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湖
1我们土村是个穷村。
穷的原因是没有资源。不像金村有金矿,铁村有铁矿,炭村有煤矿,我们土村啥都没有,除了泥巴还是泥巴。有一年,刚刚当上村长的曹权突然心血来潮,领着一伙青壮男劳力,一口气爬到村子的后背山上,用挖锄和羊镐掘出几个箩筐大的大洞,企图挖出一些黑色的土壤来,结果掏了半天,还是掏出一堆跟表皮没有任何区别的红壤。那天,曹权他们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全都瘫倒在山坡上。那回,他们总算相信了,在土村就是挖土三尺,也不可能像上游的金村那样,能够弄出一些矿石和煤块来。他们太清楚了,土村的这种红色土壤,除了能种谷子,种小麦,种油菜,种一切能吃的东西之外,啥用途都没有。
因为穷,县里根据镇上的意见,就把我们土村定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联系点。联系点的说法听起来有些新鲜,其实本质上还是过去的扶贫点。我们土村的村长曹权跟群众们解释说,现在都小康社会了,再说扶贫点可能不太好听,于是乎政府就把名称改成了联系点。不过,我们土村的人比较实在,仍然称县里来挂点的人为扶贫工作队,为首的那个老钟,男女老少都叫他钟队长。
那天上午,我们土村村长曹权夹着皮包从村委会里出来的时候,眼睛死死地盯着脚底下的路面,头脑里却考虑着丁小麦家的那只母鸡。脚底下的路面是扶贫队刚刚铺好的水泥路,质量上看不出什么问题,丁小麦家的那只母鸡是只赖窝鸡,所谓赖窝鸡,就是刚刚结束孵化小鸡过程、但尚未从角色中调整过来的母鸡,也就是说,这是一只有一定问题的鸡。所以这时候,曹权的眼睛瞅上去似乎不是在看路面,而是在看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且那东西似乎离他很远。换句话说,村长曹权的眼睛这时候其实不是在看东西,而是在想东西,所以那眼神就显得有些陌生,有些游移,有些忧伤,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村委会的大门口竖着一块大理石纪念碑,也是扶贫队队长老钟亲自立下的。碑的正面刻着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土村”,下头是几家赞助单位的名称,它们都为村委会建设作过贡献的。连着水泥底座,纪念碑差不多有一米高,四周的地面上撒着一些变了颜色的鞭炮碎末,将湿漉漉的地面点缀出一丝喜庆的色彩来。差不多半个月前,也就是“春分”过后的第二天,村委会大楼落成,村里为此足足放了十万响的鞭炮。
曹权抬起头来,习惯性地瞥了纪念碑一眼,随后径直朝着丁小麦家走去。
半路上,曹权瞥见了路边上忙乎的大槐。大槐穿着雨鞋,拎着一只笸箩,正在自家菜园里拾黄瓜。大槐之所以去拾黄瓜,而不是去摘黄瓜,是因为她家的黄瓜在瓜熟蒂落之后的的确确掉到了地上,再不赶紧拾起来,眼看就要烂掉了。正在拾黄瓜的大槐,总是重复着两个动作,不是蹲下来,就是站起来,随后弯曲着粗壮的腰身。这个热爱劳动和耕种的乡村妇女,一年四季里留给村里人的印象就是这副样子。大槐不但庄稼种得漂亮,蔬菜也种得出色,似乎只要她动手,这世上没有她干不好的事情,似乎只要她动手,地里就不会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扶贫队的老钟每次从村里回城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跳进她的菜地里,买一些时令蔬菜带回去。大槐不想收他的钱,态度也很坚决,老钟的态度似乎更坚决,干脆把钱扔在大槐的菜篮里。老钟差不多每半个月来一次土村,每次都要组织村干部开一次会。每次开会的时候,他都会将视线转向窗外的富河,然后深有感触地讲,要是土村的老百姓有黄大槐同志一半勤劳,要是土村的老百姓有黄大槐同志对土地一半的感情,土村的面貌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就不会是一句空话了。
“摘黄瓜啊,大槐?”曹权本不想跟大槐打招呼,可想到自己是村长,不打招呼不好,不打招呼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于是就硬着头皮把嘴张开了,一双眼睛却逆着富河,盯着上游金村的方向。每当这个时候,这个已经当了五年村长的男人,心里头就会像冒泡的水面,嘀咕一阵子,觉得这个村干部一点搞头都没有,还不如当个普通群众省心。
“那天……钟队长亲口跟我说,他要带人来摘黄瓜的。”大槐扔下笸箩,瞥了瞥上游金村的方向。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女人的手上还有黄瓜上粘满了像大便一样的泥巴,“我就一直等啊等,结果等了七八天,他还没带人来……你看,这黄瓜要是再不拾的话,都成烂泥了!”
前不久,大槐家的黄瓜将近长熟的时候,钟队长带着几家对口扶贫单位的头头脑脑到土村开了最后一场现场会,当天吃完午饭后,那些头头脑脑先回城里去了,钟队长却独自留了下来,然后跳到她家的菜地里,对她说,大槐啊,你记得把黄瓜给我留着,千万别提前摘掉了,过几天我从城里带几个朋友下来帮你摘——他们老是跟我讲,要到乡下来亲自体验一回摘蔬菜的感觉,这回我要让他们体会个够。大槐想到钟队长这两年为村里做了不少实在事,不是修路就是打井,还把村委会重建了,于是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菜地边角处堆放着一堆萝卜,萝卜尖上连着叶子,因为这阵子老是下雨,萝卜上的叶子差不多烂光了,曹权很快闻到了一种类似于泡菜缸里发出的馊臭味。萝卜堆的旁边隔着富河,从上游金村冲下来的黄色泡沫一年四季堆积在河面上,有时候因为无法快速排放到江里,结果漫进了土村的菜地里。今年刚开春的时候,大槐就是因为使用了变质的河水,加上那些黄色泡沫一夜之间进了地里,结果把萝卜给污染了。大槐一气之下,将一纸诉状递送到了县里的法院。
河边上立着一眼压水井,那是扶贫队不久前替大槐家打造的。扶贫队要把井打在她家门口,这样用起水来方便些,结果大槐不愿意,执意要求人家把井打在半里开外的菜地里。过去,大槐总是从富河里挑水到菜地里浇灌,自从发生萝卜污染事件之后,这个女人果断作出决定,此后干脆用地下水种菜。
“他今天不来,最迟明天就会来……”曹权捏了捏鼻子,胸有成竹地说。他仍然没看大槐,却瞥了一眼地角上的压水井,然后一直盯着马路尽头位于金村的一处被炸开的山颈。老钟每次从城里下来的时候,他的奔田吉普车都会先从那个地方冒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曹权的心就会像少女一样,咚咚咚地连续跳上一阵子。
大槐瞥了一眼曹权,知道村长还在记恨上次卖尿素的事。大槐因为受到一首民歌的启示,发明了一种叫“灰粑”的有机肥,今年春耕生产的前夕,曹权跟镇农技站的同志合伙弄了一车尿素回来,一方面是想现场服务一下村民的春播,另一方面也是想趁此机会捞几张人民币到手。尿素拖回当天,大槐却在自家院子里摆出了销售自制有机肥的摊位。结果可想而知,村长拖回的尿素一包都没卖出去,倒是大槐家的有机肥被卖空了。这件事搞得曹权很被动,不仅生意上亏了本,还搞得他在全村群众面前好一阵子抬不起头来。
曹权夹着皮包,沿着地沟,跨过那堆烂萝卜,突然来到压水井旁边。他瞥了瞥富河上的黄色泡沫,然后手扶金属井柄,缩着身子用力地按动起来。塔形的压水井立马发出一阵“哐哐”声,只是半天没见到水流出来。
“咋没水呢?”曹权回头盯着远处的山颈问了一声。
“不怎么好使用……”大槐扔掉黄瓜,拍了拍双手走了过来。他将挂在井上的塑料勺子取下来,拨开河面上的泡沫,舀起一口水,转身倒进井嘴里,然后抓着井柄,将整个身子扑上去,快速地按动起来。
“钟队长问过我这井好不好用,我没跟他说实话,我说好用得很,他就信了,没再问我了……”大槐一边说,一边扑下身子按动着井柄,结果没按两下,脸色就涨得通红。
“出来了!”曹权盯着从井嘴上吐出的清水,像盯着刚刚分娩出来的牲畜,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随后,他将手伸过去,让白花花的水流滑过青筋毕露的手背,“好清的水,好清凉的水哟!好久没有看见这么好的水了,小时候,倒是经常见到的……”说完,回头盯着金村的方向,突然补了一句:
“金村矿山的赔款到位没有?”
