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嬷嬷的草帽

2018-12-29 09:28沈亚云
文学港 2018年8期
关键词:嬷嬷麦秆阿莫

沈亚云

村子里,所有女人中,阿莫嬤嬤的力气是最大的,好多男人都比不过她。

我好奇,一個女人怎么可能比男人的力气还大。因此每次见到阿莫嬷嬷,我总会好奇盯着她看个不停。阿莫嬷嬷一头花白的短发,只用一个黑色铁丝夹夹住额前的碎发,身材矮小精瘦,还微微有点驼背,并没什么其他异于常人之处。

阿莫嬷嬷住在我家前面,每天早晨都可以看到她围着围裙,站在洗衣板前,仔仔细细地揉搓衣服,洗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时不时地捶捶老腰,要不了多久,就端起脸盆,夹在右腰间,托着腰缓缓走向河边;吃过早饭后,拿着锄头,背着秋笼去田间干农活,除草、施肥、采摘,累了就坐在田埂上,顺手点燃一根烟,一边抽一边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晚饭后,摇着蒲扇,慢悠悠地出来,站在我家院子门口跟奶奶聊些鸡毛蒜皮的事。这跟所有的农村妇人一样啊,没什么特别呀。

记忆中的夏天,是丰收的季节,也是阿莫嬷嬷最忙碌的时间。田野里一片黄澄澄的,风一吹涌起一片金色的麦浪。麦子成熟了,阿莫嬷嬷的笑容灿烂了。天蒙蒙亮,阿莫嬷嬷穿着长袖长裤,拎着装满水的个大塑料瓶,拿着镰刀来到田间。闻着麦子的清香,看着沉甸甸的麦穗,阿莫嬷嬷迫不及待地下地,弓着腰,左手一把抓住麦子的根部,右手用力一割,往后一放,一小捆麦子就这么直直地躺在地上了。割一捆挪两步,挪二十步休息一会儿,直到天黑,才挪着沉重的身躯,带着笑容往家赶。

麦子打完了,剩下了金黄的秸秆,这些可都是阿莫嬷嬷的宝贝。她把成捆成捆的秸秆用麦绳绑得结结实实的,蹲在秸秆前面,双手抓住最上端的麦绳,用力往上一抬,秸秆像听话的孩子一般乖乖地躺在她的身上。阿莫嬷嬷一趟一趟地把秸秆背回家,堆放在大门口,蹲坐在椅子上,拿着剪刀先把麦秆剪下来,接着再剪去麦穗,趁着大太阳,整整齐齐地排放在院门口晒太阳,傍晚趁着太阳还没有下山,撸去最外层的秸秆壳。好几次,我都看到阿莫嬷嬷盯着大太阳翻着麦秆,露出开心的笑容。晚上,阿莫嬷嬷点燃硫磺,举着硫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仔细地熏着麦秆,好让每一根麦秆变得更洁白。

暑假里一有空,每每路过嬷嬷家,我总忍不住停下脚步来,朝里面东张西望,希望能发现什么惊为天人的秘密,却经常看到阿莫嬷嬷就坐在门口专心致志地打草帽,麦秆在她手中像有变魔术般不断地上下翻飞着,变换着,离她不远的地方是高高摞起的一堆草帽。好几次,我想仔细看看、摸摸她的草帽,却没有勇气。从小妈妈就告诉我未经允许不能拿人东西。

阿莫嬷嬷打草帽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除了上厕所、烧饭、干家务活之外,几乎是长在凳子上。村里的婆婆嬷嬷们看到她,总是笑着说:“年轻时侬劲道好,年纪大了劲道也噶好。”

为什么大家都说阿莫嬷嬷力气大,难不成她打的草帽特别重?有一次,我看见她双手高高举着草帽,对着太阳,仿佛她要放飞草帽。我想像草帽一下子飞起来,把她也带离地面。但那草帽带不动她。

有次趁着大人们聚在一起打草帽,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阿莫嬷嬷身边,心里暗暗欢喜,这么近距离,我一定能揭开阿莫嬷嬷力气大的秘密。只见阿莫嬷嬷坐在家门口的矮板凳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佝偻着身子,赤着双脚,把一大捆的麦秆细心地分成几小捆,挑出矮小干瘪的麦秆丢弃,接着拿起一小捆麦秆浸在刚打来的井水中,麦秆咕噜咕噜喝着水,不一会儿就喝饱了水。我趁着阿莫嬷嬷不注意,大着胆子,悄悄地用手指戳戳她的背部、手臂,硬硬的,像是戳到了硬物上。顺着手臂往下看,只看到她的两只手已经严重变形,皮肤又黑又皱,好些地方裂开了大大的口子,可以看到里面的肉,指甲缝里都是黑乎乎的脏东西。

