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绒追美
“嚯嚯,俄泽瘸子都是活佛,那我肯定是个格西呢。”
疯子塔洛又用手抚摸着肚子说。
众人听了,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
有人逗弄塔洛说,塔洛你再说一遍你是格西,以后我们都要找你打卦呢。
塔洛嘴里嗡嗡嗡地念着经文,听了那人的话,便把右手从衣襟下抽了出来,看着那人的笑脸,说:“你们把满屋的魔鬼引到屋角,还哈哈呼呼地好意思笑呢。”
众人正面对屋角柜子上摆放的电视机,看得津津有味呢。电视里播放的是一部枪战片,村里人虽然看不太懂,但能分得清好人和坏人,所以也都看得入迷。其中有初中生或懂汉语的人,被村民问起时,也讲讲大致的意思。当大家听到塔洛的经典话语时,众人又一次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有人笑得肚子都疼痛起来,有人笑得脸上肌肉涨疼,有人边笑边回味着塔洛话语的妙处。“哈哈哈,你说他是疯子?他怎么会疯?哈哈,大家看的不就是铁盒里的影子吗?!亏他想得出来。”
塔洛似乎感到众人的“不怀好意”,便从垫子上起身,穿过人群走出门,嘴里撂下活:“我才不跟你们说活呢。”眼睛直视前方,看都不看旁人一眼。
珠嘎在身后喊道:“你不吃饭吗?先吃了饭吧。”
塔洛头也不回,道:“我又不是猪八戒,有两个肚子?”
笑声又一次在他身后轰然炸响。
来到屋外,阳光通透地照耀着世间万物,让人感到亮亮地眩目。塔洛仰头对着太阳,眼眯缝成了一条细线。这时,他看到了太阳里飞舞的尘土,太阳里黑色的光斑,它们自在地幽幽地连成一条虚浮的河流。当他感到眼睛有些涨疼时,便闭上了眼睛,一片艳红的帘子像血液一样覆没下来,罩住了眼域的世界。他惊魂失魄地发出一声惊叫,猛然睁开了眼睛,看见自己置身的世界依然如故,便咧开嘴巴,开心地笑起来。恐惧的感觉也顿时消遁了。他带着笑意,歪着头,东张西望。这当儿。他看见绒格话佛与侍从正从公路上下到通往村庄的土路上,前边还有一个人牵着一匹上着鞍子装扮得五彩缤纷的白马。他觉得那些人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便又用右手在肚子上摸挲起来,一圈接着一圈。然后,念着经文。左手捻动佛珠,右手转圆,摇晃着身子,显出匆忙的样子,向着村口走去。在村口,已经有很多人候着活佛,他们站在路边或路坎下,妇女们取下帽子,放下辫子,男人们把礼帽拿在手上。活佛来了,都低下头,接受摸顶。小孩子们开心地追逐着活佛跑来蹿去,I嘴里争着叫道:“给我摸。”“摸我一下。”活佛笑着说:“呀,给你一下,给你一下,再给你摸一下。”众人争相摸顶。只有塔洛站在人群外,嘴里念着经文,掂着脚,往人堆里看着。绒格活佛抬头见了塔洛,便大声喊道:“塔洛,你过来。”众人把眼光扫向塔洛。塔洛身子动了一下,捻佛珠的手停住,嘴里应道:“啦嗦。”塔洛有些得意的眼光四处瞥睨着走向活佛。走到活佛前,站住了:“什么事?”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活佛装出一幅严肃的样子,沉着脸问道:“什么事?你说什么事?为什么你没有给我说就跑到万绒村来了?”塔洛像被突然袭击似地变得吱唔起来:“嗯,是,是,嗯,是尚研珠嘎让我来的。”“让你来干什么?”“嗯,是,嗡,嗡,我也不清楚,是背柴禾,吆牛,还有,还挑水呢。”活佛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便笑起来。看见活佛笑了,塔洛也放松了下来。他抬起头,眼睛直祝活佛问道:“我来万绒,我要给你说么?”看来他还在被刚才的问题缠住了呢。围观的人群都笑起来。活佛笑着说:“以后到哪里,都要给我说,知道吗?”塔洛这一下满口应承道:“呀,呀!”活佛从他身边走过去时,有人喊道:“塔洛。快请活佛摸顶。”塔洛听了,立刻躬身,把头向活佛怀里伸去。活佛笑着给他摸顶。当他将头抬起来,看见众人盈盈的笑意,塔洛的脸上也绽出傻憨的满意的笑……
塔洛看天光阴暗起来,太阳也西斜而过,便独自爬上村口的山脉。他得把牲畜吆赶回来。村人们看见塔洛拿着石块驱赶着,又大声地吆喝着,在那山腰上,那身影奔来蹿去。那些来到村口守候自家畜群的老人们看着塔洛的样子,便议论起塔洛来:
“你看看,那疯子可怜啵?他一根筋子要把畜群鼓捣着往那小路上挤撞呢。”
“是,他认为的那条道才能下山吧。可是,珠嘎也真是有福气哟。塔洛似乎不知道劳累,每天背回一捆柴薪,每天傍晚把畜群吆回来,我们的孩子能当他一半?”
