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忆金镜?

2009-09-15 09:08
海燕 2009年9期
关键词:文艺报海珠

阎 纲

阎 纲

一九三二年生于陕西醴泉,一九四七年开始写作,一九四九年参加工作,一九五六年兰大中文系毕业。参编的报刊有《文艺报》《人民文学》《小说选刊》《评论选刊》《中国文化报》等7种。评论集有《文坛徜徉录》《文学八年》《阎纲短评集》《神·鬼·人》《余在古园》等十部。散文随笔集有《冷落了牡丹》《惊叫与诉说》《座右鸣》《我吻女儿的前额》《50年评坛人渐瘦》《三十八朵荷花》等十部。

制造《红楼梦》事件,毛泽东主席“质问《文艺报》”,批胡适,抓胡风,几番风雨之后,张光年、侯金镜到《文艺报》赴任。

一九五六年底,我走进《文艺报》——鼓楼东北角下的一座小院,听命于侯金镜,受业于侯金镜。作家协会召开肃反总结大会,刘白羽刚刚讲完,陈企霞跳上讲台:“一定要说有成绩的话,那么,一座宫殿烧毁之后,还能收获一堆木炭吧!”有人驳斥,他又吼了一嗓子:“还是一小堆木炭!”侯金镜对丁、陈一案迷惑不解。

次年,《文艺报》同作家协会一起迁入王府大街六十四号。文联大楼,峥嵘岁月稠,丁玲、陈企霞、冯雪峰、艾青一个个被拿下,丁玲高举右手,同意开除自己的党籍;在《国歌》里喊出“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人,跪倒在地,一掴一掌血,鲜血渗透的白衫被抓破了领袖;一九六九年底下干校,骂林彪“政治小丑”的侯金镜猝死,死后仍然背着“严重政治错误”的结论——中国作协的“革命”变成一场“噩梦”。

能不忆金镜!

一九七九年,在讨论我入党申请的支部大会上,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在从事文学编辑和学写文学评论方面,《文艺报》是我的摇篮,侯金镜是我的恩师。”

一踏进《文艺报》的门槛儿,侯金镜就嘱咐我说:“你自己有了写作实践,方知评论的甘苦,约稿时就有了共同语言。”“我要让你的专业相对地固定下来,长期不变,争取自己在这一领域有自己的发言权。”

侯金镜手把手教一个出身不好的人熟悉业务。他教我一丝不苟,更要我“有胆有识”。为了一篇评论刘澍德小说的文章,他连夜修改,仍不能起死回生,第二天一大早,满眼网着血丝,竟然向我表示歉意。他奖掖后进的不遗余力,凝重严谨的学风文风,时不时拿左手捏着眉心以减轻头痛的神态,以及那双高血压患者布满血丝的高度近视但异常明亮的眼睛,叫我终生难忘。

当代文学史上“三红一创”的流行,与《文艺报》——特别是侯金镜指导下的规模性的评介有着直接的联系。在他的筹划下,我们多次拜访梁斌,对《红旗谱》进行全方位的、包括它的人情人性描写的研究和评论。我们约请冯牧及时撰写《初读<创业史>》,并以《创业史》为例,多次举办关于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大型学术讨论。深入部队座谈《红日》,由他编发闻山和我合写的评论《红日》的文章。《红岩》座谈,声势浩大,影响极其广泛。其实,《文艺报》推出的重头作品岂止“三红一创”,此外还有杨沫的《青春之歌》(《文艺报》上连篇累牍的讨论,知识男女几乎尽人皆知),曲波的《林海雪原》(侯金镜亲自执笔撰写富有艺术说服力的评论),孙犁的《风云初记》(黄秋耘散文诗般的评论充分发掘其阴柔之美),以及特约冯牧重点撰写的《一部具有革命风格的作品——读<在和平的日子里>》、《坚实的道路,淳朴的诗篇——试谈李季的叙事诗新作》等。冯牧的《<达吉和她的父亲>——从小说到电影》和《略谈文学上的“反面教员”》具有反潮流的勇气。《文艺报》对于《达吉和她的父亲》历时不短的讨论,欧阳文彬和侯金镜关于茹志鹃小说的争论,侯金镜评论王愿坚小说的文章《结结实实的人物形象》和评论赵树理作品的文章《实干家〈潘永福〉》等等,对抗公式化、概念化的倾向十分明显。一时间,评论的身价提高,审美的意识增强,一种艺术多样性的、个性化的批评之风逐渐在《文艺报》上露头。

