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卉
[摘要]话语权力在当前理论界的应用极为广泛,其在方法论层面上的完备性、存在领域上的广泛性愈发使其具有一种普遍性意义。但也正如话语权力理论所追求的变化、差异与运动一样,只有冲破自己给自己划下的界限,才能进入到对话的敞开的领域中,这促使我们在承认其应用的普遍性前提下去发现话语权力理论的限度——权力化、自循环与集权化。话语权力理论与中国语境相结合,致力于发现中国学科的理论问题与危机,但中国历史的特殊性使得这一结合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与原理论大相径庭的效果。其中,较为显著的表现便是话语权力的意识形态化、民族化与体制化。
[关键词]话语权力理论;权力化;二元对立
[中图分类号]1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8372(2009)02-0056-06
20世纪90年代,除了法国哲学家福柯的持续影响之外,伴随着赛义德的《东方主义》以及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的出版,在充满民族对抗情绪的政治环境中,话语权力理论掀起了一场理论风暴。在中国,文论界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一种“中国可以说不”的民族情绪当中,话语权力理论的民族向度成为90年代后中国文论思考的一个基本维度,由赵毅衡关于“大陆新保守主义”论题所引起的有关“新保守主义”与“民族保守主义”的论争,以及由蒋述卓等人所提出的以“文化诗学”重建文论之路的可能性讨论,自觉运用话语权力意识对抗权力中心压制充斥了整个文艺理论学界,诸多的思想理论论争大部分都集中在这一时期。话语权力理论作为一个开放性的思想方法领域已经深入到了文化意识的各个方面。
我们的研究是一种局限性的研究,也就是说,是以“话语权力理论”为杨心的批判性的研究。这里的批判并非是一味的否定,恰恰相反,批判性研究是对其限度的发现,这种发现是完备一种理论,或者说,建设一种理论所必需的。理论批判的有效性正是集中在对问题限度的发现与分析上,但更为重要的是,理论的批判蕴含着新理论生成的可能性。这意味着,对话语权力理论民族向度及其“中国化”的批判,仅仅构成了我们局限性研究的起点。更重要的是,在批判所展开的过程中,凸现出对中国文论建设新的可能性的发现。
一、话语权力理论的限度
话语权力理论的形成源于结构主义以来对知识本身的持续反思。福柯深刻地指出,权力生产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1]这种权力与知识的本体性关联,并非政治意义上的“压制”、“否定”,而是一种“生产”功能,它不是外加给知识的,而应该归属于知识得以产生的内在机制。话语权力理论最终将关注的焦点放在话语主体及其相关问题上:在社会话语和制度内部主体如何产生?在批评话语和文学制度内部“作者”的命运如何?主体何以变成了主体一功能?主体性话语在后现代社会的作用是什么?自尼采呼喊“上帝死了”之后,诸多的主体死亡涌现出来,作者之死、历史的终结、人类的终结等等,但我们需要理清的是,这些理论并非否定了作者作为文学生产者而存在。因此,“终结”、“死亡”在后现代实际上是一种制度化的含义,也正是因为这样,建立新的写作话语原则才成为一种可能,但是一种新的原则的建立是否又同时意味着新的压抑制度的产生?
