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之道

2009-09-15 09:08
海燕 2009年9期
关键词:莱辛流浪天使

陆 梅

陆 梅

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作协二〇〇八年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寂寞芬芳》《寻觅隐约的光亮》,人物随笔集《谁在畅销》《文学家的星空》,短篇小说集《我的忧伤你不懂》,中篇青春小说《天堂来信》,长篇小说《生如夏花》等。作品多次获奖并收入各类选本。其中《寂寞芬芳》获第四届全国少儿图书三等奖,《天堂来信》获二〇〇五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文学家的星空》获二〇〇七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短篇小说《谁能把春天留住》获二〇〇七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向着明亮那方

向着明亮那方。

哪怕一片叶子

也要向着日光洒下的方向。

灌木丛中的小草啊。

向着明亮那方

向着明亮那方。

哪怕烧焦了翅膀

也要飞向灯火闪烁的方向。

夜里的飞虫啊。

向着明亮那方

向着明亮那方。

哪怕只是分寸的宽敞

也要向着阳光照射的方向。

住在都会的孩子们啊。

——引自日本童谣诗人金子美铃(一九〇三年~一九三〇年)诗集《向着明亮那方》

猫天使

我心存感激,感激这些如此狂野独行的猎人们,愿意不时与我暂处同一屋檐下。

——朱天心(台湾女作家)

有一天,我在我疏于管理的博客上看到一条留言:有诗意的生活,一定出于爱心。署名“如你如我”。我依她(他?)留下的博客地址点进去——很多猫咪的照片:躲在墙洞后面怀着警惕的猫、头抵在西瓜碗里饕餮大餐的猫、欣欣然闭目养神的猫、阳光下追逐嬉闹的猫、睁着无辜和复杂眼神的猫……

还有照片后“说流浪猫,喂流浪猫”的深情文字,脑海里突然翻出一个词:猫天使。猫天使有男有女,有年长也有年幼。现在这位猫天使,我当然很快就猜出是谁啦——只是,亲爱的小读者,容我暂不透露哦!因为,但凡被视作猫天使的,都不喜抛头露面。她们(他们)都有一颗温暖柔软的慈爱心,她们(他们)善待每一个人——包括一只被弃在路边、饥饿病弱、脏兮兮的流浪猫。毫无疑问,她们(他们)还都是猫粮随身带者,她们(他们)怀揣黑色或绿色的帆布袋,袋里装着猫粮和一次性喂食盆,路上遇见无名猫们总会停下脚步……

别以为她们(他们)必定有暇有钱才去管猫,也别以为她们(他们)的同情心和爱心是可以乱用乱浪费的……她们(他们)一样有各自的工作,一样要为生存奔波——当然有时也会为了流浪猫改换工作——台湾女作家朱天心笔下的猫天使,“每天得花六小时定时定点喂养流浪猫狗,还不包括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得把某兽医长期捐输提供的猫狗食分袋装妥,准备饮水容器(容器常被挑剔之人当垃圾扔掉)……她因此不敢有朝九晚五的工作而选择兼数份工作如送报和自助餐店洗碗筷,她不能有假期,不能卧病(想想数十处的猫狗在嗷嗷待哺)……”(《猎人们》)

瞧瞧,当一个猫天使可真不容易!

收养流浪猫,最大的操心还不是喂食——尽管购买猫粮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曾听“如你如我”猫天使说,她工资的大部分花在买猫粮上,自己除一日三餐几乎用不上钱,衣服够穿、洁净就行,外出背女儿多余的帆布包……

以我对爱猫人感同身受的理解,猜想最令猫天使们操心的,恐怕是收留了太多的流浪猫,以至于猫满为患。想像一下,因为爱心和不忍,你总是不断在路边墙角发现被遗弃的流浪猫,“与其说是因为喜欢而收养(或许早些年的确如此),不如说是因为同情,路边墙角被丢弃的冻饿着的生命的恐惧张皇的眼神,永远比任何抱在怀里、收拾打扮得像填充玩具的宠物更哐啷一声击中我心脏,肾上腺素急速升高,恨不能立即统统带回家。”——朱天心的这番心语,可谓爱猫人之典型。

但问题是,收养太多的猫,以致超出了“生活品质容忍的极限”,无论季节晴雨,和猫共处一室——“各种年龄的猫:家猫、野猫、半驯半野的猫;长满皮癣、眼睛溃烂、残疾跛腿的猫。更糟的是,其中还有六只母猫怀孕了。照这样看来,要是再不想点儿办法,几个礼拜之后,我们家就会变成上百只猫的混乱战场了。”