“说的也是,你看直到现在,我那捣蛋的儿子连影子都不见,不知道又疯到哪里去了?不狠揍一顿,现在的孩子们耳朵里听不进话。”
“听说农忙完了,塔洛要被带回去呢。本劳家怎么舍得留下他呢?也是珠嘎厚着脸皮有些强硬地带来的呢。你看,塔洛疯是疯一些,但可以当一个全劳力呢。”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唠嗑声中,塔洛将畜群吆到下山路上了。在吆喝声和石子的飞啸声中,那山路上腾起了浓浓的尘烟,畜群相互挤撞着往山下奔蹿。老人们又担心疯子这样催赶,怕把牛挤到路坎下棒死。他们嘴里念着经,又不时骂着那些忘了去吆喝牛马的儿女或孙子,往乡政府的瓦房方向走去。
在行止中,明亮的光线倏忽间消隐于头顶,长着黑色翅膀的夜幕悄然降临,黑夜的虚无之帘落垂到地面了,人们的面目变得恍惚起来……
塔洛在院子里从贪馋舔食的母牛嘴边夺取最后一个饲料木桶时,面对一浪浪浓厚起来的黑潮,他内心又生起恐惧来。他手攥着桶口,转身麻利地往屋底走去,从楼梯口的灯泡流泻下的光芒,像光梯一直延伸到门口。一到门口,塔洛便感到放心了,自在了,无惧了。
只要每一天安全蹚过了那白昼与黑夜交接的地带,他就不会从梦魇中惊醒呢。
塔洛把牛马猪羊都吆到村口的单山之后,从林中砍完一捆柴木时,村里的阳光已经变得暖和了。珠嘎一家人各自忙活去了。在正屋外的柴匣那儿,塔洛从背上甩落柴捆,一声砰的响声使他心里觉得自己是这屋子的主人,又听到青杠柴在灶口篷篷地吐着火焰,更觉心里十分受用。他在屋里噔噔噔地迈着大步来回走了几趟,又有些夸张地提起茶罐给碗里舀上茶,再把茶碗端起来,站着滋滋滋一口就灌下去,又续上茶后,又一口喝掉。他觉得口不渴了,用手背一抹嘴巴,就到外面来了。金黄色的阳光把院里青杠枝叶烤得暖意四流,塔洛就想在院门口丢一张垫子坐下来,在阳光下翻弄裤子和上衣找虱子。他想像虱子在阳光下在自己的指肚前自以为是地爬来跑去的样子,便忍不住想笑。可是,他歪头又一想,觉得这么温暖的时光这样呆坐着,又太可惜了。邪,自己应该做什么呢?他将眼眯缝起来,对着头顶的太阳看了半天,想啊想呀,当他恍恍然收回目光时,已经有想法了。他想:我何不回绒工村一趟,让村民和小孩子们惊讶一番呢?他左手捻动佛珠,甩摆着手,嘴里念经文,向北边的绒工村走去。从山根缠绕着伸展的道路在他脚下流动了起来……
当他昂着头颅,走到离绒工村不远的陡弯处时,他远远地看见“热叶(意角儿。)”咧着个大嘴黑红着那张马脸从弯道那头过来了。
热叶是外号,他因为从小傻痴而得名。他也是村里永远长不大的小舅人呢。塔洛把佛珠缠上手腕,两手向上捋过袖子,嘴里还使劲地往地上呸呸地吐了唾沫后,便趾高气扬地横着身子走了过去。俩人终于在弯路的窄处相遇了。塔洛首先叉开脚步挡住了路。热叶想从上边走,塔洛的身子靠到山边挡,热叶想从坎下走。塔洛又转下身来挡,热叶见没了路。便又站到正路上来,把身子向塔洛抵了过去,俩人相互瞪着,像两头牛儿,谁也不让谁了,陷入了相峙的僵局,只有俩人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粗重起来了。热叶最先蹩不住气了,他嘴里发出含混的叫声,用肩膀向塔洛冲撞,当塔洛身子摇晃起来时,又埋下头向胸口猛捣一下。塔洛没来得及防备,一个趔趄之后。倒在了尘路上。