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栅栏与平房村(外二题)

2018-12-29 09:28胡迁
文学港 2018年8期
关键词:祖父年轻人

胡迁

大栅栏与平房村

大栅栏位于东城区几条交错的胡同中,如果你在这片胡同里问大栅栏文体中心怎么走,别人会笑话你。因为大栅栏念做“大蚀腊”,对,他们总是懂的很多,包括一个叫了几十年的名字,但又这么写,只是你念错了会很麻烦,他们会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我去大栅栏参加一个沙龙,其中有导演、摄影师、画家、诗人、当代艺术家,全都有,这个城市的垃圾反正都来了,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呼喊我来的是一个做电影的朋友,李小峰,这些人里除了一个摄影师外,都是他的朋友,或者他朋友的朋友。

我到了之后,里面正在放我的电影。我对这个作品很不满意,但没有办法,因为李小峰帮过我一个大忙,我总不能在这种事上刁难他吧,所以我来到这条只有不到两米宽的胡同,又拐入连着四个公共厕所的窄巷子,这里的公共厕所比树都多。然后到了大栅栏文体中心,墙上贴着海报,“电影是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是这次沙龙的主题,但来的人,其实没有搞电影的,即便有沾边的,也都是没有搞成过电影的。

大栅栏总让我想起平房村,我住在平房村的北边,靠着机场高速公路,无论白天夜晚,轮胎穿梭马路的声音都会灌进房间里,这没什么,还有更惹人厌的。每天早上八点和晚上七点,会有一群该死的在小区的绿化带里跳扇舞,之前我并不知道扇舞是什么,是四四拍的十年前舞曲伴奏下,每个重拍,这二十个人都整齐地挥舞一下扇子,那一瞬间,你就会觉得生活美妙极了,除了出门正对三个巨大腐臭的垃圾桶外,还能听到扇舞,真是美妙极了。

我们围绕着一个大桌子,开始了这次讨论。

“其实我们就聊聊电影人跟生活方式的问题,我准备了这么几个问题,一是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二是你平时怎么吃饭,三是你生活中最大的矛盾是什么。”李小峰说。真有趣,来的人没有一个算正经的电影人,因为正经的电影人都在一种叫“高峰论坛”的地方,这个高峰论坛是从美国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精英们来一起探讨问题。这个城市有两千多万人口,有一半以上都自以为是精英,不然来这儿干吗呢?所以每天都会有密密麻麻的“高峰论坛”,大家凑到一起探讨问题。

李小峰看向一对情侣,“不如就从你先开始吧,然后顺时针往下轮。”

这个长相白净的女人说:“我在美国学习的电影,后来主攻的方向是剪辑,现在回国内主要做纪录片。”

“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跟男朋友住在一起。”

她的男朋友说:“我拍广告比较多。”

李小峰说:“所以你们就是同居,然后各做各的事情对吗?”

“差不多。”

“平时怎么吃饭呢?”

“他做饭,他做我想吃的。”

李小峰问男朋友,“居家好男人。”

然后所有人笑了起来。男朋友害羞地低了下头,他说:“我们口味差不多。”

“你们最大的矛盾是什么呢?”

“因为我刚从美国回来,所以并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最大的矛盾大概是生活方式的不同吧。”

“跟你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

“跟他的。”

“你们吵架吗?”

“不吵,我们会互相冷静一下,有时一两天,有时一周。”

李小峰看向下一个人,是个长发男人,李小峰说:“记住三个问题了吧。”

“忘了,嘿嘿。”他笑起来。那对情侣跟着他笑,其他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因为情侣刚说完了,其他人还没有说。

“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我一个人住,有个乐队,我是贝斯。”

“酷。”

“还行吧,我基本都跟朋友一起吃饭,受不了一个人吃饭。”

“为什么呢?”

“你说为什么呢,你都是自己吃饭吗?”

“我也经常跟朋友一起吃。”

“所以你为什么呢?”

“跟你一样。”

长发男人想了想,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收入不稳定,主要是乐队还在发展中,而且大部分人不懂音乐,都是一窝蜂,而且我最讨厌民谣了,又穷又酸,以前不流行民谣,现在这么流行,说明又穷又酸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们不批判他人的方式,就聊聊咱们自己的。”

“我批判了?”

