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峰
谢有顺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中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当代小说充满了惩恶扬善式的道德尺度,这使得“当代小说正在沦陷于庸常的、毫无创见的价值趣味之中”,而“超越是非、善恶的审美眼光,实在有助于作家将自己的写作深入到经验的内部,通达人类精神的大境界。”谢有顺的认识无疑是深刻的。而现实的创作局面,却比他所指出的还要糟糕。
上世纪初,梁启超先生在谈到中国古典小说时,认为其中的一部分是“诲淫诲盗”的,如《金瓶梅》、《水浒传》等。如果说这种看法未免偏颇,那么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则把这部分作者的创作心理揭示得入木三分,那种“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风月笔墨”,“不过是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曹雪芹似乎意犹未尽,在后面的故事中,专门设计了一出史太君的“掰谎记”,“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世宦读书人家的道理!”心怀宇宙、俯仰古今的曹雪芹对此所显示出的计较与反感,都是少见的。
“他也想一个佳人”,“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这样的笔墨初衷并不是古人才有的。如果宽容一些,可以将某些作品上升到白日梦的精神分析,而艺术想象的白日梦也是有质量高低的。《爱丽丝漫游奇境》、《金银岛》,那是动人心魄的奇幻之旅,而不是简单的一厢情愿、想入非非。确切地说,凡是能勇敢机智地和现实发生碰撞的,便能产生亦真亦幻的艺术效果;而妄自尊大、在情节中能够指挥甚至摆布现实世界的,便是地道的痴人说梦。这在当代写作中是大量存在的,比如相当一部分作品反映出女作家的“尤物心理”。像《上海宝贝》那样轻狂的女生习作可以不提,而资深的女作家似乎也走不出那样的情结,比如著名的《无字》。作者几次表明,“我”(吴为)是一个散发着淡淡中草药味儿的女人,男主人公和吴为做爱是“三月烟雨江南”,和她的一个接吻,抵得上和前妻的几十年。女人是否风华绝代、倾倒众生是要由周围的人和后世来评说的。
无论这样的作品怎样热销,或者获奖,总有文学批评没有被倾倒,而这样的文学批评很可能是深入肌理而毫不留情的。透过《上海宝贝》中处处炫耀的性描写,“不难发现‘我如同一位外科大夫般的心态,从而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场关于性的文字‘作秀。只有两种可能:或者作者根本缺少这方面的真实生活体验,或者作者在小说里作‘假唱。如果我们选择前者或许过于打击作者的魅力,那么后者是肯定的,在这个小说里,没有作者真实的生命投入,一切都是装模作样。”至于《无字》,则因为“自恋自怜背景下的尖刻促狭”,“无法客观地面对生活而失去审美判断力”。
指出这样的文学事实,并非为了让作家们看自己,也看现实中的世界,而是想提醒一句,凡是不切实际的行为都是有后果的。文学创作从来都不是作家私人的事,在写作的过程中会有叙事学上所说的隐含读者,作品一旦问世,会有图书市场的读者。作品会对读者产生怎样的影响,这就是文学的叙事伦理。
像《无字》这样的作品,会关系到什么样的叙事伦理?它们夸大了自我,简化了世界,使人愚蠢。这样一种行为,是近乎不道德的。文学一直都在以它的方式参与生活,浏览一下当今的文学期刊,凡是以中年女性为主角的小说,人物大多陷入失落、混乱甚至癫狂的状态。阎真的新作《因为女人》是一部男权视角的小说,但这并不足以解释柳依依是一个花瓶般的白痴;池莉的仓促之作《所以》,干脆让那个缺乏生活常识偏又极具个性的叶紫“一根筋”到底。两个“人到中年”都是血本无归。这两部长篇都不是认真的好作品,但它们在草率之间也反映出了一部分女性真实的现状。当看到又一篇反映女性窘境的《大战》(《新华文摘》,2008,17)时,不知道有多少女性还能无动于衷。小说的女主人公既面临夫妻问题,更对女儿的早恋束手无策。在一次劝说无效时,崩溃中她赤身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以自暴自弃的粗鄙来显示彻底的绝望。这样的场景描绘,使人想对所有那些具有生活阅历、拥有生活经验的作家说,你们为什么不能告诉女人该怎么生活,而只是一味地展示她们的伤口和狼狈。