塔洛爬起身,又用手撑着身子站起来,双手抖去衣服上的灰尘,猛然向热叶冲过去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热叶用手摸挲着热辣辣的脸,眼里涌出泪水,他似乎没想到塔洛会来这一手呢。塔洛又早已退了几步,他半躬着身,眼瞪着热叶,一幅今天要你死我活干上一架的样子来。又气又急的热叶突然破口诅咒起来,那结巴的嗡嗡嗡的声音在空气中时断时续地飞舞。塔洛今天的心情好,斗志十分昂扬呢。他突然像电视里那些啊啊叫嚣着打斗的人那样,趁热叶没注意,来了一个扫腿,热叶一晃荡,又在背后来了一个拌腿,热叶唔唔唔叫着倒在了地上。塔洛双眼放光,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自己完全占了上风,心中便十分得意。热叶还没有来得及爬起身,塔洛就攥住了双腿,把热叶唰唰地拖拉起来。热叶双手惊恐地乱抓乱舞。可是,塔洛的一身蛮劲却派上了用场,他一摔手,热叶就从陡坎上咕噜噜地滚了下去。那生着刺树的坎下是波涛钠涌的定胁河呢。塔洛也不怕热叶落下河去呢。真是个疯子,村里人后来后怕地说。幸而热叶在情急中抓住了一颗树芽才被挡留在树根下。塔洛只觉得自己像个英雄。在与村里热叶的战斗中大获全胜了。热叶放声大哭起来。塔洛见了。转身扬长而去。
河对岸的村里,有人看见塔洛站在路上拍着双手,眼看河面。哈哈大笑……
塔洛进村时,脑袋昂扬,嘴角含笑,目光倪视,脚步缓幽,踱出一幅虎步相来。
当阿爸举着个柴棒把他追得满屋子上下乱蹿时,塔洛心中仍没能明白自己为何明明打架胜利了,阿爸还这样打自己。难道自己儿子输了他才能高兴?他嘴里哇啦啦叫着逃窜,又应诺着说以后再不打架了好好听阿爸的话儿。父亲又气又急,举着棍子在身后追逐,塔洛就一跃一蹿地在前面跑,嘴里还哇哇啦啦为自己辩解道:
“为什么我打赢了你还不高兴?”
“你不知道,如果不是过路人发现。把人家救上来,他就会掉进河里吗?”
“那他不会游上来啊!呀,阿爸,别打我。”
“疯子就是疯子,从那么高的地方坠到河里,人还不得摔死?”
“摔死了还能怪我呀?!”
父亲听了,又一次蹿跳过来,一棍打在他背上。塔洛发出一声惨叫。又一次准备夺路而逃。父亲的棍子又一次降临下来。他用左手一挡。木棍穿进了佛珠里,父亲随势一抽,一搅,佛珠线断了,只听得佛珠呱嗒嗒散落到地板上了。塔洛见了,瘫坐在地上,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呜呜鸣放声哭泣起来,一边摸着眼泪一边拣拾珠子。父亲的心立刻软了下来。他把木棍丢到灶塘里,也弯下身子与他一同拣拾起佛珠来,嘴里劝他不要哭了,像什么话。又不是小娃娃。
塔洛抽抽搭搭半天之后,终于停止了哭泣。阿爸又找来一根丝线,俩人一同坐下来串起佛珠,把旧的线烧到灶里去。
这时,一片阳光透过窗口照到地板上来了。在晃亮的阳光中,父子俩又变得融洽了。
阿爸心疼地想:我这儿子虽然啥也不懂,但对念经还执著呢,或许上世是个信佛之人吧?可是他又造了啥孽呀?让他此生变成这样。
父亲觉着儿子的可怜与可爱。他以温良的态度柔和的语气给塔洛讲道理让他明白打他是让他记住教训。塔洛不断地点头,似乎懂得了自己所犯的错误,有时,眼珠停滞转动呆呆地看着父亲,似乎在想刚才那样凶狠的父亲为何现在又变得这样温柔呢。父亲又忍不住训斥道:
“你到底听懂了没有?”