“我意思是我们就聊自己的。”

“好啊,那我聊完了。”长发男人双手支在胸前,看向下个人。

当代艺术家说:“我不吃饭。”

李小峰说:“他开玩笑呢。”

“我真的不吃饭,上一次是一周前了,每个月一半时间我都在辟谷。”

“那你生活方式呢?”

“就是不吃饭。”

“你現阶段最大的矛盾呢?”

“饿。”

大家笑起来,我也觉得很好玩。我去看过他的展,做装置艺术,他用工业废旧材料和大量的泥巴混在一起,做人像,非常有冲击力。

这时门口进来个人,他脸色焦黄泛着灰色,大约三十岁,他把自行车停在门口。

“这是什么活动吗?”他说话带着口音。

“对,所有人都可以参加,你是看到那边的海报了?”李小峰说。

他点点头。

几个人叫起来,“进来吧。”大家看起来很热情。

李小峰搬了张椅子,于是他坐了下来。

“你是做什么的?”

他看着所有人,嘴角含笑,说:“我是替身演员,现在在学校学习电影。”

长发男人说:“怎么学的?”

“在学校蹭课。真的能学到很多东西,我建议大家都应该去听一听。”他说。

长发男人直愣愣地看着他。其他人也愣住了。

李小峰说:“我们这是一个聚会,有个主题,就是聊一聊电影跟我们生活的关系,那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我住在学校附近的地下室里,还挺充实的,有工作的话就去工作。”

摄影师走出去抽烟了。

他赶紧说:“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来自美国的女人说:“没有没有,我觉得很有趣,你们觉得呢?”她男朋友点了点头。

李小峰说:“那你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长发男人:“你略过了一个问题。”

“不用问了。”

“为什么不问?”

“有什么可问的?”

长发男人皱着眉,说:“每个人都回答,你也请他进来了,怎么就不问?”

李小峰尴尬地张着嘴,对刚进来的人说:“那你吃什么,平时?”

他呆滞住了,不知道看向哪,说:“吃面。”

李小峰说:“好,吃面好。我也喜欢吃面。”

女人说:“什么面?自己做吗?”

“泡面。”他看起来比较涣散,接着说:“我觉得现在的电影都很不好,全是大制作、大投资,但都拍得乱七八糟的,所以我去蹭课,是为了能当导演,拍上自己的电影。”

长发男人捋了捋头发,看向李小峰,李小峰说:“你想拍什么电影。”

他说:“我想拍关于我们北漂的电影。”

当代艺术家站起来,走到一旁开了罐啤酒,站在门口喝起来。看来只喝点高热量的东西也可以撑住。

李小峰说:“具体点呢?”

他说:“就是很充实,为了想法一直努力,每天都努力。”

女人的男友说:“那你都努力什么了?”

他挠了挠头,“我没有工作的时候都在看电影,看影评,也去听老师讲电影。”

李小峰鼓起了掌,说:“好,好,干劲十足。”情侣跟着抬起手拍了拍巴掌。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长发男人看着李小峰,李小峰被看得有些反感,说:“你要主持吗?”

“你主持。”

“我看你想主持。”

“没有,我听你问下一个问题呢。”

李小峰说:“我们准备了三个问题,还有最后一个,你现阶段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我没有矛盾。”他果断地说。“有工作我就去工作,没有工作就忙自己的事情,没什么矛盾。”

李小峰说:“你多大了?”

“三十一。”

“那家里不催你结婚?”

“我不想回去。”

“那呆在这里,你觉得能当上导演吗?”

“能,只要坚持住。”

长发男人拍了拍李小峰的肩膀,说:“可以结束了。”

“结束什么?”

“聚会可以提前结束了。”

女人说:“我觉得很有意思啊,再听他说嘛。”

李小峰绕过空着的两个位置,看向我,说:“接着往下轮吧”,他对刚进来的男人说:“你也听听,你着急走吗?”

“不急,我离这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李小峰转过头,对我说:“该你了。”

我坐上车往东边驶去,路面潮湿,窗户开着的话会有湿冷的风冒进来。这个艺术沙龙非常成功,把持住了所有人对所有人都厌恶透顶的生活主题。

在姚家园路,即将要到平房桥,开车的男人说:“这一块有小姐吗?”

“啊?”这一路他都没有说过什么,我说:“东坝中街那有片红灯区。”

“多吗?”

“一条街都是。”

“多少钱?”

