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照·白腿(短篇二则)

2009-08-17 09:53
当代小说 2009年6期
关键词:未婚妻光明

尹 群

订婚照

家宽和未婚妻曹淑范要去县城照订婚照是两个人私下决定的,没有经过两个家庭的同意。本来在红旗公社街里也可以照,街里有一家“红旗照相馆”,可家宽和曹淑范还是决定舍近求远,到三四十里远的县城去照,他们觉得一个是县城肯定会照得好点,更主要的是县城碰上熟人的概率也会少些。他们是背着家里人出来照订婚照的,当然不希望家里人知道,不希望别人看见了告诉家里人来阻止他们。照了订婚照就等于是两个人订了婚,有点生米做成熟饭的意思。家宽的未婚妻曹淑范在大队小学当民办老师,而家宽呢则是个浮躁的农民,总想当兵,政审又总也过不了关,所以曹淑范的家里便不怎么同意曹淑范和家宽订婚,认为家宽配不上自己的女儿,认为自己的女儿应该找一个条件比家宽和家宽的家庭都好的对象,也就迟迟对家宽和曹淑范的婚事没有个明朗的态度。

这是秋天里的一个礼拜天,曹淑范放假,家宽也跟生产队长请了假,撒谎说有事,便早早在村口的玉米地头等着曹淑范。玉米已经接近成熟,玉米穗子被社员们扒了皮在阳光下晾晒,这样可以促使玉米接受更多的阳光,以便更快更好地成熟。玉米穗子个个袒胸露背似的向人们炫耀它的一身肌肉和健壮,任谁看了都不免会发出一声赞叹。地头的草木已是黄绿相间,紫绒绒的草籽沉甸甸垂着脑袋,植物们无论生长得是快是慢,是大是小,但在秋霜到来之前一定要想方设法使自己的种子成熟,一定要把自己成熟的种子洒落在土地上,这样它们才能生生不息。所以只要你仔细瞧一瞧路边的小草就会发现,无论它们长高长低,强壮还是柔弱,头上都顶着一穗即将成熟的果实。家宽手里玩着用草茎编成的一把手枪,发现有人过来,就敏捷地躲进玉米地里去。躲在玉米地里的家宽不断地伸着脑袋向外张望,像个侦察兵似的,眼睛穿过玉米的空隙,连路上经过的每一只鸡每一条狗都不会错过。家宽惟恐曹淑范过来的时候看不见他。等待是一件十分令人焦急的事,家宽感觉已经等了半天了,曹淑范还没有出现,家宽心里就开始胡思乱想,越发地望个不停。望个不停的家宽脖子被玉米叶子拉来拉去拉得生疼。家宽没有表,不知道自己等了多长时间,其实也不过几分钟的样子,但家宽却觉得好像是很久了。就在家宽快要耐不住的时候,他听到了自行车的声音,家宽就知道是曹淑范来了。曹淑范每天到二三里远的大队小学上班,所以有一辆自行车,整个生产队也只有民办老师曹淑范和会计家有辆自行车。家宽虽然没有自行车,但家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骑自行车了,家宽长得高大,自然是由家宽带着曹淑范。家宽骑上自行车,骑得慢慢的,曹淑范一直跟在后面走,家宽半天也没有觉得曹淑范坐上来,回头催促曹淑范,说上呵。曹淑范没回答,但曹淑范在心里笑话家宽,说话真是的,什么上呵。曹淑范认为“上”这个字眼不好听,不觉红了脸。家宽本来没那个意思,是她自己给想歪了。这话呀别分析,一分析意思就多了。家宽对未婚妻的脸红感到莫名其妙。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被家宽驮,也许是因为刚才家宽的话,曹淑范有些忸怩。经家宽一催促,曹淑范便一手抓住自行车的后座,身体往上一使劲,想要坐上去,她看别人都是这样坐上自行车的后座的,很容易的。可曹淑范个子有点矮,需要往上蹿一下屁股才能够到自行车的后座。但曹淑范没有做那样泼辣利索的大动作,曹淑范的动作既柔美又矜持,所以一下没有成功,相反还差点将家宽和车子弄倒。曹淑范忍不住手掩了嘴背过身去格格笑。家宽没有停,曹淑范只好紧跟着车子,又试了一次,又失败了。家宽见状,只好换一种方法,自己把车子停住,屁股坐在车座上不动,两条长腿将车子支住,让曹淑范先坐到后座上,然后再蹬起车子走。家宽笑话未婚妻是矬巴子够不着碗架子,家宽想抓住机会打击一下未婚妻。家宽的个子高,比曹淑范高出一头,在个子方面,家宽绝对占有优势,坐在家宽屁股后面的曹淑范脸又红又热,用手在家宽的腰上触了一下算是反驳。家宽像座山一样挡在前面,前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路也看不见,只觉得自行车摇摇摆摆,两边的庄稼树木不住向后倒退,不住地倒退不住地倒退,晃得曹淑范头都晕了,又总怕家宽摔了她,浑身紧张得不行。曹淑范后悔没有再借一辆自行车,自己骑自己的,用不着家宽驮。家宽本来要去借会计家的,被曹淑范阻拦了。曹淑范不让家宽借自行车的用意,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叫家宽驮着她,就是想跟家宽身挨身地来一个亲密接触。家宽事先没有想到这一层。等到真的骑上自行车的时候,家宽非常希望曹淑范能搂着自己的腰,家宽表面上却说是怕曹淑范挨摔。可曹淑范不肯,连家宽的衣服也不敢抓,连家宽的身体也不敢碰,两只手死死抓住自己屁股下面的车座子,一动不动,身体僵硬,道路又凹凸不平,一蹲一蹲的硌得曹淑范的屁股疼,身子像要散架子了,一会儿就支撑不住,只好下来走。