塔洛这下猛烈地点一下头道:“懂了。”
父亲反问道:“你懂了啥?”
塔洛又变得吱吱唔唔了。父亲就笑了。见父亲露出笑意,塔洛也咧开嘴巴憨憨地笑起来。是的,他还懵懂呢,他总是不太明白一天之内为何就要发生那样多的事情?
父亲把他送到村口,让他回到珠嘎身边,再帮忙一段时间。塔洛很快就明白了让他回去背柴吆牛呢。出门时,塔洛就执意要拿一根皮绳走。来到路上,塔洛往上攀登一段山路后,钻进了林子。他要背一捆柴回去呢。阿爸后来听说塔洛竟然从绒工村背着一捆柴到万绒后。又为这个疯痴而懂事的儿子感到心疼。可是,塔洛本人却没有感觉到苦楚和遥远呢。他一路上歇息了几次,嘴里还哼了很多山歌,他还在要到万绒村前的白杨树林那儿遇到了另一个哑巴,他还把他戏耍了呢。
塔洛背着柴捆到了哑巴背后了,哑巴还没有听到。哑巴穿着一件氆氇长衣,里面却全然裸着身子,张开的胯前,放着一个啤酒瓶子,里面装着水,哑巴正专心致志地捡着石粒往瓶子里丢呢。
塔洛跺脚吼一声:“啊呼!”
哑巴一惊,手攥着瓶口,就躬身往前射去,显得十分麻利呢,紧跑了几步,便回转身来。见是一个人,停下脚步,嘴角一掀。鳝出一口黄牙,憨笑着。嘴里还嗯嗯喔喔地说着什么。
塔洛吼道:“给我站住。”又用手示意他不要动。
走到他身边,塔洛便把柴捆放到路坎上,又说又用手势,让他背柴捆。又把他手上瓶子接过来,指着自己的额头给他看,意思是说他累出汗了。
哑巴终于听懂了,嘴里便呜呜啊啊想说什么,肩膀却向柴拥靠过去了。
一个疯子在后押着,一个哑巴在前面背着,那场景成为村人后来久久谈论的话题呢。人们不明白的是:同样的残废人间,为何也像常人那样总是要相互欺侮而不是相互体恤呢?
也不知邻乡的牙绒哑巴怎么就来到了这里,他是一个以裸身闯荡,生命力极强的哑巴。一年四季,他都穿着一件外衣,里面什么都不穿,而且还光着脚,人们给他鞋,他试着穿几步,然后提腿甩出去。给他内衣、裤子,并且教他穿后。不久,他又裸着身子,前面垂着那又长又黑的阳物,走来走去。有时,他坐在阳光下,用手把阳具并得硕大坚挺,姑娘们见那盲目而可怕的样子,赶紧溜掉。哑巴高兴了,追跑过去。
当塔洛得意地走到村子里时,众人见了哑巴的阳物,男人们哈哈噢噢地起哄起来,女人们赶紧闭上眼睛,没见过男人东西的姑娘们发出一声惊呼,便用双手遮住眼睛,又忍不住从指缝里悄悄地极快地偷瞥一眼,那举动被同伴见了。就遭遇嘲笑,便红着脸,辩解道:“哪里哪里,你吹牛。”姑娘们嘻嘻哈哈地跑远了。面对人们的各种怪异眼光,背着柴捆的哑巴碎步小跑起来,柴捆在背的两边晃荡,他跑到乡政府背后用地边的石头堡坎前,哑巴一松绳索。肩头一摇,柴捆就落到地里去。塔洛
反应过来后,嘴里威胁道:“牙绒哑巴,你等着。”牙绒边跑边回头,不时用衣襟护着身子,脸上还挂着痴呆纯粹的笑……
塔洛先前觉得得意洋洋,现在,却感到没有脸面了,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他红着脸绕到那田地拾柴搁去了……
塔洛来到地里,把那扭歪的像被折了身子般的柴捆弄正,又把绳索重新捆扎,把肩扣环也弄好,然后背过身坐下,嘴里使劲喊着一二三,双脚蹬动,可是,屁股稍稍一起后,柴搁就把他拉了回去,他仍又坐在了地上了。如此反复,依然没能起身。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自己为何能在山坡轻易起身,而这里,却像是地心里有人在扯后腿似的,他有些不服气,他不明白在斜坡上是随势的惯力在帮助自己。他再次把背靠上柴捆,同时,嘴里念祷了一段经文,再次用力起身,这次他几乎半身都起来了。