“不知道,招牌都写揉脚,我上次去想揉脚,说是技师都放假了。我看着那条街都是。”

“刚才路过平房村,知道平房村吗?”

“我每天都路过怎么会不知道。”

“那里好多站街的,去过吗?”

“那就不知道了。”

“我上次去,有个老女人说一百五两次,我进去了,出来觉得这他妈算什么,走了两步看见个年轻的,我就再来了一轮。“

“你真行。”

“主要是我觉得亏了。”

车已经从东坝中街穿梭过去,后面是一片比较荒凉的地方,远处有高架桥深黑色的影子,还有乌云的形状,像是青虾透薄的皮。

“我知道南三环那边多。”我说。

“我也常去,最近查得紧,不行了,都跑东边来了。”

“上次我坐车听来的,你这么急吗?”

“急啊,最近太忙了一直没顾得上。”

“那你去平房村吧。”

“你去吗?”

我转过头看着他,想了想,我刚从一个艺术沙龙里出来不到半小时,也许明年就可以去高峰论坛,可以和精英们一起讨论问题,因为我的电影明年就会上映,之后可以参加很多高峰论坛,探讨很多关于世界电影格局的问题,我说:“去,你掉头吧。”

他看起来还挺高兴,车速也提高了。

过了平房桥,他把车停在公路边的台阶上,我跟他下了车。

前面是漆黑的胡同,兩边都是二层小楼,街道后面看起来像是一片田野,但其实就是未开发完的建筑工地。

我跟着他走了十几分钟,他四下看看,空荡荡的,说:“人呢?”

又走过一条胡同。他走到一栋二层小楼前,打量着一扇门,这里的房门都像是永远关闭着的样子,几块木板靠在墙上,他说:“上次那个打折的老女人就是这里。”

他朝屋里看了眼,想敲门又没有动作,又往前走了一百米,说:“年轻的站在这儿,她跟我说了句什么来着,反正我就进去了,真好。”他陷入某种甜美的回忆里。而我也想起沙龙最后怎么结束的,来自美国的女人决定要拍摄那个男人的纪录片,他们连续不断地聊了半小时。而当代艺术家在喝了三罐啤酒后要走,但是李小峰不让他走,于是他端着铝罐,胳膊颤巍巍的,他是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他说:“你们为什么要花一整个晚上去羞辱一个人呢?”李小峰怒不可遏地说:“我们怎么了?”当代艺术家对那个男人说:“你知道整个状况吗?”他说:“什么状况?我哪知道。”当代艺术家说:“你一进来就知道的,你还呆在这里干吗呢?”那人惶恐地看着所有人,攥着自己的袖子,我上次看到那种眼神是小区里垃圾桶旁脏兮兮的野猫,他说:“比我回去呆着好。”

“现在怎么着?”我对站在巷子里的司机说。

他立在那,只有街道尽头有零星的灯泡光源,他说,“可能她们都睡觉了。”

我闻到下水道的味道,风吹得膝盖酸痛起来。

他找了块台阶坐下来,抽烟。

“我应该等一会,不能就这么回去。”他低着头说。

黯 淡

寺庙坐落于西边,距离市区一百八十公里,下了长途汽车,他坐上一辆三轮,在溃烂的土地上颠簸了二十分钟,到了山脚下。

寺庙里很多年轻人,有的长期挂单,住半年以后,直接出家。也有短期,在山上住三个月,再下山。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表示支持,他也告诉了几个朋友,他们也都表示支持。其实他想听的不是支持,是有人问问他为什么想上山。在此之前他用两年时间攒了十万块,一个月前,被朋友全部骗走,如果此刻能找到这个人,问他支持不支持上山挂单,他也定会表示支持,如果问还钱的事,下一秒就永远消失。就山下的生活来说,他们觉得周围的混蛋少一个就有少一个的好,所以支持一切人上山。

此前,也就是在他攒钱的日子里,每天晚上会拿出半个小时打坐,在蒲团旁点一个香炉,有人问的时候,他便说:“我知道你他妈不信,但我真的在吸收日月精华,丹田已经有了温度,能量开始汇聚。”当然说了别人也不信,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解决困难的方式,只要不露馅,就依然还存在解决得了的幻觉,通常你不能把这叫做自欺欺人,因为不管用何种方式,赌博、抽大麻、酗酒、找女人,丹田都会慢慢有了温度,并汇聚了能量。而且老家伙们肚子总是比塞了五个抱枕还大,这里面也全是能量。一个老家伙可以靠能量吞噬几十个年轻人,把他们变成抱枕塞进肚子里,那些年轻人变成抱枕之后就很颓靡了,开始像他们的爸爸妈妈们一样打麻将、喝啤酒,但没人在意。只是种种的一切,他都没有办法,于是带着最后的两千块,上了山。