小说的职责的确是可以指陈事实而不做价值判断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作者可以不进行分析,不运用头脑。中国人一向认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也是对世事、人情极高的评价。那些真正能体现出这两点的作家,往往都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比如莎士比亚、鲁迅、钱钟书杨绛夫妇。他们的作品拥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百读不厌、常读常新,而且读之有趣,作家的洞察力、见识都令人会心不已。读这样的作品,即使不能说深刻了思想、陶冶了性灵,但至少有助于对人性的理解,有助于对生活微妙处的体味。那些浅薄而虚张声势的叙事,只能使人与现实的真相永远隔膜。
在生活中体会、发现,以艺术的形式提出自己的理解,应该是小说叙事的基本伦理。人们不仅需要文艺作品去展现过去的、或者他们身在其中的生活,更需要艺术家奉献出他们的智慧,包括眼光、见解、心胸,而不仅仅是复制或栩栩如生的再现。从某种意义上讲,所有好的作品都是一种召唤,都是有话要说,而且真的道出了他们的心声。人们也可以这样认为,不对生活发言的艺术是不道德的、敷衍的。那些作品中所传达的见解和看法,都将有益于人们认识的丰富性,越接近真实也就越能使人渐离愚昧。不懂得“人的觉醒”、没有意识到“我是我自己的”,当然是封建主义的牺牲品;而不懂得开门七件事,不懂得俗世人情,这样的“愚昧”只怕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零余人”。
中国不是没有让人变聪明的小说,《三国演义》已将谋略权变演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文学史上更多的,却是“黑幕”、“官场”一类的小说。尤其是后者,在当下拥有相当的图书市场。但这类书所介绍的门径和招数,是属于“厚黑学”的,就像顾彬认为“《狼图腾》是法西斯主义的”。无论因此而怎样拥有了“颜如玉”、“黄金屋”,这都不是一个民族的正路,更不是可以打开家门向外炫耀的智慧。
一部作品的见解会决定这部作品的身份。比如《飘》,它的风靡世界除了因为是“乱世佳人”的传奇,还因为书中所表达的理念。当饥饿的郝思嘉发誓不再受穷、亲自耕种并拯救着庄园的命运,她鼓舞了人们的意志。但这并不是一部简单的言情或励志作品,它简单而确凿地一再表明以下理念:“所谓有远见,就是金钱主义”,“你应该做多汁的荞麦,大风来袭时,懂得弯腰;一旦风过,又昂首挺胸”,“你爱的那个人很可能是你的幻象,事实上,他不能给你任何快乐和帮助。”这些生活的真实,构成了朴素的常识。拥有常识的人,能一眼明白南方的“棉花”根本不可能敌过“北佬”的“钢铁”和“工厂”。拥有这样的常识,人们就不可能去当“傻子”和“炮灰”。正是这些,铸成了《飘》的骨架,使它于妩媚当中而又结实凛然。但《飘》的缺陷也是能说明问题的。作者对黑奴、对三K党的态度,因为混淆是非而令人反感。如果说玛格丽特·密切尔的错误,在于她因为钟爱南方而产生的偏见,那么“官场小说”中的“厚黑学”,则是对人类根本价值的颠倒和反动,没有一位优秀的作家会赞成这样的智慧和谋略。奥斯丁在她的几部小说中反复表达着这样一种认识:“美少年和凡夫俗子一样也要穿衣吃饭”,不考虑财产的婚姻因而是不现实的。但只为谋衣食的婚姻不仅是不道德的,更是闹剧中的悲剧。奥斯丁在处理人物和推动情节时,清醒而理性,充分尊重生活的物质基础,但在基本的道德准则面前则矜持有加。
使奥斯丁的小说经久不衰的,除了对于人性绝妙的刻画,还在于她对生活细节的判断力。和钱钟书的《围城》不同,后者的细节仍在于暴露人性的弱点,而奥斯丁对于生活细节的观察,则关乎人的基本教养。在著名的《傲慢与偏见》当中,伊丽莎白和她的姐姐赢得了两位青年贵族的好感,但她们的妹妹一个在舞会上连唱三首歌,不懂得将机会也留给其他客人,一个只知道和军官们调情,表兄的迂腐又使“多少人都笑了”,这些亲戚的表现让伊丽莎白深感痛苦。也许大众读者会认为对这些社交礼仪的讲究是小题大做了,但奥斯丁随后就以毫不掩饰的叙述让读者明白,因为有这样的亲戚,出众的姐妹俩想要缔结有声望的幸福婚姻,其可能性就大大减少了。这是社会生活的规律。那些能够获得令人艳羡的婚姻的人,是与他们的见识、修养分不开的。
哪一位当今的中国作家,能够告诉我们这些。人们不仅要思想的“启蒙”、灵魂的深刻,更需要以艺术的形式反映出的生活的基本常识。毕竟,人怎样在日常生活中生存,少受摧残,不被打败,甚至能够愉快优雅地生活,这是最基本的愿望,也是远远没有满足的愿望。
本栏责任编辑: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