却突然又向后倒去,屁股落在地面时,还扬起一股灰尘呢,背上也感到了蛰痛。塔洛站起身,嘴里骂起“父尸母尸”之类的话来,又咬紧下巴,提起右腿踹柴捆。柴捆发出短暂的干爽的磨擦之声,然后,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塔洛觉得柴捆要成心跟他作对,便攥住绳头,把柴捆拖了起来。在他身后的尘埃落定之后,田地间留下了一条平整的宽道。这时,坐在窗口的珠嘎看见了塔洛的举动。把头从窗框里伸出来,吼道:“塔洛,你这疯子,在干啥啦?”塔洛埋头拉柴,把柴捆拉到水沟边了,水沟有些宽展,这把他给难住了。珠嘎对着他举起右手掌威胁道:“你等着!”珠嘎看见他要把柴禾拖到水里去。心里就急了。对于疯子来说,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对于疯子而言,他也有自己的逻辑。塔洛刚想说帮忙的事,窗口的珠嘎消失了。塔洛围着柴捆走来走去,琢磨了半天,头脑里还是没有想法。他本人是可以跃过水沟的,可是,柴捆却无法跟着他跃过。于是,塔洛在焦燥中。又攥住绳头。把柴捆在水沟边拖来拽去。他隐约觉得自己跑来颠去的,会在水沟边突然出现一个缺口,或者就有一个办法诞生出来。办法还没有产生,他的屁股就挨了一脚。塔洛“啊哟”地叫起来,转身见是珠嘎,便拉下脸,正色道:“我是你叔叔,你不能打我。”珠嘎见他无辜的神情,心理就有了隐隐的疼怜:“我已经打了,那怎么办呢?”塔洛做出一幅那就饶你一过的样子,手指着说:“那你背柴回去。”珠嘎将柴捆整理之后,斜伏在沟坎边。轻松地把柴禾背起身来。珠嘎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他突然想弄明白那儿为何这样容易,便又转身跑到那儿。盯着珠嘎起身的地方左右看了半天,见并未有异样,脑袋都思索得有些大了呢,就蹙皱了眉头。珠嘎唤他回家,塔洛便一颠一颠地跟了过去。到了正路上,塔洛取下佛珠,左手捻动,嘴里嗡嗡地念起经文来,而右手又习惯性轮转到肚皮上了。“啊呀,”塔洛有些幽默地想到:“我的肚肚磨子很久没有转动了呢。”脸上就绽出了笑。有人看见这幅场景,以为塔洛感觉到自己像主人似地跟在躬身背着柴禾的珠嘎身后而自鸣得意呢。
塔洛回到了村里,人们见了,总是争相大声地跟他打招呼,其中有不乏戏谑之意,可是塔洛答应得十分高兴:“嗯嗯。”或者“噢呀。”,塔洛有一双勤快的腿,有一张善言的嘴巴,只要他闲着,人们就把他唤来呼去做事:“塔洛,你帮我取一下烧柴。”“哟。”“塔洛,你给我背一桶水,行吗?”“哟。”“塔洛。那拥田里有一头牛在啃青苗,你快去吆回来。”“哟。”
俄泽家正在做大的法事,村里有人去帮忙,负责做饭的人在村口见了塔洛就带塔洛而去,塔洛还是那张讨人喜欢的甜蜜嘴巴:“哟噢。”他就一直干到汗水长流,脸红脖子粗了,还把院子里的青岗柴一怀怀抱到楼上,妇人们见楼梯口的柴箱都堆满了,就心疼地说:“塔洛,柴够了,你休息吧。”赤称却没心没肺地说:“疯子知道啥累?就让他抱个够吧。”塔洛听了就不高兴了。那他才不背柴呢,这人也太不讲良心了。于是,他嘟着个嘴巴,气轰轰地站在楼梯口。赤称见他生气了,就笑嘻嘻地拉他进屋喝茶。围着灶塘坐着的是为僧人们包包子的妇人们,她们称赞塔洛能干,是个对家庭有用的人,说珠嘎狡猾呢,需要帮忙的时候就想到塔洛,还说塔洛这样的全劳力谁都喜欢。赤称嘻皮笑脸地做出再三巴结塔洛的样子,塔洛僵硬的脸皮松驰下来。塔洛吃完饭,便与那些无事的男人一样,背对灶,面向立柜里的电视,看起录相来。妇人们就叽叽咋咋摆谈起各种新闻旧事来。