有段时间他总是做梦,梦到那个骗了他钱的人,他把他抓住了,捆起来,但对方没有钱,他们车轱辘话持续一晚上,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变成了谁的抱枕,所有梦的最后,总是被这个人跑掉。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焦虑,也不能忍受回家跟母亲住在一起,母亲总是催他赶紧生育。他之前有个可以一起生育的女朋友,她在北京买了房子后就跟他分手了,她跟周围人说:“爱情有一个衰变期,如果之前没有变化的话,便会走向终结。”说这话的时候,她准觉得自己的头像可以挂在某个大学走廊里了。母亲得知他分手后很失落,说:“儿子你太可怜了,回家吧。”

“其实我可以生个孩子,我再教给他一切能把自己一辈子搞砸的道理,我如此艰难地活到现在,剩下为数不多的信念,给予一个孩子,让他艰难地活到我这个岁数。然后有一天我们互相举着刀对峙的时候,我再告诉他,其实你谁都怪罪不了,我是不是全都告诉你了?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是不是?”

之后他在家读了半个月的经书,就孤注一掷地打算上山,他想着挂单三个月,如果清净了,也许可以留在山上。

现在他走到索道站,买了单程票,坐在里面的时候,他看到脚下如同棉絮的松树,山谷中飘荡起雨后苔藓的味道,从窗户的几个小圆孔里漫进来,他身心舒爽,向后靠过去,但没几分钟就到了索道终点。

往山顶走去时,路边总有背着篓子的人问他要不要吃黄瓜,他经不住三五次的吆喝,吃了一根。山上的黄瓜咬起来,汁水爆开,清爽与淡淡的甜味缠绕回荡,他一路上吃了三根黄瓜,到了道观大门,但不是此次行程的终点。他循着钟声,坐在大堂旁的椅子上。休息了几分钟,一人走过去,打开玻璃箱,伸出胳膊把里面的钱抱出,塞到袋子里。虽然他知道总要有人去抱出这些钱的,但仍感觉不舒服,这让他想起自己被骗走的十万块,还有那一个又一个焦灼的梦境。

到了山顶的寺庙,他交了身份证,挂了单。

通鋪大概能睡六七个人,屋里的东西方向各有一张这样的通铺,屋子中间摆了一座小山丘的大白菜,和几麻袋土豆。这间屋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老人躺在对面,他的床头有碗和水杯,看样子住了有一阵。他躺在这张通铺的最北角,潮湿冰冷,隔了三个人的位置,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床边,双手扶在膝盖上。他们大概见多了来来往往的人,对他视而不见,但他也不想说话。他在潮乎乎的床铺上躺了会,等着晚斋。当背后有水汽沁入时,他走出去,看到远处山峦柔软的线条,一条细长如虫的石子路沿着山脊缓缓铺下,在移动的薄雾中好像活了一般。

晚斋时,他坐在几个跟他年纪相仿的人旁边,所有人静默不语,吃完后,他没有回到通铺,走到半山腰的一块大石头上抽烟。一个年轻人从山顶上走下来,抱着一盘李子。

“吃吗?”年轻人说。

他伸手抓了一个,擦了两下塞进嘴里,酸得牙像被火灼到了。

“谢谢,谢谢。”他说。

“不用说谢,这里没有谢谢,大家都这样。”

“那该怎么样?”

“别人给你什么,拿着就好,你也会有东西给别人。”年轻人把剩下的李子全吃了,他一点事儿也没有。

“你来多久了?”他说。他看到有两个穿僧袍的人路过。

“两个月。”

“都干吗呢?”

“念经,静心,做早晚课。”

“我该去做晚课吗?”

“你想去就去喽。”

他朝下面看了一眼,二楼的大堂亮着灯,但他一动没动。

“我总是觉得自己特倒霉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算问对人了。”年轻人吮着果核,“你如果问他们,他们会说回归你自己的内心,寻找一切的根源,会发现问题都是你自己。”

“我感觉问题好像都是自己的,但也有别的说法吧?”

