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蒂·伦·赖特
麦基小姐对警长说:“我认为,他的死得归咎于那些可恶的书。当然,是间接发生作用的。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一个开明的人。不过我真的认为出版商应为此负责。就在眼下,你看到垃圾了吗?每一家杂货店和超市里都在出售那些东西。”
看起来她可不像一个开明的人。警长盯着她那一双又细又白的手,她摆弄茶具很在行。望着她,警长心中一种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他向往那个自己完全不了解、已逝去的时代。 他俩认识不过才几个小时,他已喜欢上麦基小姐了,而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当然,她与他母亲毫无相似之处,他的妈妈总是吵吵嚷嚷、喜怒无常、粗俗却又令人愉快。她也完全不像那些他的喧闹、快活而又粗俗的姐妹和姑妈、姨妈。他想:或许这正是他喜欢她的原因。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往一个梨形的茶杯里倒茶,有一会儿,他甚至忘记了来访的目的,那很无聊。他喜欢她。也许,这只是因为她属于他从不了解的一类女人,他从未设想过甚至也不敢想象一位女性会以这样的形象出现。
待他喝过一口茶,她以可爱的直率口气开口道:“现在咱们说说希金斯先生的事儿吧。他正是我要说的那种叫人失望的人。若是他不去读那些书,不去转那些念头,我敢说他此时此刻还活得好好的呢!”
警长把茶杯放在茶托上,轻声道:“我不明白——”可是,她早就准备好如何解释自己的想法。
她说:“他的工装裤兜里总是装着一本那种可恶的书,就是有那种封面的书。他逮住空子就读,是我亲眼看到的。书里那些淫秽的东西激起了他下流的好奇心。年轻人, 那可是下流的好奇心啊。”说着她递给他一碟小饼干,他说不想吃。“要不,他藏在我的帘子后面干什么?”
警长提示道:“也许是图谋打劫吧。”可麦基小姐根本不接受这种说法。
“没有的事!他是这座楼的看门人,他有所有公寓套房的钥匙。而且他知道我每星期二下午准去读书俱乐部,每周五早上准去买菜。如果只是想拿走什么东西,他有的是进门的机会。” 她果断地摇摇满是白发的小脑袋,又说,“不。警长。色欲才是他的毛病,而良心上的内疚叫他丢了性命。我一看到他就尖叫起来,他像是疯了,转身跳向窗外。他显得就像一个受良心谴责的人。”
希金斯先生不去偷看住在楼里的某一位年轻一点儿的女人,却偏偏选中了麦基小姐,而麦基小姐并不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警长认为,这是另一件好笑的事。他把茶杯放在一边,不无遗憾地说:“我就不再打搅您啦。您真好,又乐于帮助我们。经历这样的事情,您一定累了。谢谢您的茶。”
她送他到门口,“你跟通常人们心目中的侦探并不完全一样。你很年轻,而且又有一种……一种风度。”
警长愣了一下。听到这话,他的父母准会狂笑一场,他的兄弟姐妹们也会嘲笑他。风度,他认为他喜欢这个词儿,只要没有别人听到就好。
维斯特伯格在门厅里等他。“怎样?”他问道。
“是一个举止文雅的老太太。”
“就是她把看门人推出了窗外。”
他们朝车子走去。警长走在前面,他很想为麦基小姐辩护。他粗暴地说:“她责备他看下流书,有几个人听见啦。这就能说明她是凶手?她承认跟他说过这件事,说是为了他好。她只是觉得,她是在做该做的事。”
维斯特伯格耐心地说:“她威胁过他。关于这一点,希金斯先生对公寓楼里的人讲过,他认为她是在开玩笑。她说过,如果他继续做不道德的事就会受到惩罚,还说从他脸上看得出他那些邪恶的念头。她说的像疯话。”
警长告诉他:“她只是一个想要改造世界的好老太太。谁若想夸大其辞,说她犯了罪,那准是没事找事。”
警长刮脸时仍想着麦基小姐,吃饭时他又有所保留地对女朋友说起她的事。当晚,他梦到自己站在一棵橡树底下与人决斗,树干上缠着寄生藤。
第二天早晨在警察局里,他的桌上放着一份报告,维斯特伯格坐在窗前那把椅子上等他,手里捧着一杯咖啡。读完报告,警长久久地坐着,凝视着蛋壳色的墙壁上那一条裂缝。
最后,维斯特伯格开口道:“我像你这样年轻时,可不像你这样朝气蓬勃。”咖啡喝完了,他俩沉默得太久,令人难以忍受。“你拼凑起那些破碎的幻觉,让我去把老太太带来如何?”
