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庆昂 赵士庆
东晋谢赫提出了绘画品评的准则:六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四随类傅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在他的“六法”论中,首当其冲地提出了气韵生动。以气韵为首,概括和统领了其他五法的表现特质,进而成为了我国传统绘画的重要美学准则,标榜至今。明代汪珂玉在他的《跋六法英华册》里提到:“谢赫论画有六法,而首贵气韵生动。盖骨法用笔,非气韵不灵;应物象形,非气韵不宣;随类傅彩,非气韵不妙;经营位置,非气韵不真;传移模写,非气韵不化。”可见气韵生动在“六法”中的重要位置。甚至雕刻、园林、戏曲等非绘画艺术形式,都在理论、实践与品评中体现了对气韵生动这一美学准则的遵守。
晋代人物品藻风气盛行之时,顾恺之即提出了“传神”的形神论观点。认为画人物“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中”。顾恺之在他的《论画》、《摹拓妙法》、《画云台山记》中提出的某些因素,对谢赫“六法”的提出做出了理论上的准备。谢赫在顾恺之的形神论基础上提出了“六法”。那时气韵生动的品评对象,主要是指人物画,指人物的“风气韵度”,即“神”。谢赫未对气韵做出任何解释,但他在对众多人物画家品评时提到的“壮气”、“神气”、“生气”、“神韵”、“情韵”,可知他是把气与韵作为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来看待的。并无疑是对人物画中人物的品行、性格、气质与神采的品评(如图1)。
顾恺之提出了“传神”、“以形写神”、“骨法”、“用笔”、“用色”、“置陈布势”、“模写要诀”等绘画因素。其中,“传神”、“以形写神”对应着谢赫的“气韵生动”与“应物象形”,“骨法”、“用笔”对应着“骨法用笔”,“用色”对应着“随类傅彩”,“置陈布势”对应着“经营位置”,“模写要诀”对应着“传移模写”。显然,谢赫的“六法”比顾恺之的画论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气韵生动”比“传神”的含义要广泛、丰富得多,“传神”更多的将范畴划定在人物的神采、气质相貌上,而“气韵生动”虽在当时指的是人物画的创作与品评,但广阔而玄妙的词义却足以令后人联想发挥。以至于后来理论家、画家把“气韵生动”说得玄之又玄,但又顺乎情理,行之有效。
唐末五代初年,道释人物画趋于衰退,山水画初兴。在“六法”基础上,荆浩提出了“六要”:“一日气,二日韵,三日思,四日景,五日笔,六日墨。”发展了“六法”在山水画中的作用。尤其“思”、“景”的提出,把六法的品评功能扩大到了山水的范畴。宋代刘道醇也提出了“六要”:“气韵兼力一也,格制俱老二也,变异合理三也,彩绘有泽四也,去来自然五也,师学舍短六也。”这里面“来去自然”提出了对绘画心态及创作步骤的要求,“师学舍短”则提出了学习古人要扬长避短的态度。清盛大士提出了“六长”:“所谓气骨古雅,神韵秀逸,使笔无痕,用墨精彩,布局变化,设色高华是也。”以上“六要”、“六长”对谢赫的“六法”理论进行了继承和创造,但均把气韵列为六法之首,足以说明气韵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体悟、创作、品评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
其后各朝各代的理论家、画家对“气韵生动”这一论断加以发挥。郭若虚的《国画见闻志》把气韵生动说成“生而知之”的神秘力量,认为其“不可学”。明董其昌并不否定“气韵”的神秘处,但认为“也有学得处”。“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也有可学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勤鄂,随手写来,皆为山水传神矣”。实际上道出了画家的修养、自然的气韵与画面的神采三者之间密不可分的统一关系,同样也证实了董其昌“重人品,博修养,师造化”的美学观点(如图2)。