“有的,所以你这不是来寻求解决之道了吗?”

“我就是想找个地儿呆着,别的地方花钱太多了。”

年轻人回过头看着他,说:“你很穷吗?”

“现在?对,很穷,我被骗走一笔钱。”

“很好,我很富有。”年轻人说。

他吃惊地望着年轻人。

“我物质上富有,精神上也富有。”年轻人说。

他心想这他妈的是个什么玩意,默默地把最后一口烟抽掉。

“但我现在不是跟你一样了吗?我们坐在这里吃着李子,看着被云与雾遮盖的星空,有什么不一样?”年轻人吐出果核。

“什么意思?”他恍惚地看着年轻人。

“刚才,你至少有一秒放空了吧?每天你都可以靠自己放大那一瞬间。”

年轻人端着盘子离开。他看着走下山的背影,回味着刚才,似乎有一秒因无端的困惑而放空了。他回到有大白菜沤烂味道的屋子,另外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入睡,房间空荡,鼾声并不大。

第二天他昏昏欲睡地上了早课,站在大堂二楼,炊烟裹挟着蒸食的味道,在雾色中,所有的边角都滴着水,他开始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骗了他钱消失掉的人,不去想住在某个房子的女人,只是看着屋檐下向下汇聚的露水,和一根根梁柱中涌过的凉风,并在湿漉漉的呼吸中回忆起童年的一些片段。直到那些片段都变得轻薄易碎,他才感觉到放空的感觉,与逃离不同,没有污浊的焦躁埋于下层,是周身都陷入到可以被空气穿透的轻盈。但没几分钟,那些张牙舞爪的人形又穿梭于眼前。

整个下午他都睡在屋里,房间里没有人,醒来时已经到了傍晚,中年男人端着脸盆走进来,盆里冒着蒸汽。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到蒸汽这种东西了。

三天以后,中年男人收拾好东西,他坐在床边揉着眼睛看着。

“你住了多久?”他说。

“一周。”中年男人说。

“这就走了?”

中年男人把东西都塞进一个布包里,说:“没有答案,知道吗?可能你觉得自己体力好,悟性高,但没有答案,懂吗?”

老人在白菜堆旁的脸盆里舀水洗脸,好像什么也听不到。

“我也没说要找什么答案。”他说。

“那就赶紧下山,回到自己的那堆狗屎里,这里没有答案。”

“我没地方去才来的。”

中年男人笑了起来,背上包,走在石子路上。

他站在门口,看着中年男人渐渐同雾融为一体。

之后,他白天跟三四个年轻人在一间小屋里雕木头。这些二十公分长的木头放在脸盆里,是树根,他需要花一天时间来把一根木头刨干净,成为光亮乳白的一截,放到另一个盆里。一开始,他每隔半小时就会手腕酸痛,眼睛发涩,过了几天,他每次雕刻完木头,都不记得这一天干了什么。每一天都换来一截光滑的木头,他所有的杂念都随着细碎的切割,跟粗糙的树皮一起落向地面。雕木头成了一种幸福。在他想要分享这种幸福时,那个送给他李子吃的年轻人出现在了门口。

“你在木房啊。”年轻人靠在门框上,他看了眼另外两个人。

“我都不知道这是木房。”他说。

“还有墨房,不是磨坊,水墨的墨。”

“是写字吗?”他说。

“也不全是,你要去采蘑菇吗?”年轻人说。

他看到,跟他一起雕木头的那人,冲他摇摇头。

“什么采蘑菇?”

“就是去下面的松林里,下过雨后全是蘑菇,采了送去炊房,晚上所有人能喝蘑菇汤。”年轻人说。

对面雕木头的人又摇了摇头。

“好。你等我会,我拿点东西。”他说。

年轻人离开门框,走向小路。

他问正在雕木头的人,“怎么了?”

“别去。”

“为什么?”

“去了你会后悔。”

“为什么?”

“反正不要去。”

“我本來没想去,你这么说我就很想去了。”

“也好,说明后悔也是你来的一段经历,去吧。”

他想着这里很多人说话都一副看透一切的样子,着实令人讨厌。

沿着下山的路走了一公里左右,来到了一段悬崖,下面的山谷里满是茂密的松树,很像他乘着索道时脚下看到的棉絮般的松林。他们从一侧的小路拐进去,进入这片浓浓腐败物的气息中。

“这么一段时间,知道放空了吗?”年轻人说。

“多多少少吧,但我现在感觉很轻盈,越来越轻盈。”他说。

“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

“那现在呢?”

