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江楼清谈

2009-09-15 09:08唐翼明
海燕 2009年9期
关键词:理智天性孔子

唐翼明

一九四二年出生,湖南衡阳人。一九八〇年代中期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后赴美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师承著名美籍汉学家夏志清教授,获博士学位。一九九〇年代赴台任教于台湾政治大学,为中文系教授。著有学术著作《魏晋清谈》《古典今论》《魏晋文学与玄学》等。业余从事散文随笔写作。现定居于武汉,为江汉大学中文系讲座教授。

说道德

什么是道德?要给道德下一个精确的、大家都能接受的定义是困难的。这跟我们要给文化、人道、爱这些概念下定义一样的难。最普通、最常用的概念往往也是最难定义的概念,更不要说追溯这些概念的学理起源,中外古今以及各家各派在使用这些概念时候的千差万别,那更是难上加难。这篇短文既不敢也不想去试图完成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好在不解决这个问题并不妨碍我们每天使用这些概念,似乎也没有发生南辕北辙,鸡同鸭讲的窘境,这说明即使没有精确的定义,其实我们心里对这些概念还是有大致相同的理解,否则,人与人的交流是难以想象的。在我自己的心里,我对道德的理解大致是:凡有利(至少无损)于群体或他人的事是道德的;凡有损于群体或他人的事是不道德的。人是群居的动物,离开人群人就不能生存,人的理智让人认识到为了保己必须保群,群体的健康生存是个体健康生存的必要条件,为了个体自身的利益,人懂得在维护一己利益的同时,必须也维护群体的利益。但存我是一切生命的本义,不存我即无生命,所以凡生命都是自私的,人也不例外。只是人的理智能够超越自私,认识到保群的必要。但存我、自私既然是生命的本能,因而也就异常强大,它常常会压倒人类那并不十分强大的理智,但是这种强大的本能如果最终胜于理智,则必然导致群体的解体,也最终导致个体的消亡。而这样的结果又与生命的本能相悖。在这种两难之间人认识到必须有一些约制本能、维护群体利益的规范。我所理解的道德无非就是这样的规范。设若人是可以各各独生,不需依赖他人的生物,那就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的问题,只要纯任生命的本能开展就是了。

正因为道德总是有关群体和他人,所以孔子把“仁”定为道德的总目。《说文解字》说“仁”字“从人从二”,又说“古文仁从千心”,这正是说“仁”讲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情,“从人从二”就是两个人,而非一人一物,所以“仁”字从造字上来看,它就含有把人当人看待,视人若己的意思,所以孔子说:“仁者爱人”。这其实就是说“爱人”乃一切道德的本质与根本出发点。所以我在前面说:凡有利于群体或他人的事是道德的;凡有损于群体或他人的事是不道德的。“有利于群体或他人”的极至是牺牲自己来保全群体或他人,即儒家所说的“杀身成仁”;“有损于群体或他人”的极至就是牺牲别人和群体(很多人)来保全自己。孟子说“杀一无辜而得天下不为也”,就因为这是不“仁”的。曹操是英雄,文武全才,但他那句“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却使他在舞台上有了一个永远擦不掉的白鼻子。

“存我”、“利己”是生命的本能,也是人的天性,“保群”、“利人”却不是天性,在某种意义上它甚至是与天性相冲突的,所以道德并非天性,而是要靠后天习得,是需要教育与学习的。天性、本能不会相差多少,而后天的教育与学习却可以相去甚远,所以孔子说“性相近而习相远”,“性”就是天性,“习”就是后天习得。荀子甚至说“人性恶,其善者伪也”,“伪”在这里不是“虚伪”,而是“人为”,即后天养成。荀子也就是看到了道德并非天性,而要靠后天养成(教育与学习)。如果纯任本能(天性)之展开,人其实是更容易不道德的(“恶”)。但是人为什么能够靠后天养成的道德去制约天性中“恶”的倾向呢?这是因为人有理智,孟子说人有“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因而主张人性善,就是看到了人的理智有抑制本能树立道德的力量。所以荀子 “性恶论”和孟子的“性善论”看起来截然相反,但其实并不像字面上那么对立,在深层上甚至是一致的,只是各自强调的重点不同,荀子看到人“存我”、“利己”的本性,因而强调后天养成的重要,而孟子则看到人有理智,强调要自觉发扬理智的力量。