“赔个鬼哟!”大槐扔下勺子,随手拾起一根烂了黑心的萝卜,搡到曹权面前,“你看这萝卜都烂成啥样子了?这能吃吗……法院的判决都下来二个多月了,他们就是不执行……他们金村的人仗着有钱,没把咱土村的老百姓当回事儿!”
“我再跟他们说说。”曹权一边拿湿手在衣服上反复擦拭着,一边嘟囔着离开了菜地。大槐瞥了他一眼,随口问了他这会儿要到哪儿去。曹权这才停下来,回头盯着那只压水井,半天才将眼睛对着大槐那张因为热爱劳动一年四季总是红扑扑的脸:
“我去看看丁小麦,看看她家的那只芦花鸡到底弄得咋样了……你回头跟丁小麦做做思想工作,帮我开导开导她,别把一只鸡禽不得了!这次丢了孩子,下次再来嘛!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大槐支吾了一声,然后望着村子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转身又开始拾起黄瓜来。
一会儿,曹权就进了丁小麦家的院子。他夹着皮包站在门口,眼睛一直盯着王汉。这会儿,丁小麦的男人王汉正蹲在院子的湿地上,一手按着那只咕咕叫唤的赖窝鸡,一手抓起一坨黑乎乎的泥巴,准备糊在竖起的鸡毛上。曹权瞥了瞥那只调皮捣蛋的芦花鸡,感觉到它杏黄色的眼睛珠子,一会儿睃过来,一会儿睃过去,最后就一直盯着他,似乎等了他很久似的。
2一周前的那次现场会结束后,扶贫队队长老钟不仅对大槐说过要带人来摘黄瓜的事,还对曹权说了关于母鸡的事。
那天,老钟把几家对口扶贫单位的一把手全部组织在一起,然后一齐朝着土村进发。“我把他们全都捉来了!”老钟的奔田吉普车刚刚驶出县城,他就忍不住给曹权打来了电话,“他们不想来啊,他们知道这回又要放他们的血……我强行把他们一个个捉来了!这回,我要狠狠地宰他们一顿,我还把电视台的记者喊来了。”
曹权一听老钟的电话,立马从新建的村委会里跑出来,然后站在村口的槐树底下,远远瞅着那处山颈。山颈那地方,过去原是金村的一座矿山,后来因为开采时间太长,山体完全被炸毁掉了,交通部门干脆把它改造成了公路,与国道连接了起来。那天,曹权靠在村委会门口的纪念碑上,把腿脚都站酸了,才瞅见五六台车子尾随着老钟的吉普车,陆陆续续地从山颈处冒出来,然后拐过国道,朝着村子驶了过来。
按照惯例,首先组织大家参观。老钟领着五家单位的头头脑脑,先是察看了这两年新建的马路。那个个子高高的电视记者扛着摄像机,不是对着老钟扫来扫去,就是对着水泥马路扫来扫去,后来还是老钟跑过去提醒了他,他才把镜头对准了别人。
接下来就是看压水井。老钟领着那伙头头脑脑,从一个自然村走到另一个自然村,他们一共察看了二十口水井,全是压水井。老钟一边走一边比划着双手,对他们介绍说,过去土村山清水秀,本来不缺饮用水的,后来因为上游的金村还有铁村老是开矿放炮,把环境污染了,把地下水弄跑了,才造成这种局面。除了修路就是打井,老钟说,从他进村的第二天,他就想好了土村扶贫的总体思路。
最后,他们才回到新建的村委会。
开会的时候,老钟一直讲个不停。他详细回顾了两年来在土村扶贫的艰难历程,当他说到他当年进村时发现这里的老百姓连吃水都很困难的时候,他的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他摸着胸口说,他呆在城里这些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穷的村子。他还说,就是从进土村的那一天起,他这个扶贫队长深感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任务艰巨,必须打持久战,就像当年抗日一样,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攻得下来的。接下来,他说到他为什么要修路,为什么要打井,为什么要建设村委会……他讲的时候,五家单位的头头们,全都闷不吱声,不是低着头抽烟,就是别过脸去瞅着窗外的风景。讲到后来,其中一家单位的头头,可能是因为肚子饿了,也可能是因为想早点赶回城里去,突然扔掉手上的烟头,然后站起来,冲着滔滔不绝的老钟说:
“老钟啊,你也别讲远了,我们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你干脆就开个口吧,这回要求我们每家出多少?”
老钟忍住笑,抬了抬手掌,示意对方坐下来。他知道刚才的演讲奏效了,于是他趁热打铁,当即就给五家单位分配了任务,每家六万,一共是三十万,资金分两次于月底前全部到账,每次三万。
会上,曹权一直不吱声,他一直盯着老钟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他深深地为那张嘴折服了。他想,如果没有那张嘴,这三十万能够这么易如反掌地弄到手吗?如果不是这张嘴,他们土村的公路建设欠款还有村委会建设欠款,天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啊。那些天来,几家承建单位的包工头们,就像一只赖窝鸡似的,一天到晚蹲在他家里白吃白喝,把他活活烦死了。曹权甚至想好了,如果这三十万在半年之内不能到账,他准备辞去村长职务,明年干脆跟大伙一起到城里打工算球。
午饭是在村小学的食堂里吃的。平时每次下乡,老钟只带一名司机和一名科长,所以多半是在村长曹权家解决午饭。这回下来的人多,正好赶上周末,曹权就把村小学的食堂用上了。听说几个对口扶贫单位的头头脑脑要下来,曹权提前一天就把伙食安排好了。他从大槐家赊来了一篮黄瓜西红柿和各种各样的土菜,从曹平均家赊来了五斤土猪肉,从丁小麦家赊来了一筲箕土鸡蛋,从曹国和家赊来了几条本地野生鳜鱼,从副村长兼会计王树根家赊来了二只土鸡……接着,他把土村最好的厨师曹拐子喊来了,要求他拿出最好的水平,按照传统的土菜制作方法用柴火进行菜肴制作,总之要充分体现土村的特色。他还特别交代了一种叫“锅巴粥”的主食,他说城里这些人最喜欢吃的就是锅巴粥,他还说只要有锅巴粥,哪怕菜差一点也不要紧。最后,他又把所有的村干部喊到村委会开了个小会,要求他们按照宁伤身体不伤感情的原则,拿出历史上的最好水平,明天一个劲地向扶贫队的领导敬酒。
席间,曹权带头敬酒。他拿着酒杯,从扶贫队长老钟敬起,然后一家一家地敬,他一共敬了五个回合,最后又敬到老钟身上了。他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捏着酒杯,摇晃着身体,直盯着老钟那张像猪头肉一样的嘴巴说:
“钟队长,你那张嘴是我平生见到的最有水平的一张嘴……说句不应该的话,你那张嘴要是将来不当个省长,实在是太可惜了,我敬你!”