“你是说现在?还是说现在的状况?”

“就是现在。”

“现在就是来采蘑菇。”年轻人开始盯着周边的地面,十公分厚的针叶铺在地上,时而有冒头的蘑菇拱出来。“你不会分辨,那褐色跟白色的都摘了,别的颜色你先不要采。”

他提着小桶,弯着腰,每当发现大一点的蘑菇都一阵窃喜,专注于事情的喜悦,他在雕木头时就有了体会,而每一次轻轻擦过树枝,和伸手拔起一团松软的菌类,都有一种满足感。

当他们各自采了差不多一桶时,便打算回去。他走在前面,衬衫已经湿透,他想着自己可以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住满三个月,然后住到一年,如果这份融于自然的喜悦能一直存在,那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并在每一个雨天过后都踩踏着松针摘蘑菇。这些想法让他此前的生活一层层黯淡下去。

返途的一半,年轻人从后面接近了他,突然,紧紧抱住了他。因为疲劳,他有点虚脱,竟有些挣扎不开。

“你干吗啊?”他说。

“我知道你。”年轻人撑开双腿,从后面顶着他。

“松手。”

“别装了。”

“松手,我操你妈的。”当他说完这句话时,才感到上空分离出一道冒着腐臭的裂缝。

他抓起桶,朝年轻人头上狠狠砸了几下。

“你跑得了吗?”年轻人坐在地上,捂着脸,嘲讽地看着他,周围散了一地蘑菇。

他加快脚步朝来时的那条小道走去,片刻也不停歇,翻上悬崖时虚脱地躺在石头上,头晕目眩。

他回到屋里,匆忙地收拾东西。老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说。

“快走吧。”

“你笑什么呢?你他妈笑什么呢?”

“快走吧。”老人的嗓子里喷出枯败的笑声。

他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耐久力,沿着那条虫子般的小路,撞开一层层浓郁的雾气,向着并不确定的方向疾步走去。

祖 父

我的祖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他年轻时很富有,后来一场运动过后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些布店,纷纷充公,他的父亲自杀了。祖父开始酗酒,那时他三十岁,有了第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大伯十几岁就跑去了东北。我的祖父很快又有了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第七个孩子,那时候大家都这样。但现在没有人管他,他没有间断过饮酒,没有人愿意跟他住在一起。

七十岁时,我的祖父被送进了养老院,他咒骂着所有人,因为所有人都欠他的,他说自己当年根本没想生这些烂猪仔,但是他要操女人,所以他们出生了,他从来不关心他们的死活,他也从来没想过让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个一瞬间所有东西都会消失不见的世界。

他与另一个老人住同一间屋,他恨死这个地方了,但又不知道该去哪,即便跟自己的儿女住在一起,他也时常会发狂,然后说起自己那套理论,那套从来不想带任何人来到世上的理论。我的姑姑们,她们都嫁去了很好的人家,有建筑师,有校长,有毛巾厂老板,我的大伯娶了一个画家,我的二伯靠倒卖房子发了财,坐拥着市中心的七八套房产。唯独我的父亲,继承了祖父的一切。我的父亲跟祖父一样孤僻,不与任何人亲近,当他们父子凑在一起时也互相仇恨,他们从来不在一起喝酒,也很少见面,并同其他所有亲人老死不相往来。

我年初有一次去养老院探望他,那所养老院有三层,一层有南北两排屋子,每排十几间,我的祖父住在朝北最角落里的一间,所有大吼大叫的人都住在最里面。他同屋的是一个劳模,床头挂着劳模才有的徽章。我的祖父看著那个徽章,对我说,多恶心,看着就想吐。

但您已经七十岁了,还有那么多看着不顺眼的吗?

小伙子,岁数能解决什么呢?

对,我的祖父叫我小伙子,这已经是很好听的了,他叫他的子女猪仔子,奶奶在世时,他叫她老不死的。

我带来了香蕉,苹果。我对祖父说。

你为什么不带瓶茅台给我呢?你不是去外地上学吗?

