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广慧
夏末那天没有早自习。周平原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的头一天是星期二。他星期二晚上8点进的手术室,他是在给一个女孩儿做阑尾炎手术。那是一种常见的手术,光在周平原手里就做过几百个。周平原预计10点手术就可以结束,这样,他可以在11点前赶到四水中学,把值夜班的妻子夏末接回家。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女孩的肚子被拉开后又发现了新的问题,等从手术室出来时,已经11点半了。
周平原记得自己换了拖鞋,一只脚踩进了皮鞋里。夏末说过,今天跟她一起值班的赵强请假了,如果周平原下班早了,就去学校接她一下。可是,站了将近4个小时的手术台,周平原感觉自己的腰都快断了,加上头天晚上值班,他已经30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他的一只脚踩进皮鞋里的时候,他感觉两只眼皮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怎么分都分不开。他就用脚当眼睛,去找另一只皮鞋。可是,脚那只眼睛虽然很大,却并不明亮。它找了半天,没能帮周平原找到他的鞋。周平原回到沙发上,想给夏末打个电话,可是手软得像面条,连手机都打不开了。周平原的手机是直板,平时键盘都是锁着的,周平原试了好几回,都没能把键盘打开。 最后,手机掉到了地上,他歪倒在沙发里睡了过去。
周平原醒来时,见自己睡在沙发上,衣服都没有脱。“夏末,夏末!”周平原喊夏末的嗓子变了音。他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夏末没有回家。是的,一定没有回家。夏末是个温柔体贴的女人,她从来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穿着衣服睡觉,更不会允许他睡在沙发上。在周平原的记忆里,每次自己工作晚了,回到家里累得不想洗澡,夏末就会拿着儿子的水枪往他脸上滋水,“下雨喽,下雨喽,脏猪快醒醒!”夏末像个孩子一样,一边跳,一边拿着水枪在他周围转圈。自从周平原被提拔为外科副主任,夏末总是说他走路都在睡觉。他不信,夏末就举出例子,说有一回,她在小区门口碰见他,举着手里的面条问,你想吃炸酱卤还是鸡蛋卤?夏末问了三遍,周平原居然理都不理,眯着眼从她身边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她说,她还听到了他的呼噜声。夏末还噘起嘴,模仿他打呼噜时发出的声音。
胡说!周平原说,走着路睡觉,你别说你老公有特异功能吧!夏末说,哄你是狗!你真的走着路都在睡觉,而且还不止一回!佩服佩服,不愧是高中语文老师,你编故事的能力就是强呀!夏末急了,皱着眉头说,那回……见夏末又要搬出一堆例子,周平原只好抱着双拳说,算了算了,还是夏末姑娘强,有一个会走着路睡觉的老公。
周平原扑到卧室,见床上的被子齐齐整整地叠着,头一下子就大了。“夏末,夏末。”周平原挨个房间找,没有,没有他的夏末。“夏末晚上值班没回家,难道她出事了?”周平原趿拉着拖鞋,扑嗒扑嗒下了楼。他家住在五楼,那时,他真恨那些一层又一层的楼梯,怎么那么多,那么长。“夏末,夏末!”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可是在黑咕隆咚的大街上他似乎变成了健步如飞的少年,一觉醒来,他丢了自己的饲养员。对,是饲养员,结婚10年来,她一直叫他猪,而他则一直叫她饲养员。这是一个山区的小镇,这个镇子只有一条街,这条街连着学校和医院。学校在西边,医院在东边。从医院家属楼到学校,只有500米路,可是,周平原却感觉自己跑了很久。
“开门!开门!”周平原攥着拳头使劲砸学校的大铁门。
“叫唤什么叫唤!你们这些蛋子,没一个好东西!白天睡觉,晚上上网,再叫唤把你送保卫科去!”