饭毕,老钟似乎还很清醒,脸皮都没怎么变色。他让五家扶贫单位的头头们先回城里,自己却独自留了下来。他说他还有点事情要当面跟曹村长商量商量。曹权喝多了,当时正趴在两条椅子上呼呼大睡,老钟瞥了他一眼,对另外几个东倒西歪的村干部说,你们回去休息吧,让他睡会儿,等他醒了后我有话跟他说。
就这样,那天老钟一直坐在村委会里等着曹权从酒醉中醒来。中途,他从窗户外面突然瞅见王汉他老婆丁小麦头上系着一条红领巾,像捉迷藏的孩子似的,一边追赶着一只母鸡,一边喊着“宝宝”。当时,丁小麦家的母鸡张着翅膀,一边嘎嘎地叫唤着,一边斜着身子,毫无规则地跑在前头,丁小麦一边紧跟着,一边张开双臂,一副随时准备扑上去的样子。老钟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走出去,等到他来到村委会门口的时候,丁小麦突然一闪身,消失在村子的街巷里。老钟有些失望,只好重新回到村委会的办公室。曹权还在打着呼噜,老钟很想摇醒他,结果扭头瞥见大槐挑着一担黑不溜秋的肥料从村口走出来,然后去了菜地。老钟想了想,随后跟了上去,跟大槐一起跳进了菜地里,然后仔细交代了摘黄瓜的事。
等到老钟重再次返回村委会的时候,曹权终于醒了过来。
“我去了一趟大槐家的菜地……”老钟没有说黄瓜的事,却将曹权扯到村委会后面的墙根处,小声地交代了关于母鸡的事:
“我想给他们搞几只鸡……”
“对,一点不假。”因为手上粘着泥巴,王汉拿手肘擦了擦腹腔,然后掉过头去,赌气似的盯着房屋的窗子说,“我就是要把鸡卖给村里,我看你这个女人能拿我咋样!”
“我知道你丢了孩子,心里不舒服,可你也不能怪我啊……要怪,你只能怪金村那些放炮的人。”曹权继续说,“再说,我这几年当村长,可一直没亏待你们家的。”
“感谢还来不及哩!”王汉附和道。
“我就不信,就这么一只土鸡,还难得倒我曹权……说句要不得的话,到时候我就是变也要变出一只鸡来!”曹权越说越激动,连脸色都变了。
可能是曹权的嗓门太高了,按在王汉手下的赖窝鸡似乎受了惊吓,突然一阵躁动,全身的羽毛陡然之间竖立了起来。随后,它又强行地站了起来,然后使劲地甩动着身子,于是,粘在鸡身上的泥巴,就像子弹一样飞溅出来,然后撒在压水井的铁把上,撒到了装着鸡食的破脸盆里,撒在梧桐树杆上,当然也撒到了村长曹权的身上。
“她不同意也得同意,这个家我说了算!”王汉再次强行将母鸡按在地上,回头盯了一眼卧室的窗户,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我就知道,不赶紧把这只赖窝鸡处理掉,她的病一天也好不了……”说完,他从地上抓起最后一坨泥巴,然后高高地举过头顶,像窑工制作泥坯一样,重重地拍在那只赖窝鸡的背部,“我看你还赖不赖窝!我看你还赖不赖窝!我看你还赖不……”
“你会把它整死的!”曹权在听到一声闷响过后,马上提醒着王汉。然后,他一边用指头弹着身上的泥点子,一边又蹲了下来,再次瞥了那只赖窝鸡一眼。母鸡的眼睛还在盯着他,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突然想起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每次举着菜刀杀鸡的时候,嘴上总要说一句“鸡啊鸡你莫怪,你是凡间一碗菜”,然后才将刀刃抹到鸡的脖子上。紧接着,曹权又想起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家似乎也养过一只赖窝鸡,为了让那只母鸡早日“醒”过来,母亲不是在它身上糊泥巴,就是把它按在水塘里,后来,那只赖窝鸡总算“醒”过来了,当年居然生出比往年多出二倍的蛋来。
“死了算球!”王汉嘀咕了一声。想到自己忙乎了半天,结果因为赖窝鸡的一个动作使得他前功尽弃,他有些恼羞成怒。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想找到一种制服这只赖窝鸡的办法,可是他瞅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找出更好的办法来。
“我看你别再给它糊泥巴了。”曹权又一次站起来,“干脆把它扔到河里洗个澡,它就会‘醒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王汉接过话说。他挪了挪屁股,可仍然蹲在老地方,似乎一点也看不出劳累来,“可是丁小麦死活不让,她昨天晚上警告我了,要是我把鸡扔到河里洗澡,她随即就跟着跳下去……”
“她是吓唬你的!”曹权笑着说。他决定赶紧离开丁小麦家,尽快联系另外一户人家。他想,这两天要是扶贫队的老钟果真下来了,如果这最后一只鸡还没着落,到时候他就会弄得很被动。
“宝宝!”曹权刚从院子里跨出去,突然听到背后发出一声尖叫。他愣了一下,立马转过身去,只见那只赖窝鸡突然从王汉手上挣脱了出来,正扑棱着翅膀一下子飞到了院墙上。刚刚还躺在床上的丁小麦,这时候突然从屋里走了出来,脑门上系着一条红领巾,双手扶着门框,眼睛追寻着那只赖窝鸡。站在院墙上的赖窝鸡,一边沿着狭窄的墙顶走来走去,一边抖落着身上的泥巴,那样子就像一个刚从战场上归来的将士。它昂着头一直叫个不停,眼睛珠子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宝宝……”丁小麦又喊了一声,然后像疯子似的一头扑过去,她显然想捉住它的爪子,结果赖窝鸡腾的一声跳了起来,然后像鹰一样飞到村子前面的那棵槐树上。
4曹权没说假话,丁小麦家的那只赖窝鸡,的确是她男人王汉主动提出要卖给村里的。
那天傍晚,王汉突然跑到新建的村委会里,一眼瞅见村长曹权正愁容满面地坐在办公室里抽烟,眼睛盯着门口的大理石纪念碑。自从扶贫队的老钟立下这块碑后,曹权就有了动不动瞅它的习惯,要是哪天不瞅它几眼,似乎还不舒服。
王汉回头瞅了瞅门口的纪念碑,然后问曹权,坐在这么好的办公室里还这么不开心,到底为啥呢?曹权本来懒得理他了,想到他老婆刚刚流产了,就看了他一眼。王汉接着又问曹权,你是不是因为几只鸡的事情?曹权这才把头抬起来,点着头盯着他。
“我家有只老母鸡,芦花鸡,正宗的芦花鸡……”王汉说。
“那好啊,正好卖给村里啊!”曹权一下子振作了精神,“我都急死了,你老兄为啥不早点说呢?你看我这嘴巴……都急出水泡来了。”曹权用拇指和食指扯着自己的嘴唇,让王汉看。
老钟那天走了后,曹权就开始着手落实十二只母鸡的事。他夹着皮包从一个自然村跑到另一个自然村,他把土村范围内的十个自然村全都跑遍了,结果只落实了十一只母鸡。回到村委会后,他仍然感到不服气,他始终不相信,偌大一个土村,怎么可能只有十一只老母鸡呢?实事求是地讲,除了个别人家拒绝之外,绝大多数人家还是乐意把家里的老母鸡贡献出来的,更何况曹权有言在先,完全按市场价收购,这回决不给群众打一张白条。曹权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直到快天黑的时候,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是春天,今年的小鸡崽子才刚刚孵化出来,加上旧年的老鸡在春节的时候吃掉了,自然就没有鸡了。”王汉盯着曹权长了血泡的嘴唇说。
“我知道!”曹权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可是,我们土村毕竟有十个自然湾,二千多号人,五百多户家庭……这么大一个村子,怎么可能凑不齐几只鸡呢?我怎么也解不开这个理儿……”
“那你算没算……钟队长平时吃掉的那些鸡呢?”王汉突然凑过身子,轻言细语地点拨了一下,然后盯着曹权。
“其实也没吃几只……就算每次吃一只,他也顶多只吃了二三十只。”曹权抬起头来,张着嘴巴闭着眼睛默算了一下,“按平均半个月来一次,他顶多吃了四十只。”
“那的确不算……多。”王汉十分坦诚地说,“他为咱土村前前后后至少投入了一百万,别说是四十只,就是吃了四百只鸡,也不算多……”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你说,这鸡到底跑到哪个旮旯里去了呢?”曹权盯着王汉,仿佛王汉是村长,他是群众似的。
“我看关键的关键……还是这年月养鸡的人家少了。”王汉一针见血地说,“虽说咱土村有五百多户人家,二千多号人,你再去数数,现在还有几个卵子呆在家里?不会超过一百户,顶多几百人……你没算这个账吧?”
