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的江湖(外一篇)

2009-09-15 09:08王开岭
海燕 2009年9期
关键词:卢武铉骗子

王开岭

一九六九年生,祖籍山东,著有《激动的舌头》《黑暗中的锐角》《跟随勇敢的心》《有毒的情人》《精神自治》《精神明亮的人》等散文和思想随笔集。作品录入数百种中外文学选集、大中学语文读本,并连续多届进入“中国散文排行榜”。现任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策划,指导《社会记录》《新闻会客厅》《24小时》等栏目。

我们无休止地准备生活,然而生活迟迟没有开始。

——题记

生活在险境中

打开电视,一警官大学教授在教人如何同短信诈骗做斗争。另一频道,专家正详解新版百元假钞的破绽,其仿真度已让验钞机歇了菜;紧接着,主持人纳闷为何黄瓜个个顶花带刺娇若新娘,谜底是避孕药的滋润。再换个频道,说了两件事,一是银行卡里的钱为何不翼而飞,专家提醒,操作ATM机时一定要警惕可疑摄像头,以防密码被钓;二是购房纠纷,律师告诫,一定要反复推敲合同的每一句,每一字,每一标点……

好了,我都铭记在心、烂熟于心了。感谢,感恩涕零。

站起来,朝电视机深鞠一躬。

我们生活在险境中,我们居住在楚歌里。

我们警惕地、愤怒地、如履薄冰、一惊一乍地过日子……

是不是有点悲壮?

我想,我若是个傻瓜,可怎么活啊,面对这么多陷阱,这么多圈套和天罗地网,我何以摆脱猎物的命运?

一桩真事——

广场上,小女孩和家长走散了,便衣警察走过来,说小朋友我送你回家,小女孩怒斥,“走开,骗子!” 便衣警察很委屈,说我不是骗子我是警察啊,小女孩更害怕了,“骗子都说自己是警察!”警察掏出证件,你看我是真的,小女孩撇嘴,手指栏杆上的小广告,“妈妈说,最骗人的就是证件。”

一则笑话——

窃贼用入室偷来的钱去买烟,烟是假的。烟主乐滋滋去买水果,秤是黑的。水果商替家里去买肉,肉注过水。肉贩子正数钞票,制服从天而降,罚款。城管拿罚来的钱去诊所,药是过期的。药老板正准备打烊,电话铃响,老婆痛哭家里失窃……

谁酝酿了这样的生活,制造了这样的逻辑和游戏?谁能劝说对方换个思路,取消那偷窥的眼神和饥饿的欲望?谁来平息这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神骚乱?谁替我们在垃圾和腐土上铺种花草,谁为我们娶回远去的童话?

我们如何才能安然无恙?

谁能发明一种催眠,让坏心思一发芽就昏昏欲睡?谁能设计一种篱笆,让恶和恶在一起,善和善在一起?就像幼儿园,大与大同班,小与小组合。或学《木偶奇遇记》里的皮诺乔,一动邪念,鼻子就嗖嗖蹿出去。

童话迷人,因为她有一个灿烂的人生公式,逻辑简单,命运可靠,前途像蝌蚪一样光明,晶莹就是光明。

人,何时能把自己送回去呢?还回得去吗?

让傻瓜也能活得好好的

怎样才算一个好时代,一个良性的优美的时代?

我的答案是:假如傻瓜也能活得好好的。

一条路,若让一位盲人安然无恙,就是一条善良的路。

否则就不是。

有一天,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太太遇到了骗子。家门口贴了通知,落款北京燃气维修服务部,盖红印章,提醒冬天将至,为防燃气中毒,将提供检查服务。太太照电话拨号,不久人至,一查,须换三个阀门,最后结算,六百元整。太太惊愕,还是乖乖付了账。晚上,太太嗫嚅着追溯白天,我暗呼上当。果不其然,问燃气公司,说没这事,电话不是他们的。翌日向工商投诉,答没辙,全靠自个防范。我叹口气,安慰太太,权当自个傻瓜吧。其实一切都在意料中,做点挣扎,只是把受害者的程序走完,给坏事画个句号,也算有所作为了,否则不仅影响自我器重,也对不住法制社会和公民称号啊。就像癌症晚期病人,明知治与不治无二,但还是沿现代医学的全套流程走一遍,算是交差。

