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山上

2009-09-04 03:58乔伊斯·卡罗尔·奥茨
译林 2009年4期
关键词:嬷嬷艾琳

乔伊斯·卡罗尔·奥茨

乔伊斯•卡罗尔•奥茨(Joyce Carol Oates),1938年6月16日出生于纽约北部小镇洛克波特。奥茨14岁时开始写作,还在雪城大学时,她就在一次小说大赛中拔得头筹。她以优秀成绩毕业后,又在威斯康星大学取得文学硕士学位。1968年,她开始在温莎大学执教。1978年,她来到新泽西州,在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文学写作,现在是该校人文学科的杰出教授。

作为一位多产作家,奥茨创作了大量属于这个时代的小说,虽然一些作品备受争议,但它们的影响力却是长久的。反映20世纪60年代底特律种族冲突的小说《他们》获1970年国家图书奖。《因为我心凄苦》聚焦多种族间的少年浪漫史。《黑水》则是基于爱德华•肯迪尼车祸丑闻的真实事件,获普利策奖提名。超级畅销书《金发碧眼的女人》是一部关于美国性感偶像玛丽莲•梦露的史诗性作品,进入国家图书奖决赛名单。

尽管奥茨称自己是“一个严肃的作家,与娱乐家或布道者判若水火”,但她的小说仍然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其作品经常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

——编者

艾琳嬷嬷是一个三十岁开外、身材高大而举止灵巧的女人。她的脸部使人看了会产生一种深刻的印象——一双表情严肃、冷漠的灰眼睛,一个细长的鼻子,一副因思虑重重而显得苍白的面容。选一个恰当的时刻和合适的角度,那么她看起来也还算得上端庄温雅。在担任以往的几次教学职务时,由于年轻才高而又身为修女,她颇为沾了一些光,而如今她渐渐觉得力不从心了。

这是一所新大学,一个崭新的天地。她曾听说——这当然是真的——该校耶稣会当局为了省钱和不让一个宗教信仰不明的人任教,最后才雇用了她。她祈求天主赐予她必要的力量,使她能挨过这第一学期。对教书本身她并不感到有什么困难,一站到教室面前,她感到自己简直无所不能。只是教室外面的世界使她感到困惑莫解和惊恐不安,尽管她不让这一点有丝毫的流露——同事们的冷言冷语,许多学生的漠不关心,尤其是她遇到的那些目光在告诉她,因为她是修女,人们对她并不寄予任何奢望。经受这一切需要精力和体力。有时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是在受审,她为自身寻找引起不安的理由不过是罪人们惯用的托词而已。但在学生面前她却无暇顾及自己以及思想上的冲突。她完全成了一个只为他人利益而生存的角色,一种传道解惑的工具。

开学后大约两星期,艾琳嬷嬷发现她班上有一个新学生。这个学生身材瘦小,一头金发,脸上露出茫然若失的表情,这种表情并非偶然因素所造成,而是故意做出来的,因为精神上受到压抑的束缚,显得呆头呆脑,看上去好像患了癔病。不等他举手,艾琳嬷嬷就打算让他发言,当她看到他的手臂在痉挛,仿佛最后失去自制时,便毫不犹豫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嬷嬷,这怎么能和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的见解相协调呢?截然相反的观点怎么能存在于同一个头脑中呢?”

学生们向他瞥了一眼,感到有点惊奇。他不是班上的学生,他的发问令人不可思议,但他举止急迫而又无所顾忌。

“相反的见解毋需加以调和,”艾琳嬷嬷一面说,一面把身体靠在讲台上,“在某一个剧本中莎士比亚提出一种见解,在另一个剧本中他又提出另一种见解;这些剧本并非一时之作,即使是同一时期创作的,我们也从不要求一种逻辑上的……”

“我们必须要求一种逻辑上的前后一致,”年轻人说道,“教育思想本身的基础就是前后一致、秩序井然、判断正确……”

他打断了她的话,艾琳嬷嬷对他沉下了脸——这是为他着想,倒不是为她自己,因为她对此并不真正在意。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觉察到。“请你下了课来见我。”她对他说。

下课后年轻人匆匆忙忙地跑来找她。

“艾琳嬷嬷,今天冒昧闯入教室,希望你不要见怪。我听到一些事情,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艾琳嬷嬷,她脸上的某种表情使他不由得笑了一下。“我……我们能否在你的办公室里谈谈?有时间吗?”

他们向她的办公室走去。艾琳嬷嬷坐到她的写字台后面,年轻人坐在她对面;一时两人都感到很拘谨,不知从何说起。

“呃,我估计你是知道的——我是个犹太人。”年轻人开了口。

艾琳嬷嬷看着他。“是吗?”她说。

“那么我在一个天主教的大学里干什么,嘿?”他咧开嘴笑了起来,“这是你想要了解的。”

她微微动了一下头部,表示她没有想到这一层,压根儿没有想到,但是他看来没有领会她的意思。他坐在直靠背椅的边上。她发现他是年轻的,但看上去并不真正显得年轻。他嘴角的两边已出现了粗糙的皱纹,仿佛他把那张富有青春活力的嘴巴用得有点过了头。他的皮肤几乎与她的一样苍白,他的眼睛是深色的,不过眼神不够集中。他看着她,仔细地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她。他说话的声音有时尖得刺耳。