道德虽非天性,但它并不与天性对立,在深层意义上,恰恰是天性的守护。因为道德约制个体的自私天性,保障群体的生存,从而在根本上维护了个体的利益。反之,不道德(放纵自私天性而不惜损害群体或他人的利益)即使一时得利,最终还是会伤害到自己。中国人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非迷信或自我安慰或吓阻坏人,实含至理于深层之中。

人能超越天性而讲道德,靠的是理智的力量,人有理智,禽兽没有理智,这就是人能战胜禽兽并组成社会的原因。但理智的力量跟天性、本能的力量相比,不见得总能占到上风,所以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人若不能靠后天的教育和学习去扶持与增强理性的力量,其实是很容易堕落成为禽兽的。所以人要珍惜和养护自己的理智,或者换一句比较诗意的话,就是要细心守护内心那一点灵光,这理智、这灵光在王阳明那里又叫做“良知良能”,民间则叫“良心”,有良心就是有道德,没良心就是没道德。话很浅而理却深。

有良心又叫好心,没良心又叫黑心,一个社会如果好心人少而黑心人多,那就离野兽丛林不远了。现在“黑心”这个词语出现的频率颇高,黑心钱、黑心药、黑心棉、黑心肉、黑心食品、黑心商人……一切假冒伪劣的物品,一切靠不正当、不道德的手段获取的利益,其实都可以冠上“黑心”二字。“黑心”二字的频繁出现不能不让人对我们社会的道德水准感到忧心。

我从台湾回国定居,一年来到过十几个城市,去了许多地方,我把我对国内社会状况的观感归纳成八个字:“问题重重,生机勃勃”。我多半时候很乐观,认为勃勃生机终将克服重重问题;但有时也免不了担心,这重重问题有一天会熄灭那勃勃生机。我尤其担心这问题重重正是人们理智的不够发达,而生机勃勃却是人的本能的过发张扬。

唯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我还是要对人们说一句话:请守护和发扬你心灵中那一点灵光吧。

说诚信

信是个会意字,从人从言,为人传言即是信。今天大家常说的书信、信使、信息都还保留了这个意思,这是信的基本义,也是原始义。为人传言必须信实,否则便失去了传言的意义,于是信就引申出诚实、可靠的意思。今天讲信用、诚信、守信就都是这层意思,这是信的引申义。诚字是一个形声字,从言成声。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会意字,成言为诚,成者就也,就是说讲好的话,可以实行的言才是诚,所以诚也就有了可信、实在的意思。《说文解字》诚信二字互训,说:“信,诚也。”“诚,信也。”说明这两个字的基本意义是相通的。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两个字都从言,由此可见它们都跟说话有关。因为说话才有这话可靠不可靠的问题,才有所言与所指(用符号学的术语来说,就是“能指”和“所指”)是不是一回事的问题,所言跟所指一致才是信,才是诚,否则便不信不诚了。

所言跟所指一致,才能办事,如果所言跟所指不一致,那就什么都办不成了。比方说,请你倒杯茶,你以为是搬个凳子,说三点钟开会,你以为是四点钟跳舞,那岂不就天下大乱了。所以孔夫子说为政(搞政治),第一件事就是要“正名”。所谓正名其实就是保持所言跟所指一致。他的学生子路说老师把正名摆在第一位未免太迂,被孔子骂了一句“野哉”,接着发了一大篇议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年轻的时候不大读得懂这段话,后来才明白孔夫子这段话说的实在是至理名言,一点都不迂。