二是同事遇到了骗子。准确说,是骗子遭遇了同事。同事家有老人,骗子登门,谎称油烟机厂家服务,结果不光把八成新的机子卸走了,还收了数百元手续费。同事乃智力牛人,不仅逻辑缜密,口才极佳,且擅长斗争哲学,对规则和潜规则颇有研究,重要的是,他有一股绝不吃亏的猛性。同事下班回家,闻后不动声色,给骗子打电话:先自报家门,亮出央视记者身份,尔后勒令对方,必须在明午饭前将所骗款和机器实价一并汇入指定账户,否则将不惜一切手段绳之,法之,惩之……用同事话说,那真是声色俱厉、雷霆万钧,混合了新闻记者、公安民警、黑社会老大的综合语气和杀伤力。第二天,钱乖乖到了账上。

同事说,恐吓其实最有效,不图别的,就替老人一泄恶气,算尽孝吧。

我佩服他的实干,不仅有对策,更有誓不罢休的意志和力道。我不行,务虚惯了,老觉得在这个时代不吃大亏就算占了便宜。

但同事也承认,这办法只能自保,帮不上别人。骗子可自认倒霉,对强悍的个体让步,但不会对自己的职业让步。

不是骗子和厉害的主,就是受害者?那么,人生还有没有别的角色,别的身份,别的活法?

不骗不傻不吃亏,本应是最正常的人生状态,可实际难矣。这要求你不光炼就火眼金睛,更要将不依不饶、维权打黑实施付诸。知识分子很聪明,爱学习爱质疑,眼光有,但往往行动力太差,忍气咽声了之。

巴尔扎克说:傻瓜旁边必有骗子。

法学家也说过:在骗子眼里,除了同行,天下都是傻瓜——这是他们最大的职业依据,也是信仰所在。

我就寻思,你说这世上先有傻瓜还是先有骗子?是骗子印证了傻瓜还是傻瓜激励了骗子呢?

当骗子和傻瓜都越来越多,疑惑就来了:这是个以骗子命名的时代,还是个用傻瓜注册的年头?这是考验纯真的游戏,还是智力肉搏的战争?

人生被猎物化

你说,那“人造鸡蛋”咋研制出来的?那烂皮鞋咋煮成了胶囊和果冻?你说,谁第一个想起用甲醛喂海鲜的呢?你说,怎样让甲鱼半年长成三年的个……他们咋就这么聪明、化学学得这么好呢?

人人都是发明家、魔术师,人人被逼成了质检员、化验工。

这是个人人成精的时代。

你不精,就会被精吃掉。

我想起了唐僧肉和《西游记》,里面最少的是人,最多的是妖。

人生,被猎物化。被丛林化。

人人自危,人人忧愁,随时随地,欲和全世界斗智斗勇。

人人过着一种防范性生活。人人都在挖战壕,筑工事,然后跳进去。

这种苦力,这种为假想敌做的备战,让人生元气大损,奄奄一息。

这不是生活,只是紧张地准备生活。

生活和准备生活是两回事。

不是肇事者,就是受害者和潜在受害者,无路可逃。

村里人在小河边琢磨红心鸭蛋。城里人在车间里配制婴儿奶粉。

都绞尽脑汁,都茅塞顿开。

正像歌里唱的:大家一起来,一起来……

这是个怎样的循环?怎样的生存共同体?怎样同归于尽的游戏?

我们的底限在哪里?这个筐还有底、还能盛东西吗?老祖宗“己所不欲,勿施予人”还有人听吗?

有谁能大喊一声“停”——大家都罢手?

想起电影里常有的一个剧景:彼此给对方酒里埋了毒,又笑盈盈举杯邀明月,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笑到最后……

他妈的,天真哪里去了?