因为是要去照相的,所以两个人今天都把最好的衣裳穿在身上了。家宽上身穿了一件的确良料子的草绿军装,曹淑范知道家宽自己没有这样的衣裳,是借别人的,一定是借公社李宣委的儿子的,家宽跟他是同学。军装的领口还缝着白白的用线钩的假领,风纪扣一扣,只露一圈显眼的白边。家宽穿上军装精神了许多,连走路都像个当兵的。曹淑范自己也穿了一件蓝咔叽布小开领的衣裳,里面白衬衫的领子挽在外面,下身一条咖啡色涤纶裤子,脚上穿的是皮鞋。曹淑范毕竟不是农民,所以在穿戴上比干活儿的妇女讲究,像曹淑范这样的穿戴干活儿人是穿不了的。连曹淑范自己平常也不大穿。家宽看着曹淑范穿得比平时漂亮,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就看见未婚妻的鼻尖上是一层细密的汗珠,曹淑范也看见家宽的耳朵后有个黄豆粒大小的痦子,痦子上长着一根长长的汗毛。两对目光一碰,又不约而同地躲开,家宽的眼睛看向家宽这面的玉米地,曹淑范则把眼睛看向她那面的葵花地,两个人在自行车的这面和那面,家宽推着车子,未婚妻跟着走。两个人只管走路,并不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或者是因为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毕竟不多,还很生疏。路上过来人了,不管认不认识,两个人都把头低下,等人家过去了才敢抬头。曹淑范时不时地偷偷回头看一眼,看看过去的那人到底是谁。两边的地里有干活儿的社员出没,家宽和未婚妻就上车子骑一段,没人的地方,两个人再下来走一段,就这样骑一段走一段,骑骑走走,躲躲藏藏,总算上了公路。

县城的照相馆不止一个,家宽和曹淑范当然选择了“人民照相馆”。听说“人民照相馆”的像照得比别的地方强,照相的是个老师傅,人随和,有耐心。曹淑范最不愿意让年轻的师傅给照相,摆弄来摆弄去的,还没个好态度。红旗公社照相馆就是个年轻的师傅,手艺不咋样,毛手毛脚的,脾气却挺大,姿势这么也不对,那么也不对,两个人离远了吧他说你炕头一个炕稍一个,离近了吧他又挖苦你脸贴上得了呗?结果经他照出来的照片,个个都是一脸的“阶级斗争”。

“人民照相馆”进门的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像镜子,最上边是一溜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的下面则装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照片,是照相师傅从自己满意的作品里面分门别类挑选出来的,好比商店的橱窗和柜台,让顾客看看这里的相片照得怎么样,供你选择其中喜欢的姿势,包括照片的尺寸大小,一寸的,二寸的,三寸的,甚至还有六寸八寸的。家宽和曹淑范仰脸一行一行一张一张地看,看了半天家宽说一个也不认识,逗得一旁的曹淑范扑哧乐了,说你来过几回县里呀。一个当兵的跟一个梳辫子的农村妇女照的订婚照,照片上写着“革命友谊”;一对知青,男的头发很长,胸前别管钢笔,女的呢头上戴顶军帽,军帽下露两根短辫,胸前戴枚纪念章,照片上写着“扎根边疆”。还有学生的毕业像,还有篮球队的合影,还有头几年宣传队演样板戏《红灯记》的剧照,等等,看得家宽眼都花了。除了黑白照片,也有少数上了色彩的,比如不论男人还是女人的嘴唇都涂成了鲜红,脸蛋也擦了胭脂一般好看。家宽暗暗给未婚妻示意镜框里的一张彩色订婚照,相片很大,像是六寸的,男坐女站,男方坐在桌旁,桌上放着一台收音机,女方站在男方的右侧身后,一只手放在男方的肩上。照相师傅之所以安排这样的姿势,估计是男女的个头相差悬殊,一起坐在凳子上不好看。家宽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家宽只是觉得新鲜。家宽不愿照男女俩人并排往凳子上傻呵呵一坐那样的,千篇一律。家宽不喜欢。家宽的意思是照“男坐女站”那样的。曹淑范当然也愿意,曹淑范马上想到了这种姿势可以弥补自己身材上的不足。可曹淑范的头脑比家宽冷静,曹淑范喜欢是喜欢,喜欢的同时没忘了问问价钱,结果一问,像那样大的一张照片要好几块钱,比普通黑白的贵。曹淑范就犹豫了。照相的老师傅看着俩人拿不定主意,就建议说可以先照个三寸黑白的,看看效果,好的话,再放大,再上彩色的也可以。家宽和曹淑范觉得不错。于是照相的老师傅便让他们梳头准备,又问了姓名,填写了一张像票给他们,说到时候拿这个来取像。家宽对着镜子用手随便在头上摩挲摩挲,往后站站,打量打量自己的军装穿得得不得体,像不像个军人。曹淑范则站在家宽的前面,站在镜子跟前,用木梳反复梳了又梳,又拿出手绢把脸上的各个部位都擦到了,眼边,鼻窝,嘴角,略施薄薄一层胭脂,于是看着比平时鲜艳了许多。照相的老师傅看他们收拾妥当,便让他们坐到通亮通亮的灯光下,后面是一幅“江山如此多娇”的背景,这一下让家宽有一种夜晚演电影的感觉,心跳了一跳。一坐到凳子上家宽开始紧张,脖子都硬了。家宽看未婚妻曹淑范也有点紧张,鼻尖出汗,脸僵僵的,从来没见过那种表情。照相的老师傅给他们摆好姿势,然后钻到被黑红布蒙着的照相机后面,一面调着焦距,一面不断地纠正俩人的姿势和表情,一会儿说家宽的头扬得高了,挡了曹淑范的下巴,一会儿说曹淑范的身体离家宽远了,再近一点,对,靠上,靠在一起。笑笑,笑笑。刚刚差不多了,曹淑范却突然跑到灯光外面去了,一头钻进了黑影里,照相的老师傅被搞得莫名其妙,连家宽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呢?原来是曹淑范的眼尖,看见门口进来两个好像认识的人,可是等那两个人坐在通亮的灯光下的时候,躲在后面的曹淑范又叫不准这两个人自己到底认识不认识了,反正看着眼熟,一下记不起是哪个学校的。一直等到那两个人照完走了,曹淑范才敢出来。照相的老师傅说照订婚像是好事呀,怕什么。经他一说,曹淑范的脸更红了,越发的忸怩,终子照相的老师傅举着手喊往前看往前看,别闭眼睛,然后说好啦,曹淑范赶紧离开凳子,仿佛一辈子也不想再跟家宽亲近似的。