毫无疑问,话语权力在当前理论界的应用极为广泛,其在方法论层面上的完备性、存在领域上的广泛性愈发使其具有一种普遍性意义。但也正如话语权力理论所追求的变化、差异与运动一样,只有冲破自己给自己划下的界限,才能进入到对话的敞开的领域中,这促使我们在承认其应用的普遍性前提下去发现话语权力理论的限度。
(一)权力化——话语权力理论限度的集中体现
在笔者看来,话语权力理论的限度集中表现为“权力化”的问题。这里的“权力化”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是权力的“普适化”,其二是权力的“内在化”。权力的“普适化”是指将一切社会现象纳入到权力领域进行观察。话语权力适用于经济、历史、民族、文学等领域的批判考察。在福柯那里,话语权力理论的达成是由批判分析与考古学的谱系分析两者合力支撑构成的,批判分析追求表明话语是“怎样形成?符合何种需要?如何被修正和替换?权力实施了什么有效措施?以及在何种程度上,它们受到了影响?”[2]而谱系分析则为了追求“话语原则是如何借助、不顾或者通过何种限制体制而形成的?每一个的特定标准是什么?它们的出现、发展、演变的条件又是什么?”果说批判分析中,福柯还纠缠于在话语体系中寻求其自治性的原因,那么在谱系学分析中,他已经抛弃这种追求转而从考古中发现了话语的历史生成原则和规律。话语权力摆脱了在语言学当中所追求的话语的“游戏”、“斗争”,成为构成历史的一种新的力量。话语的形成并不仅仅是话语体系内部的“互文”,而是在一系列的控制系统中产生的,话语冲破了自我保持的边界,与权力共谋成为一切存在的关系网络。同样,对于存在的理解也都可以进入“权力化”的思考。
在批判分析中,现象总是以“问题”的方式出场,在对其进行“祛魅”的分析中,就不能不把危机放在显微镜下进行侦察。也就是说,问题被先在地认为是权力制造的产物,因此我们需要剥离付诸之上的种种体制外衣才能接近真理。而进入谱系学的分析中,不仅仅是问题被纳入到侦察领域,整个历史现象都被放到权力的显微镜下进行“祛魅”。这就带来了一个疑问,是我们在权力化的视角下对历史进行“祛魅”,还是我们将历史进行了“权力化”的蒙昧?历史被权力化,那么权力一方面作为控制的主体,另一方面又成为被制造的客体,进人了“内在化”的循环中。而这种话语权力的内在化使得理论自身所要求的反控制性与其作为目的的控制性之间产生了矛盾。因此,诸多的学者提出:虽然福柯坚持说,权力必须得到抵制,但是他给人的印象是,一般来说,抵制行动被权力所包容,并且没有构成威胁[3]。
(二)话语权力不可超越的“自循环”
福柯等人所宣布的“作家”、“人类”、“历史”的死亡与终结都是话语权力理论所论证得出的结论,主体的死亡使得对权力的反抗成为一种不可能。但福柯同时又强调:“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然而,或者更正确的说,正因为如此,对权力关系而言,这种反抗从来不会是外在的……(权力关系的存在)有赖于众多反抗:在权力关系中,这些反抗扮演着敌人、攻击目标、支撑或把手的角色。这些反抗在权力网络中无所不在”[6]。话语权力进入了一个“自循环”的内化过程中,但这个模式中唯独排斥了主体的位置,因为“主体”是被权力化了的,令诸多学者诸如海因里希·芬克—艾特尔更为迷惑的是:这种权力模式还排斥了直接“自下面”所采取行动的可能性,以至于让我们连制造权力的人都无法看到,那么,独立的反抗潜能和自主潜能又从何谈起呢?对权力解构的同时是否又导向了一种权力的本体化倾向?话语的
“权力化”问题并没有走出逻辑循环的怪圈。
(三)集权化——话语权力理论的本体化
受其影响的后殖民主义、新历史主义、女权主义以及哈贝马斯等人有关话语权力的理论并没有走出“权力化”问题的制约。尤其是在新殖民主义与女权主义的理论中,“权力化”问题又越来越走向其对立面一集权化。历史的权力化在后殖民、女权主义那里成为一种新的解说方式——界定新的学科领域,而并非如话语权力最初所提出的消除话语界限在更为广阔的领域中寻找控制机制。但“权力化”的内在需要又要求将现象问题放大化,这种放大同时生产了新的学科壁垒,权力重新走向了集中,这种无止境的“权力”的自我循环也同样将问题的阐释不断导人到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模式中,而所谓的话语权力理论也沦为一种描述性理论而非批判性武器。如同日本学者酒井直树所言:“我们也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易于被引进无中介的‘和解和‘统和的霸权逻辑中,它使得我们身边所能看到的反抗和无数不公平的事例中性化并且变得不可见。在这样一个环境下,理论被认为是能够像权威那样被利用,以其名义来抑制那些不断提醒我们正困于一个历史性的两难处境之中的问题和焦虑”[5]。