乡下人哪儿去了

我以为,人间的味道有两种:一是草木味,一是荤腥味。

年代也分两款:乡村品格和城市品格。

乡村的年代,草木味浓郁;城市的年代,荤腥味呛鼻。

心灵也一样,乡村是素馅的,城市是肉馅的。

沈从文叹息:乡下人太少了。

是啊,他们哪儿去了呢?

何谓乡下人?

显然非地理之意。说说我儿时的乡下。

七十年代,随父母住在沂蒙山区一个公社,逢开春,山谷间就荡起“赊小鸡哎赊小鸡”的吆喝声,悠荡,拖长,像歌。所谓赊小鸡,就是用先欠后返的方式买刚孵的鸡崽,卖家是游贩,挑着担子翻山越岭,你赊多少鸡崽,他记在小本子上,来年开春他再来时,你用鸡蛋顶账。当时,我小脑瓜还琢磨,你说,要是赊鸡的人搬家了或死了,或那小本子丢了,咋办?那岂不冤大头?

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乡下人”。

来春见。来春见。

没有弯曲的逻辑,用最简单的约定,做最天真的生意。

他们把能省的心思全给省了。

如今,恐怕再没有人赊小鸡了。

原本只有乡下人。

城市人——这个新品种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擅长算术、崇尚精明,每次打交道,乡下人总吃亏。于是,羡慕和投奔城市的人越来越多。

山烧成了水泥、劈成了石材,树削成了板块、熬成了纸浆……田野的膘,源源往城里走。

城市一天天肥起来,乡村一天天瘪下去,瘦瘦的,像芝麻粒。

城门里的,未必是城市人。

城市人,即高度“市”化、以复杂和谋略为能、以搏弈和争夺见长的人。

二十世纪前,虽早早有了城墙,有了集市,但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骨子里仍住着草木味儿。

古代商铺,大清早就挂出两面幌子,一书“童叟无欺”,一撰“言不二价”。

一冷一热。我尤喜第二幅的脾气,有点牛,但以货真价实自居。它严厉得让人信任,傲慢得给人以安全感。

如今,大街上到处跌水促销、跳楼甩卖,到处喜笑颜开的优惠卡、打折券,反让人觉得笑里藏刀、不怀好意。

前者是草木味,后者是荤腥味。

老北京一酱肉铺子,名“月盛斋”,尤其“五香酱羊肉”,火了近两百年。它有俩规矩:羊须是内蒙草原的上等羊,为保质量,每天仅炖两锅。

有一年,张中行去天津,路过杨村,闻一家糕点有名,兴冲冲赶去,答无卖,为什么,没收到好的大米。张先生纳闷,普通米不也成吗,总比歇业强啊?伙计很干脆,那不成,祖上规矩。

我想,这祖上规矩,这死心眼的犟,就是“乡下人”的涵义。

重温以上旧事,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草木味。

想想乡下人的绝迹,大概就这几十年间的事罢。

盛夏之夜,我再也没遇见过萤火虫,也是近几十年的事。

它们都哪儿去了呢,露珠一样蒸发了?

北京国子监胡同,新开了一家怀旧物件店,叫“失物招领”,名起得真好。

我们远去的草木,失踪的夏夜和萤火,又到哪去招领呢?

谁捡到了?

我也幻想开个铺子,叫“寻人启示”。

或许有一天,我正坐在铺子里昏昏欲睡,门帘一挑——

一位乡下人挑着担子走了进来。

我是个移动硬盘

你不敢不信,世上每条信息都关乎着你。

看那些人,那些手执一叠报纸、眼瞅滚动屏、拎着电脑包、神情焦灼、行色匆匆的人……我觉得像极了一块块移动硬盘,两条腿的信息储存器。

大街上,地铁里,硬盘们飞快地移动,蚂蚁般接头,随时随地,进行着信息的高速传播和消费:交换、点击,复制、粘贴、删除、再点击。

浏览媒体,不是因为热爱新闻,除了借别人娱乐自己,最吸引我们的是政策信息、理财信息、防骗信息,我们要知道世界复杂到了什么程度,又繁殖出了哪些新游戏,骗子的即时动态和战术特点,应对策略和自卫工具……每条信息我们都舍不得漏掉,生怕与自个有关,生怕找上门来。