从照相馆出来家宽要领未婚妻曹淑范下馆子,曹淑范嗔怪地瞪了家宽一眼,说下啥馆子呀,我不饿。曹淑范说不饿是假,曹淑范是觉得下馆子太浪费了,包括家宽还从来没有下过馆子呢。“人民照相馆”的旁边不远就是挑着蓝幌的“回民饭店”,早有炒勺磕打大马勺的声响混合着炒菜的香滋辣味嗞啦嗞啦地飘到街道上来,惹得过往的行人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头朝饭店张望,迈不动步了。谁到了饭店的门口都有点迈不动步,嘴里一个劲儿地生口水。家宽拽着曹淑范,说你不饿我可饿了,我早晨还没吃饭呢。咱又不喝酒,不要莱,吃点饭用不了多少钱。听说“回民饭店”的牛肉蒸饺特别好吃,不等家宽说完曹淑范就捂着鼻子说她嫌膻。家宽说那就上“东方红饭店”吃小笼包子,两屉就够了。曹淑范看着家宽,意思是问家宽多少钱一屉?家宽明白曹淑范的意思,说八毛钱。曹淑范就没有再坚持说不饿,跟着家宽走进了十字街西道北的“东方红饭店”,走进饭店那一刻,心竟扑通扑通地有点跳。曹淑范在后面轻轻拽拽家宽,说会不会碰上认识人呵?你先进去看看。家宽到屋里望上一圈,屋里一桌一桌下馆子的人不少,家宽眼睛不够使,此时饭店跑堂的出来招呼,家宽和曹淑范不好意思再退出去。跑堂的请家宽点菜,问喝点什么酒,吃点什么莱,一面麻利地抹着桌子,抹桌子的抹布已经看不出是一条白毛巾还是黑毛巾,油渍麻花的。一坐到桌前,家宽就不好意思光吃饭不要菜,毕竟头一回领着未婚妻下馆子,曹淑范一次又一次用眼睛制止家宽,不让家宽点菜,可家宽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家宽就装做没看见未婚妻的眼神,在菜谱上看过来看过去,看了几个来回,最后要了一个“地三仙”,就是土豆片过油,加上干豆腐,加上小辣椒,用几片猪肉佐以葱姜蒜炒,盘儿大。家宽还要再点,曹淑范干脆用手在家宽的腿上掐了一把,家宽只好改口说得了,再来两屉小笼包子。跑堂的看见曹淑范的手在下面掐家宽了,笑着说好哩,喝什么酒?是小烧还是来瓶“青泉”?家宽看看曹淑范,说二两小烧,然后冲未婚妻一乐。家宽会喝酒,而且酒量很大,但家宽只要了二两小烧。跑堂的又说了一声好哩,喊着“一盘地三仙,两屉包子,二两烧酒——!”进了灶间。家宽又冲未婚妻笑笑,曹淑范没有笑,白了家宽一眼。

从饭店出来,天还尚早,家宽不愿这么早就回去,就领未婚妻去“工人俱乐部”想看场电影,可一看黑板,写的是下午一点半,演《闪闪的红星》,看过了,家宽觉得没意思,又拽着未婚妻去逛百货商店。曹淑范也不经常来县里,也不经常逛商店,也难得跟家宽出来一回,就随着家宽从“一百”逛到“二百”,再逛到“三百”,不大一会儿就把县城的几个百货商店都逛完了。曹淑范总觉得人家的眼睛好像都在瞅他们俩,也不敢跟家宽靠近,各走各的,家宽还要不断地回头在人群里找她。走在前面的家宽在卖衣裳的柜台前等着曹淑范,打算给未婚妻买件衣裳。连订婚像都照了,应该给未婚妻卖件衣裳才对。人家到了这个步骤,都要大包小包过彩礼的。他们这是属于私自行动,没有得到家庭允许,也就没有从家里得到这笔费用,家宽自己没有几个私房钱,本来想给未婚妻买件时兴一点的衣裳,可数了数自己兜里总共也剩不到十来块钱,于是便只好给未婚妻买了一套衬衣衬裤,是那种夜里一脱哧啦哧啦闪光的腈纶料,颜色上在枣红的和水粉的之间犹豫不决,问曹淑范,曹淑范说哪样都中,都挺好看的。最后还是家宽做主选了水粉的。回家的路上,家宽很兴奋,脸上有些红润,比来时话多,曹淑范似乎也不那么拘谨了,坐在家宽的屁股后面,累了的时候竟然敢把头轻轻靠在家宽的腰上。家宽就有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自行车蹬得飞起来一般,吓得曹淑范几次在后面喊慢点慢点,并且把家宽的腰抱得更紧。曹淑范不抱还好,曹淑范抱得越紧家宽骑得越快,家宽怕自己的车子慢下来曹淑范就不抱他了。最后曹淑范只有用呵斥学生一样严厉的声音喊:李家宽,你疯啦?!家宽真的疯了,家宽干脆一只手把着车把,另一只手回过来,搂住屁股后面未婚妻的脑袋,把未婚妻的脑袋狠劲摁在自己的后腰上,让未婚妻跟自己的腰贴脸。曹淑范挣扎,结果一挣扎,就把自行车弄倒了,两个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家宽吓坏了,抱住未婚妻说摔哪了摔哪了?曹淑范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摔坏了没有,半天才觉出腿疼,家宽要撸起未婚妻的裤子看,曹淑范抓住家宽的手不让,家宽只能隔着一层裤子给曹淑范揉破了皮的腿。曹淑范看家宽又害怕又心疼的样子,气乐了,忍不住在家宽的脖子上掐了一把。