话语权力的限度正是在于将权力本体化为一切现象的起源,但又将主体泯灭在权力构成之中,从而消解了自我阐释的可能性。在一切权力化之中,我们甚至无法为批判对象拟定批判的标准,那么也就无法解释批判的合理性。因此,话语权力的限度也就是“权力化”的限度,确切地说,是批判的限度。福柯曾经将现代性与批判都视作“态度问题”,从而试图化解走向极权的“权力化”,但是他却无法回答这个“态度”是谁的态度,因为主体的消亡正是这个“态度”所造成的,因此,今天由谁来表达这个态度,这个态度又是如何形成的,都成为话语权力理论无法企及的问题。这进一步表明,“权力化”的限度正是话语权力理论之为话语权力的本质的限度。它构成了话语权力在存在论上规划自身的边界。跨越这一边界,就意味着走出标榜着消解一切的后现代之维。
二、话语权力在中国文论中的特征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中所酝酿的转型表现在公众领域的各个方面,文艺学科的“问题”与“危机”也在话语权力的批判方法下一一展现出来,固然西方话语权力理论有着其自身无法超越的限度,但这并不能否认话语权力在解构“科学迷信”、重新思考文艺学科话语、反思传统与现代的断裂等问题上的探索的显著贡献。也正是在话语权力诸种理论进入中国语境后,才真正打破了学科“故步自封”的体系,消除了_一直以来的一元中心论思想,可以说,话语权力发现了中国文论自身的危机,同时也消除了这种危机。而“问题”却远远没有得到解决,而是由学科内部转向了学科之外的社会文化领域。那么,话语权力在中国文论中以何种方式表现出来?这种表现方式又构成了什么样的中国文论?话语权力的影响是否就是趋利的正值?
话语权力理论与中国语境相结合,致力于发现中国学科的理论问题与危机,但中国历史的特殊性使得这一结合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与原理论大相径庭的效果。其中,较为显著的表现便是话语权力的意识形态化。如果说话语权力理论在西方的理论家手中是从边缘来批判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武器,那么在中国这种情况恰好相反,对于“民族”身份的认同反而使得话语权力与主流意识形态谋和在一起。因此就有了话语权力的第二个特征:“民族化”。在中国,对于话语权力的认识并非是从话语解析开始的,而是在“量化”的标准下对汉族与少数民族、中国与西方、汉语写作与非汉语写作的批判开始。话语权力的使用是在承认“民族国家”成立的前提下进行的,所以诸如“中华性”、“失语症”、“有中国特色的文艺理论”等口号蜂拥而至。话语权力在中国文论中所体现的第三个特征便是话语权力“压制性”、“禁止”性的复归。如果说在福柯那里话语权力所取得的进展是释放了权力,那么这种进展并没有在中国语境中茁壮成长。相反,话语权力在中国体现出更多的是一种学科之间、学科内部的“体制权力”。
(一)话语权力的意识形态化
话语权力的中国化表现之一便是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占了文学、文学批评、文学史、文学理论等领域。在文学上,它改变了,人们对文学的认识,文学成为一种隐藏着社会政治文化的话语,文学话语是话语权力生产的结果,而权力的掌控者便是作家。作家王蒙就曾针对张洁的小说《无字》提出过批评,他认为其中充满了作者的愤懑之情,因此质疑道:“如果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有写作能力,那将会是怎样一个文本?作者其实是拥有某种话语权力的特权一族”,因此更“应该谨慎于、负责于这种权力的运用”[6],而不会把这种权力私用为表达自己苦情的权力。人们也开始认识到作家作为文化话语的生产者自身也是社会体制中政治文化权力的产物,因此,文学话语生产也受到体制话语的制约,并在这种“规范下”生产出更多的权力话语。人们已经意识到文学话语中勾连着与社会文化体制权力的种种关系。这种情况下,作家是作为一种“代言”人的形象出现的,它所体现的是一种话语权力的关系。