我们被浩瀚信息所占领,成为它的奴婢,成为它永无休止的买家和订户。

我们不敢舍弃,不敢用减法,我们担心成不了一个合格的时代者。我们害怕吃亏,哪怕一丁点,害怕因无知而被时代废黜,害怕在智商比拼、脑筋急转弯中败下阵。我们害怕沦为社会攻略的牺牲品。要知道,这是一场智力搏弈大赛,一场算计与被算计、榨取与被榨取的战争。有人在抵抗,有人在冲锋,有人喊缴枪不杀。剩下的空档,大家在群商,在学习和演练,在道听途说、摩拳擦掌。

我们需要假定人性是恶的。

我们有无数敌人和假想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水涨船高,日新月异……你的信息系统要时时更新,随电脑防毒软件天天升级。

楚歌险境,要求你全副武装,要求你全面专家化,用《辞海》般的知识量装备人生。我们的导师就是那些食品专家、质检专家、防伪专家、理财专家、维权专家、犯罪学专家。不睬他们,或鄙夷他们的滔滔不绝,你就有沦为受害者的危险。

每每新政和条令出台,我们更不敢怠慢,要抢先熟悉规则,要在新游戏中抢占有利地形,至少不吃亏,免做“击鼓传花”的最后一环和垫底人群。

一个狩猎的时代,即使你不想当猎人和猎狗,即使你不习捕猎技术,也要苦练逃跑本领。《天龙八部》里的段誉,虽不懂搏击,但凭一套反迫害技能——“微波凌步”,竟也毫发无损。

信息像蜘蛛,像老鼠,人生像仓库。

空间被它霸占,时间被它噬碎,心力被它耗尽。

表面上,人人参与社会机器的庞大运转,但无一人是主人,皆奴婢和下人。我们越来越成为自己工具的工具了。

我们的课程太多,作业太重。

我们无休止地准备生活,然而生活迟迟没有开始。

像一个永远上小学的学生,等不来毕业,等不到卸下书包的那天。

现代人死于累,死于碎,死于童年的消逝。

谁设计了这样的生活?谁捏造了这样的共识?

想想古时,那会儿灵魂和肉体多轻盈啊。无论时间、空间,都有辽阔的场子和足够的荒凉。古代的最伟大之处在于,它收养了一大帮精神松弛的人,比如真正的游手好闲者,真正的隐士和修士,且有生动山林,供之随心所欲使唤。

何谓自由?

我觉得,大概就是一个人能决定哪些事和自己有关或无关。

生存在当代截面上

傍晚,沿故宫河沿,遛弯。

蓦地,一群念头像蚯蚓纷纷钻出来:你说不才百余年嘛,人间咋就成这模样!多少千年不移的东西,到这儿就突然拐了弯,毁了容,破了相……秦汉的月亮还挂在那,但眼皮下已面目全非……你说,那和珅要是哪天醒来到王府井转转,会怎样表情?屁股冒烟的汽车在他眼里会不会是骡马新品种?应该说,一个汉朝人和一个明朝人,互换一下位置,也能活,眼前景象和风物都不至太陌生,生活规矩和每天内容也差不离。但一个古人若来到今天,那真是呆若木鸡,连步都迈不开了。

现代生存的复杂性,足以让古代最聪明的人变成傻瓜。

那么,我们能适应几百年后的世界吗?

难说,对之而言,我们也是古人。

由此想到一个逻辑:生活,从前不是这样子,未来也不是这样子,仅仅现在,只有今天,才是今天这样子!那么,我们今天所有的游戏,政治、文化、经济、伦理、流行……一切一切,皆不过是当代截面上的可怜风景,皆为历史的散曲儿——弹指间,它即吟罢作废,形同儿戏。犹如我们看戏台上先人的热闹。

后世看我们,若我们看古间。

想到这,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很滑稽:立交桥,红绿灯,广告牌,刹车线,广楼巍厦,大屏幕上的股市和周杰伦……

它们非从来就有,也不会永远有。我知道的是:一切偶然,一切暂时。

我突然想起莎士比亚对时代的嘲讽:“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

那么,有没有永恒可寻呢?有没有堪称经典的跨时空的东西呢?对人生而言,哪些元素更值得亲近和持有呢?