“听我说,今天我可做对了——到你的班上去听课!上帝,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有个傻小子提起过你,说你是个好教师——我想,真把人给笑死了!这些家伙居然知道这儿有好教师?不过确实如此,听我说,确实如此,我可不是在哄你——你是好样的。我的话是当真的。”

艾琳嬷嬷皱了一下眉头,“我不大明白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对她的拘谨置之不理,似乎显得他更懂得人情世故。“听我说,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得了文学硕士学位,然后我回到这个无聊的城市来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是特地这样做的,我想回来。我自己愿意的。我做事情有我的理由。我有一笔三千美元的研究员薪金,”他说,满心希望这句话会打动她,“你要知道,有了这笔钱我几乎可以跑遍任何地方,而我回到这儿来了——我的家在这个城市——在这个学校注册入学。那是去年的事。如今是第二年了。我在写一篇论文,我的意思是说我曾经在写论文,我的硕士论文——可是让它见鬼去吧。我想要问你的是:我能否到你班上来,是不是太晚了?要是晚了的话,我们需要得到特许才行。”

艾琳嬷嬷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推她,引起她的注意,这个青年人身上某种不安的神态似乎在向她恳求,不要因为他的举止粗鲁、态度放肆而生他的气。他似乎在声称还存在着另一个自我,一个较好的自我,仿佛他那纯洁稚气、几乎是天真无邪的面孔在玩弄花招,使艾琳嬷嬷不去注意他所说的那些话。

“你在研究美德吗?”她问道。

“我曾经研究过历史,听我说,”他说,他的嘴巴做出一种古怪的样子,往下那么一咧,露出了笑容,四周的皱纹像用刀刻过似的,变得更深了,“听我说,他们一脚把我踢开了。”

他把身子往后挪了挪,看着艾琳嬷嬷。他交叉着双腿。他拿出一包烟来,请艾琳嬷嬷抽烟。艾琳嬷嬷摇了摇头,一面凝视着他的双手。这双手很小,手指粗而短,像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手,指甲是一种奇特的类似紫一般的颜色。好一会他才抽出一支烟来。

“是啊,一脚把我踢开了。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那篇硕士论文进展得顺利极了,但这时候那个杂种——请原谅,我指的是那个教授,我不愿意让他的名字玷污了你的办公室——他开始批评起来了,他说有些观点是不能接受的,他……”年轻人身体前倾,耸起瘦削的双肩,怪模怪样地做出一种神秘的样子,“我们展开了争论。我对他坦率地谈了一些看法,只有宽宏大量的人才听得进去的与他本人有关的那些看法。这需要勇气,是吗?他可没有这种勇气!他把我的名字从培养硕士的计划中一笔勾掉了,所以现在我转入了英语研究。文学比历史来得伟大,欧洲历史是一大堆垃圾,堆得和天一般高的垃圾。一堆污秽和腐烂的尸体,对不对?亚里士多德说诗歌高于历史,他说得对。今天在你班上我忽然意识到文学才是我的领域,莎士比亚,只有莎士比亚才……”

艾琳嬷嬷猜想他打算说只有莎士比亚才配得上他,她觉察到了他欲言又止的那一瞬间,他那半抬的胳膊,敏锐的、皱起眉头的前额,眯缝的双眼;然后他考虑了一下而没有把那句话说完。“你班上的学生大都是一些平庸之辈,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你来这儿不久,我在这儿已有一年——要不是我父亲得了病我去年就完成学业了,他被送进了医院,我无法参加考试,简直狼狈不堪——但是我想通过英语学习在一年内完成我的学业,要不还是死了痛快。我能做到这一点,我什么都能做得到。我将同时修六门课程——”他忽然停住不说了,气喘吁吁地。艾琳嬷嬷试图挤出一丝笑意。“那么好吧,就这样说定了?你准备让我到你班上去了?到目前为止我没有漏掉什么吧?”

他没有意识到他的问题提得很粗鲁。艾琳嬷嬷突然感到精疲力竭,说道:“我将给你一份本课程的教学大纲。”

“好!好极了!”

他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他浏览了一下时间表,一面喃喃自语,发出赞许的声音。艾琳嬷嬷觉得她接受他到班上去是犯了一个错误。人们不得不在很短的时间内作出明智的决定……不过说真的她同情他。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引起她的同情。

第二天她打听到了他的名字:阿仑•魏因斯坦。

从那以后她就怀着一种兴奋的心情来上她的莎士比亚课。她很快就发现魏因斯坦是班上最聪明的学生。在他来到班上以前她一直不明白她所缺乏的是一种与她自己的见解引起共鸣的思想。仅仅一个星期魏因斯坦参差不齐、变化多端的见解便使他与班上其他学生疏远了起来,虽然他坐在班级的中央,看上去却是孑然一身,似乎被笼罩在他自己的小天地里。当他谈到“文艺复兴全盛时期狂热的人文主义”时,艾琳嬷嬷害怕看到其他学生那扬起的眉毛和嘲讽的笑脸,那些学生对魏因斯坦已觉得不屑一顾了。她想要维护他,但从未这么做过,因为他的学识显得有点一知半解和枯燥乏味;他把它当做武器来使用,慷慨激昂地谈论着尼采、歌德和弗洛依德,直至艾琳嬷嬷出于无奈不得不中断讨论为止。

一个人沉思冥想时,艾琳嬷嬷经常想起他。当她试图对一位年轻的修女卡洛塔嬷嬷谈起他时,听起来一切都是那么俗气。“不,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学生,”她坚持这么认为,“有他在班上我感到很愉快。只不过……他认为想象是真实的。”卡洛塔嬷嬷也喜爱文学,近四年来被迫在教小学算术,那也可能是为什么她说起话来有点尖刻,“难道你不认为想象是真实的吗?”