多年后,当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在《特别的猫》里回想起童年时代在南非农场养过的猫、家里无所不在的猫、童年跟猫有关的上百件事情时,“总是不禁为这背后所代表的繁重工作而大为震惊”。

猫天使“如你如我”也在博客上发愁:“我现在一排的猫窝啊,越搭越多了,怎么办啊?除了五只常住猫,一下又来了三只猫要住下,它们互相之间还敌对……”估计眼下,她收养的流浪猫只多不少。我从她不断更新的博客里“认识”了一大群猫,阿呜、毛豆咪、黑妹妹、黑弟弟、鹿鹿、白鸟、黑花……他们千姿百态的“猫生”,并不比人生更少波澜和曲折。

为了他们更好的生,猫天使“如你如我”就像一个真正的“猫妈妈”,使出十八般武艺造猫舍——“用旧橱改造的猫窝,上下两层,上层放猫用品,下层做猫居室”;“猫一多,来不及专门做,就临时拿废电表箱做猫窝,能解决两到三只猫的卧处”;为使更多流浪猫们有个地方睡,还得“厚着脸皮”去便利店讨纸箱,将旧棉衣旧羊毛衫旧椅子……翻腾出来,总之能利用的都用上了。

莱辛家的猫后来怎么收场的呢?——当责任,同时也变成了一种负担,家里的爱猫人士——莱辛母亲“拒绝再担任管理者与裁决者的角色”,她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地离开家门。“她离家前先跟她最疼爱的猫咪道别,一只虎斑猫,家里所有猫全都是她的子孙。她温柔地抚摸猫咪,并轻声哭泣。我还记得,我当时觉得她这人真是婆婆妈妈,我并不了解这些泪水所代表的无助。”

这个莱辛记忆里“可怕的周末”,她协助父亲做了一件事:接受兽医建议,用氯仿让成年猫安乐死——然而氯仿还没能从最近的二十英里之外的药局运来,一只母猫产下了六只小猫——因为近亲交配,六只小猫都是畸形的。也就是说,如果不尽快采取措施,不到一年,“就可以让几只健康的猫,变成一大群病歪歪的残疾猫大军”!

不得不采取行动了。莱辛父亲在氯仿好不容易弄到,按兽医建议将一只可怜的老病猫关进放了浸满氯仿棉球的房间后,并未如兽医所言“立刻见效”。长痛不如短痛,父女俩将猫全部赶进一个房间,——“我父亲带着他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左轮枪走进房间,他说那比猎枪要好用多了。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子弹,血腥,追捕,即将遭遇的命运,和持续不断的猫的凄厉尖叫。许多年后,莱辛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母亲会抛下她,让她和父亲两人,去面对家里的四十只猫。

莱辛母亲如期在星期一晚上回家。她回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穿越这如今只剩下一只猫的家。她心爱的老猫正躺在她的床上熟睡。”女儿和丈夫饶过了这只猫。她走过去,温柔地抚摸它,并轻声跟它说话。然后她来到阳台——“我父亲和我就坐在那儿,两名自觉满手血腥的谋杀犯。”莱辛母亲默默坐下。莱辛父亲正在卷烟,他的双手一直在颤抖。“他抬起头来望着她说:‘以后绝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的确没有以后。多年后,莱辛离开非洲转战英国文坛。《特别的猫》初次发表时,她题词将它献给留在非洲的女儿。

莱辛和猫的故事到此为止了吗?当然不。如果说非洲农场的那次枪击事件只是“爱猫者切”的一个意外的话,那么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当她的生活“再次具备让猫容身的空间”,她和猫,就像跟空气、家人一样,须臾不离。在这本“爱猫笔记”里,莱辛不再是那个“坚毅无情地进行社会批评,毫不手软地探究内心”(二〇〇七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的文学大师,她时喜时忧、柔肠百结,她心怀慈爱、幽默亲切,与其说她是在写猫,不如讲她是以猫生看人生——她眼里的猫,不管家猫、野猫,何尝没有一个世界!

毫无疑问,我们这些猫天使们(莱辛、莱辛母亲、朱天心、朱天心笔下为猫而改换工作的女子,以及“如你如我”等无数爱猫人),都拥有一颗持久的“菩提之心”。她们(他们)很清楚,收养了第一只流浪猫,就会有第二只、第三只……以致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发动更多的亲人、朋友,乃至流浪动物之家。

然而,一定还会有人发出质疑: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失业人口,交不起学费、餐费的儿童,被遗弃的老人,孤儿……甚至非洲、印度、阿富汗的饥饿孩童,为什么不把爱心放在“更需要”的“人”身上呢?