警长尖声学舌道:“去把她带来?你凭什么抓她?就因为他妈的这张纸上说她以前住过的那所公寓里也死过人,你就要送她上电椅?”
“还不止是一个人。”说着维斯特伯格把咖啡杯搁在窗台上,又稍稍移动一下,让它摆放在原有的印渍上。“还有一个擦窗子的工人。他是一个身心健康、生活态度严肃的人,赡养着妻子、妈妈、一个姐姐和姐姐的两个孩子。他擦窗子擦了17年,从来没有人抱怨他多管闲事。后来麦基小姐搬进那所公寓,她曾两次告发他偷看女人。再就是他替她擦窗子那一次,当时他从七楼上掉下去,摔断了颈子。”
警长无精打采地坐着,想起一棵高大的橡树树荫下的侠义之举。最后他说:“这两个人死去时,这个慈祥的老太太恰好正在现场。你不能仅仅因此就逮捕她。她是否喜欢他们并不要紧。”
带着一种使人恼怒的文雅态度,维斯特伯格说:“告诉我。这位慈祥的老太太有没有对你谈起过那个擦窗子的工人?她有没有告诉你,希金斯先生已是第二个一看到她的倩影就匆匆逃走的男人?”
警长瞧着维斯特伯格,那神情已是几近仇恨了。“没有。她并没有提起这件事。也许,她以为我们会以同样的方式看待此事,把它看作一次令人很不愉快的巧合。”
“天哪!” 维斯特伯格嚷道,不过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天的剩余时间里,他们又去与公寓楼里的房客交谈。多数人与希金斯先生有过一面之交,没有人认为他有什么古怪之处,虽然大家都记得,曾看到他手里捧着骇人听闻的平装本小说在读,而且总是对最近发生的耸人听闻的凶杀案了如指掌、津津乐道。有三位房客谈到,过去几个月以来他们曾收到过匿名信。其中一位是单身汉,曾订购一幅裸体女人像,叫人送货上门。另一位是模特儿,曾身着比基尼为一家吸引人的杂志拍过艳照。第三位是青年女演员,匿名信里指责她让一个男人在她的寓所里过夜。每一封信都警告将要惩罚收信人,但是他们都没有认真对待此事。他们还记得,信是用漂亮的手迹写在淡紫色的薄信纸上的。
翻阅笔记,警长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不愿相信不利于麦基小姐的证词。谁又真能保证,她的正直、她的清白无辜不会蜕变为一种掩藏在明亮的蓝眼睛后面扭曲、反常的癫狂呢?他的思想简直无法接受这种想法。他整天都在恼怒中忙碌,快下班时,他再次登门拜访她。在客厅里坐下来,他感到诧异,不知为什么,自己竟会在此产生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他想到客厅,这个词儿在他脑海里引出一幅画面:那儿摆着长毛绒、天鹅绒的小人像和瓷制小雕像,立着一座塞思•托马斯钟,还有深色皮面的书籍,每一件东西都笼罩在寂静中。他还想起,自己12岁、正在读中学七年级时,问过女老师一个有关布朗宁的问题。出于无法抑制的感激心情,这位老师邀请他当晚回家途中顺路到她家去,她要送他一本书。毕竟,有几个七年级学生问过她有关布朗宁的事呢?