这时,村里的高僧泽仁进屋来了。男人们纷纷站起来,让道。又给他在灶塘右侧弄上座垫。女人们就招呼喇嘛,也不多嘴多舌了。女主人忙着为高僧熏净茶碗,舀上茶。泽仁喇嘛问多青去了哪里,女主人就说马上去唤,他在经堂里与僧人们在一起。多青跛着腿,一瘸一摇地进屋来了。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喇嘛泽仁麻利地站起来,嘴里说:您来了您来了。又对女主人说:快给他弄坐床。女主人慌忙拿来卡垫,为儿子在高僧旁边搭起“坐床”来。这时候,客人们脸上的表情怪异多样:惊讶的,猜疑的,满腹狐疑的,冷眼的。所有的心思都坦露在眼睛。流溢在脸上了。待人们坐定,塔洛就从鼻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哼——”,那是嗤之以鼻,是近乎挑衅的行为呢。有人就悄声叽咕着什么。赤称看着塔洛,害怕疯子再说出不得体的话,惹得大家难堪,便拉起塔洛,嘴里说着诓骗的话,带了出去。
塔洛把牲畜吆赶到草山上之后,日头的金黄色已经把村庄镀得亮眼舒心了。一家人便坐下来吃早饭。大家正在埋头喝茶,塔洛突然失声笑出来,把嘴巴里的茶水喷到了灶口。孩子们吃惊地瞪大眼,大儿子问,“咋啦?”珠嘎轮着眼珠,白了塔洛一眼,塔洛立刻把头埋了下去,笑声化作了脸上浅浅的笑意。珠嘎媳妇却红了脸,她翁开话题,说起村庄里俄泽砍青杠柴的事情,边说边站起来,把碗里的茶一饮而尽,把碗放到灶塘之上壁头的横板隔后,便去忙事情了。珠嘎问她吃完了,她大声地像是无事的样子说她吃完了。大儿子还想纠缠,想刨根问底呢,珠嘎吼道:“你哪来的那么多好奇?如果把这样的心思用到学习上,那你不至于天天被老师体罚吧”。儿子嘟着嘴说:“人家连问一下都不行。”小儿子看着,便对哥哥做手挠下巴痒儿的样子,哥哥就瞪眼警告,又用手比划出手枪的样子。珠嘎便令他们快点吃了上学。待孩子们走了,只剩下塔洛了,珠嘎便恶声恶气地问道:“你笑啥呀,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看你把水喷得到处都是,像什么话?嗯?”塔洛便又哧哧地笑起来。珠嘎吼道:“你笑什么?”没想到塔洛的回答竟是:“俄水媳妇拉珍要和拉吾跑呢。”珠嘎傻瓜似地说:“你可不能乱说,阿木。这要造成别人之间仇恨的。”塔洛脸上便又是那种难以捉摸的笑。珠嘎追根究底地问讯,塔洛却不再说了,他拿起佛珠捻动起来。逼问得多了,塔洛便笑道:“我看见像你们那样的事情。”珠嘎便没好气地说:“你个疯子!”又转念一想,便警告道:“塔洛,”——现在是直呼其名呢,“管他别人成什么样,你千万不要去乱说,知道吗?拉吾和俄水儿子是堂兄,懂不懂?那成笑话是小事,搞不好结下仇的。”塔洛眨巴眼,用心听
着,仿佛自己从来不曾料到事情会如此,而且,自己无意中洞悉了别人家的秘密呢。塔洛想不明白的是:俩人在核桃树下的沟壑里一上一下地干活时,为啥见了他如眼中无物呢,根本躲都不躲,任随他从旁而过呢?既然事情如此严重!塔洛不知道的人间事实是:任何人都把他看成一个疯子,而不是一个正常和清晰的人,所以他也应当是个没有思想、感觉迟钝,连眼睛看见的都空洞无物呢。那一整天,从早晨到夜晚,塔洛都笑眯眯的。村里好多人见了。便嬉耍道:“塔洛,珠嘎要给你娶媳妇吗?像喝了蜜似的。”“塔洛,有啥事情那样高兴。能够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塔洛,做好梦了,这样回味不止。”塔洛脸上洋溢着可掬的笑意,却并不搭理别人,左手捻动佛珠,口念着经文,右手不时地在挺凸的肚子上抡划呢。有些人也禁不住学着塔洛的笑容,可是,忧心的事情像阴云一样浮上来,很快就把那笑意抹去。有人就感叹:疯子自有疯子的幸福呢。还有人搭腔道:谁知道我们到底谁更幸福呢?只有珠嘎的媳妇整日里七上八下,一看见塔洛的笑脸,便忍不住脸红气喘,感到又气又急又羞。她让珠嘎制住塔洛的那脸坏笑,说真是羞死人了。珠嘎坏笑道:“谁让你自己不检点,那样放肆噢。”媳妇说:“还不都怪你。”珠嘎见塔洛进门,便故意又动手动脚,媳妇便真的生气了……