突然只听得呸呸两声,抬起头就看到阿莫嬷嬷往自己手上吐上口水,双手互相摩擦完成后,在膝盖上的围裙上使劲地擦了擦,紧接着从井水中捞出麦秆,用力地甩干多余的水分,小水珠像淘气的孩子般四处逃窜,最后将一小束麦秆紧紧地夹在左边腋下。开始打草帽了,她先精心挑选出几根又长又软的麦秆放在手上,将十根麦秆从中间交织在一起,随手取下夹在头上的夹子固定好,两只布满老茧的、皲裂的手互相配合,下压,上翻,循环往复,时不时地再抽一根添上,麦秆在阿莫嬷嬷粗糙的手指之间快速地不断交织、合并,起初,还能看到十根手指上压下翻的动作,继而就只剩麦秆地翻动了。

阿莫嬷嬷一边打草帽,一边跟周围的人高声谈笑着。一阵风吹来,吹起了阿莫嬷嬷额前散落的头发,吹动着手中的麦秆沙沙沙。我就这样紧紧地盯着她的动作,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不要一个小时,一顶草帽就这样在阿莫嬷嬷的手中诞生了。阿莫嬷嬷左手拿起完成的草帽,右手拿起剪刀,一边转圈,一边仔细地检查,以便把多余的麦秆剪掉。

阿莫嬷嬷满意地把草帽拿在手上,回头看到我正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帽子,笑着递给我:“你看看我的草帽怎么样?”我趁机拿起这顶草帽,用手掂了掂,没什么重量,看了看,跟奶奶打的草帽几乎一模一样,这草帽就是平常的草帽啊。

我怀疑,阿莫嬷嬷根本就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大力气。垂头丧气地回家,我把心中的疑惑告诉了爸爸,爸爸笑着对我说:“早先,她还跟预制板打过交道。”

属虎的女人就是骨头硬,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这样说。

阿莫嬷嬷属虎,力气就如同那老虎一般,能搬能挑,不管是田里的农活还是厂里的力气活,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完成。她早年丧夫,正是凭借这一股子用不完的力气和不服输的劲,独自带大了两女一儿。她是整个村子里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天不亮,她就早早地起床了,像个忙碌的陀螺般,从早到晚,从春天到冬天,忙着洗衣服、烧饭、喂鸡喂鸭、干农活、干家务。春天,她忙着在耕田播种;夏天,她忙着收割晾晒;秋天,她忙着收获整理;冬天,她忙着织毛衣纳鞋子。似乎她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因此村子的人打趣阿莫嬷嬷,总是说她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干活的路上。

农闲时,全村的妇女都喜欢围坐在一起一边打草帽一边聊天,唯独阿莫嬷嬷一个人不参与其中。据说阿莫嬷嬷还是打草帽的高手呢,打的草帽又漂亮又结实。阿莫嬷嬷在哪?有人找阿莫嬷嬷,村子里的女人准会吃吃地笑着,然后朝东边扬扬下巴,“喏,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走到预制板厂,就能找到她了。”

预制板厂里,混在男人堆里的阿莫嬷嬷特别扎眼,十几个男人中间只有一個女人。阿莫嬷嬷的工作之一就是负责拉钢筋。八根六厘米左右、粗细一致的钢筋一头绑在预制板厂东边的石柱的底部,两根绑在上端,同时需要有人将这十根钢筋拉到五十米开外的另一端。阿莫嬷嬷有时双手一前一后地牢牢地拉住钢筋,扛在肩上,弓着腰,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缓慢向前行;有时索性将钢筋缠在绑了厚衣服的腰间,像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哼哧哼哧地朝前走。钢筋在转盘上呼呼地转着,好像再给阿莫嬷嬷加油助威。就这短短的五十米路,阿莫嬷嬷需要一天来来回回走上十趟。

拉完钢筋,阿莫嬷嬷则马不停蹄地赶去拌水泥。阿莫嬷嬷要先去库房搬水泥,先是稳稳地扎个马步,缓慢蹲下身体,然后双手一前一后拦腰抱起一包水泥,抱置胸前,再向后用力一甩,水泥就稳稳当当地落在肩背上,接着一手五指紧拽住水泥的中间,一手扶着腰缓缓站起,一步一步沿着预制板爬到一人高的搅拌机上端,身子微微朝前倾,嘭的一声,水泥落地。一袋,两袋、三袋,四袋,高高地堆在一起。

来不及揉揉酸疼的腰,转身继续去挑石子。沙子堆成一座小山,阿莫嬷嬷拿着一个铁锹,快速地铲向沙子,右脚踩着铁锹向下用力,双手压着铁锹柄往下压,将一铁锹满满的沙子抛向竹簸箕,不会儿,两个竹簸箕里装满了沙子,拿起丢在一旁的扁担,架在肩膀两端,弯下腰,双手抓住两个铁钩,钩住竹簸箕,憋足力气往上一抬,两簸箕小山似的沙子在扁担上吱吱嘎嘎唱着歌,伴随着阿莫婆婆迈步上搅拌机。