面对如此“正义”的诘问,朱天心有一个直指本质的答复:“……若自己一旦对日日触目所及的弱小都不能感同其情,如何能对更遥远更抽象的贫穷、饥饿、幼童心动心软并付诸行动?”

没错,我们总是习惯于振振有词的诘问,却对举手之劳就能轻易改变一个绝境中的弱小生命的“猫狗小事”视而不见。这也是我们很多人和猫天使们最大的差距。兴许这差距,就在一念之间……

末了,再透露一个小秘密:这篇文字里写到的猫天使无一例外都是女作家——这也是我此刻才意识到的发现。莱辛和朱天心自不必说,有兴趣的读者如果对她俩还陌生,可以找来她们的书看。“如你如我”今年春节送我一本书:《手托一只空碗》,是她多年文字的一个汇集。书到我手里,翻开目录,开篇第一章即“我们都是小孩子”;再翻内文,插入了不少她自己的画,那些水粉和水彩的画作,线条和布局都简单,却直指本性,叫人想到那些斑斓的原始艺术和儿童画,真是欣喜不已!恰恰也印证了她留给我的一个印象——赤子之心。

她在书的后记里写:我的生活其实和许多人相似,不值得多言,但它毕竟帮助了我的文学创作。由此,我感恩生活。

又记:

这篇小文完成后,一直躺在我电脑里——直至交稿前,因为一件小事和“如你如我”联系,这么着,就把小文发了过去,干脆请她先“过过目”,有不妥处好修正。认真细致的“如你如我”果然很快给了回复——尽管是真正的“猫狗小事”,她却当不小的事来看,言及爱猫鹿鹿,感人至深。斟酌再三,也征得她同意,我决定将她的回复转帖如下,好让亲爱的读者多知道一个慈爱之心的女作家:

梅妹,你好!你的文章拜读了,写得真好,比我会思考,呵呵。文中有一误解,鹿鹿不是流浪猫,她是女儿养的品种猫,绝育术后得了癫痫,医生朋友告诉我,可能是麻药用量过度损伤了脑神筋,辗转多家医院都治不好,除了我女儿,宠物医生和亲友都建议安乐死。发病最厉害的那次是连续抽,半小时甚至几分钟抽一抽,抽得根本起不了身,在地上躺了几天,不吃不喝,瞳孔放大,没有知觉,一身尿腥气,又瘦又脏,我实在不忍心,为照顾它,专辟一房间和它住一起,并求助于佛法,让它多活了四个多月。

还有一误处,我基本没有发动亲友一起救助流浪猫,我怕给别人造成麻烦和心理压力。再说了,老公很不赞成我喂养流浪猫,主要是怕我被猫伤害,同时也怕猫的疾病通过我而传染给家人。除了迫不得已,我只是自己做,尽自己的力罢了。

毛豆咪是个特例,喂了它八个月,几乎一天没落,自己外出或实在没空就托妹妹和停车场管理员以及别的猫友帮忙。原因它是一只被人遗弃的猫,身世可怜,我的心实在过不去,所以厚着脸皮麻烦别人。

我已记不清到底喂过多少只流浪猫了,它们生存环境不好,寿命都很短,最多两三年,所以我能目睹它们的生生死死,它们的饥渴和恐惧。现在我喂的并不多,每天大概十几只吧,这个比较随缘,和那些救助几十只、几百只甚至上千只的猫友们比,实在不值得一提。其实,我只是在喂自己的心,因为自己的心过不去。

梅妹是个善良细心的人,才会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认为我亏待自己,在财力上精力上付出很多。其实我也挺会享乐,喜欢游山玩水,但被猫们套住了也是没有办法,不过真让我扔下猫不管玩得也不会定心。还有,女儿的包没用坏就扔那里了,也为了她好吧,本着惜福的原则我就继续用了,呵呵。

当然,我现在确实没有大块的时间写东西了,真正花功夫的是六只猫,从它们和我相处的关系上来说,它们的身份似乎不是“流浪猫”了,虽然它们并没有住进我的家,只是居住在我家院子里。它们原本是流浪猫,有的受过人的虐待,也有被人遗弃的家猫,我每天最少要花两个小时做与它们相关的事情。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我现在已经松了一大口气了,因为它们有了遮风避雨的窝,并且全部做了绝育术,没有了由于闹春引起的烦恼和病患,我也给它们打了猫三联,做了免疫。它们的毛色变得发亮,也明显的快乐,从它们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一种安定。