曹权点了点头。
“我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现在养鸡的成本高了。”王汉接着说,“过去家家户户都种着责任田,根本就不用给鸡买饲料,现在都一个个不种田了,不买饲料不行,这年月粮食都涨价了,谁还会拿出钱来去买鸡吃的东西呢?你是村长,懂得比我多……你说对不对?”
“你说到点子上了!”曹权一拍大腿站起来,拿出烟来塞在王汉手上,王汉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意思是他有胃病,抽不得烟。“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我这个村长白当了……”曹权有些谦虚地说。
接下来,王汉就说起了他家的那只赖窝鸡。
“实话跟你说曹权兄弟,这只鸡我王汉本来不想卖给你的,为什么不想卖给你呢?理由有三条,你听我说。”王汉的胃不好,所以脸色一直不好,每当说话说得过多的时候,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先伸出一个小指头:“其一、我是个老胃病,凡是犯胃病的人,谁不想喝口鸡汤补补呢?鸡汤养胃,这一点你是知道的,说句丑话,我王汉做梦都想喝一口老鸡汤啊!我这胃病已经相当严重了,医生说过了,下一步就是胃癌,那天丁小麦流产的时候,我都吐了血出来……说真的,平时只要一看见家里那只芦花鸡,我就像是闻到了鸡汤味……我舍不得卖给你啊,曹村长!”
“那就别卖了。”曹权突然插话道。
“你听我把话说完啊,兄弟!”王汉接着伸出无名指,“其二、你也知道,丁小麦刚刚流产,还困在床上,那天流了大半盆血,不是抢救得早,人都没了……我一直就想给她补补,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了一大坨肉啊……你说,我舍得卖这只鸡吗?我就是穷得叮当响,也舍不得卖这只鸡啊。”
王汉说到这里,正准备伸出中指来,突然瞥见曹权的脸色难看极了。
“既然你有这么多不能卖的理由,那你干吗还跑来找我呢?”曹权果然又说话了,“我跟你说啊王汉,你就是白送给我,我也不敢要你家那只宝贝鸡了。”
“既然你曹权兄弟这样说,这第三条理由我就不说了……”王汉低下头,拨弄了一下裤子,然后抬起头来,盯着曹权,“下面,我再跟你说说我王汉为什么要把这只芦花鸡卖给你的理由,也是三条!”王汉竖起三根指头。
曹权听到这里,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又抽出一支烟,将烟盒扔在桌上,点上火后将火机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他猛地吸了一口,结果呛住了,他咳嗽起来,半天才止住,然后,扭头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块牌匾,上头写着“建设新农村,全民奔小康”十个烫金大字。两年来,每当瞧到这块牌匾的时候,曹权总是一边默念着,一边回想起当初钟队长亲手交给他时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把这只老母鸡卖给村里呢?原因也有三条。”王强又开始伸指头了:“其一,扶贫队给咱土村修了马路,重建了村委会,还把水井打到我家院子里了……人家做了这么多好事,这么照顾咱们农民,我王汉有什么理由不拿出自己的一只老母鸡呢?说句实在话,你曹村长就是让我拿出一头猪一条牛来,我也不会犹豫半句;其二,你曹权兄弟自从当了村干部后,没少关心我王汉丁小麦两口子,这一点我们心里有数……不说别的,就说为了给我们弄到一个生育第二胎的指标,你费了多少神哪,只怪丁小麦的肚子不争气,一怀上就掉下来,二怀上又掉下来,到现在都掉了三回了……不过不要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还年轻,将来还有机会……其三,丁小麦最近一次流产后,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老是对着那只鸡喊‘宝宝……这样下去,我担心会出问题,决定干脆把这只鸡处理掉算球!”
“我晓得了,我想起来了!”曹权拍了拍脑袋,“上回老钟来的那天,我看见你老婆丁小麦追着一只老母鸡……你说的就是那只鸡吧?”
“正是!”
“那只鸡难看死了,身上一点肉也没有,全是骨头……”曹权盯着门口的纪念碑,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来。
“不能这么说,村长!芦花鸡可是稀有品种,金贵得很,一斤抵普通鸡二斤……”
听到这里,曹权的脸色这才温和了很多,他吁了口长气,笑了笑,说:“你老兄是个直性人,说的也是些实在话……不过,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不卖给我的第三条理由呐。”
“不说算了……”王汉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
“你必须说!”曹权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
“曹村长,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实话实说。”王汉笑了笑,“我家的那只芦花鸡是一只赖窝鸡……不过你放心,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会在一个星期之内想方设法让它‘醒过来!”
“赖窝鸡?”曹权盯着王汉,嘟囔了一声,“啥是赖窝鸡啊?我咋没听说过……”
“就是刚刚孵化完小鸡的母鸡。”王汉大声地解释说,“只是……小鸡虽然孵化出来了,可它老是赖在鸡窝里,不愿出来活动,它总以为小鸡还没有完全孵化出来,它总以为鸡窝里还有蛋……这就是赖窝鸡!听懂了吧?”
“懂了。”曹权站起来,捏了捏王汉瘦弱的肩膀:“说白了,就是老半天转换不了角色,老是赖在鸡窝里不动的那种鸡,对不对?”
“对。”王汉拍了拍双手,“太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难怪皮包骨头的,身上一点肉没有!”
“你听我说,村长!”
“你也太缺德了,王汉!你想拿一只病鸡来忽悠我们钟队长,你也太没有良心了吧?”曹权站起来,大声地说,“你这样做,对得住门口的水泥路吗?对得住你家院子里的那口水井吗?对得起……”
“你小声点啊兄弟!”王汉捉住曹权的一只右手,跟着站起来,“我也是为了替你着想,我这是为了解决你的燃眉之急……你要是觉得不妥,我现在就走,就当我没说这回事,这总可以了吧?”
“你别走!”曹权想了想,突然扯了一下王汉的衣服,“你……你还是想办法早点让你家的赖窝鸡‘醒过来,到时候我要不要再说。我估计,老钟顶多个把星期就会下来,我只给你五天时间!”
“五天时间?”王汉叉开五个像鸡爪似的指头,“能不能多给我几天?十天行不行?”
“不行!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多一秒都不行。”
“我现在就回去给它身上糊泥巴……”王汉嘀咕道,“我就不信我弄不醒它,我就不信我一个大男人一个星期制服不了一只老母鸡!”
“你等等!”王汉刚一迈出村委会大门,结果又让曹权扯住了。“我老早就想问你一件事……”
“啥事?你快说!”