艾琳嬷嬷笑了一下表示默认,不过当然她并不这么认为:只有现实才是真实的。

当第一次作业该交卷的那天魏因斯坦没有来上课时,艾琳嬷嬷的心沉了下来,这种感觉不知怎么地并不使她觉得陌生。她开始讲课并期待看门一开他带着一片声响急匆匆地回到他的座位上去,一面朝她咧开嘴笑着表示歉意——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迫使自己怒气冲冲地想道:她只是作为一个教师,而不是作为一个女人受到了欺骗,倘若她确是受到了欺骗的话。他并没有对她作过任何许诺。

第二天魏因斯坦在文科大楼的台阶附近出现了。她听到有人从她后面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艾琳嬷嬷!”她转过身来看到他气喘吁吁、尴尬地咧开了嘴在笑。他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衣服,系着领带,尽管他有一张稚气的脸,看上去却像一个小老头;在他身上存在着某种古怪的未老先衰的东西。“艾琳嬷嬷,我得向你道歉,对吗?”他抬抬眉毛,做出一副悲哀、孤独然而却是叫人捉摸不透、令人反感的笑容,“第一次作业——没有准时交卷,而我知道你立下的规矩……你不愿意接受迟交的作业,我知道——那是好规矩,我教书时也要这样做。但是,我也是身不由己,昨天不能到学校来。有许多——许多——”他喘了一口气,艾琳嬷嬷吃惊地感到她看见那真实的魏因斯坦在眼睁睁地望着她,满怀信心的声音后面藏着一个惊恐不安的囚犯,“家庭生活中有许多复杂的情况,也许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说——”

艾琳嬷嬷不喜欢他,但她感到这一种同情心,宛如某种力量在拉她,推她,好多年以前她的双亲为了争得她的爱,也是用的这种方式。他们是懦弱无用的人,成天嘀嘀咕咕。她从做姑娘时起(她的名字叫伊冯)就不像她父母那样,为了换得温情就哭哭啼啼,在性格上显得比他俩都要来得坚强,看不起眼泪,因为她见得太多了。但魏因斯坦的情况不一样;他不仅仅是意志薄弱——也许他压根儿就不是意志薄弱的人——不过他的有力表现得忙乱而带有歇斯底里的性质。她感到作为教师她通常具有的那种严格开始动摇了。“要是你带来的话可以今天交卷。”她说道,一面皱起了眉头。魏因斯坦的嘴巴痉挛了一下,露出了一个表示怀疑的笑容。“好极了!妙极了!”他说,“你非常宽宏大量,艾琳嬷嬷,我不得不那么说。我不得不那么说……我可没有预料到,真的……”他在一只又破又旧的公文包里摸来摸去找那份作业。艾琳嬷嬷等着。她准备看破他再一次为自己辩解,确信他拿不出那份作业来,这时他突然挺起身子递给她一样东西。“在这儿呢!规定写十五页,而我却擅自写了三十页。”他说。他显然十分激动,双颊呈现出一种红白相间的颜色,“你可能会强烈地反对我的解释——我料想你会这样做,事实上我希望你提出反对意见——但是让我预先告诉你,我有确凿的证据,就在剧本的本文里面!”他用劲地拍打着一本书,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刺耳。艾琳嬷嬷大吃一惊,想用手捂住他的嘴使他镇定下来。

“瞧,”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可以跟你谈谈吗?我所在的那个班级现在使我感到憎恨,感到厌恶,要我一直挨到结束简直受不了!能否还是让我跟你谈谈?”

因为她感到紧张不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本作业的扉页:“《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色情歌谣”,小阿仑•魏因斯坦撰。

“怎么样?”他说,“我们能在这周围散散步吗?行不行?我一直希望跟你讨论一下你在班上讲过的某些观点。”

她并不愿意这样做,但他似乎没有加以理会。他们沿着阴凉的校园小径慢慢地走着。当然,魏因斯坦一个人在大发议论,而艾琳嬷嬷在他那滔滔不绝的话语中并没有发现任何她在课堂上讲过的东西。“人文主义者应该致力于整个人生,”他激昂地说道,“这是人们在学术界随处可见的弱点!我在纽约发现这种弱点,我在这儿发现这种弱点,而我绝不是天真的孩子,我跑遍各地,但并没有因为惊奇而张着嘴发呆——我是见过世面的,瞧,我去过欧洲,我在罗马住过!除了德国,欧洲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去过,我不谈论德国……艾琳嬷嬷,想想上一世纪的重要人物,那些改天换地的人们吧!都是些犹太人,是不是?马克思,弗洛依德,爱因斯坦!我不相信弗洛依德,我寄同情于神圣的人文主义。我相信犹太民族是唯一的……唯一的,我该用什么字眼呢,唯一的媒介,通过这一媒介人文主义才能得以推广……人文主义以排犹开始,而现在,”他一面说一面高声而突然地笑了起来,“犹太人将使之完善。在纳粹之后,只有犹太人被赋予了解人文主义的使命,了解它的局限性和发展前景。所以,我说人文主义者要致力于整个人生而不仅仅是他的职业!笃信宗教的人是十足虔诚的,他本人就是他所信奉的宗教!除此之外他还会是什么呢?我发现你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和一个虔诚的教徒——”