早在一九五六年,侯金镜就尖锐地指出:教条主义倾向在过去几年已经成为“有很大影响、发生了很大危害性的一种思想潮流”,其表现之一,“就是向简单化、庸俗化的极端上去发展,和武断、粗暴的批评方法相融合,形成一种专横的批评风气,在文坛上高视阔步,四处冲击”。他批评说,“有的文章干脆抛开对作品的分析,直截了当地对作者的立场宣布可怕的判决。”这种风气在全国泛滥成灾,致使作家“无所措手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谈<腹地>的主要缺点以及企霞对它的批评》)在这文学史上不寻常的岁月里,他敢于顶风,为收有萧平的《三月雪》、王愿坚的《粮食的故事》、李准的《信》、杜鹏程的《年轻的朋友》、陆文夫的《小巷深处》、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青人》的《1956年短篇小说选集》撰写序言,序言的题目竟然是《激情和艺术特色》!大声疾呼:“不能充分保证他们的个性和想象力宽阔而自由地发展,公式化、概念化的堡垒也不能最后地、彻底地被冲垮。”所以,到了三年困难时期,文坛依旧反右倾、一步步走进死胡同的时刻,侯金镜写成《创作个性和艺术特色——读茹志鹃小说有感》,作家们看到了希望。文章写道:“高亢激昂、豪迈奔放的革命英雄主义是我们这时代的主调”,但是“茹志鹃作品的优美柔和的抒情调子,唤起了读者对于时代的温暖、幸福、喜悦的感情,这种感情既是健康的,也反映了人们多样化的感情生活的一方面。”在当时那样狂热的政治气氛中敢于这样开明地衡文论道,实属空谷足音。

一九六一年底,侯金镜带我到颐和园云松巢阅读全年的中篇、长篇小说。

走进云松巢,迎接我们的是《诗刊》的丁力和闻山。丁力整理《清史稿》,案头一大堆资料,瓦片里一大摊烟头,我和侯金镜都吸烟,但是呛得不敢进他的屋。闻山,诗人兼书法家,他收集的古碑拓片十分珍贵,宝贝似的。是这些字帖拓片陪伴着闻山澡雪精神、将养身体,侯金镜和我捧之不忍释手,盛赞其富有。侯金镜对于丁力的《清诗稿》工程赞不绝口,对丁力发现的绝妙诗词把玩不肯放手。闻山偏头痛,加之困难时期缺蛋白、少脂肪,身体尤其虚弱,不意遇见知心的大烟鬼。闻山极力反对吸烟,但反对无效,天寒地冻,只好整天关在屋子里叫丁力熏着。丁力对此深表遗憾,但没有办法,对他来说,不腾云驾雾,就没有灵感。

侯金镜给我们带来部队的好作风,像指挥战斗沉着冷静,像找士兵拉呱儿掏心窝子;工作时专心致志,一头埋在书本稿纸里,聊天时笑语欢声,一点架子也没有;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名副其实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在阅读全年长、中篇小说的过程中,侯金镜一有发现,便到我的房间向我推荐,要么上厕所路过,在我的窗外喊上一声,《红岩》就是他首先喊出来的。他给我分析作品的思想和艺术,而且引经据典。只要论及鲁迅和苏俄文学,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对托尔斯泰、果戈里、别林斯基如数家珍。我发现在他的文艺思想里,有一条十分明晰的红线,就是现实主义!是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和干预生活的批判现实主义!

侯金镜喜欢散步,白天阅读,饭后散步,散步途中,变成流动的文艺沙龙。

侯金镜喜欢倚长堤而卧的各色桥涵,人迹罕至却别有风味。我们沿长堤跨桥梁,一直绕到十七孔桥。一时兴起,便鼓起勇气寻找寂然独立的玉带桥,那是宗璞在《红豆》里情人约会的地方,宗璞是我们《文艺报》的同事。但侯金镜常带我们去的地方是颐和园的后山,说后山有味,常常被人忽略,而雪后的后山更有韵味。他走路比谁都快,小跑一样,哪像散步!我腿长,也爱快走,紧跟不舍,可是苦了闻山,他,多才多病身,遇事不慌,悠然悠哉,一件军大衣紧紧裹住身子,迈方步,拉在后头。距离拉大了,他就急,喊:“金镜同志,你当是急行军吗!”我们停下步子,他补充地说:“困难时期,保存热量!”众大笑。

散步的时候,往往是侯金镜说话最多的时候,他反复强调“有胆有识”四个字,再三提醒当前的创作和评论一定要避免“胶柱鼓瑟”。又强调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写文章和发言,要有曲直和张弛,不能“一道汤”(戏曲名词,意指平铺直叙单调乏味)。(一九六三年,他和《文艺报》的编辑观看豫剧《朝阳沟》,赞不绝口,转过身子对我们说:你看人家一波三折,“辫子上都有戏!”)他的针对性非常明显,就是指流行一时的舆论一律和风格单调。