公路两旁是壕沟,壕沟的外边是树带,树带的外边才是大片的庄稼。杨树的叶子在阳光里看上去像是一树成熟的苹果,又黄又亮。一阵秋风吹过,不时有一两片树叶懒洋洋地飘落在草丛里,或者飘落到公路上。等到几场霜冻之后,树枝光了,树叶被风撵着刮来刮去,刮得漫山遍野到处哗哗响,最后树叶们找个背风的地方藏起来,统统藏到壕沟里去了。夏天装半下子雨水的壕沟,秋天会装上半下子的树叶。放羊的羊倌躺在树叶上眯一觉,比躺在家里的褥子上还热乎呢。各种各样的蒿草已由绿变黄,也有黄中带红,也有红中透紫,半黄不黄,半红不红,大自然的色彩想不到到了秋天会变得如此的丰富多彩。一片谷子挨着一片高粱,谷子的黄与高粱的红搭配在一起,真叫鲜艳,看着就让人喜兴。然后又是一片半黄半绿的黄豆,黄豆的叶子半黄半绿,黄豆的豆荚却已经成熟,眼见着已经干黄干黄,摇一摇,像铃铛一样能摇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有衣着鲜艳的妇女穿行在黄豆地里剪草籽,看上去像是这幅油画的主角。接着冷不丁出现一块油黑油黑的空地,一眼望出去很远很远,是收割过的麦地,麦地已经被拖拉机翻过,麦茬被扣在土下。扣在土下的麦茬,包括尚未打籽的杂草,在土下腐烂,可以成为来年的肥料。接着又是一片黄绿相间的玉米,玉米的叶子发黄了,可玉米的秆子还是青绿青绿的,玉米的穗子在下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接着又是一块翠绿翠绿的白菜地,一块萝卜地……一帮麻雀在庄稼地里忙忙碌碌,有人走过,麻雀们就腾腾飞起来,遮天蔽日的,仿佛一片乌云。家宽拿手指向天空的麻雀,嘴里“啪”的一枪。

曹淑范半天就想小解,在县里的时候就想了,却一直不好意思问人家厕所在什么地方。现在曹淑范还是不好意思开口。家宽看出了未婚妻的意思,就说你去吧,我给你看着人。家宽把下巴朝公路下边的高粱地里努努。曹淑范忸怩着下了公路。家宽把脸转到和未婚妻相反的方向,望那里的庄稼,耳朵却专注地听着身后高粱地里的动静。听见高粱叶子唰啦喇啦的,听见高粱秸秆摇晃,再听,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又一次听见高粱叶子唰啦唰啦的,听见高粱秸秆摇晃,听见曹淑范的脚步到了跟前,家宽才转过身来,把车子给曹淑范,自己也跑向刚才曹淑范小解的地里。家宽看见曹淑范解过手的地方有一块土地特别黑,家宽知道那不是黑,是湿。干土发白,一湿就变成黑黑的颜色,很显眼。曹淑范刚刚在这里解过手,家宽看见未婚妻解手的痕迹身体便有了异样的反应,想象着未婚妻宽衣解带的样子,想象着未婚妻脱去衣裳后露出光洁的皮肤,家宽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冲动。家宽有点抑制不住自己的这种冲动,半天忘了解手,只是呆呆地望着地上那片湿地出神。直到听见曹淑范在公路上喊他,家宽方才醒过神来,高粱秸秆被家宽慌张的脚步碰得东倒西歪,唰唰作响。

离家不远的路旁。曹淑范发现几个小学生在剪草籽,便有点紧张,怕是自己班级的学生,就赶紧下了车子,让家宽从庄稼地里的小路回家,自己头前骑自行车走。家宽在背后哎了一声,曹淑范又站下了。家宽的“哎”,是在叫曹淑范,是对未婚妻的一种称谓,这儿的两口子之间都这么哎哎地称呼。曹淑范说哎啥?曹淑范不愿意家宽也像社员们那样管自己的老婆叫“哎”。曹淑范愿意家宽管自己叫名字,叫淑范。家宽却总是不习惯。家宽说下个礼拜天咱俩去取照片。曹淑范点点头。望着未婚妻的背影渐渐被庄稼挡住了,望也望不见了,家宽方才拐到一条田间小路上去。在庄稼地里,家宽把自己难以遏制的青春躁动给宣泄了。

令家宽和曹淑范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俩上县城照订婚照的事第二天就被村里的人知道了。不知道是什么人的眼睛这么尖,耳朵这么灵,嘴这么快。不过现在家宽和曹淑范已经不怎么在乎别人知不知道,知道就知道吧,反正订婚照也照完了。他们最惦记的是他俩的订婚照照得好不好看。不好看的话,俩人商量,他们还要去照第二回呢。

白腿

高中快要毕业那学期,张光明追求葛菊的步伐也明显加快了,似乎是,一到毕业就没有机会了,一到毕业葛菊就飞走了,说不定就名花有主了。所以张光明内心的那种紧迫感越来越强烈。

葛菊人长得挺漂亮的,个高,两条长腿,完全可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家境也好,穿戴就不像一般农村家庭的孩子那么朴素,父亲是红旗公社革委会主任,母亲是公社卫生院的大夫,所以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走路目不斜视,胸脯总是挺得很高。那时高考制度尚未恢复,上大学要经过“推荐选拔”。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学生,当然没有被“推荐选拔”的机会,念书也就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如果说有目的的话,好像只是为了当一名合格的社会主义时代的新农民,毕业之后基本是回到自己的生产队从事农业生产,扎根农村,建设家乡,同学们戏谑地称之为“农业大学修理地球专业”。只有葛菊不用犯愁,葛菊可以轻轻松松被“推荐选拔”到大学去,当上一名“工农兵大学生”。所以葛菊对自己的未来一点担忧都没有,也不用学习,也不用犯愁,每天只是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都是快快乐乐朝气蓬勃,你一朵盛开的鲜花,而大家则是衬托鲜花的绿叶,甚至连绿叶也够不上,只是蔫蔫巴巴的一堆杂草。漂漂亮亮的葛菊当然注意到了张光明暧昧的眼神,葛菊注意到张光明暧昧的眼神之后,心里十分好笑,很自然地想到了尽人皆知的那句谚语,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葛菊虽然觉得张光明并不像癞蛤蟆那么烦人,但自己却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只可爱的白天鹅。葛菊未来的天空阳光灿烂。

