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红麻雀

2009-08-17 09:53石玉奎
当代小说 2009年6期
关键词:墩子麻雀老师

石玉奎

九岁那年,我听到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和街上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打雪仗的时候,因为我用雪球砸到了马墩子的脸,把他惹恼了,他开口就骂,“你妈是破鞋,你是野种。”

刹那间,我如同被雷电击垮,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泪水顺着脸流了下来。我感觉到刺骨的冷,脸上比雪球砸了更疼。我知道马墩子的话不会是无缘无故随便骂出的,因为这句话似乎比一座山还重,他一定聚集了好多的日子,聚集了太多的力量。

几个小孩见我哭得厉害,四散逃去,只有巧儿,拉着我的手,“絮儿,没事,别哭。”

巧儿这样的安慰,让我哭得更厉害,在那一刻,我几乎断定我的娘真的就是破鞋,而我就是野种。如果不是,巧儿一定会说马墩子骂的不是真的,但却说只劝我别哭。正是因为巧儿是这样的语气,我下定决心从此和她划清界线。她以前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什么心里话都愿意给她说,我们俩还经常到彼此的家里睡上一夜,在被窝里嬉闹玩耍。但现在她却这样劝我,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和马墩子一伙的,害了我然后自己却在装好人,那这样她就更让人恶心。

我甩开巧儿的手,一个人开始往家走,我要亲口问问娘,马墩子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那么我就离家出走,哪怕做一个要饭的,也不能背上这样一个坏名声。

一只麻雀在我面前落下,竟然是鲜红的颜色。它似乎是想靠近我,试着向前一跳,再一跳,然后抬起头来看我。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更多的泪流出,我感觉这个世界上,此时这只麻雀竟然是我惟一的安慰。我跪到地上,伸出手去,小巧得让人心疼的红麻雀竟然真的跳到我的手上,我把它捧起来,想捂到胸口,这时巧儿呀了一声,把红麻雀吓得一下子飞走了。看着红麻雀渐渐飞远,我似乎感觉到它还在不停地回头看我,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巧儿,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是嫉妒,她是成心要把麻雀吓走。我抓起一把雪,狠狠地撒到巧儿脸上,然后转身走开,对她的哭声理也没理。

我一生只见过一次的红麻雀,在我心最疼的时候,是它给了我安慰和惊奇。我的一生似乎也注定只相信这只红麻雀,它成了我惟一可以幻想和憧憬的美丽。

“告诉我,马墩子骂我的是真的

吗?”回到家,娘正在堂屋里做针线。她抬起头,让我看见一张以前我一直以为是天底下最美丽的,而现在却成了最丑陋的脸,白皙的皮肤有白菜叶子的味道,高挑的眉毛似乎是专门用来勾引男人的,尖而小巧的鼻子像一幅陈旧仕女图中的女人,透出一股陈腐的气息,而那种嘴巴,不是用来说话的,而是用来欺骗人的,甚至包括自己的男人。

“马墩子骂你什么了,告诉我,我找他去。”她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

“她骂你是破鞋,骂我是野种。”我咬着牙说出这些话。

娘似乎疯了,她冲出门,随手抓起一把铁锨。平日里柔弱得连一只蚂蚁都踩不死的娘要找人去拼命,这让我充满好奇。可娘刚要出大门,被爹唬住,“你还要不要脸,这种话怎么去找人家?”

爹似乎是一个幽灵,从西屋里出来,始终阴沉着的脸,如死人一般。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来没有过笑脸,总像是别人欠他钱似的,而对我,更是不理不睬的。娘以前说他不喜欢女孩子,看来并不完全是实情,他只是不喜欢我罢了。他的这句话,已经完全承认了马墩子骂的就是真的。他呵斥自己的女人,排斥自己的女儿,现在再细细一想,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我。呵,窝囊的男人,连找人打架的勇气都没有,怪不得自己的女人让别人睡,看着他,我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了。