“名之必可言”、“言之必可行”、“于言无所苟”,这就是信,这就是诚。反过来“名之不可言”(提出一个主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言之不可行”(说一堆不切实际的话,根本办不到),“苟言”(随便乱说,或说一些无用的话,言不由衷的话),这就是不信不诚,是为政的大忌。文革中政坛流行大话、空话、假话、套话,就是典型的“名之不可言”、“言之不可行”、“苟言”,那结果是大家都看到了的,就是几乎亡党亡国。文革过去三十年了,但是“假、大、空、套”还没有在中国绝迹,尤其是套话,时下还颇流行。

孔子还说过要搞好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三件事,第一是“足食”(让人民吃饱),第二是“足兵”(有一支足够保卫国家的军队),第三是“民信之”(让老百姓信任政府),他的学生子贡问老师,如果这三件事不得已的时候要去掉一件,先去掉什么?孔夫子说:“足兵。”子贡又问剩下的两件事如果不得已还要去掉一件,那么先去掉什么?孔夫子说“足食。”而“民信”是无论如何不可以去掉的,因为“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年轻时读这段话也不大理解孔夫子为什么把诚信看得这么重要,现在也明白了孔夫子说的的确是至理明言,跟前面的正名是一个意思。

请想一想一张钞票为什么可以买到一堆东西?这是因为它有整个的政府系统(军队、法律、警察、监狱等等)在后面保证它的“信用”,一旦政府失去了人民的信任,不能维持保证“信用”的功能,那么一张钞票就不过是一张印刷精美的纸而已。国民党政府败退台湾之前发生的“金圆券”事件就是一个不太久的例子,上午发的薪水下午就贬值一半,到最后一麻袋的钞票就不过是一麻袋的废纸,这样的政府还能不垮台吗?

诚信不但是为政的第一要着,也是为人的第一要着,孔子的弟子曾参每天要反省自己几件事,其中一件就是“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一个不讲信用的人,说话不算数的人,甚至说假话的人,是没有人愿意跟他交朋友的。跟一个人打交道,却老是要提防上当受骗,这不是太累了吗?一个社会,如果大家都不讲诚信,大家都所言非所指,这不是太恐怖了吗?严格地讲,人和人之间如果缺乏基本的诚信就一天也过不下去,不能交朋友,不能做生意,也不能办任何事情,明明是鹿,却说是马;明明说是治病的药,却是一堆无用的糖丸;明明说是营养的牛奶,却有致命的三聚氰胺;论文可以请人捉刀,学位可以用钱买,明星可以包装,连院士据说都可以集体打造,那么还剩下什么东西是货真价实的呢?什么东西是可信的呢?如果什么都不可信,那么这社会还如何正常运转呢?所以孔子感叹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輗读泥,軏读月,均指车杠与车衡衔接的销子。)

我们不敢说今天的社会已经诚信荡然,但说诚信匮乏、令人忧心总不算过甚其辞吧。谁为为之?孰令致之?我以为首当其责的是为政者,是身居高位的人。只用“阳谋”二字就可以令天下读书人丧胆,高明则高明矣,无耐“诚信”二字也就跟着被逐出我们的字典了。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陂陀从迹以至,非能骤溃。”(章太炎语)今日之事,其由来渐矣。呜呼,哀哉!

论朋友

儒家讲人和人的关系,有所谓五伦,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大约也还是这五种,只是君臣关系似乎已经不存在,但今天的上下级的关系,老板跟雇员的关系,领导跟群众的关系,大体上也还是古代君臣关系的一种演化,当然内容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中,也就是生活在人和人的网络之中,处理好五伦的关系,是人生快乐的必要条件,生活中的不愉快,甚至悲剧,常常是来源于这五伦的关系处理不好。五伦的次序是旧时的排法,自有旧时的道理,今天应当怎么排,似乎可以重新斟酌,我个人最看重的倒是最末的一种,即朋友关系。这不一定能得到大家的认同,我也没有想要求大家认同的意思。或许五伦的重要性对于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人认为处理好上下级关系最重要,有人认为处理好同父母的关系最重要,有人认为处理好同配偶的关系最重要,也有人认为处理好同兄弟姐妹的关系最重要,各人有各人的处境和情况,本来无须一律,所以我说的仅仅是我个人的看法。