秋风远去,大地敞怀坦荡了,鸟儿也振翅高飞,当村里人播下冬小麦后,一场霜降后涌来了寒流。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皮肤变得粗糙了,土地的油脂被蒸发了,当铺天盖地的雪花把天上人间都笼成一片朦胧而莹白时,一年的光景便告结束了。于是,寂寥便紧贴着大地和人心在岁月里奔走,当大地把脸皮都蹙皱成核桃壳的样子时,雪水悄悄滋养起大地,不知不觉春心葫动。绿意从地里从脚步从笑脸里悄然绽放,在有些还未脱下厚实的袍子皮袄时,早熟的花在山野里烂漫开来,不久,大地变得如火如荼地热烈起来,丰沛的雨水从天空浩荡而下,青杠林里的种子在雨后的阳光下与土地交合,蘑菇纷然冒出地皮,一朵朵一片片,在藏马鸡欢摆嬉戏之后,终于迎来了人类纷至沓来的脚步……
塔洛又一次来到珠嘎家里帮忙。珠嘎家已经忙乱得像一锅除夕的九昧“骨透”粥呢。驼背的老板像是呼风唤雨的神巫,被河谷里卖青杠菌的人们包围起来了。人们背着装满菌子的大包小包,有的用锥形背篼装着背来,人们围成一堆,带着虔敬般的眼光,看着秤重的人秤完一个大声地报上数目。另一个人记下数目,还有一个人从包里取出一摞钱数给卖菌的人,而躬腰驼背的老板只顾着指挥来指挥去,坐在灶旁喝茶。不喝酥油茶时,就让手下人在有盖子的杯子里泡上汉茶。河谷里的人像流水般而来,可是,似乎老板的钱从来没有个用完的时候,每当人们蜂涌而来,害怕自己再也卖不上菌子般扎成一堆时,驼背老板就又取出一个黑色的包,里面塞满了钱呢,人们瞪大双眼,痴痴地望着,眼里有惊讶、自卑、不解、敬佩、呆想,等等。人心突然显出缤纷乱相,人心的堤坝似乎在突然间被谁冲垮了,人们的天空仿佛一夜间被颠覆了,啊,这是怎样的充满动人辛酸的境像啦!只有一人不为所动——塔洛,塔洛只是瞪大双眼好奇地看来看去,有时,站在旁边,把脑袋斜歪在肩膀上,呆呆地盯着,连眼珠都不动一下。珠嘎在人们之间跳来蹿去,那种得意劲仿佛自己就是老板,或者是老板的亲儿子呢。人们在不知不觉间,看珠嘎时眼里都捎带上了讨好的成份。珠嘎家什么时候有了这样有钱的老板亲戚啊?十天半个月之后。洗了煮了然后装桶洒上盐巴的菌桶排了一屋底和一排正屋外的敞地呢。
这一天,塔洛终于忍不住心中日渐滋长的好奇,他趁着驼背老板躬身的当儿,用手去摸挲那一坨罩在衣服下拱直的包儿。那是怎样的包儿,一大块碍手的硬硬的东西,他就那样只摸了一下,老板就直腰站起来,眼里是熊熊的怒火呢,一个受人尊敬的老板怎么能忍受如此的侮辱啊,一个巴掌向塔洛扬来,塔洛一躲身,手掌上的风呼地从头发上掠过,见塔洛躲过,另一手攥成拳头,又向他脑袋打来。这一下,塔洛没有能够躲过,他瘫坐在了地板上,老板的骂声诸如疯子麻风之类难听的话倾泄而出,这时候,许多人问询着怎么啦昨啦,纷纷涌上前来。老板的外号叫贡桑,那意思是背上的肉包是个好东西,是带来福运的吉祥物呢。为啥我仅仅摸了一下,会这样愤怒呢?难道我摸了它就消失了,它就不灵了么?塔洛还在呆痴,珠嘎抓起衣领把他往外拉走,嘴里还在给贡桑说着好话说着保证揍死他的话儿。