张光明呢,父亲是红旗大队的支书,论官阶没有葛菊父亲的官大,还不能保证将张光明“推荐选拔”到大学去,但送到部队当兵还是可以做到的。这也是张光明敢追葛菊的原因。尽管张光明人长得又黑又矮,貌不出众,但张光明还是很有勇气,不顾一切地在葛菊面前表现自己,接近葛菊,一心想把与葛菊普普通通的同学关系发展成为亲亲密密的恋人关系。

张光明上学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像别人一样,用五颜六色的塑料胶条缠上,将自行车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张光明喜欢在众人面前将花枝招展的自行车骑得风驰电掣一般,呼啸而过,进了校园也不减速,也不停下,还要在操场上兜两圈,白衬衫的扣子故意解开,这样白衬衫的衣襟就像一面旗帜在他的背后飞扬,人被衬托得意气风发激情豪迈。每每这时张光明的眼晴一定要看看有没有人注意自己,在注意自己的人群里有没有葛菊。张光明很有一套,眼睛特别敏锐,他能在杂乱的人群里一眼看出有没有葛菊。如果发现葛菊在里面,张光明就受到鼓舞一般越发地快,自行车几乎要飞起来,还要多兜上几圈,兴致上来竟然敢大撒把。张光明希望他的表演能赢得众人热烈的掌声,哪怕是葛菊的一瞥。然而正相反,看的人不是竖起大拇指,不是喝彩,而是替他捏把汗,有人甚至跑到办公室去报告老师,老师免不了将手舞足蹈的张光明训斥一顿。张光明将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车当成了一件出风头的道具。张光明还利用自己的自行车对葛菊大献殷勤,大做文章。葛菊家离学校近,住公社的家属房,所以葛菊上学根本不用骑自行车。葛菊不骑自行车有时候也不方便,比如秋天的时候,学校经常派学生到生产队去“支农”,帮助社员搞秋收,学校自己也搞小秋收,主要是拣粮拣柴,所有这些活动,都必须到离学校很远的地方去,走很远的路,这种时候,张光明就抓住机会主动帮助葛菊。张光明凑到葛菊身边,声音小得别人听不见,略带几分胆怯地恳求要用自行车带着葛菊,葛菊却一点也不给张光明面子,葛菊不肯,习惯性撇一下嘴,说“张三”哄孩子——信不着你!葛菊不但不肯,竟然使用了一句歇后语来挖苦张光明。“张三”者,狼也。谁能将孩子让狼去哄呢?当然葛菊并不是有意将张光明比喻成狼,主要是表达她对张光明信不着的意思。这信不着的含义可能有几种理解,一个是对张光明的为人信不着,一个是对张光明的车技信不着,或者是根本瞧不起张光明,用不着他来献殷勤。张光明以为葛菊是害怕挨摔,干脆将自己的自行车让给葛菊,自己则跟在后面兴高采烈地奔跑。葛菊看着跟在后面奔跑的张光明忍不住格格地乐,故意将车子骑得更快。骑完了,葛菊将自行车还给张光明,说啥破车子,一点也不好骑。张光明还常常将自己的劳动成果记在葛菊的功劳簿上,半袋粮食,一袋土豆,两捆柴禾,买通劳动班长,偷偷记在葛菊的名下。后来老师在班级总结会上表扬张光明,说张光明发扬雷锋精神,助人为乐。可是葛菊却连一个谢字也没有,因为偷偷向葛菊献殷勤,甚至愿意为葛菊献出一切的人很多很多,包括学生,包括老师,葛菊已经习惯了。至于张光明,葛菊不但不谢,还嘲笑他不自量力。

公社年年开运动会,学生们年年出团体操,这是张光明一年当中翘首企盼的时刻,也是最令张光明兴奋不已的事情。做团体操需要提前准备,学校差不多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组织学生排练了,凡是被选上参加做广播体操的学生,服装当然要统一,服装统一了齐唰唰的才好看。学校要求学生一律穿白衬衫蓝裤子,脚上一律穿白鞋,女同学手里还要拿一束纸糊的鲜花。很多同学家里没钱将这几样买齐全,就借,借不到的让自己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呢?很多同学就“土法上马”,因陋就简,将脚上穿的结实耐用的黄胶鞋,用粉笔涂成白色,不细看,也是白白的耀眼。张光明不用那么寒酸,张光明可以买雪白雪白的白球鞋。穿着雪白雪白的白球鞋的张光明,眼睛不住地盯着葛菊,希望葛菊能看到他穿的白球鞋,希望葛菊能注意到他穿的白球鞋跟那些同学的白球鞋是不一样的。他穿的白球鞋是真正的运动员穿的回力鞋。穿了白球鞋的张光明,精神抖擞地做着广播体操,“上肢运动”,“伸展运动”,“阔胸运动”,“腹背运动”,“跳跃运动”,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到位,一点也不偷工减料。休息的时候,喜欢在操场上奔跑,跳跃。张光明因此特别喜欢开运动会,开运动会可以给他带来更多表现自己的机会。