我想,若一个人更多地和“经典”“永恒”打交道,而非仅滞留在当代截面上——只厮磨于时代游戏,那么,其人生也就倾向了立体,趋于饱满,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和巢宿之暖。这样,你栖息和消费的就不仅仅是当代,而是整个人类家园和丰饶的历代菁华,也就不枉世间走一遭。

因为你上下通了,你和底座之间有了必然的关系,仿佛枝叶找到了连根的脉管。

否则,人生就显得矮、薄、轻,有点亏。

那,什么称得上“永恒”和“经典”呢?

我想,这大概算一个办法:在天堂或地狱,当你遇见一个宋朝人或一个元朝人,若你说的他能懂、他说的你也懂,那这个事就是永恒的。比如说天气、煮茶、下棋,比如说音乐、诗词、书法……形式虽微变,但根脉相通,不难对话。

否则,就是当代截面上的,属于一时,靠不住。比如你说向雷锋同志学习,说北京行车单双号,说华尔街金融风暴,人家就听不懂。

我突发其想:你说,人间是否已不需要大刀阔斧地生产和改造,只须修复和还原即可?比如还原水、空气,还原山河、森林,还原房屋和街道的宽松,还原人生的醉意朦胧,还原事物的本来面目和秩序原理?

我怎么动辄就念叨古时候呢?

大概,它意味着游戏之简单、程序之节约,意味着一种悠闲、朴拙和谦卑的生存精神。

它让人活得省心,省劲。不复杂,不折腾。

至于古代的利益争斗和营生哲学,和现代比,简直就童话水平。

看看那些成语吧,什么郑人买履、掩耳盗铃,什么草船借箭、蒋干盗书……真是可爱至极,憨厚死了。

连孔子的伟大,都透着婴儿的清澈。

你被逼成你的对立面

这是个处处栏杆的时代。

所谓奋斗,就是跨栏。像袋鼠那样,像刘翔那样。

国人有理由、有资格成为世界障碍跑比赛的第一。

你说你想两耳不闻窗外事、蔽帽遮颜成一统,想得美。你不想折腾,世界来折腾你……打个比方,你说一见数字就头疼,不理财不炒股不关国事,好,利率天天变、物价天天涨,所有证据都显示,你好不容易攒的那点钱将沦为废纸,还坐得住吗?再比如,你从不想打官司从不想维权从不想投诉谁,可当你每个人生行为几乎都会遇到麻烦和挑衅,怎么办?再比如买房,开发商就是你的天敌,为对付这个不可一世的敌人,你要请多少知识当幕僚,聘多少信息做高参啊,你要硬硬长出多少心眼,借鉴多少别人的前车?

哪怕你再单纯,哪怕你再想过省心的日子和简易人生,末了,你都会被逼成你的对立面。

复杂吊诡的社会,逼你斗争,逼你复杂。

同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三份讯息。

一份网帖,《快被准生证逼疯了,我要办假证》。大意是——

怀孕四个月了,老公是北京户口,我是安徽户口,咨询街道办,答可在北京领准生证,但要女方的初婚未育证明。打电话问老家计生办,说凭双方户口本、结婚证即可开证明。老家的父亲持资料去办,不成,须有老公的初婚未育证明。老公开好寄回,不成,女方必须回原籍做妇检。于是,腆着大肚子,冒酷暑回安徽。

计生办大妈板着脸嚷嚷,你老公这个证明不该单位开,应由街道开。托了熟人,塞了贿金,终于妇检完毕。长途跋涉回了京,老公的街道办突然说仅有初婚未育证明还不行,尚须安徽的准生证,要用安徽的证换北京的证。