里面传出咣当一声巨响,但门并没有开,门缝里传来门卫带着睡意的骂声。很显然,门卫把他当成夜里上网归来的学生了。
周平原有点恼火,又不知如何发作,只得站在大门口等。已经进入了寒冬腊月,虽说已经是早上五点,可是天上的星星仍然精神得很,一颗一颗,密密排列着,把冬天黑色的天空点缀得多少有了一些诗意。当然,在周平原眼里,那是一首寒光四射的诗,没有一个温暖的主题。站了一会儿,他终于坚持不住了,他感觉自己像被人扒掉了裤子,两条腿在刺骨的寒风里抖个不停。尤其他的心,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结成了白色的冰,他一呼吸,那块冰就哗啦啦地响,同时,一种冰块破裂的声音很大很大地传入他的耳朵。他两只手攥着拳头,两只胳膊交叉着搂在胸前,紧紧夹着他的胸脯。可是,越夹那种冰块破裂的声音就越大,于是,他更不敢呼吸了。不呼吸,心疼得似乎轻了一些,胸口却一阵阵发闷。到最后,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为什么?整个晚上都不回家!你跑哪里去了啊?”
周平原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夏末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呢。这令周平原大为恼火,他拍打着门框问夏末,“你咋不替我想想,整晚上不回家,你都快把我急疯了!我去找你,差点儿冻死在大街上你知道吗?”
夏末头发凌乱,目光呆滞。此时的她,仿佛一潭死水,再大的石头在她这里也激不起一丝波浪。见夏末不说话,周平原就更加生气了,他把电视“啪”地关掉,高声喊道:“完了,完了,这个家算完了!”其实,周平原是个老实男人,十年了,他对夏末从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他承认他爱他的饲养员。她天生丽质,聪明能干,还会唱歌。每回,她在他脸上滋完水,就会把他拽进浴室给他洗澡。洗完澡,就把他搂到怀里给他唱歌。周平原自己不会唱歌,可是,正因为自己不会唱歌,才格外的喜欢听歌。他觉得,想叫人快乐的唯一办法就是给他唱歌,因为,歌声就是开启幸福的钥匙。后来有了夏末,他就把那把钥匙交给了夏末。他坚定地认为,夏末是惟一一位可以配带那把钥匙的人。十年了,夏末用它给自己开启了多少幸福啊!
“晚上去哪儿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想起夏末的那些好,周平原蹲下身子,温柔地握住了夏末两只冰凉的手。夏末看了周平原一眼,用舌头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说,哪儿都没去!周平原皱起眉头说,怎么可能?我一晚上都在家!夏末说,我回来你睡了。
周平原本来想说,你怎么没给我脱衣服,可是转念一想,那样说显得自己未免太霸道了,于是话到嘴边突然变成了,早起呢,怎么我醒来哪儿都找不着你?夏末说,我上早自习去了。夏末这一说不要紧,周平原腾地跳起来喊道,今个星期几啊?用用脑子,撒谎都不会撒!星期三你有早自习吗?你的早自习是每周的二四六早,晚自习是星期一晚上的一三节,星期二晚上的二三节,星期四晚上的二三节和星期五晚上的一二节。你每周的星期二和星期六两天值班,星期二的中午和晚上在女生宿舍的楼道里值,星期六在教室值。我都背过了,难道你还记不住吗?夏末皱着眉头说,真的记不住。我整天脑子乱哄哄的。昨天晚上回来都11点半了,眼一点儿都睁不开了,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头一直嗡嗡地响。不知过了多长时候,突然醒了,总觉得今个是星期二,就跑到学校上早自习去了!
周平原说,学校大门都锁着,你上什么自习?
夏末说,没锁,我进去转了一圈,见校园里黑咕隆咚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才知道起早了。再一想,真晕,晕死了,今个竟然是星期三,没有早自习。
夏末去了厨房,周平原斜躺在沙发上,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他认为夏末在撒谎,于是撵到厨房,想问问夏末,她晚上到底去哪里了?
你说,平原,你说我最近这是怎么啦?我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光头疼,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勒在脖子上!周平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夏末往冒着热气的锅里倒玉米糊糊。周平原气呼呼地走到客厅。他想发脾气。他想好了,等夏末从厨房出来就对她说,天天喝稀汤,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他还想说,你晚上到底去哪里了?可是,他还没开口,夏末已经走到了门口,她说,猪,碗盛好了,你赶紧吃吧!周平原一愣,说,你呢?夏末扬起眉毛,用疲惫的目光指了指墙上的挂钟说,到点了,我该签到了!