“我恨你们。”我留下这句话,跑出家门。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的距离,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身边再没有任何声响。天似乎永远都黑不了,满眼的雪把整个世界映得如同白天一般。没有风,只有满世界的寂静和无边的清冷,如月亮的光一样有些漫不经心。我找到一个麦秸垛,给自己掏出一个洞,蜷缩着身子钻进去。浑身上下感觉不到冷,因为跑得时间太长,身上出了汗,湿了绿花花的棉袄。以前我总是以自己的花棉袄为荣,那些细碎的花,如春天的种子一般,随时都能发出嫩绿的芽。但现在这棉袄似乎对我并不重要,它也如娘一样地丑陋,只让我感觉耻辱,因为她为我做的一切东西似乎都烙上了破鞋与野种的印记。我脱下棉袄,使劲地扔了出去。因为在洞里使不上劲,棉袄没有扔远,我又钻出洞口,充满愤怒地把棉袄踢得远远的,似乎踢着的是娘强加到我身上的苦难一般,直到我确信钻进洞里再也看不见为止。

我感到浑身上下的冷,如果洞外的月光是太阳光,那该多好,至少能让我感觉一丝温暖。但月光就是月光,空空洞洞的,它连自己都温暖不了,却只会让别人伤感。

困倦慢慢地向我袭来,但我知道,在我还没有弄清楚我是谁之前,我还不能睡。马墩子骂娘是破鞋,娘到底和谁乱搞,而我又是谁的女儿?可我现在,姓着不是爹的一个男人的姓,这个姓氏现在也让我感觉恶心,柳絮儿,我发誓从现在开始,再也不姓柳,我只叫絮儿。可我自己的亲爹是谁,他知道我是他的女儿吗,他在村子里的哪个角落里藏着,他和娘之间到底有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做了这样的风流事,却把所有的屈辱强加到我身上,他们肯定知道我会在这个世界抬不起头来,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走一圈,可为什么还要生下我。我一定要找出那个男人,我要报复,首先是对娘,然后对那个男人,还有我本就不应该姓他姓氏的爹,以及所有对我充满敌意的人,我都会报复,还有马墩子,我现在就咒他不得好死。而对娘,她根本就不配当娘,她就像是童话故事里陷害白雪公主的恶毒王后一样,她是一切罪恶的源泉,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叫她娘了,她亵渎了娘这个称呼的纯洁和伟大。

“絮儿,絮儿。”

我听见有人叫着我的名字,但我睁不开眼。我只感觉到满世界的寒冷都向我袭来,让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处于一种时断时续的高烧状态里。我躺在床上,任娘怎么叫都不回应。我听见她的抽泣,听见她的长吁短叹,听见她常常在夜里来到我的床前,摸着我的额头,为我塞好被角。我故意装作什么都感觉不到,这让娘更加惶恐不安,她不知道我的病情发展到一种什么样的程度,便一次次地跑到乡村医生那里,说我如何如何。我听到了乡村医生的不耐烦,尤其是她自认为我的体温已经很高而体温表显示的却并不高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带有抱怨的口吻了。我听见娘赔着小心地说话,似乎看见她脸上堆着的苦笑,而那种笑似乎在她脸上开着一朵罪恶的花朵,让我从心底里涌起一种厌恶。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让我成为她的女儿,我为什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如果我没有爹娘,没有家庭,没有任何的不痛快,只如雪地里的那只红麻雀,该有多好。那只红麻雀现在飞去了哪里,它是不是快乐的,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它,这一系列的问题让我越想越头疼,我也在一次次的头疼里慢慢睡去。

完全退烧应该是在一个多月以后,那时街上的柳树都开始泛绿了。巧儿天天都要到家里来,给我带来柳条做成的小哨,柳哨有些发苦的味道在嘴里滋生蔓延,我心里清楚,这就是春天的味道。这个时候的柳条是最嫩的,最适合做小哨,软软的,可以做出无数个小孔,吹出富有韵律的小曲。娘是吹柳条哨的好手,每每春天来临的时候,她都要为我做几个小哨,然后教我如何用气,如何把握音调。但今年,她没有了这样的心情,即使有,我也不会再让她教我。巧儿刚开始到家里来的时候,我在心里也一直在拒绝巧儿,我知道这样做有些不讲道理,我的出身毕竟与她没有任何关联,所以随着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想着她是真的对我好,也便慢慢原谅了她。我下床的那天,正是巧儿从床上拉起了我,她说我现在真的是身轻如燕了,不,是叫身轻如絮,一个手指就能把我提起来,她说她娘想我了,让我跟着她到她家里去,她娘为我们做好吃的,吃肉丁韭菜水饺,她现在就让她娘去集上买肉去。说实话,病了这么长时间,嘴真的馋了,一听说有肉吃,口水似乎都要流出来。而巧儿流露出她娘对她的疼爱,让我嫉妒得心疼。是啊,她有一个可以随意支使的娘,让她买肉就买肉,让她做韭菜肉丁馅子就做韭菜肉丁馅子,她有撒娇的资本,她是她爹和她娘一起生的孩子,她愿意怎样就怎样,我有什么资格和她比呢。我长出了一口气,被巧儿发现,她抬头看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丝心疼,我猜她看透了我的心思。