话语权力重新启发了文学批评的意义与功能。南帆在《隐蔽的成规》中就将文学批评理解为一种特殊的话语型,这种话语型通过特定的语法和术语之间构成的关系建立自己的意义与功能。因此,他发现“话语生产所诞生的话语关系与社会关系遥相呼应……谁掌握话语生产的权力,谁掌握话语生产的技术,谁掌握话语生产监督系统,这将成为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_文学批评的鉴别和判断即是从某一个方面分享了这些问题的意义”[7]。这与20世纪80年代追求“纯学术”、“纯审美”的目的不同,而是重新启发了文学批评的社会政治文化功能,注意到话语生产的监督功能,使其重新获得意识形态领域的一席之地。
重写文学史是话语权力方法在文学中的具体表现。南帆、李扬、洪子城等人都对以往的文学史提出了质疑,并针对传统文学史提出了“重写”的口号。在《修辞:话语系统与权力》中,南帆认为修辞革命隐喻了文化权力的重新分配,修辞现象背后的话语系统的权力投射为话语权力使用主体的现实权力,这样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就从修辞的角度展示出话语权力的转移。而李扬与洪子城也从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出发,考察了“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所设立的话语体制,各种文学类型之间的排斥无非就成为诸种社会权力在文化场域的结构调整。
同样,基础的文艺理论研究中也渗透了话语权力的影子。对于文学范畴的重新定义与发掘,对经典的重读、文类的重新划分、修辞的新应用,各种文学形式及话语成规都作了话语权力上的新发现,将文学理论的基本范畴都纳入到话语权力的领域中进行重新思考,使其突破了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体制内部的局限,将理论思考延伸到系统之外,与社会历史、文化权力发生权力关系,而90年代以来的诸种文艺理
论教材中更是将这种方法普及化。学者方克强通过对90年代以来的文艺理论教材的研究发现,后现代语境中的文艺理论教材更为注重:“直接对本质主义的文学观念与思维方式进行反思、质疑与批判”[8]。这种与现代的毅然决然的断裂体现的正是话语权力在文艺理论领域的重组。
话语权力的意识形态化主要体现在应用者在思考问题时已经自觉地运用批判的理论武器,对事物进行去权力化的清理工作。这种意识形态化体现在文艺学科内部是话语权力方法的主导化,而体现在中西文化关系的思考上则是官方主流意识形态与文艺学学科内部的“话语权力”意识形态共谋下的产物——话语权力的民族化。
(二)话语权力的民族化
话语权力的民族化并非仅仅发生在文艺学领域,“民族”问题无疑与国家政权、身份认同等问题紧紧联系在一起。“新时期的最大变化与特点,是中国第一次以现代民族国家的统一权力意志把对外开放作为基本国策”[9]。20世纪90年代社会转型期中所弥漫的“民族”意识毫无疑问是强烈的。自20世纪80年代始,随着改革开放而涌入的西方思想理论,使得中国学术得以站在一个系统之外来审视自我;社会领域中,市场经济体制的运作,西方文化、生活、价值观的参照,都使得中国人的生活与西方直接发生关系,这个过程中,“民族”身份的认同问题便凸现了出来。20世纪90年代中期,一本《中国可以说“不”》激发了中国人的民族感情,上个世纪政治上的中美矛盾可以说就是中西矛盾的一个方面。而在文艺学中,同样出现了民族化的身影。这个民族化是伴随着话语权力方法的使用而逐渐明晰起来的。
对于中国当代困境的审视是从对中国近代思想的批判开始的。20世纪90年代初,王一川、张法等人就运用话语权力的批判方法针对中国思想中的“现代性”问题作了考察,并认为正是这个舶来的“现代性”中断了中国传统的“古典性”,而在当前社会语境中,以“启蒙”为主旨的现代性已经完成了在中国的任务,这也标示着中国的现代性已经终结,承接其后的便是论者所提出的“中华性”。在论者看来,“现代性”的终结过程是“中华民族”去“西方化”的过程,因此,“中华性”的提出无疑就是中华民族可以完全掌控世界话语权力的表现。同时,“中华性”也有其建立的地域范围一“中华圈”。这些足以体现我们可以与西方在文化和地理方面相抗衡,强烈的“民族”话语权力心理彰显无疑。