中国艺术的意象精神、诗化内蕴与德、文、哲、艺相通的大艺术胸怀,使中国艺术家与自然造化的关系成为了一个“天人合一”的人格化自然与造化人格的通融关系,这使得自然物象德化为君子之风,雅者之韵。又使高尚的人品物化为自然界的超凡之象。气韵已不只是自然物象,而是人格体现。人格的风度必将提高艺术品的品位。艺术品的魅力又提高了普遍的审美追求。“气韵”在画家、自然、艺术品之间徘徊游离,在绘画主体、客体与欣赏者之间通融交汇。一直把中国画艺术的境界推向了自然境、心境、画境的高妙结合。故明代王世贞说:“人物以形模为先,气韵超乎其表,山水以气韵为主,形模寓乎其中。”顾凝远又云:“六法中第一气韵生动,有气韵则有生动,气韵或在境中,亦或在境外,取之于四时寒暑晴雨晦明,非徒积墨也。”真可见气韵之贵。
首先谈气,气首先指的是人或自然物的生命状态,“壮气”、“豪气”、“秀气”、“霸气”、“媚气”、“生气”等,都是指生命个体或群体的气质、气度与生命内象。无气而不生,何气生何象,是生命体的最基本原则,又是对道德人格的评价标准。
气无疑具有其第一特征:连绵性。气是不可断的,气断则韵不生,气断则象不立。这种连贯性大到构图的气势,留白的韵律,色块的对比,点线面的运用,小到用笔的干枯、长短、粗细,用墨的浓淡、干湿、形状。斜树窠石,小桥扁舟,流云涧水,一条衣带,~个手势,甚至飞鸟归去的方向,眼神眺望的远方都可作为通贯画面,连气生韵的重要手段。再就是画面大块之间的呼应,这包括大块之间的层次关系,构成关系,黑白关系,大小、形状、方向、气势、造意等,都是有指向性的气的营造与连接。
气的第二特征是其和谐性。气的和谐是生命体本身的和谐。一个健康的生命体,它的气有着自身的规律。“晦气”、“运气”、“景气”等,关于气的描述,是生命的自我体悟与外在评价。大自然的阴阳交融,暝灭充盈,风霜雨雪,四时变更,皆有其气。鱼有气泡,蛙有气囊,树有地气,人有人气。气的概念,无所不包,气是生命最初与最后的表征。有气无力谓之病,有气无韵谓之俗,有气无神谓之板,有气无德谓之害。太极拳以气驭之,连绵不断,气力相合,静则如游丝,动则如雷霆。戏曲声腔讲究神完气足,唱念做打,以气用之,以韵呈之,一气呵成,连绵不绝。如溪水之婉转,高山之起伏。绘画更是如此,黑白相间又相应,聚散相离又相合,阴阳相隔又相望,大小相间又相比,这就是形式的矛盾与统一。矛盾与统一本身就是气的和谐性,这种和谐性就是气最原始的本质。沈宗骞说得好,“山形树态,受天地之气而成,墨滓笔痕,诧心腕之灵气以出,则气之在是,亦即势之在是也。气以成势,势以御气。势可见,而气不可见,故欲得势,必先培养其气。气能流畅,则势自合拍。气与势原是一孔所出,洒然出之,有自在流行之致,回旋往复之宜,不屑屑以加工,能落落而自合。气也势也?并而发之”,“天下之物本气之所积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岗复岭,以至一木一石,无不有生气贯乎其间。是以聚而不乱,少而不枯。合之则统相连属,分之又各自成形。万物不一状,万变不一相,总之统乎气以呈其活动之趣者,是即所谓势也。论六法者首日气韵生动,盖即指此。”在这里,沈宗骞提到了气与势的关系。首先“势”是“气”
培养、孕育的,无气则无势。其次谈到了气势并发。还谈到了气韵生动在造势上的作用。可见气在绘画上的重要统领功用。
再就是气的力度,力产生在气上。有气无力,显然生气全无。中国绘画与其他艺术在中国古典哲学道的“静”、儒的“仁”与佛的“慈”上,往往讲究内在之力,力不外发,后发治人,蕴乎其内,发而治之。就是说讲究内蕴、内涵。这种哲学思维反映在绘画上,即是平远萧疏中有柔绵之力,层峦叠嶂中有往复之力,孤峰仰望中有耸拔之力。有柔韧之力,狂放之力,苍劲之力,沉雄之力,纵横之力,健拔之力,淋漓之力,等等。在气力的前提下,才有了象,有了意,有了趣,有了韵,有了千古风流、万里山河与花间情致。