我怎么能带着茅台来看您呢。

那你来干吗呢,小伙子?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每年都应该来看祖父一次,也许我不想变成他的样子,也许我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不想变成他的样子。最近,每天中午我的父亲都会拨错电话打给我,他一句话也不说,但已经持续了一周,拨错号。

我下次会带酒来。

不要骗我了,每个人都在骗我。

我一定会带来的,我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小伙子,他们跟你说的也都一样。

我保证下次会带来。

为什么不现在去买呢?我又出不去这个臭烘烘的院子,你知道人老了有多臭吗?

我离开了养老院,我不能带酒给他,他喝了会发疯,那样我可能永远都不能再来看他了。

后来,我的祖父不知道从哪搞来了酒,然后,据说那个劳模偷喝了几口,祖父大吼大叫。他们关系一直不好,祖父总是觉得劳模想弄死他。劳模偷喝了他的酒,当天夜晚,祖父用一根拖把棍,把劳模的脑袋砸烂了。监控录像透过窗户记录下了一切。他们问祖父为什么要打死劳模,祖父说劳模一直想弄死自己,偷他的钱,偷他的酒喝。

我被通知的时候,还站在宿舍里,我刚在舍友身上扎了两刀,他就倒下了,流了一屋子的血。之前我等了好一会儿,周围也没有发生什么,就接到了这个电话,通知我祖父发生了什么,不过是两天前的事情了。

现在是假期,学校里人很少,我不想回家,但我的舍友要留在这里跟他女朋友在一起,也不回家。他都干过些什么呢,他经常在半夜手淫,而我有神经衰弱,有几次我发现了,我说你在干吗?我当然知道他在干吗,我意思是能不能不要发出声音,但不行。他说我在自慰。我说你把灯关了。他只是把灯的亮度调小了。还有一次,他急匆匆地跑回宿舍,脱下了一条沾着屎的裤子,整个宿舍如同固化了一般,我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困惑他留下裤子后去干吗了。他去厕所清洗了。天啊,我每天在遭遇的都是些什么。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的女朋友跟人劈腿后,我每天都呆在宿舍里喝酒。实际上,喝酒这件事,不需要破产或者家破人亡,哪怕摔伤了膝盖,或者一根手指不小心被划伤,都可以喝酒。然后我的舍友,他的女朋友经常来看他,他责怪我为什么总是呆在宿舍,可我又能去哪儿呢?回家会想自杀的。而呆在宿舍会妨碍他们,于是他跟女朋友在外面开完房,他因此多花了点钱,回到宿舍嘲讽我,他说我女朋友走得对,应该去追求正常的生活。我怎么能允许一个拉裤子的人如此奚落自己,于是我在他胸口扎了两刀,他也很吃惊,摔倒的时候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还说,你在干吗啊?

之后我坐在宿舍里,看着血顺着一切流淌,又流淌过一切。我接完了那通电话,想着祖父也许不好过了,但他起码不会进监狱,我就不一样了,作为青壮年,即便我以精神病为借口也要进去呆很多年,在里面我会真的疯掉。

我骑上摩托车往家跑,有三百公里,中途去加油站加油。便利店不出售酒,不过我带了一瓶朗姆。我坐在加油站,喝光了那瓶朗姆,再次骑上摩托车以后,没多会儿就失去了意识。

等清醒过来,已经是白天,我从路边的沟里站起来,一身的伤,可能谁撞了我。我看到摩托车在十米开外的路边,车壳碎成一片片,散落在更远的地方。我感觉是谁撞了我,以为我死了,就扔进这个土沟里。

我把摩托车推起来,居然还能发动,就骑上车,手腕和肩膀就像被扯开一样痛。没办法,我要回家去看我父亲一眼,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我必须要告诉他。告诉他,他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然后这二十多年都发生了什么,我从来不跟他交流,我们不说一句话,但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他了。

可惜的是,摩托车只行驶了四五公里,就再也走不动。我在路边点火有十分钟,还是发动不起来,就把摩托车扔在了路边。

我一瘸一拐地走着,没有什么好办法,中间我试图拦车,但他们不撞死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走了很久,大概有两三个小时,我休息了两次,真的走了很久,接着,我看到了祖父,他撑着一根拐杖,看样子他也走了很久。

啊,爷爷。

祖父回头看我,他脸上还沾着血呢,我也是,但我分不清那是我的血,还是舍友的。

小伙子。

祖父笑着,这算什么呢。

爷爷,您要去哪?

逃跑啊,他们想把我抓到别的地方去,我已经没几天可活了,还要换地方。

就这么走着吗?