更让人费解的事发生在两天之后,那天是个星期天,周平原夜里值班,回到家已经6点半了。他开门的声音很轻,他知道夏末一定还睡着,不想吵醒她。可是,门开开后,突然从卧室传出夏末慌张的声音,“你带我走吧!”周平原呆住了。他犹豫了一下,冲进卧室。夏末坐在被窝里,蓬松着头发,对着床前面的空沙发又说了一句,你带我走吧!
周平原说,夏末,你发什么神经啊?
夏末看到周平原突然哭起来,她下到地上,一下子扑到周平原怀里说,你怎么才回来?昨天赵强又没去值班,回来的时候,都快把我吓死了。你明明知道我害怕也不去接我?你明明知道你不在家我睡不着你偏不回来?你这头猪,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为什么不管管我啊?
周平原被夏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夏末后来说的那些话还是触疼了他。是啊,昨天星期六,她又是夜里11点多回来的,只要一值班,她就会一晚上都睡不好。可是,有什么办法,昨天他也值班啊。老主任都50多岁了,值班时都在办公室住,何况他呢?
“到底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对劲儿啊?”周平原摩挲着夏末的头发问。
“没怎么。”夏末简洁而坚决。
“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不知道。”
“胡说!”周平原的声音有点冷,摩挲着夏末头发的那只手突然停了下来。
“哦,我好像做了个梦,有人坐在沙发上。不对,是真的,就是那个位置,我刚才看到那里坐着一个人!我准备起来上早自习,可是有人死死摁着我的肩膀,根本动不了。睁开眼,就发现沙发上坐着个人!”
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周平原不想再听了。夏末也没时间说了,7点20上课,她得赶紧往学校去。像往常一样,夏末要去学校给学生补课。虽然说是星期天,可是周平原连最起码的玉米糊糊都没喝上。
周平原从来没有那样失落过。他到楼下的快餐店里吃早点,听到一个中年妇女对另一个卷头发的女人说,是不是呀,听说医院里的小张跟大刘搞上了?卷头发女人说,这人就怕以单位为家,谁把单位当家了,准就保不住自己的小家了。像他们俩,天天一起做手术,一起值班,一年365天,他们至少有360天泡在一起,同事比两口子还两口子,家庭不完蛋才怪哩!那两个女人是医院打扫卫生的,周平原最痛恨这种长舌妇,要在平常遇到这种嚼舌头的女人,他一定会过去把她们的桌子掀翻。可是今天,周平原没有心情。她们说的大刘是他们医院的外科主任,小张是他们科的护士。他不去掀她们的桌子不是因为她们说得千真万确,而是因为他联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夏末。夏末和她办公室的赵强,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两个人还常常一起值班,半晚上做伴回家……夏末教语文,赵强是班主任,两个人每天都是早晨5点半上班,夜里11点半下班,值班的时候整整一天都在学校,其他时间早饭和午饭加起来在家里也待不了一个小时,这不是正而八经的“以单位为家”、“同事比两口子还两口子”吗?周平原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拿起筷子,往嘴里挑了几根面条,起身走了。
周平原发现墙上的水枪突然不见了。的确不见了,书房,卧室,厨房,阳台,所有地方都找了,没有!他有点心慌,于是拿起电话,想问问夏末把水抢搁哪里了?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他突然觉得,那把水枪比他的生命都重要!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周平原实在不敢相信,夏末竟然没有在四水。他把电话摁了十几遍,每一回,电话都会不厌其烦地说一句,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周平原气愤地找到学校。这是一所全封闭的学校,自从吴伟熊到这里当校长实行教育改革后,这所学校的大门便很少打开了。周平原在大门口喊了半天也没看到守门的那个胖子。
三天后,周平原终于打通了夏末的电话。夏末只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夏末那句不明不白的话把他气得肺都快炸了。她说,“我的事你别管了,有时间了你回老家看看孩子吧,这两天我老做恶梦!”
“你在哪儿?”周平原的嘴还没张开,电话突然断了。再打,关机。
医院派周平原去市区医院进修一个月,他毅然拒绝了。除了必要的应酬,一连几天,他在医院都不跟任何人说话,他确信,夏末已经背着他跟别的男人跑了。在自己生日的时候,他被人戴了绿帽子,心里怎能不乱呢?