阿莫嬷嬷将沙子倒入搅拌机,拿起放在一旁的刀子,狠狠地划向水泥,水泥像淘气的孩子般铺天盖地般飞散开来,迎面向她扑去,一瞬间浑身上下布满了水泥,甚至分不清五官,惹得阿莫嬷嬷忍不住咳嗽几声。水泥伴着石子、沙子、水在搅拌机内轰隆作响,一天下来,来来回回,上上下下,阿莫嬷嬷已记不清自己背了几袋水泥,挑了几担沙子,走了几趟,汗水湿透了她的头发、衣服。

而离搅拌机不远的沙子堆旁,坐着她最小的儿子,低着头,白胖胖的双手正玩着沙子,她一边卖力地干活,一边还要时不时地回过头低声细语地哄着儿子。

好几次,阿莫嬷嬷累得直不起腰,只能双手撑着墙壁,喘息着休息。不到一分钟,就立刻直起腰,打起精神来干活。怪不得连周围的男人提起她,都连连说她力气大。

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家,阿莫嬷嬷又奔向田里干些零散的农活,除除草、施施肥,而儿子早已经躺在田埂上呼呼大睡。月光下,阿莫嬷嬷手里拿着刚刚采摘的蔬菜,背上的秋笼里正睡着她的儿子。似乎是调剂重与轻。

夜深了,传来了阿莫嬷嬷打雷般的呼噜。第二天一早,阿莫嬷嬷又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怪不得阿莫嬷嬷有点驼背。

阿莫嬷嬷的年纪越来越大,背也越来越弯,眼睛也越来越花,再也干不动重体力活了,甚至连地里的庄稼活都干不动了。儿子女儿劝她辛苦了一辈子要好好休息,不要再干活了,可闲在家里的阿莫嬷嬷总是偷偷地打草帽。但凡路过她家门口,就准能看到她打草帽的身影。

有次夜晚,跟着奶奶从外面回来,路过阿莫嬷嬷家,我不经意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穿过敞开的大门,透过昏暗的灯光,看到她正坐在离床不远的凳子上打草帽。她的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草帽似乎要贴到她的眼睛,双手也不再那么灵活,僵硬地向下压麦秆,向上翻麦秆,那麦秆似有千斤重,需要她用力地翻动。没打一会儿,就看到她小心地把未完成的草帽放到一旁,放下腋下的麦秆,捶捶自己的老腰,用手抚摸着草帽,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人老了,不中用了。”来不及说出最后一个字,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消失在衣领中。

一人一灯一草帽,看着这样的阿莫嬷嬷,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刚想进去看一眼阿莫嬷嬷,奶奶对我“嘘”了一声,就急忙拉着我走了。

阿莫嬷嬷打草帽的速度越来越慢,似一个个慢镜头播放着,打一会儿,休息一会儿,颤抖的双手再也不能很好地控制麦秆了,甚至需要好几天才能完成一顶草帽。

渐渐地,她坐在门口晒太阳、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打草帽的时间越来越短,完成的速度越来越慢。

每当我看见阿莫嬷嬷拿着编好的草帽,对着太阳,如同不远处盛开的向日葵。我想象草帽飞起来,能拉直她的身体。

奶奶悄悄告诉我:“阿莫嬷嬷对着太阳在检查草帽编得好不好。”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阿莫嬷嬷坐在门口打草帽的时候,不小心头朝下摔倒在地上,“咚”的一声摔倒在还没来得及完成的草帽上,至此再也没有能爬起来。路过的人见到,扶起了失去意识的阿莫嬷嬷,她的手里还紧紧抓着草帽。

奶奶带着我去看望阿莫嬷嬷,阿莫嬷嬷一夜之间老去了很多,佝偻着身子,缩在床上,眼珠上蒙着一层白白的雾气,整个人在不停地颤抖着,似乎有人将她身上的力气全部抽走了,只剩下一个躯壳。

奶奶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安抚着她。阿莫嬷嬷浑浊的双眼中泪水再一次流下来,眼睛盯着不离远处的草帽,“哎哎,我想我是活不长了,我的那些帽子可怎么办啊?这是我的心血啊!”

阿莫嬷嬷死了,离床不远的地方,是一摞摞叠得很高的草帽,那顶未完成的草帽孤零零地放在最上端,好像在等待主人前来戴它。不过,阿莫嬷嬷从来不戴草帽。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阿莫嬷嬷的院子里,飞起一群鸟,一只接一只,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顶顶的草帽,草帽底下却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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