和运用,黄梅挑花这一古老的民间艺术得以保存和发扬。1957年他参与了正要建成的长江大桥栏杆窗花式装饰的设计,紧接着又参加了北京人民大会堂湖北厅内部装潢布置的设计和制作。两者用的材料都是现代的,图案却是乡土味的……少平的母亲是一位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诗书传家,教他从小吟诵唐诗宋词,他还酷爱袁枚的《小仓山房尺牍》和《随园诗话》,几乎背得滚瓜烂熟。在我看来,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和气韵,是他后来一些杰出水彩画的内核。
我对少平说:“善于把苏俄和西方的画家及其作品进行比较,是你后来在艺术创作上取得成就的一个重要原因。你年轻时就视野开阔,勇于吸收,喜于又善于从比较中去粗取精,使你的审美领域和艺术创作空间不断扩大……”
我问他的第一个较有影响的作品是什么,他说是文革后期全国变成一片红海洋时,他画了一幅蓝花,当时的文艺界领导人肯定了这个作品,随后在省市获奖。曾记得当年个人崇拜甚嚣尘上,到处都是红宝书、红旗、献红心……街道上所有的墙壁都涂成红色。我笑着说:“好就好在一片红海洋出现了一朵蓝色的花!多么强烈的对比!多么鲜明喜人!”
这天下午,陈少平兴致很高,边谈边铺开雪白的画纸,挥笔作画。
少平擎起大排刷,蘸饱了水,蘸一笔淡黄,拖过雪白画纸的上端,几乎覆盖了三分之一的纸面,又蘸一笔绿,从稍低一点处扫过去,然后是淡青和红……
色彩的明暗、强弱和冷暖,不断变化着。少平用笔,不论横竖转折,都有脉络,水有波纹,山有经络。我看见数分钟前的这一张白纸上,鲜亮的水彩里,充盈着活泼的生机。各种色彩重叠交叉中,有一种微妙的和谐,生发出许多清新的趣味。
一会儿,少平放下大排刷,拿起只有两个手指宽的小刮板,这里刮一下,那里刮一下,一会儿房屋出来了,树出来了,人出来了……
少平抬起头,有点自得地对我说:“我是用大排刷先把色彩铺开在纸上,然后再精雕细刻……”这就是齐白石说的“大处落墨,小处收拾”。
环视陈少平的画室,林风眠的画室浮上脑海。一个月前,我趁在杭州出差的机会参观了林风眠的画室。林风眠纪念馆坐落在杭州玉泉一个绿森森的树林里。这座两层的小楼,据说是林家解放前买下的,解放前后林风眠就住在这里,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林风眠也常住这里。一楼陈列着林风眠生前的照片衣物。二楼是一个大画室,长20米,宽5米,画室中间是一张大画桌,摆着盛颜料用的大小磁盘子,大笔筒里插着粗毛笔数支,有一支较粗是排刷。我仔细看了半天,没有发现刮板,也许林风眠是不用刮板的?这边靠墙摆着一个单人床,是常见的折叠床,旧称行军床的。林风眠的生活看来是很俭朴的。
林风眠是我国现代美术的奠基者之一,他一生致力把西洋绘画和中国绘画融合在一起的艺术探索和具有独特风格的绘画杰作,对中国现代美术的发展,起了风生水起的作用。少平和我谈话中常常提起林风眠,对之崇敬有加。少平也认准了中西绘画艺术融合的这条道,把林风眠引为师尊。因之,在杭州林风眠画室里,我想起了陈少平,此刻在陈少平画室里,我又想起了林风眠。
在二楼画室的楼梯口,挂着林风眠早期的著名画作《生之欲》,这是林风眠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就读时所画,画幅下面标的日期是1924年。画面上是几匹奋力狂奔的马,当时林风眠已开始到巴黎各大博物馆研究学习中国优秀的传统美术作品。《生之欲》的洗练传神之笔和意在言外的韵味,已给人一种中西绘画艺术融汇的新鲜感觉。
身为贫贱心比天高
在和陈少平接触中,我常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异样的力量。是什么力量?我一时说不清楚,马上能说出的两点是:他有一种超乎常人的自信,他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强烈追求。在他80年岁月中,这种追求又集中体现在水彩画艺术的创新上。
他有一种艺术家的率真和狂放。他言必称凡高、塞尚、马蒂斯、毕加索;言必称齐白石、张大千、林风眠……在朋友聚晤时,他常情不自禁地说:“我看到法国、美国的一些名画,我就想人家画得出来,我也画得出来!”
说着他就兀自笑了起来。有人会觉得这是“大言不惭”,甚至就是一种狂妄。我却觉得这正是这位艺术家身上一种异样的力量,一种强烈的创造欲望……
陈少平没有耀眼的学历,也没有名师收他为独门弟子。他拥有的是一种无孔不入、无坚不摧的学习精神。
也许他自幼就表现出来的对美的敏感和追求,是上天对他的特殊赐予?