但他似乎并不在与她谈话,甚至也不在看着她。

“这儿有一篇东西,读一下吧,”他说,“我昨天夜里写的。”这是一首自由体长诗,在色带已磨损的打字机上打印出来的。

“有这么一件事使我父亲感到苦恼,他是个极好的人,一个谦和的人,但是他的健康——他的精力正在衰退下去,你明白吗?眼看着他的儿子在一天天成长对他来讲难免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我的意思是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而他却越来越年老力衰,他的健康状况不好——糟透了,嗯?我同情他。我愿为他奉献一切,我愿切开我的血管,为了父亲什么都愿意干——嗯?那就是我昨天没到学校的原因。”他说,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他被一桩事实拉回到了尘世似的。

艾琳嬷嬷试图读一下这首诗,于是便装出在读这首诗的样子。这首诗完全是涉及“生命”与“死亡”、“黑暗”与“爱情”一类词藻的胡乱堆砌。“你认为写得怎么样?”魏因斯坦紧张不安地问道,一面试图隔着她的肩头去读这首诗,并把身子紧紧地挨着她。

“这首诗非常……有感情。”艾琳嬷嬷说。

这是恰如其分的评语;他默默地从她手中把诗稿拿了回来,兴奋得满脸通红。“这儿,在这个学校,我几乎没有什么人可以交谈的,我还没有把这首诗给其他任何人看过。”他用他那双热情洋溢的深色眼睛望着她,艾琳嬷嬷感到它们在盯着她。她被他的企图吓了一跳——他正设法迫使她陷入人情的泥淖中去。

“谢谢你把作业交来。”她说,转身走开了。

第二天他来的时候,迟到了十分钟,露出高傲和睥睨一切的神态。他一言不发,叉着双臂坐着。艾琳嬷嬷怀着一种被人出卖和心烦意乱的感觉回到了修道院。她的感情受了伤害。这种现象是荒谬可笑的,然而——她花了太多的时光来想他,似乎他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更显出了她的孤寂。不过她没有权利老是想到他。她并不愿意去想到他或者她自己孤零零的处境。但魏因斯坦在想到他自己的困境之余,却做了更多更多的事情:他使这种困境具体化,绘声绘色地把它表演出来,那也可能是为什么他会使她神魂颠倒的原因。这就好比他在跳舞给她看,耻辱、痛苦和欢乐之舞,只要他在跳舞,她就平安无事。她为他感到窘迫,也感到忧虑;她想要维护他。当研究院的院长向她问及魏因斯坦的学习情况时,她坚持说他是一个“优秀的”学生,虽然她明明知道院长并不想听到那样的评语。

她祈求天主的指引,接连几个小时的祷告,她比若干年来任何时候都更加忠于天职。修道院的生活开始带上一种超脱现实的色彩,变得朦朦胧胧,面目全非,其气氛恰如城市一脸愠色的夜空,让彼此形似的一排排高耸入云的大烟囱不断朝它倾吐着人稠业旺的尘世的排泄物。这个城市与她无关,这个世界也与她无关。了解这一点并未使她有任何自得之感,这只不过是一个事实而已。这个小修道院并不像熙熙攘攘的世界中心的一个岛屿,而是像世人不屑加以理会的洞穴或罅隙一类的地方,根本引不起人们的兴趣。修道院的生活节奏与外部世界的节奏毫不相干,后者压根儿不去妨碍或是惊扰前者。艾琳嬷嬷试图把她生活中的各个片断串联起来,以一个修女的身份用某种方式把它们加以综合:她是一个修女,社会公认她是一个修女,她已经愉快地献身于修女生涯,她享有名誉和地位,她把卓越的才智奉献给了教会,她工作不图报酬,也不期待他人感恩戴德,她已经戒除了傲慢自大的恶习,她不为自己着想而只是考虑她的工作和她的天职,工作和天职以外的事情她一概置之度外,她自己日益认识到她陷入了基督教的神秘之中。

然而,每天随着这种认识而来的是一种恐惧心理,因为她感到她自己正在被那个学生,那个犹太青年,拉进一种对她来讲毫无思想准备的关系中去。她想恐惧地大声喊叫说她正在被迫扮演基督徒的角色,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她的研究能给她些什么启示?其他的修女能给她什么样的忠告?她是孤零零的,没有人能帮助她;阿仑正在使她成为一个基督徒,对她来讲基督教是神秘的,一种可怕的东西,其他人像匆匆地穿上衣服那样漫不经心、不假思索就加以信奉的宗教,对她来讲却成了一种不寻常的、让人感到可怕的疑团。