你怎么一身血?

啊,我骑车摔伤了,我喝了一整瓶,之后就不记得怎么了,醒过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够倒霉的,你不该喝酒还骑车啊,小伙子。

是啊爷爷,我还做了别的事。我把舍友捅死了。

祖父停下来,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更为陌生的人,虽然小伙子这个称谓已经很陌生了。

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他说。

我噗嗤笑了出来。我的祖父,用木棍打死劳模,把那个脑袋打成摔碎的西瓜之后,居然教育起我来了。

我已经忍受不了了,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您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为什么要捅人呢?

那人笑话我,他拉过裤子,把那条裤子扔在宿舍里,还每天半夜起来打手枪,做了这些事之后,笑话我。

笑话你什么呢?

笑话我女朋友跑了。

跑了不是很好吗,我半个世纪才甩掉那个老不死的。

那不一样,我跟您岁数不一样,还没有结婚呢。

你帶酒了吗?

都喝光啦,看看我这一身伤,我走不到家啦,也快饿死了。

有你受的。

对,太多太多了。

我们一起沿着马路走,这下子更没人停车了,祖父戴着一顶绅士帽,不知道他从哪搞来的,穿着风衣,那根拐杖是金属的,冒着光,他看起来气质真是很好,怎么也不会让人同一个酒鬼联系起来。我就很落魄了,衣服烂兮兮,膝盖那磨得露出红彤彤的伤口,衬衣上沾着的土怎么拍也拍不干净,我的手也是脏乎乎的,但祖父只是脸上带点血。

爷爷,我饿了。

是吗?小伙子,但我身上没有吃的。

那怎么办呢?我已经要饿得走不动了。

好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块桃酥。他果然还是藏了东西在身上。我抓起一块儿吃了,口干舌燥。

我们得弄点儿水啊,爷爷,这样走会渴死的。

谁会背着水逃跑呢。

但我们得喝水,不然哪也去不了。

祖父站住,四下看去,但周围怎么看也不像有水,没有房子,没有井,没有河流。

再往前走走。他说。

我们接着走,实在太疲惫了,我真想瘫在地上,但一个老人都不肯放弃,我又能怎么样呢?就继续跟在他身后。我从路边捡了根树棍,这才好受些,如果能再喝点水就更好了。

当有骑自行车人的路过时,我去要了瓶水,他们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说家在附近。祖父只喝了一小口,他一滴汗也不出,现在我也没有汗流出来了。

后来,我们翻下了护栏,朝着田野里走去。我们远离了公路,也不知道朝着什么方向。在阴天,什么方向都判断不出来。

走了有多久呢,天还没黑,但已经开始暗了点儿,每多走几步又会暗一点儿,我们已经远离了公路,看不清路旁的护栏了。而祖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累了,他突然站定在那儿。

我到了。他说。

您到了哪?

出生的地方。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啊,而且您是出生在医院里的,至少也是在家里。

不,我出生在这里,我站的这个地方。

那好吧,接下来呢?

你要帮我挖一个坑。

我可干不了这种事儿。

你人都杀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那好吧。

我开始帮祖父挖坑,我用他的拐杖,他虽然能走路,但体力活已经做不了了,连土都翻不起来,他大概什么力气都没有了。我也没有好到哪去,挖了很久,也才挖出一个三十公分深的坑,估计可以躺进去了。

祖父坐在土地上,等着我,这是我唯一替他做过的事情。四周真是太荒凉了,连棵树都没有。

我已经挖不动了。我说。

祖父掏出刚才放回口袋的桃酥,在考虑着什么,这太令人心酸了。

我就算吃掉这些桃酥也挖不动了,已经透支啦。我说。

那只能这样了。他说。

祖父仍旧坐在地上。

你走吧。他说。

你呢?

我不能再走了,这是我出生的地方。

好吧,那我真的走了。

他把桃酥递给我,我接过来,放进口袋里,像他一样。这也是他唯一给过我的东西。

我站在那儿。

最后,祖父坐进了那个土坑里,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对不起了。他说。

真的吗?

真的,对不起了。

我重新朝公路走去,一路上我嚎啕大哭,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伤心,如果在此之前我知道的话,根本不会拿起那把刀。

哭了有多久呢,直到什么都看不到,天黑得如此彻底,没有一颗星星,没有灯光,什么都没有。

而我根本判断不了自己出生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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