快气疯了,打电话问安徽,能办准生证吗?可以,但先按月份罚款,每月三百,我说四个半月,她说只要超一天,就按月计。另外,证不能给本人,要压在计生办,等孩子出生后三个月,本人须回老家上环,届时才给证,再之后,本人每年须在原籍妇检四次,每漏一次罚款三百,直到四十五周岁为止。我说北京可出具证明,证明我在京按时做妇检,对方说,安徽不认北京的东西,我们讲究规范。规范?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嘛!真想一脚把这破证踢开,但眼见肚子越来越大,想到孩子会成为黑户,只能咬牙,实在不行,我就办假证!最后,向大家讨讨经验,这东西有没有统一编号什么的,办假证会不会被发现?望高人指点!

同天,还有两则新闻,摘录于此——

有位叫刘瑞良的北京男子,为刚出生的儿子上户口,连续奔波无果后,患上了严重抑郁症,一急之下,竟把降生才四十三天的男婴摔到地上。孩子夭折,男子入狱。

北京最大的办假户口案宣判,海淀区法院以买卖国家机关证件罪判处富长宁等四人有期徒刑五年到三年。该四人构建了一条完整的假落户流程,三年间,共办理九十二份北京户口,获利一百多万元。其客户中,包括著名电影导演王小帅,富长宁不但为其办了假户口,还“好心地”将小帅的本科学历改成“研究生”。

生活的幸福感是什么?一个人肌体健康的感觉是什么?

按中医说,就是周身“通”“畅”之感,不堵,不塞,不滞……

我们的社会程序和游戏规则,该怎样活血化淤、通经疏络呢?

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

一个人精神毁容了,被自己或别人的硫酸,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面皮移植?铸一铁面具?归隐山泉与雀兽为伴?

卢武铉先是对观众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散步,迎着日出,迎着故里的崖。

山脚下的小村子很美,无论地理还是气质,卢武铉回忆得也很美,说那是个“连乌鸦都会因找不到食物哭着飞走”的地方,他的话深情而充满感恩。在乌鸦身上,他用了个哭字。

想当年,他就是因找不到食物而哭着飞走的。去了大田,去了汉城,去了青瓦台。

每次出发,他都空空荡荡,除了一个贫民之子的誓言、一个清卷书生的豪气,别无行李。

坑坑洼洼的故乡,那些含辛茹苦、蓬蓬勃勃的野草,似乎给了他最生动的精神注脚,也预支了最有力的人格担保。

怎么看,此人的变节风险都是最小的。他有着淳朴的起点和奋斗史。

坎坷身世、卑微学历、民权斗士、草根总统……卢武铉像一个童话。

全世界,包括我这个外国人都对这个童话喜爱不已,也觉得和自己隐隐有关。

这世界需要童话,需要一次童话的胜利,就像需要一场雪。

最近一场雪是奥巴马带来的,他的肤色照亮了星条旗,也鼓舞了地球仪。只是他离得远了点,不如卢武铉这般近,像亲戚。

有时,我觉得卢武铉酷似中国史书上的那些前辈,很儒家,很士林。你看他说过的——

大选获胜后,他用噙泪的语调承诺:“我知道大家对我的期望是什么,那是一个没有腐败、没有特权、没有违规的社会,一个用自己双手生活的诚实的社会。”

面对反腐的重重险碍,他说:“没有一个农民,会因土地贫瘠而放弃劳作。”

住青瓦台后,他与友人私下谈心,称执政关键有三:一将改革进行到底,二让总统府远离金钱,三管好自己亲属。

凡此种种,都让我想起先人那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做好这几条,孟子说,你就是大丈夫了。其实,也就是最好的公仆。

还有啊,论面相,卢武铉的东方脸孔上有一种让人特放心的东西,温绵、敦厚、亲蔼,处处散发着安全感,完全符合中国人推崇的“方正”。

然而,童话终究是童话。事实证明,贫穷和廉洁并无直接关系,监督权力和坐拥权力是截然不同的两份差。

当他和故乡不再为食物发愁的时候,其家人被怀疑偷拿了别的东西。

终于,一名英勇的律师站在了审判席上,一位历史的原告变成了现实的被告。某种意义上,卢武铉成了自己信仰的敌人。至少客观上,他互换了位置。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对此我不感兴趣,我只留意到了那天,他最后一次攀登。

他选择了故乡的崖。崖,本身就意味着高度,是尊严的象征,是清高者的去处。

可以想象,这曾是他少年立志和理想出发的地方。

清晨的草木,带露水,很干净。

一个人在做自由落体前,心真的会安宁吗?