一带到屋外,首先在屁股上被狠狠地踹上了一脚,他还没有倒地,又被攥着头发将他提了起来,同时,脸上挨上一记响亮的耳光,那火辣辣的疼痛还在蔓延,肚子上飞来的一脚,让他痛得倒在了地上,他双手抱肚,失声哀号起来。劝解的人们冲了过来。珠嘎随手又提上一柴棍,就要往塔洛背上打去呢。有人去扶塔洛,珠嘎狠狠地说:让他去死吧。塔洛的额头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贡桑也被吓住了。他让珠嘎消气。珠嘎还在骂骂咧咧。可是看着塔洛真是疼痛无比的样子,内心才升起隐忧来。有人就把塔洛扶进屋,带到床铺上。塔洛呻吟着躺下来。珠嘎便让人们坐下来,让贡桑不要担心,请他坐在灶边喝茶。人们又各自忙碌开来……
黄昏降临时,塔洛醒了过来。他开始回想中午那一幕。他还觉得有些恍惚。他蹙眉皱额努力把那一事件的始末梳理清楚。疼痛已经消失了。可是,内心却涌起另外的痛楚。他又想念起自己的阿妈来:阿妈,阿妈,如果你在孩儿身边那多好啊!但他明白村口树枝上吊着颈子伸出长长舌头的母亲,自己怎么呼唤也不会回来了,他已经等待了多少年,呼唤了多少年,如今自己的头发都开始变白,母亲却再也没有显过身影,甚至在梦里都不常来临了。想到这里,眼泪像涌泉般源源不断地泌出。他用被子蒙住头酣畅地大哭了一场。多少年,他不曾这样痛快地哭过了呀,像阿妈的孩子一样。哭完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先前那样难受了。同时,一道亮光照进他的头脑和心里来了。他看清楚了:在珠嘎眼里,作为亲叔叔的自己远不如那有钱的远亲呢——谁知道那是怎么绕来绕去的亲戚。他的耳边又轰响起珠嘎的狠话来:我打死他。看见塔洛起身,珠嘎媳妇跑过来,关切地问:“阿木,好一点了吗?那疯子怎么敢对叔叔下狠手啊!他,麻风一样。”塔洛感激地看着媳妇,说:“没有事,身上一点都不疼了。”媳妇说:“你坐在灶塘边来,我给你热上茶。”塔洛系好袍子,说:“女子,你不用忙碌,我要回家了。”媳妇惊诧地看着塔洛,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这时候,家里又聚集起了许多卖菌子的人。珠嘎又在上蹿下跳地忙碌着。塔洛神色安详地走出人群,走过贡桑的眼光,走过众人的身边,走过珠嘎不安的眼光——对珠嘎的招呼理都未理,走出媳妇热切的唤声,穿过村庄的小道,踏上回家的路途……
夜色一点点的浓郁,塔洛的眼光却异常清亮起来了。他一路想不通的事情还有:为何那些纸币有如此的功能,那不就是一些纸么?为什么人人敬它如神明?为什么它又可以买上想要的任何东西?难道它是世界的总头领么?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听它的话?他始终想不明白。当路上遇到的人招呼他时,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当他从一路上与卖菌子的人们擦肩而过,听到有人在说俄泽的多青活佛疯了,听到俄水媳妇被拉吾拐走了,还听到了河谷里的其它闲言碎语。塔洛笑了,在内心,他对自己又像是对别人说道:我还知道多青是假活佛,他不但要疯,还要疯死呢。
看着村庄在凄清的夜幕中隐约出现亲爱的而貌时,塔洛听到自己在内心叉叫了一声:“阿妈!”热泪立时盈满了眼眶,然后,泪水又化成两股珠线垂落下来……
夜色像是被谁抖动了一下,夜雾中有了点点晶莹的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