何以我最看重朋友关系呢?因为我觉得五伦之中只有朋友是完全凭我个人的意志和好恶挑选的,而且也可以凭我个人的意志和好恶随时调整与终止这种关系。而其他几伦则非如此,例如上下级关系,碰到什么样的上司和下属,并非全由自己决定,关系不好,也不见得想摆脱就能摆脱。可恶的上司得忍受,无论是忍气吞声,或曲意逢迎,都是很窝囊的事,辞职不干又有饭碗问题。碰到讨厌的下属也不是你想赶走就能赶走,尤其是公家机关,那下属说不定还颇有来头,随便得罪不得。又如父子关系,有怎样的父亲,固然不能选择,有怎样的儿子,也绝非求仁得仁。父子关系如何,很大一部分靠运气,关系好当然是福气,可如今父子之交淡如水的也颇不罕见,尤其是儿女成家之后。夫妇关系,过去也是没有选择自由的,现在倒是可以自由挑选了,可挑选时走了眼的也比比皆是,结果倒成了怨偶。要想离婚可不如结婚那么容易,财产、儿女、亲戚、朋友,剪不断理还乱,叫人骑虎难下进退唯谷。兄弟姐妹关系就更不必说了,从前说同气连枝,而今天的社会再不是几代同堂,兄弟姐妹一旦成家则各奔前程,住得近的过年过节还可以来往一下,住得远的能通个电话也就算不错了。

朋友则不同,跟什么人交朋友,交情深浅,往来疏密,或断或续,皆可操之在我。气味相投,则倾盖若故,常常比疏远的父子兄弟关系更为密切。而且朋友的结识往往是在为一个理想或一桩事业奋斗之中而相知相惜,因而不仅志趣相合,也常常利害相关,挫折时相勉励,困窘中相扶持,成功时则痛饮黄龙。而万一发现所交非人,可以立即断交,不必办任何手续。人生之成功常常得益于有几个或一群好朋友,人生之快乐也常常来自于一两个知已或一群好友。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交的朋友,古人所谓“总角之交”、“布衣之交”,大家都尚未发迹,所交在意气,与利害无关,更值得珍惜。

与朋友相交最重要的一条原则是讲信用,孔子说“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孔子的弟子曾子说他每天都要反省自己,其中一条就是“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一个不讲信用的人,是交不到朋友的,因为没有人愿意跟这样的人交朋友。“信近于义”,一个讲信用的人必然是一个有原则、讲义气的人,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这样的朋友是危难时的支柱,是人生的财富。

好朋友不必性格相同,不必才能相同,不必职业相同,不必社会地位相同,更不必年龄、性别相同,但必须气味相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人生的价值取向大体一致,而且相互理解,相互欣赏。其中各方面都契合的也就是所谓知己。真正的知己是很难遇的,也许一生都碰不到,前人慨叹:“相识满天下,知交能几人?”人生如果能够遇到真正的知己,哪怕只有一个,也就可以满足了,鲁迅赠瞿秋白一联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交朋友要区别益友损友——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这是孔子早就提醒过我们的。不过我以为这前提仍是自己,什么样的人,就会选什么样的朋友,而且不仅你选人,人也选你,所以最后总是气味相投的人凑在一起,好人必有益友,坏人必有损友,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好人而多损友,坏人偏多益友,这样的事情是不大可能发生的。社会上常常看到不同的朋友圈,一圈人大都进取,各有成就,而另一圈人则大多沉沦,各有劣迹,这是理有必然,一点都不奇怪。

我庆幸自己一生交了不少好朋友,同龄的,年长的,年轻的,同性的,异性的,都能维持着长久的友谊,而且大多是优秀的人,有成就的人。我珍惜他们,这是上帝赐给我生命中最美好的礼物。