如果说“中华性”口号在较大程度上是中国文化话语权力复兴的表达,那么“失语症”便是文艺理论中有关基本范畴、术语的民族性“纯粹化”追求。“失语症”所关注的问题较之“中华性”又复杂了一层,它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学术术语的“西哲化”,并认为这种西化构成了当前文艺学的学科危机,中西的民族差异被内化为学科内部的优劣比较,并且这种模式又反过来导向了中西民族价值上的先进与落后。话语权力表现为对于汉语言说权力的占有以及对于文艺学术语的重新发现。“失语症”试图从最初的中国古代文论中重新发掘现代汉语的言说力量,并以期可以贯通“五四”时期白话文与文言文的断裂,建立新术语的合法性地位,虽然这种尝试并没有取得卓越的成效,但我们可以在“回到传统”的决心中看到它对于民族话语权力的执著追求。而“日常生活审美化”、“文化诗学”等口号的提出更是迎合了这样一种民族化趋势,这既是文艺理论文化化的实施,也是文艺理论民族化的表现。与此同时,话语权力的“民族化”并没有停留在中西文化的框架中,而是深化到一个民族内部的汉语、非汉语、海外华人、汉学研究者、大陆学者、港台研究学者等领域中,这种话语权力的民族化丰富了文艺理论话语,也扩大了文艺理论研究者的队伍,并从身份、地域的差异性角度获得了新的话语阐释的合法性与非法性。
(三)话语权力的体制化
福柯对于话语权力关系的发现揭开了权力的新面具,权力摆脱了“压制”、“特殊”、“禁止”、“否定”等的传统特点,“权力”作为积极的生产者,打破传统学科领域的界限,将行动与话语联系起来。但正如前面所言,话语权力自身所不可避免的“权力化”限度使得权力有“集权化”的倾向。这种情况在中国文论中也较为明显。
在学科术语上,呈现出西方话语与中国传统文论话语争夺权力的现象。这里的西方话语包括了西方理论术语与学科中的“西化”语言,这些术语凭借自身的“陌生化”效果在学术内部建立了权威,并在使用中与中国传统文论话语形成对立。与此相反的是,中国传统文论话语限于语言变革带来的断裂而逐渐丧失其在当下的地位,这种危机引发了传统理论工作者的警惕,并高声呼吁对传统文论的关注,包括重新阐释古代文论范畴、中西文论范畴比较等一系列方法的提出,更加体现了传统文论试图回归话语权力中心的企图。一方面是越来越难以理解的、句子越来越长的欧化语言,一方面是沉淀了几千年却又不知如何寻求当下意义的传统范畴。这种对语言的规约体现了制衡的双方话语权力的结构。
话语权力主体即学科研究者的结构也体现了权力的“制度化”倾向。—直以来,海外研究者与大陆研究者之间就“身份”问题产生了多次讨论,究竟这些与赛义德有着相似身份处境的学者对于以汉语为本体的中国文艺理论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掌握发言权,是双方讨论的焦点。一方面,西方的生活背景、学术背景使他们的言说更加接近理论的本意,但另一方面,这又成为他们回归大陆学术圈的一个障碍,因为他们用以观察的“眼镜”已经被涂上了西方的色彩。同样,大陆学者虽然占据了近水楼台可以对民族传统文化得以深刻的研究,但由于对西方理论使用的不恰当同样也导致了对自身文化的迷误。此外,港台学者、汉语批评者、少数民族理论家等这些在民族内部划分的主体结构,都在话语场中不断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但话语权力在这里并非是一种生产性,而是发挥着“排斥性”的功能,以压抑对方话语为目的,本身却不从事新的话语生产,以至于在学科中形成“站队”的现象,是“中”还是“西”同样失去了多元化的机遇,而成为学者们获得发言权的一个工具。
在学科建设上,虽然文艺学学科已经将研究的对象扩展到文化领域,但不可否认的是,“文艺理论是对文学的指导”这一思想并未动摇,文艺理论、文学批评始终持有对文学现象、文学创作有着绝对的权威领导力。文艺学学科的壁垒并未打开,反而越来越牢固,这种牢固靠着不断吸收文化中的养料来维持学科在当下的合法地位,并设立学科界线。这种学科范围的划定显然还是话语权力“体制化”的表现。
三、中国文论中的话语权力反思
曾有学者感叹:当下的文学批评成了“一场堂·吉诃德式的风车大战、一场任意而悬空的舞蹈。它变得与我们的文学现实越来越远,越来越无关,我们从中感受到的多是某种浓烈的火药味、某种居心叵测的权力窥视,和某种令人不安的洋洋自得、狂妄自大”[10]。这种话语权力的争夺对于中国文论当前的问题解决究竟有何种影响?这种影响是否就如同
我们当下看到的喧哗的话语场一样繁荣?