这位女教师的房子装修得无比艳丽。起初她与父母一起住在这儿,现在独自住。一跨进门,孩子便像走进了一个梦幻世界。在他自己家里,那拥挤的厨房才是家庭活动的中心,这时那情景从他的知觉中消失了,好像从不曾存在。与之一同逝去的是自己家里的哈哈大笑声、巴掌掴在人脸上的响声、咒骂声和流泪时的啜泣声,这些都是伴随他成长的美妙音乐。在这位教师的老宅里,他才领悟到什么是尊严和冷面幽默,尤其是井井有条的氛围。此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到那儿去做客,一边浏览一直顶到天花板的众多书架上的藏书,一边用心记住下次来访时预备提出的问题。
“你显得疲惫,警长。”麦基小姐说。她替他担心,于是两眼之间便凸显出一道小小的皱纹。“这一回,我看我就不给你倒茶啦。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说着,她走到屋子另一端一个带玻璃门的橱柜前,从光彩照人的柜里取出摆在托盘上的一只细颈水晶酒瓶和两只酒杯。握在他手里,那酒杯就像一个小气泡。他小心翼翼地端着它,让白兰地帮他重振精神。
“你的案子进展如何?”待他坐稳了,麦基小姐才问,“关于那个不幸的人,你弄清楚了吗?”听那口气,她好像只是在谈天气变化、他的消化状况或是他打算去哪儿度假一类的闲话。
警长说:“唉,看起来事情不是变得简单些,反倒更复杂了。我们正在考虑,希金斯先生的死与前些时候另一个人的死有没有联系。”
她抿一口杯中的酒道:“我不明白。”
警长告诉她:“您的想法也许是对的。”
她身体前倾,得意地微微一笑,“扭曲的思想、邪恶的影响会叫人做出一些本不会去做的事情。”
警长表示同意:“是谋杀者的扭曲思想,而不是死者的。麦基小姐,某一个住在这座楼里的人脑子完全乱套了。”
他放下酒杯,走到窗前。她警觉地望着他。他说:“我不愿一遍遍提起此事,但是我必须弄清事实。”他推开窗子,让它全部敞开。“好。您进屋来,看见希金斯先生站在那儿,帘子遮住了他的部分身体。在此之前,您并不知道他藏在您的公寓里。”
麦基小姐说:“正是这样。”警长仿佛又听到自己那位中学老师的声音。
警长继续问道:“您能肯定,您没有叫希金斯先生来修窗子?您的邻居说,希金斯先生掉下去之前几分钟,他们听到走廊里有人说话。”
“当然没有。”
警长又问:“您一看到他就大叫起来,并且叫他出去。”
“正是这样。”麦基小姐放下手中的酒杯来到窗前,“他好像慌了神。他爬上窗台,回头看看我,然后向前方一跃就不见啦。”
“就像这样?”说完警长小心地爬上窗台,蹲着,用指尖扶着窗台保持平衡。他及时回过头来,正好看到麦基小姐那张小脸凑在自己的肩头上,一副责难的表情。接着,他感觉到她双手抵在自己背上非常用力地推了一把,他便呼地坠落到半空中去。
“就像这样。”他听到,麦基小姐在他身后这样说。
下坠过程非常漫长。在这一过程中,警长想到妈妈,想到自己在成长中爱过的那些快活、有时又很粗鄙的姑娘。像万花筒一般,生活中的阴暗部分,旋转中变幻不定的色彩以及时而平淡无奇、时而绚丽多彩的种种生存状态纷纷在眼前闪现。他摔在地上,在重重叠叠的厚实安全网上两次弹起又落下。他俨然已成为一个永远甘于听任现实摆布的人,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维斯特伯格把他扶起来。
“你上去,还是要我去?”维斯特伯格体贴地问。
警长道:“你去吧。”
他呆在漆黑的院子里,等维斯特伯格消失在楼里,然后才扯平外套,从一侧绕过公寓楼来到停放警车的地方。知道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下楼,他掏出烟斗来。出门去警察局之前,麦基小姐一定会先洗净白兰地酒杯,把它们收好,还要在鼻子上施点儿粉,再关上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