连着好几天她把打着“优”的魏因斯坦的作业带在身边;他没有来上课。一天她到研究生办公室去搞情况核对时,人家告诉她魏因斯坦曾经来说他父亲病了,最近他不能来上课。“他很怪,我还记得这个人,”秘书说道,“春天他一次考试也没参加,惹了不少麻烦。他那时每天都在这儿出出进进。”

这样魏因斯坦就暂时销声匿迹了,艾琳嬷嬷也不再期待他匆匆忙忙地走进教室来。然后,有一天早晨,她在她的信箱里发现了魏因斯坦的一封来信。

信是用黑墨水印刷体字母写的,写得小心翼翼,似乎他对自己的书法缺乏信心。回信的地址是用粗大醒目的字体写成的,同他说话的声音一样,企图一下子就攫取她的注意力:城北,伯契克莱斯特庄园。“亲爱的艾琳嬷嬷,”信这么写道,“我在这里一切安好,有时间阅读和休憩。庄园风景宜人。在这儿照料我的医生是一个出色而聪明的人,愿意在我身上花费时间,与我以前的医生不一样。假如你有时间,不妨去看望一下我的父亲,我认为他未免为我操心过甚,请你向他说明一下我的处境。他对此好像并不了解。我对目下这种生活的看法就像《量罪记》中的那个青年(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了)对不同生活的前景的看法一样;你可记得当他姐姐去探监时他对她说了些什么,他对遁入另一世界是何等的憧憬。也许你能把这个向我父亲解释一下,他就不会再为我操心了。”信的末尾是他父亲的名字和地址,字体未免写得太大了些。艾琳嬷嬷在走廊上边走边看信,感到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害怕得浑身发冷,这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感情。她明白魏因斯坦想要对她说些什么,而他想实现自身企图的绝望心理使这封信读来更加哀婉动人;他不应该遭此厄运,上帝为什么要让他如此地受苦受难?

她把《量罪记》中克劳狄奥对他姐姐所说的那段话读了一遍:

是的,可是死了,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长眠在阴寒的囚牢里发霉朽烂,让这有知觉有温暖的活跃的生命化为泥土。一个追求着欢乐的灵魂,沐浴在火焰一样的热流里,或者幽禁在寒气砭骨的冰山,无形的飙风把它吞卷,回绕着上下八方肆意狂吹;也许还有比一切无稽的想象所能臆测的更大的惨痛,那太可怕了!只要活在这世上,无论衰老、病痛、穷困和监禁给人怎样的烦恼苦难,比起死的恐怖来,也就像天堂一样幸福了。 此段采用朱生豪译本,转引自《莎士比亚全集》第2卷,译林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

当天艾琳嬷嬷就打了个电话给魏因斯坦的父亲。“这儿是阿仑•魏因斯坦寓所,是谁打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很不耐烦似的。“能否找魏因斯坦先生听电话?事情紧急——与他儿子有关。”艾琳嬷嬷说道。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你愿意和他母亲谈谈吧?”那女人说。“他的母亲?好,那么就和他母亲谈吧。请听我说,事情很重要。”

艾琳嬷嬷就与这个陌生的、并不怀疑发生了什么事的女人谈了一下,她那似乎不是从躯体发出来的声音使人根本无法联想起她的面容。艾琳嬷嬷坚持当天下午要到他们家去一趟。那女人紧张不安起来,但艾琳嬷嬷毕竟是大学教授,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她满心希望那个女人会说:“是的,阿仑提起过你……”但她没有说这样的话。

她动员了卡洛塔嬷嬷与她一同开车前往。她的匆忙使大家感到惊异。她们从未料想到她的那双灰眼睛会因惊恐而显得模糊不清和神思恍惚,这一天职的召唤似乎是蓦然降临到她身上来的。艾琳嬷嬷在傍晚开车驶过市区,从住宅区街道上传来尖厉的锯树木的呜呜声响。基督在为人类牺牲自己时,在为亿万对他永将一无所知和对他的献身始终茫然不解的人们去殉难时,所必然感到的那种奥秘而甜蜜的狂热,她现在是有所体会了。她第一次开始理解那一项壮举的意义。在她思绪万千的脑海里,城市的交通既显得杂乱无章,又奇怪地呈现出一派首尾相接、浑然一体的景象,这恰是人世的写照,人世总是与它内部正在发生的一切不相协调,它内在的历史和外部的壮观之间总是水火不相容。基督所作的这一牺牲,现在是如此地神秘和富有传奇性,几乎随着时间一起消逝了——正是这一牺牲使他同时超越了上帝和人类,超越人类是因为他命中注定要去做他人无能为力的事,超越上帝是因为没有一个神能像他那样地受苦受难。她发现有一种近似疯狂的感觉在她的脑海中忽隐忽现。