人是一只蜘蛛

人是有思想的动物,所以老是会追问生命的意义: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人生的意义在哪里?这是个一直困扰人类,又一直没有得到满意答案的问题。无数的先圣往哲都严肃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也试图给出答案,但似乎并没有一种答案真正彻底地解决疑难,让所有的人都满意,所以直到今天人们还是会为这个问题所困扰。

其实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把这个难解的问题悬置起来,尽量少去碰它。但是人生一遇到挫折苦难,尤其是面临生死存亡的境地,这个悬置的问题就会不招而至,苦苦地缠着你。性格执着、不肯马虎,而又实在找不到答案的人,最后便只好走上绝路,以自杀了结。人之自杀多半并非因为衣食不继,而往往是精神上无望,不知道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上只有人会自杀,猫不会,狗不会,其它动物也不会(动物界据说也有类似自杀的行为,像鲸鱼成群冲向沙滩而死,但这多半可能还是另有它因,至少我们尚无法断定这是自杀)。因为动物不会思想,不会像人那样去追寻生命的意义。

人生真的有意义吗?我的答案是:没有。生命偶然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本来并没有什么意义。再问:人生没有意义能够活下去吗?我的答案是:活不下去,至少活得不好、不愉快。一个完全没有意义的生命不值得活下去。人生既没有意义,而人又需要意义才能生活得好,这样一个矛盾如何解决?我的答案是:你看到过蜘蛛吗?蜘蛛必须把自己悬挂在网上才能活得好,但是空中本没有网,怎么办?蜘蛛自己吐出丝来结张网,然后把自己挂在这个网上,才得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一旦这个网破了,人就得再编一个网,死而后已。正像许地山的小说《缀网劳蛛》当中的主人公尚洁一样。

人就是蜘蛛,但人还不如蜘蛛。因为每个蜘蛛都有能力吐丝结网,把自己挂在网上,而人却不是每个人都具备吐丝结网的能力。结果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网可挂,或者只有一张破烂的网勉强地挂着,于是生命便很痛苦,很迷惘,严重的便会厌世,会轻生。如果再问:世上有没有现成的网可以挂呢?答案是:有的,世上有种种的现成的网可以挂。古往今来,种种的宗教,信仰,成系统的人生哲学,便都是这样的网。我们常说人必须有个信仰,其实就是说我们既不能自己吐丝结网,或者靠自己吐丝结不成一个较为完整的网,那我们就必须找一个现成的网来把自己挂上。我们得感谢往圣先贤,孔子,老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耶稣基督,穆罕默德……他们都是为人类织网的人。前人有句话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我年轻时不大懂这句话的意思,以为说得太夸张,后来才明白这话其实很实在。孔子是第一个为中国人编织一张较为完整的意义与价值之网的人,当然后来又有许多杰出的人物把这个网加大、加宽、加密。没有这样一张网,中国人就免不了一生在黑暗中摸索,在虚空中飘荡;有了这样一张网,我们就免去了许多摸索与飘荡之苦。

当然我们也可以不挂孔子这张网,而挂释迦牟尼的网,挂苏格拉底的网,挂耶稣基督的网,挂穆罕默德的网,甚或挂自己编织的网(如果你吐丝的能力足够的话),都无不可。但总得有一个网,有网比没网好,完整的网比破烂的网好。不过,我们也得明白,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张现在的、十全十美的网,虽然许多蜘蛛都宣称,它所挂的网是十全十美的。

我自己是一只奇怪的蜘蛛,我尊重每一张现在的、相对完整的网,但又不相信任何一张网是唯一的、绝对完美的网。我宁愿把每张网上我最喜欢的部分都取一些,我自己也吐点丝,缀成一张我自己高兴的网,然后在那上面随兴游走。

人生的马车有两根缰绳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对一些比我更年轻的朋友讲:“人生像一辆马车,这马车有两根缰绳,一根捏在上帝的手里,一根捏在你自己的手里。上帝捏的那一根我们无能为力,但是自己手里的这一根要紧紧地捏好,你的人生如何,将大部分取决于你手中的这根缰绳捏得如何。”我不是有神论者,我说的上帝是一切我们不可操控的力量的总合。