世间很美,他远远看见山脚下活动的人影。同胞的生活又开始了,接下来,将是忙碌而幸福的一天。

对他来说,今天只意味着一个早晨。

这一天,卢武铉将成为全世界的新闻头条。他料到了,但他已从看客中划掉了自己。

这是个脸皮薄的男人。性情如铅笔,直、细、脆,又爱哭鼻子。有人说,流泪是孱弱的表现,他不具职业政治家应有的坚韧。何谓坚韧呢?我不太懂。稍后,似乎也懂了,就是脸皮厚实且富弹性吧。

不错,论政治体格,此人是弱了点,可谓弱不禁风。和成府深沉、世故圆滑的同行相比,他似乎太嫩,像书生,不像政客,甚至还有孩子的茸毛。

“我已丧失了再讲民主、进步与正义的资格……各位不能和我一起陷入这个泥淖,请大家舍弃我卢武铉吧。”

他没有狡辩,他说他无颜家乡父老,无颜全体国民。其歉意之巨大,甚至连肇事的家人,他都表示了歉意。他觉得是自己,让最爱的人不幸沾染了权力,是自己的事业把亲属带到了危险地带。

非得纵身一跳?别无选择吗?

世间那么多毁容者,不都活得好好的?

这大概和一个人的精神体质有关。该体质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意义和存在依据,决定了他遇事妥协的程度、忍受之底限。比如逆境之下的抉择,“好死不如赖活着”是一种,“留得青山在”是一种,“宁玉碎不瓦全”是一种,“万念俱灰唯死一途”是一种……

卢武铉属哪种呢?我说不太清。

但有一点能确认:他死于面子,死于廉耻和羞愧,死于精神毁容后的照镜子。

“我现在没有脸正对你们的眼睛……我现在完全可以被抛弃了,现在我完全不足代表任何道德进步。”

这是个爱照镜子的政治家,是一个道德自尊心极强、自珍甚至自恋的人。他并非死于惊恐和畏惧,而是死于意境的破灭,死于内心的狂风,死于肖像的被毁,死于一个理想主义者和完美主义者的失败感。还有,就是对清静、安宁和独处的渴望。

这种死因,包括死法,确不像现代政客所为。对许许多多政客来说,精神毁容、身败名裂,不过是轻若稻草的一件事,审判席上,磕头捣蒜乞饶求生者多如蝼蚁,贪生即怕死。但于一个自我器重惯了、把尊严和仪容视若性命之人,这事故就如泰山压顶,漆黑一片。

所以,当有人说他死于一根道德稻草时,我不同意,我说他死于泰山。

不是说他死得重于泰山。

这种死因,多少让我想起了古人,想起了士林之风。我觉得精神气质上,卢武铉很有点前辈风度,像从竹林里走出来的,士大夫的腰板,昂首挺胸,纤尘不染。

古人是把“知耻”当头等大事的,礼义廉耻被看作国之四维。

“无羞恶之心,非人也”“羞耻之心,义之端也”“五刑不如一耻”“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无耻矣”。

如果说古代士子是吃“素”的,一日三省谋求肺腑洁净,衣冠楚楚力图众口皆碑;那现代政客则少然,他们更崇尚丛林法则和蔽人耳目,内心多“荤腥”之物。逻辑和尺度变了,精神体质也就变了,政治品格也就变了。丑事当前,拼命遮挡;铁证如山,又死乞白赖。