她紧张不安、迟疑不决地开着车,既担心错过又害怕找到那条街,因为在她的一部分自我迫不及待地要去会见那些出卖自己儿子的人们的同时,另一部分自我却一心希望同往常一样,安然无恙地在房间里等候开饭……她找到了那条街,把车子开了进去,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这里绿草如茵,只有几片叶子稀疏地散落在上面,显得异常整洁;这里的房子气势宏伟,富丽堂皇,各种建筑风格蔚为大观:牧场主住宅式,十三州时代式,法国乡村式,奇异的白砖建筑物上镶嵌着弧形的玻璃窗,还有四周用白水泥围起来的桦树丛。艾琳嬷嬷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误入了另一个世界。这儿是一个类似天国的地方,她在里面显得一副穷酸相。

魏因斯坦一家的房子是其中最奇特的一座:它像阿尔卑斯山区的一家小旅馆,前门呈倒V形。艾琳嬷嬷把车开上有黑色顶棚的车道,然后让车慢慢停了下来;她告诉卡洛塔嬷嬷,她一会儿就回来。

魏因斯坦的母亲在门口迎接她,这是一个瘦小的、神经质的女人,有着和她儿子一样的双手。“请进,请进。”她说道。显然,她曾经一度是个美人儿,但如今姿色衰退,非但不漂亮,甚至也不动人,而且看上去显得憔悴不堪、神色迷惘,梳理得很在行的浅亚麻色头发奇形怪状地高高隆起,好像一顶帽子立在她那露出惊异表情的脸上。“他马上就来。是为了阿仑的事吗?”她喊道,“客人来了。”她们走进客厅。在客厅的一端有一架大钢琴,在另一端有一架风琴。在两架琴之间分散地摆设着光可鉴人的时髦家具,便于客人们三三两两谈话时使用,打蜡地板上铺着几张凸起的白色小地毯。艾琳嬷嬷不禁哆嗦起来。

“教授,真奇怪,不过请允许我说,电话铃一响我就有一种感觉——我就有一种感觉。”那女人说道,眼泪汪汪的。艾琳嬷嬷坐了下来,那女人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我应当称呼你教授吗?我们不……你知道……我们不懂那些有关的专门用语——阿仑,我的儿子,想要到这儿来上天主教学校;我和我丈夫讲,为什么不可以让他上呢?为什么一定要反对呢?这是眼下的风气,为了求学问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而且,你看,他也不得不回来。他在纽约无法照料自己,麻烦就这么开了头……我应当称呼你教授吗?”

“你可以叫我艾琳嬷嬷。”

“艾琳嬷嬷?”阿仑的母亲说道,一面惊奇地摸着自己的前颈,仿佛发生了虽是人人熟悉却又出人意料的事情似的。

然后魏因斯坦的父亲匆匆地露面了。他急躁地跨着大步。艾琳嬷嬷注视着他,刹那间对一切都怀疑起来——他五十多岁,是个个子高大、轮廓分明的漂亮男子,身材粗壮而并不肥胖,挺胸时看来似乎有点儿费劲,但照样还是挺着胸脯。他穿着一套黑西装,脸涨得通红,好像刚跑完许多路似的。

“现在,”他边说边向艾琳嬷嬷走来,毫不含糊地把手一挥,示意叫他妻子离开,“现在让我们把这件事谈谈清楚。这孩子招来了不少麻烦,是吧?”他把一把椅子拉过来,椅脚在地毯上擦过,带起地毯一角,露出了棕色的背面,“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才早早回家的,莉比给我挂了个电话。嬷嬷,你收到了他的一封信,是不是?”他妻子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部向她望着,似乎试图以某种方式给她作些指点,她知道她丈夫说话粗声粗气而且很缺乏耐性,以至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把一切给忘了。

“一封信——是的——今天——”

“他在信中说了些什么?你收到了这封信,是吗?我能看信吗?”

她把信递给了他,想对他进行一番解释,但他轻轻地弹了一下手指使她保持沉默。他看信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艾琳嬷嬷认为也许他试图以他的阅读技巧来给她留下深刻印象。“那么,”他抬起头来笑着说,“那么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在那儿很愉快。他不再和我们通信了,但他却写信给你说他心情愉快——这是怎么回事?我是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他心情并不愉快。他想要回家来。”艾琳嬷嬷说。要使他明白这一点实在是事关紧要,以至于她都无法控制自己说话时的声音;在这个男人的态度的激发下,她的声音可能会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如同阿仑的声音一般。“他们的信在寄出之前肯定有人先审查过了,所以他试图告诉我一些事,通过信件提及……”

“提及什么?”

“……提及一个剧本,这样我就会懂得他的意思。他也许正在打算自杀,他心里一定非常难受……”

艾琳嬷嬷感到上气不接下气。魏因斯坦的母亲开始哭起来,而他父亲则痉挛似的直点头。“请原谅,嬷嬷,这些纯属无稽之谈,他需要住院,他需要治疗,懂吗?他在那里一天花费我二百美元,那儿的环境和条件全州第一,我相信这笔钱花得上算。他需要治疗,这孩子,他心里不好受又算得了什么?他神经不正常!”他悻悻地说道,“你想要我们再把他领出来吗?我们和法官争论了两个小时才把他送进去的,那法官还是我的一个熟人。瞧,他已经失去自制力了——他在这儿捣毁东西,歇斯底里大发作。这样的人需要治疗,女士,对此你们要迅速采取相应的措施!你们得拿出行动来!我们打定主意要采取行动,我们就这么做了!这封信——这封信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和我们谈话时从来不用这种方式!”