和猫相遇也是一种缘分吧。也许太关注它们了,连做梦都在给它们治病,还有一回梦见自己是只老猫,被人扔石头追赶,猫们的恐惧我感受得如此真切,真是感同身受了。没办法,老公叫我猫人,还说我被猫魔附身。哈哈。但只有做过这件事的人才知道,生命是多么平等,就是被许多人视为微贱之命的流浪猫,它们同样富有感情,比如黑弟弟它会轻轻走过来,把头偎在我的膝上;黑妹妹多次抓来小昆虫和鱼送我。真是令人感动啊。呵呵,当然我阻止它继续下去,我只是领受了它的感恩之心。

静守师傅

夜晚,我站在大树下

静静地倾听

倾听大树为我讲述

关于大自然的故事

——【英】毛姆

静守师傅是镇福庵里的和尚。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通常大家都这么认为。可总也有例外。小说家汪曾祺在其名篇《受戒》里就写到一个明海小和尚,住在苦提庵。庵里还不止一个和尚。

现在这座镇福庵,在浙江宁海象山港的横山岛上。虽说已开发,我去时游人并不多,岛上树木葱郁,浓荫蔽日,满目参天古樟和挺拔秀竹——如此欢喜的清和静,真叫无话可说了!

镇福庵就在山腹上。顺着卵石小路往深处走,刚还灌木丛生、遍地苍苔,突然间就亮堂起来,看到一片开阔地——是几亩菜园。阳光金灿灿,有些晃眼,分明还没从浓荫里醒转过来。就那么一瞬,感觉灵魂出窍。脑海里漫出胡兰成在《山河岁月》里的句子:“在阳光世界里,田稻穰穰,长亭短亭,柴门流水,皆成金色……”

这会儿,没有金色的稻田,也未见长亭短亭,却有大片的菜地,开成一畦畦,正是蔬菜长势最好的时节——青菜肥头大耳,草头一簇簇正窃窃私语,菠菜油亮翠嫩,芹菜亭亭玉立……胡萝卜还在泥地里沉睡,但纤细的叶子叫人心生莫名的愧疚之情;卷心菜刚开长,一层层小圆叶片在阳光下笑开颜!

风吹过,——我闻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优雅最富贵最奇异的香水也抵不上的香!——是阳光、泥土、正在拔节的茎叶混合着粪水的清香味儿,可这香,你永远也不可能在城市里拥有!这是被干净的风、新鲜的空气、清澈的水、纯粹的蓝天和真正的星空,还有生长古木苍苔也生长神话传说的土地所造就出的香。我在这香里,瞬间迷醉过去。依稀仿佛,走进我遥远的童年村庄。

静守师傅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洗旧了的海青色短衫,里头露出同样洗旧了的白色短褂领子。套袜和绑腿沾满了泥尘。脸黝黑,眼睛却清亮。乍一看,就跟总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人没啥两样。他的身后,就是镇福庵,距菜园百步远。

先说庵。庵很古旧——宁海县志里有据可查,建于明洪武十三年,距今六百余年。和很多的深山远庙一样,这镇福庵也是小格局,却也有奇处——一般观音菩萨都立于莲花座,而这里的观音却立于鳌鱼之上。莫非……和这横山渔岛有关?

我四下里探寻,却不见静守师傅的影子。大殿内黑漆漆,午后亮白的阳光打在廊柱上拖成长长的暗影。空气里混合着浓重而发霉的、不容忽略的寂静和香烟的气息。阒寂无声。我一阵恍惚,大步奔向殿外。

殿外,是另一个世界。同行的友人正三三两两围拢在一丛老树前——这就说到了与庵同龄的三株古树:芙蓉、香樟和桑树。古庵、老树——没错,它们理该在一起。互为依存,互相倾听。

桑树更像一个巨人,当路而立,顶天立地。站在它面前,只有抬起头来,才能与它相望。树上挂着它的“身份证”:植于元代,距今已七百余年,为浙江省现存最大的桑树,誉称“浙江第一桑”。

芙蓉树就长在庵门前,不高,枝叶繁茂。树上也有一块牌子,上写:植于元代,距今已有七百多年。此树曾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衰落枯萎,仅剩古树桩,一九九八年枯木逢春,复抽新枝,繁茂至今。

大家簇拥着看树时,静守师傅一直静立在边上,更像个置身世外的看客,脸上是农民式的淳朴,甚而还有些木讷。但是当大家正要回转身走时,他像是突然醒转过来,说还有棵树呢!在那——!说着他兴冲冲跑前头,指给大家看。就在庵旁的树林子里。是一棵六百多年的古香樟,盘根错节。奇的是,树中长树,老树桩里又长出一棵挺拔的毛竹。抬眼望去,老树像一擎天伞,高耸入云。有些树,你站在它面前,除了感动,更会生出一份敬畏之心。这棵古香樟就是。