我清楚地记得,当侯金镜发现罗广斌、杨益言合作的《红岩》以后连连称道、欢喜若狂的情景。他叮嘱我说:我们需要革命的浪漫主义,更需要革命的现实主义,要拿生活的真实作基础,绝不能拔高人物。他极其肯定地说:“当前环境下,宁肯牺牲浪漫主义,也不能牺牲现实主义!”在侯金镜的鼓励下,我写出了《一九六一年中、长篇小说印象记》,重点推出罗广斌、杨益言合作的《红岩》。一天,《人民日报》李希凡来,当他得知《红岩》如何激动人心之后,立即向我们约稿,侯金镜指派我执笔撰写。侯金镜再次叮嘱我说:“现在是困难时期,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匮乏,我们要把好的精神食粮送给他们,继承传统,艰苦奋斗,度过难关。”我当夜写出《共产党人的正气歌——〈红岩〉的思想力量和艺术特色》,认为作品将敌我冲突推向生死关头,烈士们的牺牲精神,给人的心灵以相当剧烈的撼动。文章在《人民日报》发表后,引起反响,《红岩》大量出版。事隔一月,在中宣部一次文艺理论家纪念《讲话》发表二十周年的筹备会上,侯金镜深入分析了《红岩》的思想和艺术。他观点鲜明,并不正言厉色,讲话微有口吃,反而加重了每一句话的分量。会议期间,他亲自组织了一次讨论会,共五人:王朝闻、罗荪、王子野、李希凡、侯金镜,由我记录整理,《文艺报》发表,题为《〈红岩〉五人谈》,一时间,全国掀起“《红岩》热”,当年全国的报纸副刊被称为“《红岩》年”。

侯金镜提醒我们在分析一部作品时,一定要抓住人物的个性特征,不能概念化,正如毛主席说的,要注意矛盾的普遍性,更其重要的是注意矛盾的特殊性;也不能把个性绝对化,恩格斯曾批评过拙劣的个性描写。他说,你精细地分析一个鼻子,但要看准它长在什么人的脸上,而人,又是历史的,是社会关系的总合。侯金镜的“鼻子”说,让我久记不忘。

在侯金镜的指导下,我遍览全年的中、长篇小说,继《1961年中、长篇小说印象记》之后,连续三年,对当年的中、长篇小说进行综述。

《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后颇受欢迎,侯金镜认为它在当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中无疑是鹤立鸡群,经过商议,同意在我起草的以本刊记者名义发表的《1963年的中篇、长篇小说》一文中加以介绍和推荐,同时嘱我,现在大讲阶级斗争,眼睁睁地盯着右派翻案的活动,下笔要注意分寸,不可过分突出。这样,我便公开地肯定《李自成》第一卷的成功,并在文中提出:“当代题材的创作还在摸索之中,《李自成》却流传开来。《李自成》的成功,原因又在哪里呢?”粉碎四人帮之后,姚雪垠几次见到我都要提及此事,说当时一片沉寂,惟有你们一家公开表了态,我个人非常感动。

侯金镜教我重视原作,适时对创作做出评述的那份认真,我一直继承下来。一九七七年底,复刊《人民文学》,我写了《粉碎四人帮一年来的长篇小说》,一九七八复刊《文艺报》,写了《谈长篇小说的创作》《长篇小说印象》《日趋繁荣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的兴起》。

不论是非功过,《文艺报》认真阅读作品和及时推荐新人新作的评论作风源远流长,我终生受用。八十年代参加作品讨论会,亲见冯牧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引用原著时,我联想起《文艺报》的日子,几乎掉下泪来;九十年代以后参加研讨会,亲见一些发言离开文本分析,又想起《文艺报》,不觉悲从中来。

“大连会议”遭受批判,侯金镜不胜感叹,说:“从年轻时起,邵荃麟就献身革命,一生执著地忠于党的事业,仅仅说了几句关于写作方面的话,受尽折磨和迫害。”“像邵荃麟这样一个宽厚善良的人,他得罪了谁?”后来又说:“我把家庭、孩子什么都不顾,忘我地工作、工作,可是你怎么去做都是错,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文艺报》我干不了了,喂喂鸡总该可以吧?到农场喂鸡,自食其力!”

三年困难快要过去,阶级斗争又来了,他喟然长叹:“吃饱了,又瞎折腾了!”