“可是他的原意和他所说的恰恰相反——”

“那么他准是疯了!我是第一个承认这一点的人。”他浑身冒汗,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面子了。他是个小混蛋,你想了解详情吗?他骂我,他肮脏下流,有一张下流的嘴——那就是所谓的时髦,嘿?他们是为了他那张下流的嘴才给他奖学金的吗?我也上过大学,毕了业,懂得一些道理,基督在上,我可是用我的学识做了点正经事;我的妻子是个聪明的女人,有学问,你能猜想得到她在为这儿的小报撰写书评吗?聪明不是癫狂——癫狂不是聪明。也许他在你们学校里写漂亮的文章,得到最优等的分数,但是一来到这儿,在这所房子里,他就忘乎所以了,于是我们便把他交托给别人了!”

“不过……”

“我们正在给他治病,别担心!”他把身子转向他的妻子,“莉比,请你出去,我要你出去。对不起,请你出去,你在出洋相了,站到厨房或其他别的地方去吧,你可以和那个该死的女佣去抱头痛哭。厨房里的那一位也是个神经病,她们都是神经病。嬷嬷,”他说,他的嗓门低了下来,“承蒙光临寒舍,不胜感谢。这可太好了,你对我儿子感兴趣。我看他对你也有仰慕之心——有信为证。但是那封信又能说明什么呢?如果他确实要出院,这一点我可不承认——他是自愿被送去的,最后他自己表示同意的——如果他想要出来,我不会愿意这样做。为什么?倘若他打算回家,那还会有什么好事?第二天他又会出新的花样,到那时又该怎么办?他是个有病的孩子,我第一个承认这一点。”

艾琳嬷嬷感到那种病已蔓延到她身上来了。她站了起来。这房间是那么宽敞,看来一定是个公用的地方;好在他们的谈话并不包含任何私人的、秘密的成分。魏因斯坦的母亲站在壁炉旁抽泣着。魏因斯坦的父亲一下子站了起来,用手擦着前额,做出一种姿势,要把艾琳嬷嬷送出客厅。“上帝,多么难受的一天,”他说,双眼盯着艾琳嬷嬷的眼睛,仿佛要把她看透似的,“你明白——那种整天忙忙碌碌的日子该有多么难受吗?嬷嬷,多谢你了。世界上应该有更多像你这样关心别人的人。我可是说的真话。”

在回修道院的路上,那男人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回响,她无法不回想起这番话,她甚至已失去了愤怒的感觉。她被压垮了,她被挡了回来,她还有什么办法呢?魏因斯坦也许一直设法从钉着栅栏的窗户后面望着她,他肯定会理解她眼下的处境。她在出发的路上曾经有过的古怪念头,即对于基督的认识,现在又回想起来,使她感到恶心。不过这种恶心的感觉并不厉害,完全能控制得住。

在她拜访魏因斯坦的父亲大约一个月以后,魏因斯坦本人露面了。他还是过去那样的装束,甚至领带也是老样子。他径直来到艾琳嬷嬷的办公室,仿佛背后有人在推着他,使他不能停步似的。

“嬷嬷。”他说,同她握了握手。他一定觉察到了她惊恐的表情,因为他露出了讥讽的笑容,“瞧,我被放出来了。他们允许我出了疯人院。我能坐下吗?”

他坐了下来。艾琳嬷嬷呼吸急促起来,仿佛面对着一个敌人,而这个敌人还蒙在鼓中,毫不觉得自己是个敌人。

“就这样,他们最后让我出来了。我听说你去了。你和他谈了话,那正是我所求之不得的。你是唯一对这件事关心的人。因为你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和虔诚的教徒,你尊重……个性。听我说,”他说道,声音悄悄地,“那儿是个地狱!伯契克莱斯特地狱!到处都安装着古怪的椅子,《生活》杂志丢得满地都是——而他们怎么对待你呢?他们把我关了起来,对我采用了电休克疗法!电休克疗法,你认为那种治疗法怎么样,现在人人都对那种治疗法嗤之以鼻——那儿的人他们自己才是疯子,一群虐待狂。他们把我关了起来,对我施行皮下注射,他们不把我当人看待!你知道那种滋味,”魏因斯坦恶狠狠地问道,“不被当做人待的滋味吗?他们把我当做一头畜牲——这就是每天花费二百美元换来的代价!这些肮脏到极点的猪猡!现在我不再咒骂他们了,所以便成了门诊病人,我找到了别人的一只小发夹,每当我要喊叫时,就用它来刺自己的指甲肉,于是就不喊叫了——硬是把这喊叫声咽了下去不让它爆发出来——所以他们就给我写了病情好转的报告,这些道德败坏的杂种。现在我是门诊病人,可以像你们正常人一样在街上行走,吸入同样的从汽车里排出来的肮脏废气!基督在上。”他说着,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

艾琳嬷嬷凝视着他,她想去拉他的手,做出某种表示来缩短他们之间那令人痛心的距离。“魏因斯坦先生……”

“叫我阿仑!”他声色俱厉地说道。

“我很难过——我难过极了——”

“我的亲生父母把我送去的,当然,他们并不了解那儿的情况。那是个地狱,”他口齿不清地嘟哝着,“只有当他人虐待你的时候你才感觉得到地狱的存在。那儿的精神病医生,神经科主治大夫,他也憎恨犹太人,我们中的一些人对那一点确信无疑,他的鼻子比我的还大,标准的鹰钩鼻。”他发出了一种表示厌恶的声音,“一个肮脏的杂种,一个道德败坏、肮脏的、可怜的杂种——他们全是一路货。不管怎么说,我打算离开这儿,我来请你帮个忙。”

“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走了。我打算上加拿大去隐居起来。我将在那里找一个工作,我要把一切都忘掉。也许我会杀了自己——那跟活着又有什么两样呢?瞧,你能借点钱给我吗?”