去国近三十年,而今落叶归根,最令我欣慰的是老朋友们全都平安,且都各有成就,大家见了面,居然都还记是我曾经说过的这句话,认为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这句话多少有些激励的作用。

我的看法至今没有变,我还想把这句话送给更多更年轻的朋友,希望他们在人生的旅途上牢牢抓好自己手中的缰绳。但在我自己的内心深处,这句话的含义其实是有些变化的,主旨没有变,但比重有调整。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手中的这根强而有力,上帝手中的那根我知道它存在,却不肯多想。随着年龄增长慢慢明白,其实上帝手中的那根是更加强而有力的,相形之下手中的这根则越来越觉得它的力量有限,何况能不能捏好也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意志。

人生最重要的许多方面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我们对此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比如你出生在什么样的时代,是你可以选择的吗?你出生在什么样的国度和地方,是你可以选择的吗?你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有什么样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又是你能够选择的吗?而这些对于一个人的命运无疑都至关重要。还有,你生下来体质如何,强还是弱?你的DNA里面有没有包含癌症、高血压、糖尿病、精神病……等等基因,你可以决定吗?你生下来智力如何?智商多高?情商多高?偏于形象思维还是逻辑思维……你可以决定吗?而这些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大的影响,显然不待多言。至于我们活在世上的日子,那不可控的事件也几乎无日无之,大至战争,小至车祸,都非我们个人的意志所能避免,而这些对于一个人的命运又有多大的影响,自然也不待多言。所以我从前说人生的马车有两根缰绳,现在我还是说人生的马车有两根缰绳,但是我心里明白,这两根缰绳力量的比重在我内心深处是逐渐在变化的。少年气盛,得意时几乎不可一世,觉得天下无不可为之事,现在才明白那是太狂妄了,太高估了自己。如果年轻的时候觉得三分天意七分人,那么现在我则想修正为三分人事七分天。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看来他老人家也是在五十以后才看清这个问题的。

骤听起来,以上的话有些消极,不足用来鼓励后生,作为一个终生从事教育的人,至少要更多地强调后天的努力。我当然明白这层意思,儒家当中荀子一派就是特别提倡这种精神的,荀子说:“人性恶,其善者伪也。”就是强调后天教育与学习的重要,所以“人定胜天”的思想也由荀子首先提出,正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在这一点上我还是最钦佩孔子的周延。孔子一方面提倡“学而不倦”,他说人要效法河水,“不舍昼夜”地前行,强调主观努力的重要,但是他也同时告诫我们,要“畏天命”,并且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就是说,上帝手中的那根缰绳是强而有力的,是可畏的,明乎此才能做一个君子。

说清这一点其实并不消极,反倒有许多积极的意义。在你人生遇到低潮的时候,在你经过尽力拼搏,而仍然不遇,仍然失意,仍然没有成功的时候,你不会过于自责,而明白你只是终于拗不过上帝手中的那根缰绳而已。“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你仍然可以心平气和地生活下去。当你春风得意,功成名就的时候,你不会误以为你的成功全是来自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努力奋斗,而“贪天之功以为己有”,你会常存感恩之心,感谢命运的垂青和玉成。这样你也就不会因成功而骄矜,而狂妄,而自以为无所不能,而得意忘形,而忘记平等地对待他人,而忘记以哀悯之心,同情那些竞争中的失败者、弱者。

我说上帝手中的那根缰绳更加强而有力,请不要误会我要你放松你自己手中的那根缰绳,毕竟我们所能捏住的只是这一根,我们得好好地捏住,以配合上帝手中的那一根。当上帝给你机遇的时候,你要能够抓住这个机遇,否则机遇就跑掉了。上帝总是把机遇留给那些随时准备好的人。

尽人事以待天命吧。Always get re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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