古人惜名,今人惜命。古人自责,今人诿责。

谁脸上没个疮?在今人看来,卢武铉在道德反应上显然过度了,但古时候,这绝对算一个正常的“均值”,算一个合理的脸皮厚度。

由此我涌生敬意。我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向他骨子里的那份“古意”致敬。

古意,让生命葱茏如竹。

我还想起了另一位自杀者,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三年前,南方一家小煤矿爆出档新闻,纸媒标题是,《倔犟矿工打赌嫖娼后服毒自杀“谢罪”》。事情大致如此:端午节,矿上发了点酒,歇工后,矿友们围一起打牙祭,不能喝酒的张某很快有了醉意,后和人打起了赌,对方说如果你敢去“耍小姐”就如何如何,张某一向老实巴脚,但这次为显示“男子汉气概”,稀里糊涂由证人陪着去了镇上发廊……第二天酒醒,张某羞愧难当,将昨晚事合盘托给妻子,下午借口外出,喝农药身亡。记者采访张妻时,她哭诉说,自己并没怎么责备丈夫,谁知他……末了又说,“再找这样一个男人,恐怕世上没有了”。

我同意张妻那句“恐怕世上没有了。”

几十年前也许还有,但现在没有了。

一件众人眼里的“小事”(据记者讲,“耍小姐”在当地矿上“很平常”),竟引发了那么重的后果,又被媒体津津乐道,甚至被鉴定成“失足恨招来荒唐事”。我觉得这“荒唐”二字用歪了,相反,我觉得死者是个很正常很健全的人,只因和大多数人相比,其道德姿势太端庄、太憨直,在同一件事上,他的“坎”设得太低,才把生命卡住了。但谁又能说我们的“坎”高度正常呢?“耍小姐”是污点,但把这污点看得如此严重,成了天大的事,须以命相抵……这确是个稀有——不,绝迹的男人。

我不支持他的逻辑,但敬重他的羞耻和刚烈。仔细想,其生命里有一股特别严肃、硬朗、让人隐隐动容的东西。

这也是一个略带古意的人。

在一个操守尽丧的年代,任何有操守痕迹、有心灵纪律的行为,我都予以嘉许。

卢武铉,你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失败,也看到了人性的胜利。

你的纵身一仆,无疑是最大的诚恳,这一点,让全世界为之寂静。

一个蝴蝶般的男人。

爱美,洁癖,羞涩,自我器重,追求宁静与安详。

也许你过于柔软,但柔软不是缺陷,而是美德,一种濒临消逝、渐行渐远的古意。

你不适合做政客,适合做政客的镜子。

电视上,我看到呜咽的菊花铺成了黄色海洋。我不知道花瓣后安放着多少情绪,纯粹的哀伤,谅宥的叹息,还是鸣冤的抗议……

但我要献上我完全私人的冲动。我想重述一遍敬意,及致敬的理由。

在一个把道德当痰随意啐掉的年代,我向一位视道德为全部家当的失足者致敬。

在一个鲜耻乃至无耻的年代,我向任何有耻的人致敬,向爱惜羽毛和颜面的人致敬,向未泯的崇高意识致敬。(行为上,他未必做到了崇高,但他有崇高的本能和临终的维护。他死于崇高的折磨。)

在一个污秽横流的年代,我向有洁癖的人、向注重灵魂保洁的人致敬。也许他是清白的,也许不是,但他渴望清白,热爱清白,并为有负它而羞愧难当。

另外,我还要向他的山崖致敬。那么高的地方,没几个政客敢爬。

玉石虽焚,毕竟身怀晶莹;瓦片固全,终乃糟泥之骨。

卢武铉,一个向全世界低声说对不起的人,一个诚恳地垂下头的老人。

他死了,我宁愿把他的死看作合情合理,看作古意十足,看作儒生的高贵。

他死了。

请让我们接受他的歉意,原谅他所做的和别人对他所做的,然后像千千万万人一样,手执一盏东方菊花,向那肖像深鞠一躬。

其实,每个人身后,都有一片山崖,那是早晨攀登的地方,也是黄昏抬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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