文革开始,红色恐怖,侯金镜和冯牧在文联大楼地下室打扫卫生,墙上挂着林彪的像,他指着林彪的像大骂“政治小丑!”后来被红卫兵告发,五雷轰顶,差点没被红卫兵打死,当晚回家,喝了敌敌畏,幸被抢救。

一九六九年九月,中国作协下放干校,侯金镜一家连窝端。侯金镜最爱是书,家有书橱十多架,被认作“封资修”,多次被搜查。要下干校,这些书只好送的送、卖的卖,唯有鲁迅的著作以及研究鲁迅的书籍一本没动、一页不丢,同他认为最经典的马列著作一起,全部打包装箱,运往干校。

在干校,侯金镜属罪大恶极的重犯,风里爬、雨里滚,白天当苦力,夜晚啃马列,苦不堪言。

他买了一只马灯和一个小马扎,出工之前或收工之后,坐在马扎上,深度的眼镜对着马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冬夜,屋外北风怒吼,床头的豆光闪动。大家疲劳不堪,已经休息,他照例把小马灯拨亮,坐在小马扎上,俯身床边细读《列宁全集》,直到深夜。

一九七一年夏天,侯金镜调到蔬菜班,当年天旱,一天不浇,菜就蔫了。湖区的气温高达四十几度,侯金镜的血压居高不下,连续二十天挑水,又黑又瘦的身子快被烤成焦炭。

侯金镜挑着两个大桶,一晃一晃地,临到大坝,放下担子,大口大口地直喘气,我们同情他,说:“你怎么能干这活儿!粪在桶里晃动最难挑了。”他说:“锻炼锻炼嘛!平路担着还凑合,只是过大坝比较困难,有时得一桶一桶提过去。”

傍晚收工了,他坐在宿舍门口的小凳上,地上放一碗粥,放了很久,他连喝粥的力气也没了。

出事的这天,烧烤一般,其热难当。他去大田干了一天活,晚上又派往菜地挑水挖地。收工后,累到了极点,不及洗漱,便放倒干柴般已经佝偻的身躯,全身僵直。大约夜里十一点多钟,他的头从枕上滑落下来,发出急促的鼾声……侯金镜的夫人胡海珠和岳母胡姥姥,坐在对面的床上,低头不语。连长李季叫醒食堂的老宋,老宋捅开火,煮好挂面,端给胡海珠,端给胡姥姥,端给医生,面凉了,谁也没动筷子。军宣队一直没有露面,大家静静地围守在小屋的周围。

“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侯金镜走了,在干校一个阴气浓重的夜里。

第二天天不亮起床出工,全连大小人等,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宋师傅说:“侯金镜去武汉火葬场了。”

艳阳高照,侯金镜的小屋静悄悄、阴森森,蚊帐撩起来了,洗过的背心和短裤整整齐齐地置放在枕边,草帽挂在墙上。

一九七一年八月八日,卒年五十。

侯金镜要是多活三十五天,就能看见他指认的“政治小丑”如何被历史所粉碎。奇怪的是,侯金镜去世两个多月后,一九七一年十月十四日,全连大会这样宣布侯金镜的结论:在“文革”中犯了“严重政治错误”。

侯金镜的遗孀胡海珠说:永远不能忘怀一九七一年八月七日夜晚到八月八日凌晨所发生的一切,一张苇席卷起他的躯体,再用三根草绳分段捆着三道箍,像扔一根木头一样,往卡车上一扔,汽车就开走了。那是我的亲人啊!

侯金镜的骨灰到京,安放仪式办得匆忙,简陋得连一张遗像也没有。一九七九年,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在京为侯金镜补开了追悼会(与韩北屏一起),周扬、林默涵、夏衍、刘白羽、张光年、严文井、丁玲、谢冰心、阳翰生、冯牧、周巍峙、胡可、杜烽、方杰、贺敬之都来了,隆重,然而悲凉。

在极左成风的年代,在作为“文艺红旗” 的《文艺报》出现像侯金镜这样有胆有识、刚直不阿的批评家,是艺术良心的胜利。在《文艺报》的报史上,他将永存,在中国当代文学评论史上,他将永存。

能不忆金镜!