他以前过生日时,每回夏末都亲手给他做一桌子丰盛的晚餐,点亮满屋子的蜡烛,然后给他唱生日快乐歌……她会拿水枪滋他,然后给他这个脏猪洗个生日快乐澡。在周平原失神的目光里,那件事突然变得那么遥远。他记起来了,那个时候,夏末还在60里地外的村子里教初中。每到周末,她都会抓着一大把野花出现在门外。有时候,她的衣兜里会突然蹦出红艳艳的酸枣,也有时候跳出还喘着气的小螃蟹,那个时候,她多天真啊,多无邪啊,他们的日子过得多惬意啊!可是自从两年前他费劲拔力地把夏末调到四水中学教高中,那样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呆在医院。他拼命地工作,想让自己忘掉眼前发生的一切。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装满了炸药,走到哪里都想把怒火喷到哪里。“咱们中有些人,嫌单位管得太紧,整天喊冤叫屈。现在全世界经济危机,我劝你们还是要珍惜自己的工作,想想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想想那些睡满街头的民工,他们想叫人摆置都找不到主……再说啦,国家也没白叫你们干啊?人家不是还给着你们工资的吗?没有国家给的工资,你们吃什么喝什么?……”不知道他的火药渣是不是烧着了刘主任,他在会上连讽带刺地说了一个多小时。老主任说得热火朝天,可是,周平原却倚在墙角的椅子上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夏末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里,正挣扎着一点点地向下坠,“夏末,夏末……”他紧跟着跳下去……他跑遍了整个山谷,终于在谷底的一块岩石上找到了他亲爱的饲养员。她穿着那件红色羽绒服,蓝色的牛仔裤,黑色的棉皮鞋。“饲养员,饲养员——”他紧紧抱住夏末……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睁开眼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珠。会议还没有结束,他是从会议室里跑出去的,他一口气跑到了夏末的单位。虽然她背叛了他,但是他已经离不开她了啊!
去学校的路上。周平原碰到了赵强的老婆席小娟。席小娟骑着电动车从信用社的院子里出来,看见周平原,突然把电动车速度放到了最慢。到周平原身边时嘎地停了下来。
“周医生,你家夏末怎么了,赵强跟她出去好几天了还没回来?”
“这个……啊……他们……”
席小娟的话令周平原羞愧难当,他支吾了半天,一句话没答上来。好在席小娟并没有再多问,她说她儿子在学校跟人打架了,她急着去医院给人家送钱,一溜烟跑了。周平原后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只知道回去后打开酒瓶喝了许多酒,然后瘫在餐桌上睡着了。
周平原和夏末是大学同学,结婚以来,他们一直相敬如宾,从没有拌过一句嘴。尽管已经有了确切的证据,周平原还是不愿相信,他亲爱的饲养员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们的爱情。夏末是一个爱情理想主义者啊。那一夜,酒醒之后他想了许多许多。天快明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夏末有写日记的习惯,就打开抽屉翻开了她的日记:
2008年12月7日
要是说现在高中的老师没时间吃饭,你一定不相信吧?看看我这糟糕的一天吧!这样的日子,想想都会让人不寒而栗,而我,一个高中教师,就是这样一天天度过的。
早晨5点半起的床,上完早自习6点50,跑回家做了点玉米糊糊。没时间好好煮,而从锅底一泛起来就盛出来喝了,然后一路小跑地回到学校。先去教导处摁指纹,然后准备去趟厕所,刚到厕所门口,上课铃就响了。6点50下早自习,7点20上课,中间只在30分钟。上午上了两节课,中午值班,在楼道里站了一个小时,下午又上了两节。上完第三节晚自习,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硬了。把办公室的椅子排成一溜,我艰难地爬了上去,然后在身上盖了些报纸。我想睡一觉,可是浑身酸疼,怎么都睡不着。在报纸下边翻了几下身,第四节晚自习就下了。我爬起来,准备去值班,出了办公室,却发现嗓子隐隐作疼。天好冷呀,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还是浑身哆嗦,两条腿跟光着一样,一个劲儿地哆嗦……
2008年12月14日
今天是星期二,站在楼道里值班时,头皮一直发麻。
都高中生了,让老师在楼道里站着监督着睡觉根本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宿舍楼门一开,学生进宿舍,老师紧跟着进宿舍,学生还没有洗漱就被赶进去了。大家都在里边憋着,等到11点值班老师走了才开始上厕所,洗漱,这样下来,很多同学到12点也睡不着觉。
明天还有早自习,5点半就得起床,可是现在回到家已经11点半了,没有洗脚就上床了,可就是睡不着。知道这个世界上没鬼,可是回来的路上却非常害怕,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
2009年1月6日
我发誓,放假前我没动NS一指头。早就不允许打骂学生了,我怎么可能去打他呢?有人说,NS开学后没来上学是我打的,这纯属造谣。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打他,他当时趴在桌子上睡,我只是拿书轻轻敲了一下他的桌子……他后来在墙上撞自己的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当时好害怕,在办公室哄他半天,还给他倒红糖水喝。元旦期间,他没有回家,开学后也没有返校,怎么能说责任在我呢?我觉得好冤枉啊!