再说韵,韵这个字往往更多与音乐有关。韵是一种好听的声音,“韵调”、“韵腔”、“韵白”、“韵律”是戏曲音乐里的重要组成部分。韵同时也是对人格的一种赞美,“气韵”、“风韵”、“雅韵”、“韵味”、“韵致”等,无不表述人的气质风范与道德修养。韵是气的形式,气的变化。在气的统领下,强弱、快慢、高低、急缓、情感表达共同构成了艺术成分的变化万千与和谐统一。反映在中国画中,如果说气是画面的整体意象情趣,那么韵则是对象的神采,或者更具体地落实到一石一树、一花一鸟,一个飘带,一个眼神的形象与气质。甚至一笔一画之间,往往带有书法的气韵之美。明唐志契说:“气者有笔气、墨气、色气,而又有气势、气度、气机,此间即谓之韵,而生动处则又非韵之可代矣。”认为韵是使气生动的重要因素。明李白华也说:“韵者,生动之趣,可以神游意会,陡然得之,不可以驻思而得也。”
气韵体现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依托于笔墨、造型、色彩、构图等表现因素。同时又不以笔墨形色为最终目的,气韵所要表现的是无意之意。笔墨形色造就了生动的气韵,气韵生动的画面造就了神妙的意境(如图3)。清张庚在《浦山论画·论气韵》中说道:“气韵有发于墨者,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发于无意者为上,发于意者次之,发于笔者又次之,发于墨者下矣。何谓发于墨者?既就轮廓以墨点染渲晕而成者是也。何谓发于笔者?乾笔皴擦力透而光自浮者是也。何谓发于意者?走笔运墨我欲如是而得如是,若疏密、多寡、浓淡、干润,各得当其是也。何谓发于无意者?当其凝神注想,流盼运腕,初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是也。谓之为足则实未足,谓之未足则又无可增加,独得笔情墨趣之外,盖天机之勃露也。然惟静者能先知之,稍迟未有不汩于意而没于笔墨者。”阐述了气韵所附丽的表象语言,并首推产生气韵生动的首要因素为发于无意。明代汪珂玉在他的《跋六法英华册》中,把气韵贯穿在五法之中,认为五法必须都有气韵,才能发挥它的作用。以气韵为天地的英华,即绘画的英华,也就是六法的英华。“六要六长,俱寓其间”。他的见解极为精到,如果笔墨、造型、色彩、构图并不具备气韵,则气韵将无所附丽。石涛的“一画论”实际上说的也是造化自然当以气韵观之,笔墨形色当以气韵统之的道理(如图4)。
画面气韵又是绘画者自身道德修养的外化。重人格始终是中国传统文人最基本也是最高的标准。“文人以修,人以德修”,“其人无文,行之不远”,“腹有诗书气自华”。“文”即是腹中有诗书,“华”即是艺术品的格调与气韵,都和人的道德修养分不开。艺术品品评中,人格的高尚与否,决定着艺术品的品位、价值与传承。书画史上,如秦桧、蔡京者,虽造诣颇深,然终因其奸而不扬。如颜鲁公、苏东坡却因其刚正高雅的人格魅力,使其本来已臻化境的作品备受历代尊崇。清范玑说:“夫士气磊落大方,名士气英华秀发,山林气静穆渊深,此三者为正格。其中寓名贵气、烟霸气、忠义气、奇气、古气,皆贵也。若涉浮躁、烟火、脂粉、皆尘俗气,病之深者,必痛服对症之药,以清其心,心情则气清矣。更有稚气、衰气、霸气,三种之内,稚气犹有取焉,又边地之人多野气,释子多蔬笋气,虽难厚非,终是变格。匠气之画,更不在论列。”以上所说诸“气”,均指的是人的气,指的是道德、修养与性情。
综上所述,气韵是艺术家精神境界、道德修养的外化;气韵是笔墨造型所要表达的至高之境;气韵是艺术家心中眼前对自然造化的深刻体悟;气韵是欣赏者鉴赏评价的重要准则;气韵是创作者良好的创作心态;气韵是一种视觉秩序,更是天地之大气,是人与自然造化的天人合一与水乳交融;是矛盾对立统一的哲学思考:是自然、艺术家、艺术品、欣赏者之间一条神秘而又可见可亲的美丽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