当大家抬头仰望一时无语时,静守师傅用充满怜爱的手势拍了拍老树斑驳的身躯,身子也向大树倾去,像是在耳语,又像是在倾听——用整个的身心。我杵在树下,怀疑自己也成了树的一部分……

再往林子里走,静守师傅顺手一指,道:那边还有一口古井,水很甜咧,我烧水做饭全靠它!我们就齐齐地跟了去。井台斑驳,井水清冽。静守师傅麻利地给大家打水。一桶水打上来,大家纷纷用手掬了喝,颔首称许。静守师傅就那样憨笑而立,眼里满是孩童般的喜悦——那后面的潜台词是:“甜吧?我说的没错吧!”

到这会儿,静守师傅已进入自己的角色——他,才是这寂静之岛的主人。这古庵、这老树、这水井、这大片的林子、神话和传说……以及庵前空地上一畦一畦的菜园子,因了他的存在,才显出生命和灵性来。兴许他自己并未深切意识到,而我、我们,这些偶然的闯入者和旁观者,清晰地看到了。

镇福庵没有电,到了晚上就得点蜡烛。镇福庵也没有第二个和尚、杂役或是游方僧。远来的和尚不会选择到镇福庵来落脚。静守师傅是庵里惟一的和尚。所以他既是“住持”,又是“方丈”,还是杂役——说杂役兴许更贴切些。我不知他平日里念不念经,做不做和尚们通常的早晚“功课”。但他每天必做的功课是烧水、做饭、洗衣、种菜、锄地。

“不种菜,就没菜吃;不烧饭,就没饭吃。”静守师傅两手一摊,说了句大实话。问他什么时候到了这里?答:十多年了,师傅圆寂的时候叮嘱过,要他守在庵里,从此就没离去。

十多年里,一个人守着一座庙、一座山,乃至一个岛。难得也会有游人或香客远道而来,但香火终是不旺。十多年里,独自一个人把每日的挑水种菜锄地洗衣做饭……当成修行的功课,顶着日晒、雨雪日日往前走。白天还好,有事可做。晚上就有些难熬,没有灯,即便是点上蜡烛,也是浓重暗夜里的一星豆火。一个人,每夜每夜被层层的黑和暗包裹着,会是怎样的清寂感觉?真是不好说。

但静守师傅“熬”过来了——说“熬”,未必尽然——我无法揣度静守师傅本真的内心。他站在你面前,朴拙地笑着,不善言辞。我只是从他简单的描述里猜想着他的日常:劳作。汗水。一日三餐。手捻佛珠敲木鱼。……

还有什么?——寂寞?孤单?长夜难熬?或许吧!

还有什么?——还有很多。但未必人人能看得见。

不要忘了,这里有古庵、老树、林子、菜园,有鸟鸣、蝉唱、树影、风声……及至大自然的怀抱。一个热爱自然的人和一个无视自然的人;一个亲近自然的人和一个远离自然的人——他们的生活态度会多有不同。

所谓的大自然是什么呢?是湛蓝如洗的天空,逶迤盘亘的群山,清澈蜿蜒的流水,花团锦簇的草地,绿荫铺地的森林……没错,它们共同组成了人类永恒的家园。可是,光有这些还不够。这是我在邂逅了横山岛的静守师傅后突有所悟的。一个自觉地亲近和守护大自然的人,他眼里的大自然是与人类一样有灵性和生命的。那一畦畦混合着粪水味儿的碧绿菜园、那一棵棵历尽沧桑的参天大树,你听得到它们的声音吗?

德国哲学家狄特富尔特在《哲人小语:人与自然》一书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们对植物知道些什么呢?觉察它们的痛感吗?每秒超过两万往复振荡的呐喊,我们的耳朵听不见。也许全世界、整个宇宙都在呐喊,我们却耳聋。可能草也在喊叫,当它被割、或温和动物的嘴在拔它时;当树木周围架上斧或锯时……

静守师傅沾满泥尘的套袜和绑腿、黝黑的肌肤、清亮的眸子,还有他抚摸树干时充满怜爱的手势、前倾的身子……都让我深信:他是懂得并深爱自然的人,他和自然融为了一体,他是自然之子;他当然也更能体会万物的生机,劳动的愉悦、乃至艰辛,于是在他眼里,一箪食,一瓢饮,都赋予了欢欣和不易。

用作家韩少功的话讲,“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才是一种最可靠的生活。”——这是怎样奢侈的人生啊!(于城市中的我们)静守师傅以这样一种亲近土地的方式,感恩生活。

责任编辑︱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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