“你说我曹权对你们家咋样?”
“那个用说,够关心的了……”王汉的脸皮突然蹿出一抹血色,那神情看起来有些陌生和恐怖,“如果不是你曹村长关心,给了我们第二胎的指标,我王汉和丁小麦就是想生第二胎还不敢怀呢!”
“你媳妇不像你这样想。”曹权瞪了一眼王汉,“她要是像你这样想,她就不会不理我了……”
“她怎么不理你了?你说来听听。”王汉拉住曹权,“她是个病人,你莫跟她一般见识,她的头脑有些问题。”
“我不这么看。”曹权摇了摇头,“她对我有成见,我那天喊她,她却理都不理我!”
“这个臭女人,不知好歹的东西,我马上回去教训她。”
“你千万别动手,我可没在你面前告状的意思!”曹权又瞪了瞪王汉,眼睛突然盯着村委会门口的大理石纪念碑,眼神一下子散掉了,“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把你那家那只赖窝鸡贡献出来,你老婆丁小麦会不会答应呢?”
“肯定会答应。”
“要是她不答应呢?”村长忧心忡忡地说,“要是她死活不答应,你怎么办?”
“她咋会不答应呢?”王汉抓了抓脑袋,自言自语道,“她会不答应吗?”
“我估计她不会答应……”
“如果她真的不答应,说明她还在计较那件事……”
“啥事?你说来听听。”曹权连忙逼问道,“你赶早告诉我,哪件事?”
“不说算了,是我瞎猜测……”
“你必须说,你不说你莫想走掉。”曹权吼道,像是王汉犯了什么错误似的,“我曹权在土村当了十几年村长了,不晓得哪个地方得罪过她……最近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我越想越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王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时候,天差不多黑了下来,他靠着村委会的红漆大门,眼睛盯着门前的操场。面前的大理石纪念碑越来越模糊,像墓碑似的竖在那里,王汉突然忍不住一阵颤栗,胃部也似乎跟着痛起来。
“你说吧!”曹权走过来,顺着王汉的视线,瞅了瞅纪念碑,“我不是个打击报复的人……就是看在你王汉的面子上,我也不会怎么样。你实话实说,丁小麦为啥不理我?”
“她有病……算了!”王汉一边支支吾吾,一边拿手捂了捂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精神上有问题……你是村长,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计较她一个疯女人。”
“我怎么会计较她呢?”曹权爽朗地笑了笑,眼睛仍然盯着门口的方向,“你说吧,看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你今天就给我指出来,也便于我以后改正错误。”
“你有什么错误呢?你是村长,怎么可能会有错误呢?”王汉突然挺直了身体,盯着曹权:“要有错误,也只能是我们老百姓有错误,怎么可能会错到你们当干部的身上呢?”
“别废话!”曹权捏了捏王汉的脸皮,“快说,丁小麦对我到底有啥意见?”
王汉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曹权一眼,然后将头低下来,盯着自己的一双破皮鞋,“你这是在逼我……”
“我就是要逼你!”王汉说,“要是扶贫队的老钟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怎么看我这个村长呢?这个村长我还当得下去吗?你替我想过吗?”
“丁小麦……这个女人!”
“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她……她可能是因为那天你们不理她。”王汉将头抬起来,扫了曹权一眼,那样子似乎更加不好意思了,“那天,她可能以为你们会去看她……”
“哪天?”
“就是她最近流产的……那天。”王汉的眼睛越过门口的大理石纪念碑,盯着村子前面黑乎乎的田野,脸上突然露出悲伤的神情,“那天,她哭了整整一天,把眼睛都哭肿了,她可能以为你们听见了,会进屋看看她……”
5丁小麦发生第三次流产那天,正是老钟和曹权给新建的村委会立碑的日子。
那天是“春分”过后的第二天,天气还不错,一副艳阳高照的样子。丁小麦挑着一担大槐制作的“灰粑”有机肥,去了自家的责任田,打算将它们撒在正在发育的秧苗上。出门之前,王汉就从屋里跑出来,盯着媳妇的肚子吩咐过她,你不要挑重了,记得你肚里还怀着儿子!丁小麦头都没回,说,钟队长前天亲口跟我说过了,这些天上头金村的矿山已经停产了,你又不是没长耳朵,你啥时候听到他们放炮了?王汉红着脸说:
“你能不能少跟我提放炮的事?我一听放炮两个字就烦……我这是替你着想,还不是怕你压坏了身子!“
丁小麦笑了笑,摸了摸腆得高高的肚子,纠正道:
“你别忽悠我了,你怕压坏我的身子?我想你是怕压坏你儿子吧?你那副肚子肠里想些啥,我还不清楚?你放心吧,咱儿子结实着呢……只要金村不放炮,就是再挑两百斤,也压不坏咱们的宝贝儿子。”
“放炮放炮,放你妈个逼!”王汉突然转过身子,对着上游金村的方向挺了挺身子,然后红着脸回到了屋里。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丁小麦刚把担子放下来,打算用筲箕装了肥料,然后下到水田里,结果前脚一下田,后脚金村的炮声就响了。“呯!”那声炮响跟以往比起来,显得很脆,很短促,像睛天里突然劈下一个炸雷。当时,丁小麦怔了怔,手上的筲箕抖动了一下,随后开始向外倾斜起来,于是,那种灰黑色的名叫“灰粑”的颗粒状肥料,像突然有了生命似的,欢蹦乱跳地滑进了水田里,并很快埋没了丁小麦的一只脚背。当时,丁小麦面对着富河下游的方向,炮声一响,她就像战场上背部中弹的士兵,一下子僵住了,随后将脑袋慢慢地朝着背后拧过去,然后一直瞅着上游的那柱黄色的烟雾,两只眼睛瞪得像鸡卵似的。
两天以前,老钟的确跟丁小麦说过,这些天上游金村的矿山正在停产整顿,按照县里的规定,相当一段时间,人不会开山放炮。丁小麦问他,相当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老钟想了想,盯着上游金村破破烂烂的山体,说,那起码也得有三四个月吧?丁小麦说,二个月就够了,二个月之后我儿子就可以来到这世上了。接下来,老钟还亲口对她说,县里正在下力气整治非法开采,不只是金村,全县所有无证矿山都得停下来,经验收合格后方可恢复生产。那天,老钟在曹权那里可能让几个村干部多灌了几杯酒,话显得比平时多一些,甚至把那些平时本该不说的话也跟丁小麦说了。他拉着丁小麦说,像她这种情况,在全县里不只她一例,隔壁炭村有个妇女,比她的情况还严重,一听到煤矿里放炮,就捂着耳朵到处跑,谁都拦阻她不住,直到跑不动了,才让家里人把她抬回家去。老钟还说,铁村有个姓刘的光棍汉,四十岁了还没讨到老婆,后来村里有人帮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是个寡妇,男人在矿山挖井时让水淹死了。两人见面时,那女人一瞧刘光棍的两边耳朵上塞着白花花的东西,问他是啥?他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结果还是旁人喊了半天,他才听懂了意思。等他半天抽出两坨油乎乎的棉球来,那寡妇却掉头跑出半里开外了。老钟还说,全县因为开山放炮把人逼疯的情况有,把耳膜震破的也有,还有半夜三更的时候做恶梦的……像她丁小麦这种把人搞流产的不知道有多少。老钟还鼓励丁小麦说,国土资源的非法开采问题,已经引起了各级党委和政府的高度重视,作为扶贫队长,他已经把丁小麦的情况向县里的有关部门作了汇报,相信不久的将来,上级部门会派人下来,专门就这个问题进行调查研究。