走在街上,阳光似乎有些刺眼,我皱起眉头,用手挡住额头。虽然已是春天,但在各家房屋的背阴处,仍然残留着斑斑点点的雪。那些板结的雪的表面落满了灰尘,有的已经从底面融化,踩上去便发出脆裂的声响。我走在雪上面,想起从那次大雪之后,竟然再没有出过家门,我似乎没有勇气走在大街上。如同脚底下的雪,无论我以前是多么纯洁,现在却是满身的脏。我知道马墩子骂我的话,肯定是全村的人都知道,连孩子们都知道的事,在大人那里就更不是什么秘密了。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如同身患瘟疫的人,任何人都有鄙视我的权利。我在房檐下走着,偶尔有融化的积雪滴下的水珠,砸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这融化的雪水是不是干净,如同在我肮脏的躯体之下,不知道自己的灵魂是不是干净一样。

“巧儿,你还想做我的朋友是吗?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你帮我就是朋友,不帮我们就一刀两断。”我坐在村子老槐树下的石碾上,说。这棵老槐树的树干上到处是窟窿,我不知道它身上的每处疤都经历了怎样的疼痛,但我知道,它最起码是光明正大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像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是带着苦难标签的。

“我一定帮你,说吧,什么事。”巧儿的话异常坚定,让我相信她确实是我的朋友。

“我要去烧了马墩子家的房子。”这一段生病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如何报复,而报复的第一个人就是马墩子。躺着不能动的时候,我一直在积聚着复仇的力量,所以说出的这句话,似有千钧重量。

“这,我,我真的害怕。”巧儿有些犹豫。

“你怕什么?你什么也不用管,只要陪着我就行,我自己点火放火。”

巧儿不置可否,不拒绝就等于答应了。我拉起巧儿的手,“走,大人们现在都下地干活去了,马墩子家里肯定没人,我们现在就去。”

我们从马墩子家的土墙上跳进院子,四处看了看,我发现堂屋是点不着的,厨房里堆满了很多的柴禾,很容易点着。我看到马墩子家的灶台上放着简易的油灯,那曾经是马墩子的蓝色墨水瓶子,那白底的标签似乎还是新的,上面写着马墩子的名字,我把油灯信子拔出来,把油洒到柴禾上,直到我确信里面不会再有一点油,才划着了火柴。在那一刻,一种从心底里涌出的快感让我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看着火苗一点点窜高,看着那个写着马墩子的墨水瓶子在火里碎裂,我竟然有些高兴得不知所措。直到火苗烧到房顶,我才拉起巧儿的手,迅速跳出院子。我看到巧儿的脸吓得煞白。

巧儿的娘,我叫她三婶,她真的从集上买来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那满口流出的香,让我体验到了好久没有尝到过的幸福感。而巧儿几乎没有吃几个水饺,她仍然有些害怕的神情,让我有些看不起她。

我和巧儿在她家一直玩到临近傍晚的时候,听到街上传来混乱的叫骂声,我们一起跑出门,见不少人都往我家的方向走。我忽然害怕起来,是不是我们放火的事让马墩子家知道了,他家的人到我们家打架呢?我撒腿往家跑,推开拥挤的人群,发现马墩子一家都在我们家里,男人们站在旁边破口大骂,而女人们把娘围住,不顾头不顾脸地拳打脚踢,而马墩子则用一根长长的木棍,挑着一只破鞋。