三十七年过去。二〇〇八年元旦,胡海珠在病中打来电话:“阎纲,你和永旺编的《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我收到了,非常动人,勾起我对那段生活的回忆,阎纲啊,你给金镜编个集子吧!我不行了,八十多了,眼睛不能看东西,肿瘤要确诊,你给金镜编一本书留个纪念吧,不然我难以瞑目。你再写篇序言。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我说:“海珠同志,你放心,我再忙也得帮你做这件事。你再给谢永旺说一声,我们两个一块商量着编,整个包下来,你最后通读一遍就行。”她说:“我的眼睛看不了了……”我说:“我们二校,我们通读,后记我写,序言最好请胡可,他们是老战友了。”她很满意,说:“我这就给永旺和胡可打电话。”

侯金镜的死,文艺的损失,国家的耻辱。我们一定要纪念他。

当书稿递到我和永旺手里的那刻,我们的双眼一片模糊。

本书文章的作者,有侯金镜当年的老战友,有建国后特别是《文艺报》时期的同事和朋友,有诗人、作家、评论家,有他患难与共的、亲爱的夫人胡海珠等。

老战友秦兆阳写道:“可惜啊,已当盛年!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必定不再是‘无言的醺醺然,必定有很多过去应该说而未说的话、后来有很多应该说而可以说的话要说啊!历史,从来是无字之处的文字比有字之处的文字要多得多。多少事,多少话,被活着的人忽略了,被复杂的矛盾抵消了,被死去的人带走了。”

亲密的同事张光年说,当时文艺界一方面要同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作斗争,另方面必须努力克服教条主义的、简单化的粗暴批评,二者严重地束缚着创作的发展,正是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侯金镜以“热情而细致的园丁”为己任,喜形于色地推荐新人,嫉恶如仇地迎击粗暴。

侯金镜是一九五四年底调作协、一九七一年八月八日凌晨逝世的,书中有的文章时间有误。孙犁说听到林彪死后侯金镜如何如何,其实,侯金镜是林彪摔死的三十五天前去世的。有文章说,侯金镜指着林彪挂像说:“你看他像不像个小丑?”有人说,是隔壁一个小孩听见后告密的,有的则说是红卫兵报告的,有的说是棍棒之下侯金镜一个人承担的。

专就此事,我向当时专案组的召明进行询问,召明说:“这事我清楚。”她介绍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侯金镜在牛棚和冯牧一起打扫卫生,室内挂着林彪的挂像,冯牧一边扫地一边愤愤地说:“排除异己,小人得志,斯文扫地!”正在一旁擦桌的侯金镜便直指林彪的挂像鄙夷地骂道:“政治小丑!”我问:事情到底是怎么暴露出去的呢?召明说,后来,对“黑帮”的管理有些松动,冯牧被王昆、周巍峙夫妇邀去聊天,他们的孩子用自行车把冯牧驮到南城中国歌舞团家里,冯牧不谨慎,把那天如何大骂林彪的事和盘托出,抒发郁结的怒气,孩子听见了,回到学校传播开来,被学校的红卫兵告发,然后兵临作协,提审冯牧,狠狠地打他和侯金镜,差点没被打死,当晚回家,侯金镜喝了敌敌畏,后被抢救。

对于这件事,胡海珠是这样说的:“金镜咒骂林彪为‘小丑那件事,原发生在文革初期,是对着冯牧同志说的,冯牧不小心竟说出去了。被揭发出来时已经过了一年多,这时已到了一九六八年春天,为此,他在单位挨了斗挨了打,回来却对我说:‘冯牧不是故意说出来的。‘绝不是故意说出来的。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说出去与不说出去,反正反映的都是自己的真实思想,怨不得别人。而且,他那样嫉恶如仇的性格,迟早有一天也会爆发。”“他和冯牧原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并没有因为这件事两人之间有什么隔阂,他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在我面前说过一句怨言。相反,他总是对我说:‘人家不是故意说的。两人关系一如既往。他这种博大胸怀,对朋友之间的友情看得如此深重,也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感到我的心灵也进一步净化了,升华了。”

血泪至情!人道精神!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胡海珠委托我们编结侯金镜的纪念集时,还要我同时办理出版事宜。我说,现在出书难,不少老作家自费出书,你出不起。她说,出版社要价不低,我根本不考虑,我想托人找一家印刷厂,少花些钱,印百把本赠送亲友就可以了。

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受四人帮的迫害,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国将不国、家徒四壁的艰难时刻,竟把扣发的一千二百元工资一个子儿不留地上交党费,胡海珠也上缴了补发的克扣工资八百元,而《纪念侯金镜》一本小书,还得自己掏腰包!找谁去?中国作协的作家出版社吗?我很想打个报告上去,但一想到《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出版前后的艰难困苦,最后还是忍了。

两个月后,《纪念侯金镜》自费出版,印二百本,胡可的《序》也很快在《文艺报》上发表,胡海珠电话里唏嘘着说:“我已经知足了!我现在可以住院了!”

胡海珠,时为《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革命老干部,文革中备受折磨,年老多病,双目无异于失明,拖着一只文革中致残的双腿艰苦度日,至今。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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