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对魏晋名士人生态度的影响

2009-09-01 03:09蒋振华冯美霞
中州学刊 2009年4期
关键词:阮籍嵇康

蒋振华 冯美霞

摘 要:嵇康和阮籍同为魏晋名士,但玄学对他们的影响却不太相同。嵇康师法老庄,刚峻激烈,阮籍师法老庄,却以佯狂掩饰自己的狷介。这是因为阮籍所受玄学影响,没有嵇康深刻和彻底。阮籍追求庄子的逍遥游,但他内心始终有着儒家入世思想的根基。后来的士人,景仰嵇康,仿效阮籍,使玄风以另一种方式存于士人的生活。

关键词:嵇康;阮籍;魏晋名士

中图分类号:K2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4—0191—03

汉魏之际,经学逐渐式微,玄学开始繁兴。到了魏晋时期,“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①,清谈玄虚之风,被于朝野。玄学名士们禀承老、庄余韵,蔑弃儒家礼度,以一代玄风取代汉朝的谶纬神学。其主要代表人物有:何晏、王弼、嵇康、阮籍、向秀、郭象等。他们把《老子》、《庄子》和《周易》并称为“三玄”,以他们理解的老庄思想来注释儒家的经典,形成了儒道兼综的思想格局;同时,他们用恬淡自然的人生态度去拯救被儒家名教压抑的人性,力图摆脱儒家所崇尚的繁文缛节的束缚,追求一种超脱放达的人生。众所周知,嵇康阮籍是魏晋文学的杰出代表,那么,随着魏晋玄学的发展和演变,玄学带给当时的士人什么样的影响呢?嵇康和阮籍生活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又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呢?反观他们的人生,我们可以看到玄学留在他们身上的深深印迹。

嵇康,字叔夜,《世说新语》云其有“龙章之姿”。《三国志•王粲传》注引《嵇康传》:“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善属文论,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他的好友向秀后来在《思旧赋序》中说:“嵇志远而疏。”从这些描述里,可以看出嵇康追求的是一种恬静寡欲、超然自适的生活。这种生活的最基本的特点,便是返归自然,但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是虚无缥缈,而是悠游适意,自足怀抱。这正是玄学思潮在人生理想上的一种典型反映。可以说,嵇康的生存方式与庄子很相似,勇于抨击黑暗现实,勇于斗争,勇于追求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他积极师法老庄,并深受其放达无为、亲近自然思想的深刻影响,希望自己能够摆脱外物牵累,实现精神上的逍遥自由。嵇康受庄子影响甚深,庄子思想的物我两忘、返归自然、心与道合、逍遥游境界是嵇康努力践行的人生境界。庄子曰:“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②庄子的物我两忘是他的人生理想,为此,他主张逍遥自忘。“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③这种逍遥是一种精神上的逍遥,“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④。这是心与道合、我与自然的泯一。从嵇康的诸多诗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庄子的影子。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之十五)“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含道独往,弃智遗身。寂乎无累,何求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同上诗之十八)“流咏兰池,和声激朗。操缦清商,游心大象。倾昧修身,惠音遗响。钟期不存,我志谁赏?”(《酒会诗》七首之四)他所追求的这种优游闲适、了无挂碍、怡然自得的生活,跟庄子的返归自然是一致的。这与当时的建安士人及时行乐、诗酒宴会,感叹时光易逝、人生短促的悲凉之音就完全不一样。他的“垂纶长川”、“得鱼忘筌”都让人想到庄子的避世,“游心太玄”、“游心大象”“含道独往”都是庄子的“道”的境界。

而嵇康最为人所称道的主张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这是他在《释私论》中提出的重要命题。他说:“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倒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能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嵇康与名教完全对立,“无矜尚,是非不存于心,气静神虚,体亮心达,通万物之情,一事之来,不人为地考虑得失,任心而行,则自然是是非非,心中无私,就能越名教而自然。不能做到越名教而自然,便有伪饰……任实,就是任情实,即任心。有伪饰就不能任情实,要任情实就要反伪饰。这也可以看出来,他之主张‘越名教而自然带有强烈反对名教的虚伪的性质”⑤。此诚如鲁迅先生所指出的:“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数.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⑥这也是嵇康的悲剧。他后来的被杀,不仅是因为他忤逆流俗,更在于玄学对他的影响,嵇康把玄学理论发展为他亲身践行的人生观,追求个性自由,把人性从礼法束缚中解放出来,这与当时的社会现实是不容于水火的,最终只能覆灭。嵇康高洁的一生,是令千古士人崇敬的,同时也令千古士人唏嘘难已的。

阮籍,字嗣宗,《三国志》言“(阮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师”⑦。《晋书》云“(阮籍)容貌魂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善怒不形于色……博览群籍,尤好《老》、《庄》。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⑧。《世说新语•任诞》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云:“诸阮前世皆儒学,善居室,惟咸一家尚道弃事,好酒而贫。”阮籍自幼受到儒学的熏陶,在内心深处,对传统道德价值十分看重。但“天下名士少有全者”的残酷现实,与他的“济世志”理想形成巨大的冲突。这种冲突令阮籍苦闷郁结,深感失望痛苦,由此他转而在老庄思想中寻求慰藉。他对老庄思想有相当深刻的理解,诠释“三玄”的著作《通易论》、《达庄论》、《解老论》都有较高的水平,并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儒家思想与老庄无为之道两种矛盾的思想,在阮籍身上统一起来,形成了一套独特的人生观和处世方式。