张光明喜欢开运动会,其实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也只有这个原因才让张光明朝思暮想地盼望开运动会。这个原因无疑跟葛菊有关。葛菊是学校的旗手,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双手斜举着写有“红旗公社中学”的校旗,单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白上衣,蓝裤子,昂首挺胸,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这种时候,无论张光明怎样抢镜头突出自己,也没人会注意到他了。葛菊其实并不会跑什么,跑得也不快,但葛菊喜欢参与,学校的老师也喜欢让葛菊参与,每每鼓动葛菊上场,比方跑女子二百米接力,四百米接力,八百米接力,叫葛菊上场顶一个人。葛菊上场的时候,从来都是郑重其事的,一点也不敷衍了事,像个真正的运动员的样子,一定要将外套和长裤都脱掉,穿红色腈纶半袖衫,海蓝色的运动短裤,一个美丽少女的青春活力陡然显现,也凸显了葛菊开朗张扬的个性。穿着红色腈纶半袖衫海蓝色运动短裤的葛菊,露出两条修长而又雪白的腿,全场所有的目光齐唰唰都被吸引过去。其实不仅仅是张光明盼望开运动会,估计许多人都在暗暗期待着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葛菊的白腿成了年年运动会上一道亮丽的风景。那时人的思想还没有现在这么解放,人们在大庭广众之下乍见女人的大腿,心惊肉跳的,一眼一眼偷看。葛菊不会想到,自己的一双腿,会在那么多人的心中掀起波澜。确切地说,张光明后来被葛菊迷住,迷得神魂颠倒,就是因为葛菊的那双白腿。从此之后,葛菊的那双白腿在张光明的灵魂深处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张光明目不转睛,毫不掩饰,被葛菊的白腿牵动着,心跳加快,嗓子眼儿发干,希望运动会永远开下去,希望葛菊永远跑下去,这样他就可以永远看下去。因为,除了跑运动会,他不可能再有机会看到葛菊的白腿。

应该说体育运动不是葛菊的长项,葛菊的长项是唱歌。葛菊平时嘴里经常哼的歌曲有《南泥湾》,有《洪湖水浪打浪》,有《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有《绣金匾》等等,都是那个时代流行的革命歌曲,包括十分红火的样板戏的很多唱段葛菊也都会唱,尤其是《杜鹃山》里柯湘的那段著名的唱段《乱云飞》,简直可以说是葛菊的保留节目,唱得声情并茂,几可乱真。喜欢唱歌的人当然也喜欢听歌,一听到悦耳的歌声就情不自禁地随着唱。张光明竟然买了一台袖珍半导体收音机,有一次在葛菊上学的路上早早等着葛菊,等葛菊过来了,张光明从书包里拿出收音机,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送给你。葛菊一脸的惊讶,躲着,说这是什么呀,送给我?葛菊不是不认识收音机,葛菊是没想到张光明会送她收音机,这在葛菊看来显得有些唐突。张光明就更加语无伦次,说半导体收音机。葛菊说你送我它干什么?张光明说你不是喜欢唱歌吗?葛菊说我家有。葛菊又说,再说,这东西太贵重啦,我不要。葛菊不要,葛菊说你送我东西干什么?葛菊看着张光明。葛菊其实心里明白张光明的意思,明白张光明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葛菊是故意这么问,有点难为张光明的意思,看张光明怎么说得出口。张光明被葛菊看得低下头。等张光明抬起头来的时候,葛菊已经走了。

张光明就一直把半导体收音机背在书包里,有葛菊在场的时候,张光明就拿出来,调出唱歌的台子,并且将音量放大,故意放给葛菊听。有时候葛菊情不自禁地被收音机里的歌声感染了,随着唱起来,张光明会因此而十分开心。张光明嗓子比缸还粗,但张光明也十分快活地跟着唱,经他这么一唱,别人便都住了嘴,张光明一唱就跑调,什么歌经他嘴唱出来,别人谁也唱不上去了,只能看着张光明笑。连葛菊也掩着嘴看着张光明笑。张光明竟有几分得意。每每这种时候,葛菊都会看着张光明笑,所以张光明就不断地制造这样的机会,希望葛菊能更多地看着他笑,不管那笑里究竟包含着一种什么意思。

后来张光明就给葛菊写起字条来,一开始字条上不是写让葛菊把《洪湖水浪打浪》的歌词抄给他,就是让葛菊把她看的大书《平原枪声》借给他看看等等,后来逐渐进入正题,深入到感情方面,希望和葛菊建立那种密切的关系,偷偷夹在葛菊的课本里。夹了几次都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张光明就想是不是葛菊没有看到,便趁中午放学同学都回家的时候,张光明不回家,坐在葛菊的座位上,坐在葛菊的花格毛垫儿上,连葛菊坐过的花格毛垫儿张光明也觉得十分亲切,用力坐了又坐,大约想通过葛菊坐过的毛垫儿来感受对葛菊身体的间接亲近吧。翻看葛菊的课本,翻看葛菊的日记本。翻看葛菊的书包里有没有什么秘密。张光明发现他给葛菊的字条不见了,不见了就说明葛菊看了他写的字条,张光明的心就怦怦地跳。张光明就受到鼓励一般,不停地写字条,不停地往葛菊的书包里夹字条,而且一次比一次写得热烈,一次比一次写得深情,写得废寝忘食,呕心沥血,终于有一天班主任老师把他找去了,将那一沓子字条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他的面前,那一刻,张光明的汗顺着两鬓往下淌。

张光明受到打击之后,不敢再写字条往葛菊的书包里夹,但张光明丝毫没有收敛,张光明的中枢神经已经由不得自己控制,像是中了什么魔障似的,一时一刻也放不下葛菊。放学也不回家,而是在葛菊家住的公社家属房门前转来转去,转到天黑。葛菊戴着白口罩,脖子上围着白围脖,打远处一过来,张光明就从走路的姿势上知道是葛菊,张光明吓得心跳,慌忙躲起来,躲在葛菊看不见自己的地方偷看葛菊。走路时想葛菊,吃饭时想葛菊,睡觉时想葛菊。脑子里全是葛菊。眼前全是葛菊。想葛菊用单肩挎着书包的姿态。想葛菊戴一顶棉军帽的样子。想葛菊读课文的语调。连葛菊的歌声葛菊的笑声葛菊的说话声,都被他的大脑刻成了磁盘,一刻不停地播放。葛菊那双雪白雪白的腿,更是占据着张光明头脑的影像空间,洗刷不掉。那双迷人的白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逼真,时而虚幻,张光明被那双白腿魔得神思恍惚,已经接近精神分裂的边缘。张光明寻找一切机会接近葛菊。春末的一个晚上看一场露天电影,张光明根本就无心看电影,张光明在人缝里到处寻觅葛菊,终于发现了葛菊的身影,漆黑的夜色壮了张光明的胆,张光明悄悄站在葛菊的身后,身体慢慢靠近葛菊,如饥似渴地闻着葛菊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心跳的气息,随着人群的一次次拥挤,张光明故意让自己的身体一次次触摸到葛菊的身体,葛菊的身体的温热,让张光明感到从没有过的激动和快感。后来葛菊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回头发现张光明之后,葛菊很吃惊,低低说了一句“有病”,然后就像躲避小流氓一样拉着同伴躲到别处去,张光明又默默跟到别处,站在葛菊身后,站得很近,热气吹到葛菊的脖子上,葛菊也许是生气了,也许是害怕了,索性不看电影了,早早回了家。