那天,丁小麦直瞅着金村的那柱黄色烟雾。她足足瞅了一分钟,随后“啊”的一声,掉头就往岸上跑。当时,大槐也在田里施肥,她一瞅见丁小麦那架势,连忙招呼了她一声,问她像个疯子似的跑个啥啊?小心肚里的孩子!丁小麦压根就没听见,继续沿着田埂朝家里的方向奔跑。大槐这才意识到出事了,连忙从责任田里爬起来。她瞅了瞅丁小麦,只见她的两只手托着腹部,脚步细密,那样子就像一个用衣服偷了西瓜的女人,正在逃避看瓜人的追逃。
丁小麦刚刚跑过一丘田,就停了下来。因为此时此刻,她感觉到一块热乎乎的物体,跟前两次的经历一模一样,已经从她的肚腹里滑溜到了她的裤裆。虽然她的双手仍然保持着托腹的姿势,但那个已经变得瘪平的腹部告诉她,这个姿势已经毫无意义了。这时候,她还没有哭。大槐的脚步声明明朝着她逼近过来,但她仍然没有转过身去,而是夹着双腿,翻开上衣,自力更生地解开了那条用布条和棉花缝合而成的彩色裤腰带。
这次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大槐就提醒过丁小麦,女人怀孩子的时候,千万不要使用那种硬得像石头似的皮带,最好改用布带,更何况你还流产过两回。丁小麦当即采纳了大槐的建议,用了一个整天的时间,将一床印着荷花图案的旧床单翻出来,剪成半尺宽的条带,并将它们缝合成袋状,然后装上棉花,两头钉上暗扣,然后系在腰身上。使用的第一个晚上,丁小麦忍不住翻开上衣,将自制的布带露给丈夫王汉看。王汉刚刚洗了脚,掉头盯着妻子新奇的彩色布带,眼睛越瞪越大。他看到了环绕在布带上面的荷花图案,看到了妻子自从怀孕过后,变得越来越细嫩的一圈白花花的肚腩。当时,这个患有胃溃疡的病夫,突然从脚盆里跳下来,一把按住老婆,另一只手却伸向那条花花绿绿的布带子。“我有三个月没有做这种事了……”男人嗫嚅道。女人一把将他推到床底下,重新将布带上的暗扣扣好,正色道,你再忍忍……等咱们的儿子生下来后,我保证不拦你,你想啥时候做就啥时候做……
丁小麦解了半天,才将腰带解开,然后一直拎着腰带,盯着自己的裤裆。一会儿,满脚污泥的大槐已经冲了过来。
“咋的哪,小麦妹妹?”大槐哭着嗓子,盯着丁小麦的肚子。她分明看到,一个长着紫红色生殖器的婴孩,正闭着丑陋的眼睛,侧卧在丁小麦刚刚解开的裤衩里。紧接着,大槐还亲眼瞅见,那窝在女人裤裆里的一汪血水,已经从丁小麦的大腿流到了小腿,然后像蚯蚓似的,漫过田埂上的小草,滑到了水田,将脸盆大的一块水域染红了,引来一窝黑乎乎的蝌蚪。
大槐率先哭出声来。“天哪!”她冲着金村的方向大喊一声,随即从背部紧箍着瑟瑟发抖的丁小麦。他一边哭,一边摇晃着丁小麦,意思是提醒她控制住情绪。丁小麦的脸色陡然变得像纸片一样白,双手仍然拎着那条腰带。她在大槐的摇晃中先是瞅了一阵水田里的血,随后抬起头来,盯着上游金村的方向,小声地骂了一句,听起来像是一声嘀咕。接下来,她白得像纸的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种既像笑又像哭的奇怪神情,就像风吹过水塘的水面,皱巴巴的,半天不能抻开。
大槐动了动腿脚,企图转过身子面对着丁小麦。结果丁小麦也跟着动了动身子,企图甩脱她。好一会儿,丁小麦才收住那种皱巴巴的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神情,翘起屁股使劲地拱了拱大槐,然后突然俯下身子,将裆里那个柴色的湿乎乎的婴孩一把掏出来,抱成怀里。大槐瞧了瞧,结果一下子松了手,只见丁小麦像脱缰的野马,“呼”的一声从身边蹿了出去,然后一边尖啸着,一边朝着村子的方向一路狂奔过去。
“啊……啊……”丁小麦一边奔跑一边嚎哭,结果没跑几步,她的裤子就掉了下来。大槐毕竟比她有力气,一下子就跟上了。她再次从背后箍住丁小麦,将她的裤子重新扯上来,然后系好腰带。丁小麦扭动着身体,双手死死地抱着怀里的死婴,再次从大槐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然后昂着头朝前飞奔。孩子连着暗红色的脐带,同样暗红色的血水顺着脐带,滴落在田埂上,将刚刚泛绿的草尖顷刻间润湿成一片黑色。
“小麦,你别跑了……小麦妹妹!”大槐一边哭喊,一边蹿上去,她以为她会很快追上对方。可是,这会儿的丁小麦,脚上却像安了轮子,呼呼地生着风,身体壮实的大槐怎么也追不上她了。
那天,老钟和曹权就是这个时候进入村子的。他们从奔田吉普车里跳下来,同时跳下来还有曹国禾和曹平均。他们两个曾经是土村的种田能手,这些年却把田地放下了,一个干起“电鱼”的营生,另一个却收起破烂来了。这阵子,他们因为没事干,闲在家里,曹权一有机会就给他们找些临活做。在曹权和老钟的指挥下,曹国禾和曹平均并肩站在车门口,将一块闪闪发光的大理石纪念碑,从车上扶了下来,然后拿出一根红绳子将其捆好,小心翼翼地用木棒抬了起来。一会儿,在曹权和老钟的屁股后头,曹国禾和曹平均抬着一块大理石纪念碑,默不作声朝着村委会的方向走去。
丁小麦刚刚跑到田岸上,王汉就从家里冲了出来。实际上,王汉一听到炮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结果因为动作过猛了一点,所以还没蹿到大门,人就摔倒了。他又一骨碌爬起来,然后推开大门朝着院子里扑去,结果再次摔倒了。这时候,他的脸色像丁小麦一样白,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恐怖的光芒。他第二次爬起来,然后扶着腰身,朝着院门走过去,脸上已经有了哭的表情。他看见老婆丁小麦抱着一个像血乎乎的东西,昂着头,沿着细窄的田径,像箭一样冲了过来,后面跟着喘着粗气的大槐。
“小麦,咱儿子……”王汉盯着丁小麦怀里的死婴,话没说完,嘴里喷着一口血来,然后一屁股坐在院门口的湿地上。
丁小麦在田埂上奔跑的时候,从车上下来的曹权和老钟可能看见了她,也有可能没有看见她,但事实是,他们并没有停下来,一直引领着曹国禾和曹平均朝着村委会走去。等到王汉从家里跑出来,一把抱住老婆的时候,曹权他们已经走过王汉家的院子门口,离村委会不远了。
王汉抹了一下嘴上的血,然后重新站起来,这时候,丁小麦已经进了院子。王汉一把抱起她,准确地说,是一把抱住老婆和她怀里的孩子。等到大槐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哭作一团了。
在大槐的帮助和抚慰下,王汉总算平静了下来,这时候,丁小麦看上去已经非常虚弱了。她半睁着眼睛,瞅了一眼老钟和曹权他们的背影,嘴巴刚一张开,就晕了过去。
大槐将丁小麦放在床上,然后把她的裤子脱了下来,同时给村里的赤脚医生曹玉全打通了电话,让他赶紧过来。王汉坐在门槛上,抱着脑袋,身上糊满了老婆的血,嘴上还沾着血丝。大约二十分钟过后,当曹玉全拎着吊针瓶子赶到的时候,丁小麦似乎停止呼吸了。这时候,老钟他们已经在村委会门口立完了纪念碑,连鞭炮都放过了,正打算离开村子回到县里吃午饭。
那天,乡村医生曹玉全先是给丁小麦量了血压和体温,然后就开始为她输液。房间里到处都是血,大槐不是拿抹布抹,就是用拖把拖,然后开始为丁小麦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她瞥了一眼盖在女人身上的被窝,发现那地方尚有微弱的起伏,连忙问了一声乡村医生:
“没事吧,曹医生?”