阮籍行为放荡,但内心十分痛苦,其代表作《咏怀诗》八十二首就是他内心苦闷的宣泄。《咏怀诗》中多时光易逝、人生短促的感叹。其三十二:“朝日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此言时光易逝、人生短促。但在体认人生短促的同时,体认道之无穷。这与老庄玄学思想的“道无所不在,化生天地万物,而且无始无终”是一致的。还有一点,感叹人生短促,即使明君和圣人都不例外,也体现“圣人有情无情”这一玄学命题。这也说明,阮籍对于人生无常的叹息深受玄学的影响。其五十:“清露为凝霜,华草成蒿菜。谁云君子贤,明达安可能。乘云招松乔,呼吸永矣哉!”从时光之流逝、人生短促中走向求仙。其六十五:“王子十五年,游衍伊洛滨。朱颜茂春华,辩慧怀清真。焉见浮丘公,举手谢时人。轻荡易恍惚,飄摇弃其身。飞飞鸣且翔,挥翼且酸辛。”“飞飞鸣且翔,挥翼且酸辛”既有深沉的忧生之叹,又有神仙也不足信之感。生命短促、神仙也无法挽回的深切忧伤,在阮籍的诗文里屡见不鲜,这也正是玄学思潮对阮籍的影响的结果。自建安以来,个性觉醒对于珍惜生命的思潮,发展到正始时期,可以说是更加深化和哲理化了。

身处易代之世,阮籍对其时世俗的污秽深感厌恶和愤懑。他与嵇康一样,对当时统治者提倡的名教有着强烈的愤激之情。《咏怀》六十七:“鸿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纲纪。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屈周旋仪,姿态愁我肠。”看到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提到的“七不堪”,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对于禮法之士的深深厌恶。阮籍任诞不羁,蔑视名教,《世说新语•德行》注引王隐《晋书》云:“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王隐《晋书》又说:“邻家女有才色,未嫁而卒,籍与无亲,生不相识,径往苦之,尽哀而去。其达而无检,类皆此类也。”这样不拘礼教的事情也不止一桩。《世说新语•任诞》记载:“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又记:“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曲礼》:“叔嫂不通问。”故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还有大家熟悉的一事:阮籍母死居丧,饮酒食肉,是礼法所不能容的,但其实他悲痛至极,以至“举声一号,呕血数升”,这又岂是一般的守礼法的孝子所能做到的?正所谓“真情袒露而哀乐至到,无须礼之缘饰”。

基于对现实清醒的认识,阮籍从儒家思想中走出来,接受老庄的价值观,蔑弃名教,厌恶世俗的功名富贵与欺诈伪饰,追求庄子所追求的逍遥游境界。《清思赋》云:“夫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摇恍忽,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皎洁思存;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情。伊衷虑之道好兮,又焉处而靡逞。”清虚寥廓、飘摇恍忽、冰心玉质、恬淡无欲,这种无所系念、空灵幽寂的心境正是来源于庄子摒弃物累、妙合于道的“虚”的境界。阮籍所追求的正是这样的心与道冥的人生境界,飘忽如远离人间的神仙境界。《清思赋》和《大人先生传》中有诸多与神女同游、令人神往的描绘。《大人先生传》中生动地描绘了正如庄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飘摇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餐阳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正是对现实污浊的失望和无奈,时世混乱,两次“禅让”,名士被杀……阮籍悲哀苦闷,无所适从,深感无望,也因此早年“善为青白眼”的他能在晚年做到“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不议时事,终日纵酒,也因此能远祸全身、终其天年。

可以说,嵇康和阮籍同为魏晋名士,但玄学对他们的影响却不太相同。嵇康师法老庄,刚峻激烈,阮籍师法老庄,却以佯狂掩饰自己的狷介。这是因为阮籍所受玄学影响,没有嵇康深刻和彻底。嵇康任心而越名教,为统治者所不容,阮籍是“依违避就”⑨,得以善终。阮籍追求庄子的逍遥游,但他内心始终有着儒家入世思想的根基,所以他不能向嵇康那样洒脱,老庄无为逍遥的思想始终只是他解脱人生苦闷的精神力量,是他向往的理想境界,而嵇康则是为这种理想境界努力亲历践行。而后来的士人,景仰嵇康,仿效阮籍,借老庄精神解脱人生苦闷,使玄风以另一种方式存于士人的生活。

注释

①《文选•晋纪总论》,中华书局,1977年。

②《庄子•大宗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③《庄子•列御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④《庄子•逍遥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⑤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96页。

⑥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

⑦《三国志》卷二一《魏书•王卫二刘傅传》,中华书局,1975年。

⑧《晋书》卷四九《阮籍传》,中华书局,1974年。

⑨“依违避就”为罗宗强先生在《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一书中总结。

责任编辑:何 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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