二十多年以后张光明从南方回来,看样子发达了,腋下夹包,腆着肚子,一副老板的派头,只是还是那么黑,还是那么矮。张光明当兵副营职转业到地方,留在了南方,好像是温州,后来听说经商了,开家鞋厂,这次是应县政府的邀请回来参加县里的招商引资节,县里将本县在外地混得不错的人物都邀请回来,让他们看看家乡的变化,更主要的是希望他们能为家乡的发展做一份贡献,说白了就是能给家乡投点资什么的。张光明一回来首先是参加县里的各种招待会,被县里的父母官们簇拥着,恭敬着,一忙完便赶紧把高中时的老同学召集起来,连在乡下务农的也用车接来,请大家上县里最好的“福德居”酒楼喝酒,请大家上县里最高档的“黄金海岸”洗澡,请大家上县里最好的“红月亮”歌厅唱歌,我们不少同学都是头一回上那样的地方娱乐消费,有些不习惯,心中对张光明财大气粗一掷千金羡慕得不行。第二天张光明又用车将我们拉着,专门回到念书时的红旗公社中学,也就是我们的母校看看,张光明坐在车上就说,在外面这些年,最想念的,就是咱们这些老同学呀!我们一个同学揭他的老底儿说,你是最想念咱们这些老同学呀还是一个老同学呀?大家看着葛菊笑。葛菊被笑得不自然了,说,你们这些人。张光明说那是那是,要说最想念的,肯定不是别人。葛菊推了张光明一把,说,去,脸皮还是那么厚。张光明叹一声,你们不知道,古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一点不假,在外多年,我是深有体会。张光明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葛菊。意思是,葛菊就是诗里那位让人倍加思念的亲人。葛菊不敢接张光明的目光,而是将头转向了窗外。进校园首先看到的是操场,张光明看到操场马上想到了自己喜欢在操场上骑自行车大撒把,做广播体操时蹦蹦跳跳很怕葛菊看不见他穿的白球鞋,张光明说那时候太幼稚太可笑,不懂事。张光明在操场上徜徉了许久,张光明忽然对大家说,你们对运动会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大家就纷纷说出自己印象最深的,有说印象最深的是那激动人心的锣鼓声,一听到锣鼓声心就直跳。有说印象最深的是运动会上广播里慷慨激昂的朗诵,“运动场上红旗飘,运动健儿呈英豪”;“接力,接力,你接我递;接过的是火种,传递的是友谊”。妈的,不知道是谁写的这么两句破诗,年年都能用。有说印象最深的是那个跑得最快的薛兔子,跑得真比兔子还快,年年的百米冠军,后来还是张光明给起的外号叫薛兔子。有说印象最深的是运动会的时候家里给几个零钱,中午不回家,就在操场上买麻花,买汽水。张光明说你们知道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大家都看着张光明,连葛菊也看着张光明,张光明说是葛菊的白腿。葛菊一下红了脸,说真缺德你。拣一块土坷垃朝张光明扔过去。张光明说不信你问问他们,其实他们印象最深的肯定也是你的白腿,就是不说罢了。葛菊说你是岁数越大越学坏了。张光明最想看的是我们班级的教室,很想找到当年自己的座位,张光明说我是前面第二排,葛菊个高,是第四排,张光明说真想再在那座位上坐一回。可是当年的土平房早已经换成了红砖房,张光明只能站在大约是我们当年教室的门前惆怅了半天,回过头时竟红了眼圈,说自己一定要为母校做点什么。葛菊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曾经演出过唱过革命歌曲的公社礼堂,是全公社最辉煌的建筑,一个高大起脊的瓦房,刷成黄色,金光夺目的,墙上写着标语口号,大家就拥着葛菊去看当年开会唱歌的礼堂,乡下的同学说早就扒掉了,但大家还是到那个地方看了看。