“不要紧,她是受了惊吓……她太虚弱了!”曹玉全摇了摇头。
当老钟他们离开村委会重新经过王汉家门口的时候,丁小麦已经清醒了过来,因为他们听见了丁小麦的哭声。曹权问了问从院里出来手上拎着拖把的大槐,这才知道丁小麦又流产了。于是掉头告诉了老钟。老钟听了后,昂着头张着嘴“哦”了一声,然后沉呤一下,瞅了瞅上游金村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走开了。
当时,王汉正蹲在水塘边上,用力搓洗老婆的裤子,肩膀上搭着丁小麦的那根腰带。丁小麦的裤子因为沾了太多的血污,颜色都变黑了。王汉将裤子抛在水面上,结果水色立马变得一片洇红,像倒了满满一瓶红汞似的。他像女人一样,拎着裤子在水面上使劲地摆动,然后放到青石板上使劲地揉搓着。等到他发现从裤子里搓出的水色基本恢复正常的时候,却发现塘里的水已经变成红色了。
王汉重新返回院子的时候,远远地瞅了瞅老钟他们一眼。这时候,他们的吉普车已经驶到金村的山颈了。金村似乎恢复了安静,过去,那里的矿山里每次放炮的时候,至少要放三、四响,这回却只放了一响。王汉铁青着脸,咬了咬嘴巴,然后瞪着金村的方向,侧着身进了院子。
这时候,大槐将乡村医生送了出来,曹玉全对着大槐交代了一下丁小麦的事,眼睛却盯着王汉肩膀上的布带子,然后放在瞅了瞅树底下的襁褓。王汉将洗清的裤子晾在麻绳上,转身冲着乡村医生点了点头。曹玉全也跟着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然后像逃似的出了院子。
“你赶紧把孩子埋了……放长了不好!”
大槐对着王汉交代了一声,然后返身进屋去了。
王汉突然咳嗽起来,他连忙将手捂住嘴巴,紧紧地,半天没有放开。咳嗽完毕后,他看了看手掌,还好,没有血。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肩膀上还搭着老婆的裤带子,他想了想,将裤带取下来,来到院子的梧桐树底下。
梧桐树的枝头已经开始冒芽了,站在下头看去,尖尖的,上头还长着毛。王汉蹲下来,对着树底下的襁褓瞅了瞅,襁褓里包裹着死婴,他的儿子。他刚瞅上一眼,结果哭了起来。“呜……呜……”王汉的哭声听上去怪怪的,像狗的咽喉里卡住了骨头。丁小麦前两次流产,孩子也是他亲手埋掉的,可他一次都没哭,而且埋完后回到家里,一个劲地安慰着丁小麦。
王汉一手拎着老婆的裤带子,一手捏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才把哭声止住了。这时候,丁小麦的哭声也似乎减弱了下来,听上去像猫子在叫。王汉渐渐松开拳头,然后打算将老婆的布带捆住面前的襁褓。他原本打算只捆一匝的,结果他想了想,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将布带围着襁褓绕了整整四圈,然后像捆扎柴草似的,紧丝密缝地将那件包裹死婴的棉衣紧紧地捆了起来。
这时候,家里的赖窝鸡突然从院子门口进来了,后头跟着一帮“叽叽”叫嚷的小鸡。可能是闻到了血腥味,赖窝鸡冲着王汉叫唤了二声,然后欣喜若狂地朝着梧桐树下的襁褓扑来。
王汉立马站起来,抓起扫帚,对着母鸡拍下去,赖窝鸡纵身一跳,王汉扑了个空,脸色蹿出一抹恐怖的红色来。他像大扫除似的,拿着扫帚左右扇动,母鸡和小鸡们一齐尖叫着,陆续从院子里逃了出去。王汉扔掉扫帚,然后关上院门。赖窝鸡和它的儿女们仍在门外叫唤,这时候,丁小麦突然又高声地哭叫起来。
王汉重新回到梧桐树下,抓起羊镐开始挖掘土穴。他很快挖出一个洞来,而且越来越大。中途,大槐出来倒了一盆血水,她瞥了一眼,提醒着他别挖大了。王汉却一个劲地摇头,说一点也不大。直到洞穴里露出拳头般粗壮的树根,他才停下来。
王汉再次蹲下来,将地上的襁褓抱起来,然后轻轻地放到土穴里,那样子就像是将睡着的孩子放入摇篮。这时候,他又忍不住像狗一样哭起来。于是,他又下意识地重新握紧了拳头,牙齿开始咬住嘴唇。他瞧了瞧躺在土穴里的襁褓,然后拿手背揩了揩鼻子上的鼻涕,抓起铁锹开始填土。
他将铁锹深深地踩进挖出的松土,然后轻轻地送进洞里。他没有将土直接盖在襁褓上,而是堆放在它的周围。这时候,天色突然阴暗了下来,阳光似乎照到别处去了。王汉陡然扔掉手上的铁锹,一边哭着,一边跳进土穴里。他再次蹲下去,抱起襁褓里的婴儿,急不可耐地翻开棉衣的领口。他看见了儿子已经变得乌紫的头脸和脖子,他一边抽泣着,一边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地刮了刮孩子绛紫色的脸:
“儿子,爸爸对不住你,来生我和你妈再一齐努力,再怀你一次。”
好一会儿,王汉才将儿子的头脸重新盖住,随后又翻开了襁褓的另一头。他的动作显得更为急切,像寻找一件丢失的东西。他弄了半天,才在阴暗的光线中瞧见那个同样是暗紫色的生殖器。孩子的性器像蚕豆那么大,紧缩成一点,上头还粘着血痂。王汉将头脸凑拢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血痂剥了下来,那只手却一直放在儿子的生殖器上。
“儿子,我的好儿子,来世你还要做我的儿子,我做你的爸爸……你可千万不要来怕了!”
丁小麦前两次流产,因为不足月,小孩看不出性别,王汉就将他们装在筲箕里,埋在了后背山的薯窖旁边。这次流产的明显是个儿子,他就依照土村的风俗,埋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在我们土村,只要是男孩早夭,必得埋葬在自家的梧桐树下。
6丁小麦家的那只赖窝鸡把王汉折腾了大半天时间,它几乎把全土村的人都惊动了。
额头上系着红领巾的丁小麦想从院子里冲出去,参与到捉鸡的活动中,结果让王汉拦腰抱住了。丁小麦经过半个月的恢复,身体长胖了不少,瘦弱的王汉根本上就不是老婆的对手。她扭了扭腰身,又摇了摇屁股,就把王汉摔到了地上。随后,丁小麦一边朝着村子前面的那棵槐树跑过去,一边不停地喊着“宝宝”。
曹权看了看手上的表,准备离开现场。
“宝宝,你快下来,别怕,有妈妈在这里……”丁小麦站在槐树底下,昂着头盯着树上的鸡,“妈妈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宝宝,你别怕,老钟说过的,下次就不会放炮了,再也不会放炮了!”