抗战胜利后,他在汉口结识了日本待归侨民画家室田丰四郎,他狠狠地抓住这个机会,向他学习油画和水彩画。他最早的西画基本知识,就是从室田丰四郎那里获得的。室田丰四郎介绍他买了一个罗丹弟子抱特尔的雕塑集,他如饥似渴地精读和研习,取得了素描和解剖等方面的知识和素养……我还记得,上世纪50年代初,我和他所在的那个文工团里,有一位毕业于国内知名美术学院的资深画家马三和,有很深厚的西画素养,他给人画肖像可以逼真到如同照片,从艺术角度讲,这当然是不足取的。但马三和在透视和解剖等方面的系统知识和功底,正是陈少平当时所渴求的。马三和陈少平都在美术部工作,这一段时间里,少平从马三和与其他几位资深画家身上,学了不少东西。
上世纪50年代,南国画大师关山月和黎雄才来到武汉,当时在湖北省美术家协会工作的陈少平,陪伴他们到东湖写生,少平也带了画板去写生。两个小时后,黎雄才走过来,看见陈少平一幅画尚未完成,扬起自己手里的一叠画稿笑着说:“这么慢啊?我已经画完七八张了。”
陈少平看着黎雄才那一摞画稿,腼腆地笑着,不知如何回答。
黎雄才说:“你画得太拘谨。为什么不试一试默写呢?”
前辈画家这一句普通的提醒,对孜孜不倦地研习画艺的陈少平真如醍醐灌顶。他反复思索,终于悟出自己每次画画都感到放不开,原来就是受到客观实物形体与色彩的束缚。他尝试放弃拘泥于实体的老套路,渐渐学会凭借记忆和想象作画。
那几年里,陈少平沉迷在写生中,早晨天蒙蒙亮,就到他住处附近的长江边或稍远的东湖去,节假日常常从早晨画到夜色沉沉,饿了就啃两个冷馒头。这种对景写生磨练了他的笔底功夫,而前辈的教诲,又使他逐渐养成观察熟记的习惯,然后用离景默写的方法表达心中的意境,他说:“这样来得更自由,更符合我潜意识里在艺术上追求性灵抒发的欲求……”
30多年后,陈少平水彩画展在美国洛杉矶亚太博物馆展出时,一位美国朋友对他说:“你的水彩画大量采用了西方印象派的色彩,可是看来看去,既不像英国的,也不像法国的。你的默写画法实在是独树一帜,我很感兴趣……”少平虽无缘受到系统的学院教育,他从儿童时期就开始的刻苦自学,一种完全自然状态下的从不懈怠的学习,使他获得了深厚坚实的中西绘画素养,再加上他无比强烈的创造欲望和盎然于心底笔端的艺术灵气,他的水彩画就自然而然地独树一帜了。
试看他的《夕照图》,夕阳或者黄昏,是古今中外诗中画中常见的题材。每每细细品味陈少平的《夕照图》,总有一种别样的滋味。画面右下角深红透黑的一片使人感到暮色沉沉,而空中那黄紫绿红的云景山色却于深沉中透出璀璨的光芒,又给人一种生气勃勃恍若晨曦的感受。他大气魄地铺开两组对比色:红与绿,黄与紫,果断、快捷地以润笔写意方式,描绘出夕阳在一瞬间引发的心灵深处的颤动。品味此画,常使人不由得想起少平的热诚坦荡、天真烂漫,不由得想起他幼时和死神的搏斗与一生坎坷,不由得想起他年过八旬后仍然狂放不羁而精力充沛。《夕照图》足可与传诵千年的李商隐名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比肩,一诗一画,辉映古今。只是少平的《夕照图》呈现出壮丽、热情、欣欣向荣的青春活力,他的老年不仅没有丝毫迟暮之叹,反而充满了青春活力。
《夕照图》对自然光和色彩的运用使人联想起印象派的一些作品,冷暖色彩的强烈对比和渗透,使人想起凡高、马蒂斯的一些名作,而浸透整个作品的虚实相依、有无相生的深邃意境,则完全是中国传统写意的风格。
陈少平的《夕照图》是他在《八十回顾》中所说要艺术上追求“奇妙诡异、想入非非、欢乐无限、妙趣无穷”的一次成功的实践。作为一个水彩画家,他把欢乐和妙趣奉献给了世人。
发生在陈少平身上的这一切,都有点近乎奇迹。10岁高烧一年挣扎着活过来后,活到80多岁仍身心健康、精力充沛。他的许多亲戚朋友常啧啧称奇。连中学的校门都没踏过,却受聘为大学的客座教授和多次为研究生讲学。无缘受系统的美术教育,他的作品却被纽约著名华裔画家姚庆章誉为“具有纯熟的功底和很厚的水彩画技巧”。从湘鄂群山、黄梅穷乡到纽约、洛杉矶、台北,他的行踪和画笔不可以万里计……少平的一生,多么像一幅他自己创作的水色交融的水彩画啊!
责任编辑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