当年的老师大多已经退休,张光明很想看望看望当年的班主任老师,说那老头人挺好的,一打听,方知前年已经去世了。我们不明白张光明为什么如此说,因为我们知道念书时班主任老师没少批评张光明,张光明应该对他不会有好印象的。张光明就毫不隐瞒地说出了当年自己往葛菊的书里夹字条被葛菊交给老师的事,说班主任老师将他叫到办公室,像是交给他什么机密情报一样将那些字条鬼鬼祟祟地拿给他,态度凝重而又严肃,也没怎么损他,也没有拿到班级公布于众,只是用眼睛狠狠责备了张光明。张光明对此很是感激。对这样的情节葛菊当然记忆深刻,但是当着大家的面张光明说出字条的事,葛菊有点难为情,就不满地白了张光明一眼,搪塞说我怎么不记得呢?有过这种事?有一个同学马上说这事肯定有,你们不知道,其实那字条不全是张光明写的,我们这里就有人好几个人写过。谁写了谁坦白!于是就有举手说我写过,他写过,几个人都写过。大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说真的假的?都将眼睛看向葛菊,希望在葛菊那里找到答案,因为只有葛菊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葛菊说,我当时没怎么看,到现在我都以为是张光明一个人写的呢。时光会剥蚀一切隐秘的外衣。如尘封的档案,到了时候自然就会解密。不吐不快呀。于是纷纷说出对葛菊有过那种想法,有说做梦梦见跟葛菊拉手的,有说做梦梦见跟葛菊亲嘴的,有说做梦梦见跟葛菊那个的,但也只是被窝里做做梦而已,谁也没有张光明的胆子大,谁也没有张光明疯狂,敢动真格的,敢追葛菊。他们谁也不敢追。葛菊仿佛是天上的仙女,他们是地上的牛郎,可望而不可即。张光明对葛菊说,我那叫什么?敢恨敢爱呀,直肠子,肚子里有啥说啥,不藏着掖着。哪像他们,外表装得像个谦谦君子,其实是一肚子男盗女娼。你说呢?葛菊说就是。张光明说拉倒吧,念书的时候,你连看都不稀得看我一眼。现在你说实话,你为什么看不上我?张光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着葛菊。葛菊也半开玩笑地回答道,那时候怎么也没看出来你会有这么大出息呀,长得像个芥菜疙瘩似的。大家哄笑。张光明打了葛菊一下,我就知道你们女人都是以貌取人。不过,说句心里话,当时我可是伤心得要死,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那么的黑暗。连毕业相我都没心思照。现在怎么样?你不想弥补一下我这颗受伤的心灵吗?葛菊红了一下脸,说去你的。

葛菊毕业之后本来一心想上音乐学院,但没有去成,葛菊不会识谱,乐器也一样不会,没有一点乐理知识,最后被推荐上了一所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在县里的一所中学,但葛菊却什么也教不了,也不喜欢教书这个工作,后来调进县文工团。葛菊的丈夫是她大学的同学,风度翩翩,一表人材,也是歌曲唱得好,有一次学院搞汇演,一首《红星照我去战斗》一下子把葛菊给征服了。他的父亲是外县政府机关的一名副处级干部,在当地神通广大,毕业时葛菊的公公婆婆想让两个人回到他们那去,两个人都可以进机关的,但葛菊的父母舍不得女儿离自己远,不同意,最后葛菊的丈夫只好随葛菊过来,被葛菊的父亲安排进了政府机关。后来由于葛菊的公公是造反派上来的,被清理审查,这事也影响到葛菊丈夫的前途。开始的时候文工团还很红火,没想到越来越冷清。如今葛菊已经下岗多年,为了生活,葛菊在街里的一家商场卖化妆品。

喝酒的时候,我们问张光明这次回来打算为家乡做点什么贡献,张光明说他这次回来打算在县里投资办个鞋厂,肯定需要些人手,你像经理啦,财务啦,销售啦,非可靠人不可。到时候,恐怕还得仰仗各位老同学呢。张光明说的时候眼睛看向葛菊,那意思很明白。同学们也觉得只有葛菊是张光明最信任最理想的人选。大约是想起了当年自己那样一种态度对待张光朋,葛菊始终不敢坦然面对张光明。张光明又说,这事现在还不能确定,只是意向性的,还得看县里究竟能给什么样的优惠政策。大家就端起酒杯,说祝张总事业成功,将来好在张总的手下混碗饭吃。张光明说哪里哪里,我张光明是讲江湖义气的,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忘了老同学。

后来张光明打电话单独约见了葛菊,电话里葛菊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念书的时候不懂事,不应该将那些字条交给老师的。张光明在电话的那头笑着说,你可不知道,当时我连死的心都有呢,差点买包“六六粉”喝下去。葛菊那面半晌没有话说。张光明就喊葛菊,葛菊,怎么啦葛菊?葛菊说没怎么,声音几乎听不到。张光明说我二十多年才难得有机会回一趟家乡,很想跟老同学叙叙旧。顺便谈谈鞋厂的事,看看你感不感兴趣。电话那头半天葛菊才说我怕做不好。张光明说没关系的,慢慢就学会的,你葛菊可是个聪明人哪。你赶快过来吧,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葛菊说什么东西呀?张光明说你过来就知道了。葛菊就犹犹豫豫去了张光明住的大酒店。张光明给葛菊看的是一张葛菊的旧照片,是张光明从葛菊的日记本上偷来的,原本只是一张二寸的黑白照片,现在被张光明用电脑处理过,放大了,修饰了,这么一来,看着,像五六十年代的电影明星。葛菊自己一时也没认出相片上的人究竟是谁。葛菊摇摇脑袋。张光明就说出了事情的原委,葛菊说张光明呵张光明,你可真是啥事都干得出来呀。偷看人家日记,偷人家照片……张光明说那时候年纪小嘛,没有考虑那么多,冲你要你肯定不会给。不过这么些年我可是宝贝一样一直保存着。葛菊眼圈就红了。

张光明走之前同学们又一次聚会,这一次张光明特别兴奋,喝高了,上洗手间的时候,一边哗哗放水一边对身边的一个同学说,终于呀,圆了我二十多年的梦。真是不虚此行啊!那同学满脸疑惑地看着一脸醉态的张光明,不明白张光明说的什么意思。张光明叹一声,想不到,葛菊的腿还是那么白。同学就傻傻地看着张光明,看着张光明将尿尿在了自己的手上。

其实,后来我们才慢慢了解,张光明在南方没有开什么公司,也根本没有什么经济实力,原先的许多说法都是捕风捉影。事实是这样,张光明找了个很有钱的温州老婆,那女人长着两条像葛菊一样漂亮的长腿,家里开着颇具规模的一家鞋厂,后来张光明便从机关辞职在那鞋厂里帮助管理,发给人的名片上便赫然印上个经理的名头。张光明兢兢业业废寝忘食,企图有朝一日能将岳父的鞋厂全盘接管,不成想那女人跟了一个有钱的大老板跑了,张光明也被女人的弟弟从鞋厂撵了出来。不过有一样据说是真的,就是葛菊的那张旧照片始终被他夹在钱包里。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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