(一)批判对象的多元化与批判视角的单一化
后现代语境中,文艺理论无法将研究对象仅仅局限于文学领域,而是进入文化、社会政治场域内,进行问题的社会化、历史化思考。詹姆逊就曾经提出过要将一切历史化的设想。文艺学学科要在全球化的大潮中得以生存,就必须扩大研究对象的范围,于是文化批评的趋势越来越成为不可逆转的倾向。
诸多的批判对象进入到文艺学研究的视野,诸如哲学中的民族主义、社会学中的“身份”意识、政治领域的意识形态、经济领域的各种体制论,文学的文本本身不再成为文学理论关注的对象,这可以说是对于20世纪80年代形式主义批评的一个大逆转,纯粹的文学与审美已经不复存在,文艺理论的对象是隐藏在文学背后的诸种权力之间的关系,发现、批判这些隐含的关系是文艺学的任务。批判对象的多元化是话语权力理论应用的必然现象,由于其关注的本身就是话语与权力之间的关系,这取消了文本语言的相对静止、封闭的特性,而是将其放到一个社会历史的话语场中考察话语实践与权力之间的共生共谋的关系,其目的就是将文学导出文本系统,导向社会文化领域。因此,在文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于当下社会问题的思考,对于中国在世界中的地位的思考,对于“现代性”的思考,还有对社会主义市场化经济的思考。文学背后的错综复杂的现实权力结构才是文学理论的关注对象。文化因素的介入使得文论似乎具有了包罗万象、包治百病的功能。其中“日常生活审美化”口号更是旗帜鲜明地提出中国当代文论应该走文化之路,否则文艺学学科便面临着终结的危机,但这被斥为是一种“食利者”的观点。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批判对象的多元化并不同时意味着批判视角的多元化。
“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为谁说话”的思路仍然是当代中国文论的主导思想,这似乎并未脱离20世纪80年代残留的那一丝“文艺政治化”的味道。批判的出发点并非是从新的视角来思考问题,解决危机,而是为了维护或者争夺自身的学科利益,批判的视角自然也就陷入了“成王败寇”的窠臼中。这种单一的批判视角使得丰富的批判对象也陷入了“单一化”的危机中,所有问题的提出、解决都被看作是权力的征讨。这种限制可以说也是话语权力理论自身的限度。法国思想家布尔迪厄就曾指出“文化生产者拥有一种特殊的权力,拥有表现事物并使人相信这些表现的相应的象征性权力,这种象征性权力还表现在文化生产者,用一种清晰的、对象化的方式,提示了自然世界和社会世界或多或少有些混乱的、模糊的、没有系统阐释的,甚至是无法系统阐释的体验,并通过这一表述赋予那些体验以存在的理由”[11]。这种话语权力表现在把作者认可的那种秩序作为权威的、正宗的表述,而将其他的视角都简化为从属的地位,它并不强迫人们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而是利用强化作者视角的方法取代我们自己的独立性思考,使其成为别人思想的殖民地。因此“大量所谓的‘理论方面的或‘方法论方面的作品,只不过是对有关科学能力的一种特殊形式的意识形态的辩护。对于社会学的分析很可能会表明:在文化资本的类型与社会学的形式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关联作用,不同的研究者控制了不同类型的文化资本,而他们又把自己所采用的社会学的形式作为唯一合法的形式来加以维护”[11]。这样下来,话语权力的创造性、生产性都被简单化为批判视角上的单一性。
(二)批判思维的二元对立模式
“二元对立”、“本质中心主义”这些现代性追求的核心问题并没有随着后现代语境的来临而消失殆尽,但确实成为理论家避之唯恐不及的所在。似乎被打上“二元对立”的标签就等同于自身被主流意识边缘化了一般。“二元对立”成为一种体现优劣的价值判断标准在理论界展开了一次旅行。最为突出的便是在“中西”问题上的理论思考,各家标榜着“多元化”,但其批判的思维态度却是“非中即西”的二元式。