“钱?”

“一点儿就行!我需要去边境,打算坐汽车去。”

“可是我没有钱……”

“没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说——你一点钱也没有吗?你肯定有钱!”

艾琳嬷嬷注视着阿仑,仿佛他要求她去做什么亵渎神圣的事似的。她觉得眼前一切都变得斑斑点点和模糊不清。

“你必须……你必须回去,”她说,“你在做……”

“我会还你的。瞧,我会还你的,你能到你的住所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把钱拿来吗?我的时间很紧迫。我的朋友都是婊子养的:昨天有一个假装没有看到我——我站在人行道的正中对他直嚷嚷,我骂了他几句好听的!这样他还会没有看到我,嘿?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你像一个诗人般地了解我,你……”

“我不能帮助你,我感到抱歉——我……”

他从侧面望了望艾琳嬷嬷,又很快地收回了他的视线,这一个动作他仿佛做得很自如似的。他看来正在设法使自己的视觉清晰起来。

“你有一颗诗人的心,”他轻声说道,“你是唯一这样的人。其他一切人都是腐朽堕落的!你就不能借我一点钱,借十元钱给我吗?我银行里有三千元钱,但碰也不准我碰一下!他们剥夺了我的一切,把我变成一头牲畜……你知道我不是一头牲畜,对吗?对吗?”

“当然不是。”艾琳嬷嬷轻声说道。

“你能够搞到钱。帮个忙吧。把你的手或是什么的给我,碰碰我,帮帮我——请……”他伸出手来拉她的手,她把手缩了回去。魏因斯坦凝视着她,他的脸像孩子的脸一样,看上去马上要号啕大哭的样子。“我想从你那儿得到某种东西,可是我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我想要某种东西!”他喊道。“实在的东西!我要你把我当人看待,这样的要求是否太过分了?我有头脑,我是个活人,我在受苦——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一点意义也没有吗?我需要某种实在的东西而不是那种虚伪的基督教关于仁爱的无聊说教——这一切书上全有,与个人无关——我需要实在的东西——瞧……”

他企图再一次去拉她的手,这一次她把他的手猛地推开了。她站了起来。“魏因斯坦先生,”她说,“请你……”

“你!你这个修女!”他轻蔑地说道,龇牙咧嘴地假笑起来,“你这个修女!你这副丑陋的外表下面实际上是一无所有,对吗?你也并不怎么精明,尽管你自以为是;我父亲的脚比起你的头脑来有更多的智慧——”

他站了起来,踢了一下椅子。

“你这个母狗!”他叫道。

她向后退缩了一下,紧靠在写字台上,仿佛她觉得他会动手打她似的,但他只是跑出了办公室。

魏因斯坦:这个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已日渐使人无法再与具体的人联系起来。这一学期过去了,淅沥的秋雨变成了皑皑的冬雪,一个星期中有四天,艾琳嬷嬷上午乘车去学校,下午回修道院,毫不显眼地穿着一件黑色的冬大氅,沉默寡言,神思恍惚。大学教学工作到处都一样,一天天之间毫无联系,在教师之中也没有那种不可缺少的同心同德之感:他们各自来去,互不相关,倘若某个教师在其他教师到来前五分钟离开了办公室,那么此后他的同事们也许有一年的时间不再与他幸会,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艾琳嬷嬷从英语系秘书那儿听到了魏因斯坦跳湖自尽的死讯,这个秘书是一个外貌端庄的白发女人,她的办公桌上老是放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听到这个消息艾琳嬷嬷并不感到惊奇;几个月来她一直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采用了某种现有的特殊电视技术才把他认出来,”那个秘书说道,“他们正在把尸体运回来。它是在魁北克被发现的……”

艾琳嬷嬷感到自身的一部分正在悠悠忽忽地离她而去,被引向冰雪覆盖的大平原,沿着北部僻静、杳无人烟的五大湖地区,直至环境幽静的加拿大。但是她把自身的那一部分召了回来。她这一辈子只能是独身一人。她认为,她不能为魏因斯坦的痛苦和死亡而感到由衷的悲痛,是一个可怕的事实。她只有一个生命,而这个生命早已奉献给他人了。他来到她身边已经为时过晚。十五年以前也许还行,现在当然不可能了。

她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想道,一面梦一般地沿着走廊走下去。她这样形单影只是否安全?或者说,她是否落入了圈套?她只有一种身份。她只有一种抉择。她所做的或没有做的都是这种抉择的结果,她怎么会有罪呢?她想,她要是能感到有罪的话,她至少也就能够感觉到一点实在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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