“滚回去,给老子滚回去!”王汉吼叫道。他红着脸,又一次抱住妻子,然后拽住红领巾,对着她的脸一左一右地连抽了两个耳光。
丁小麦果然清醒了过来,她连忙将额头上的红领巾重新整理好,摸着脸转身回到了院子。
“你别折腾了,王汉!”曹权远远地对着王汉嚷道,“你的心意我替老钟领了,我再想其他办法……”
“你别走!”王汉一把扯住曹权,“你要是这么甩手走了,我这几天不是白忙乎了吗?你绝对不能走,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走!”
曹权又看了看表,接着又瞥了一眼马路尽头的那个山颈,然后夹着包来到槐树底下。他抬头瞅了瞅那只赖窝鸡,只见它站在一个V字形的树干上,糊了泥巴的脑袋不停地伸缩着,一对眼睛珠子睃过来睃过去。曹权还发现,刚刚糊在鸡身上的泥巴,这会儿似乎全都掉光了,这只颜色丰富的赖窝鸡又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
这时候,村里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全都涌了出来,他们当中有的拄着拐杖,有的纳着鞋底,有的端着饭碗,他们全都站在槐树底下,张望着那只赖窝鸡,脸上洋溢着难得的兴奋和好奇。有个小孩子突然从地上抓起一颗石块,对着槐树抛了上去,赖窝鸡叫了一声,迅速跳到了旁边的一根树枝上。
王汉瞥了瞥村长一眼,转身从院子里拿出一根四五米长的竹篙,那是丁小麦平时用来晾晒衣服的工具。他将竹篙举起来,对着树上的母鸡使劲地戳着,那样子就像在捣毁一只鸟窝。树上的赖窝鸡又叫了起来,然后在不同的树枝间来回跳跃,就是不肯下来。王汉正准备扔掉篙子,亲自爬到树上去,只听见那只赖窝鸡突然“噗”的一声,从树冠里飞出来,一头扎进门口的水田里。
水田里的秧苗正处于分蘖发育的时期,表面上浮着一层水,秧苗与秧苗之间的空隙显得不是很宽松。这时候,王汉、曹权还有村里的男女老少们却一齐看到,那只赖窝鸡就像一只田鼠一样,正沿着毫无规律的曲线,在秧苗的空隙间灵活地穿梭着。它一边嘎嘎嘎地叫嚷着,一边将翅膀展得很开,一副随时准备起飞的样子。
王汉的脸色突然变得像纸一样白,额头上湿乎乎的,全是汗珠子。他按着肚子,弯下腰去,然后迅速站直身子,鼓瞪着两只眼睛,像跳高运动员一样,纵身跳进水田里。
“你要干什么?”曹权连忙冲过去,想扯住他,结果还是没能扯住,差点把自己拖了下去,“你是不是胃痛又发了……你赶紧起来吧,你家这只鸡我坚决不要了,我白给你钱好不好?你就别折腾了,等老钟的扶贫款子一到账,我就给你钱,还有上次赊鸡蛋的钱,一次性付清,这总行了吧?”
“这不是钱的问题……”王汉盯着水田里的那只赖窝鸡,就像盯着一只黄鼠狼。这时候,可能是因为他的胃痛减弱了一些,也有可能是他一下子忘记了胃痛,他的手不再放在肚子上了,脸色似乎也恢复了红润。“老子今天要是不制服你,老子就不姓王!”
“不姓王姓啥?”站在马路上的人中,不知是谁忍不住问了他一声。
“姓曹。”有人立马接过话说,然后盯着曹权。
“姓丁,跟他媳妇一个姓……”又有人说。
大伙一齐笑了起来。
田里的水和泥巴迅速淹没了王汉的皮鞋和裤口,他只好将裤子挽起来,刚一抬脚,那只赖窝鸡就钻进了绿油油的秧苗里。人们这才意识到,瘦弱的王汉无论是在速度上还是在灵活性上,根本就不是赖窝鸡的对手。
一会儿,丁小麦家的那只赖窝鸡又从水田里跳了出来,然后迅速钻进了因为田地抛荒而长出的茅草丛里。茅草丛差不多有半人高,刚刚还露在外头的鸡屁股,眨眼工夫就不见了踪影。
王汉苦笑了一下,然后一边骂着鸡,一边从秧田里爬起来。他重新回到马路上,然后扛着竹篙,再次朝着茅草地奔去。
“曹村长都走了半天了,王汉你还忙个球啊……”有人对着田野里的王汉提醒了一声。
王汉似乎没有听见那声提醒,连头都没回一下。他就像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拿着一根棍子走钢丝的特殊运动员一样,双手抓着长长的竹篙,朝着齐腰身的草丛里走去,在那根竹篙的推动下,茂密的野草成片地倒伏下去,并一路发出划划划的声音,像一艘劈波斩浪的船。于是乎,在清明过后谷雨即将到来的节气里,这个身患胃溃疡的土村男人,托着一根媳妇晒衣服的杆状工具,以拉网式排查的方式,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到这头,他足足走了一个上午,直到他再次捂着肚子,准备离开草地时,他都没有发现家里的那只赖窝鸡。
一会儿,从田里爬起来的王汉果真发现曹权的确是走了,那样子像是走了一两个小时了。
这时候,那些站在路边上看热闹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也一个个离开现场回到了家里。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是传说了,不一定准确,因为要么是发生的时间是在人们吃午饭的时候,要么是发生的地点在丁小麦和王汉的家里,所以找不到第三者可以证明。有人说,晌午的时候,也就是吃午饭那阵子,那只赖窝鸡像得了瘟疫似的,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然后一头扎进了河里。一直守在那里的王汉扛着篙子连忙跑了过去,然后将那只精疲力竭的鸡按在因为污染后而变得臭气熏天的河水里,活活将它闷死了;还有人说,那只鸡在王汉马不停蹄的追逐中,张着翅膀沿着门口的田径,一直跑回了他家的院子,然后一头钻进了屋里。赖窝鸡进屋之后,又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赖窝鸡一下子跳到那只放在堂屋的破脸盆里,因为脸盆上重新放了稻草,不知是谁(可能是丁小麦)又在稻草上放了一窝新鲜的鸡蛋……当它张开翅膀企图罩住那窝鸡蛋的时候,这只饱尝折磨的赖窝鸡终于感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它慢慢地趴下身子,想把所有的鸡蛋罩在怀里,可是它怎么努力还是不能奏效,它的一对翅膀越缩越紧,粘在上头的泥巴因为干掉后,脱落在鸡蛋上。接下来,那只赖窝鸡开始反复蹭动着身体,它显然想把最后一点体温传导给那些鸡蛋,可是它的身体越来越凉,越来越硬,于是,一窝白花花的鸡蛋,眨眼间变成了一堆黑乎乎的臭蛋……还有一种说法是,那只赖窝鸡进了堂屋后,突然朝左一拐,一头钻进了他们的卧室,然后跳到丁小麦的床头上。额头上系着红领巾的丁小麦一边喊着“宝宝”,一边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像见了失散多年的孩子似的,张开双臂一把抱住那只赖窝鸡。这时候,王汉冲了进来,她惊恐地瞪着气喘吁吁的丈夫,就像瞪着突然闯进家里的蒙面大盗,然后,一边咕噜着“宝宝”,一边向后退缩着。王汉亲眼瞅见,丁小麦的整个身体一直在瑟瑟发抖,两只胳膊越抱越紧,越来越用力,结果把怀里的鸡捂死了。
尽管说法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在扶贫队长老钟还没有来土村的时候,丁小麦家的那只赖窝鸡的确已经死了。村长曹权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也有可能对这个消息毫无兴致,反正他再也没有踏进丁小麦家的院子。他可能早就想到了,就是那只赖窝鸡还活着,并被王汉想尽设法弄“醒”了,身上也没什么肉了。这种母鸡,别说他这个当村长的,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也未必送得出手。
责任编辑胡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