后殖民主义的引进,可以说迎合了中国20世纪90年代的民族思潮,诸多理论学家通过对西方眼中的中国形象的厘清,发现了中西的差异,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差异被理解为一种“先进”/“落后”的对比。包括对于全球化、民族国家的认同都是建立在西方视野之中,他们认为,中国社会的自明与自律在近代就已经结束,此后的中国陷入了“他者化”的危机中。而这种危机扩大为一种当今中西对立的文化冲突,尤其是美国政治家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一书中将世界矛盾分解为三大文明之间的不可协调,更是加剧了中西对立的冲突。自近代以来,“国力衰落以后的全球地位跌落”就成为中国由来已久的历史无意识,因此,杰姆逊就曾经断言第三世界的文学书写都是表征民族意识形态的文本,而越来越多的学者一方面致力于对西方思想的批判,—方面又加紧了对民族文化的“去西化”清理工作。在这样的进程中,不仅本国文论自身进入到单一的结构中,就连“西方思想”也同时被纳入到民族视野下重新对其进行“东方化”的审视。例如:当前“回归西方”的文化潮流被看作是西方中心主义的一个证据——“因为他们的身份——‘西方人、‘欧洲人、‘白人——一旦被本质化,他们不久就将感到走投无路并开始需要对他们的种族可靠性进行识别,带着对他们‘被忽视的传统以及‘对西方文明之爱的吁求”[5]。诸多学者指出在反对“东方主义”的旗帜下,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被民族主义情绪所引导,试图建立一种“西方主义”与之抗衡。这种“西方主义”试图将西方问题纳入东方视野,通过东方式的阐释来证明“东方学者”的身份的合法性和中心性。而这种中心,边缘的身份定位也使问题重新回到了二元对立的模式中。与此同时,这样的矛盾便出现了,“在亚洲文化本质主义和西方的自恋癖之间的这些传递和反传递的交换中所显示的是对焦虑转移的强烈的欲望,此焦虑是由阐明文化差异的表达的主体的临界性引起的。为了将他们分享的文化差异定位,亚洲研究者们,就像那些西欧和北美的亚洲移民,被要求占据‘中间的临界位置,并且,其结果使他们在他们与研究对象的实践关系中固有的对立中间发现了他们自己”[12]。
这里牵涉到“文化身份”①的问题,荷兰学者瑞恩·赛格斯认为,文化身份同时具有固有的“特征”和理论上的“建构”之双重含义,也即“通常人们把文化身份看作是某一特定的文化特有的、同时也是某一具体的民族与生俱来的一系列特征。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文化身份具有一种结构主义的特征,因为在那里某一特定的文化被看作一系列彼此相互关联的特征,但同时也有或多或少独立于造就那种文化的人民。将‘身份(identity)的概念当作一系列独特的或有着结构特征的一种变通的看法,实际上是将身份的观念当作一种‘建构(construction)”[2]。如是这样,我们就对在文学理论中中西不能通约的争讨有了明确的结论,即在话语权力中,身份的建构是具有排他性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排他性
表现在对西方话语的压制与对本国话语清理过程的同时性上。诸如此种推论还包含在汉语写作/非汉语写作,大陆学术/港台学术、亚洲文化/欧美文化等一系列的二元对立关系中。这种批判思维上的二元化成为了后现代多样化语境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论在话语权力的维度上走向了文化,不可否认,话语权力本身的限度也在中国文论中普遍存在着,但这并不能抹杀当代文论在新的方法启示下焕发出不同于以往、不同于西方“元”理论的新特点。与此同时,中国传统文论也越来越受到西方理论家的关注,在中西文化交流中,也重新具有了解决当下问题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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