2009年1月7日
NS,你在哪里啊?你快回来吧!你妈妈你舅舅你表哥他们今天都来了,我给他们磕了头他们都不肯饶我……我要是真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们怎么惩罚我都行,可是现在……学校停了我的课,让我和赵老师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回来,可是,人海茫茫,去哪里找啊?NS,你到底在哪里啊?我们明天就去找你,求求你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啊……
看着那一行行饱蘸着血泪的文字,周平原拿日记的手哆嗦不止。他没有想到,原来他误解了夏末,原来他亲爱的饲养员现在陷入了无法拔脚的泥淖里。那天周平原终于从值班室那里了解到,原来元旦放假前夏末批评过的一个学生失踪了。说夏末跟赵强去河南找那个学生去了。说有人在河南火车站看到他了。又有一个人纠正说,夏末他们去了,却又听说那个孩子在保定……
周平原回到家里,把贴在墙上的时间表撕了。他把时间表团成一团,在手里攥了攥,然后填到了嘴里,用牙一点点地嚼着。他不恨别人,他恨自己,他恨自己把夏末从初中调到了这所高中。这所学校,虽然地处偏远山区,却从别的地方学到了“最先进”的经验。那张时间表,就是领导学习回来后印发的。六号小字,密密麻麻地印了满满一张。据说那个学校,学生一出教室就跑,跑着去食堂,跑着去厕所,然后跑着回教室;说他们基本上不用吃饭,两个烧饼,一杯水,就把中午的饭解决了;说他们开会或者上操时手里都拿着写满公式单词的字条;说那里的学生两三月也过不了一天星期;说他们一天24个小时都是在校园里,就是家长去探望捎东西去也只能通过大铁门递进去由门岗转交;说那里的学生,腊月三十都还在上课;说他们谁要是敢上课睡觉,老师就会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说那里每年有多少多少学生考上了北大清华……
这天中午,周平原接到一个电话,是夏末的,她在电话里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求求你,求求你带我走吧!”
后来,周平原在学校大门口见到了他的夏末。几天不见,她的头发竟然一下子全白了。他把她搂在怀里,低声说,“亲爱的饲养员,我不带你走,还是你把我带走吧!走到海涯天角,走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他打车去了火车站。在面包车里,他搂着她,跟她紧紧偎依在一起。上了火车后,夏末的电话响了,周平原接住电话,电话那头说,NS已经找到了,他在石家庄的一家饭店里打工,被他哥哥的朋友看到了。
周平原刚挂下电话,电话又响了,是四水中学的校长。他说,夏末,你要是出去散散心可以,但是要记得早点回来啊,请假一天扣15块,超过三天一天扣20,超过一星期一天扣50。还有要记得回来跟学生一起参加联考啊!所有老师都必须参加,考试成绩要跟学生的一起排队,不参加过了年回来后从补发工资里扣100。还有,我们查了查,你12月份的教案和教学反思还没交,不交也分别扣100啊!还有,你知道的,假期咱们要补课,你要提前备课,早点做好准备……
“谁的电话?”夏末抬起头问,有气无力地问。
责任编辑: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