血在往我的头上涌,我捡起地上的一块砖,从马墩子的背后对着他的头砸下去,我看见血快速地从马墩子的头上流下来,马墩子慢慢地倒了下去。马墩子家的人看见我,撇开娘把我围在中间,有一个长得和妖怪似的女人,我甚至没有看清她的脸,一巴掌扇到我的脸上,我感觉脸上冒出火花。娘从马墩子家的女人中间挤到我跟前来,死死地抱住我,任凭马墩子家所有人的拳脚雨点般地落到娘身上。爹拨开马墩子家的人,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柳条,粗粗的长长的柳条,对着娘的后背抽了起来,一下,二下,我默默数着,直到自己都忘记数到了多少。娘倒下去,如棉花一样无声地倒下去,而我,没有了哭泣,惊恐,愤怒,仇恨,让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我狠狠地向爹看去,他似乎不敢看我的眼,扭头往屋里走去。

医院里的救护车一起拉走了娘和马墩子,而我,如一棵衰败的草,站在血迹和棍棒之间。

我似乎成了全村人的众矢之的,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包括巧儿,总是在躲着我。我听见有人在我的背后说着闲话,听见有人说我是丧门星,每每这个时候,我的心里都充满了复仇的快感。是啊,谁也别惹我,谁惹我谁就要倒霉,我就要让谁不得安宁。

只是苦了娘,她的后背被打烂了,一个多月后还不敢躺着睡觉。但我却没有给娘说一句体贴话,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她引起的,她是一切苦难的源头,如果她不和那个混帐男人生下我,一切都不会发生,而我,也不会背上一生都不可能放弃的耻辱,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甚至更多了些幸灾乐祸的心理。

我独来独往,像一匹走失了方向的狼。我常常一个人到野地里,走在田埂上,想着不着边际的问题,想着我到底是谁的女儿。我常常独行在月光之下,在空旷辽远的夜空下想着我到底从哪里来,最后又将归于何处。我感觉到无边的寂寞,清晰可见的孤独如悄悄流下的泪水,冰凉而且忧郁。走在大街上,我故意把头抬得高高,而心里,却依然是触手可及的屈辱,强烈到让我夜不能寐。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过早地体验到了失眠的滋味,以至在我以后生命中的好多时候,都不再把失眠当作一回事,而只是作为生活中的一个平常小事了。

“絮儿,絮儿。”

放学的时候,听到看大门的苏老师叫我,我有些狐疑地站住。

“孩子,我听说了你的事,你是好样的,你做得对。”苏老师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站在传达室的门口。他一如既往地干净,干净得像一个女人。我一直弄不明白,这样一个清秀得如同书僮一般的男人,怎么会选择看大门这样一个活计。就连他的名字,苏悦,也似乎是女孩子的专属。

苏老师是这一段时间以来,惟一一个夸赞我的人,在他向我翘起大拇指的时候,泪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似乎所有的委屈都融化在苏老师的安慰里。

他蹲在我面前,用散发着香气的手绢为我擦泪。他的手绢是淡雅洁净的丝绸,凉凉的滑滑的感觉,贴在脸上如一片柔软的云。

苏老师很自然地抱起我,如我的亲生父亲,在那一刻,我想,如果他真的是我的亲爹该有多好。他的身上充溢着阳光的味道,温暖得让人心醉。我情不自禁地趴在他的肩头,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和幸福。

“苏老师,你多大了?”他把我放在床头,他的床同样是整洁而干净的,我使劲在他床上颤了颤,接着问他,“你家是哪里的,怎么到了这儿?”

“絮儿,你问的问题太多了吧,我都不知道应该先回答你哪一个。”他笑着伸出右手的食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

“那就一个一个来嘛。”孩子的好奇心让我对他充满了各种想象。

在我上学的几年里,我从来没有和苏老师说过一句话,但不知今天为何,我竟然有那么强烈地想接近他的渴望。或许是这一段时间的独来独往,让我感觉到了孤独,或许我真的太需要疼爱和安抚,或许只是他刚才的那句话,让他那么轻易地走进了一个女孩子的内心世界。

“絮儿,你还小,听说你的事情后,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聊聊。人的命运有时是不能自己选择的,不要怪谁,一切都是命运的错。”苏老师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凉,我看到了,那么真切,也那么深刻。只是一眼,我就知道他的背后一定有很多的故事。

而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到学校的传达室,那是属于苏老师自己的空间,他给我讲浪漫婉约的江南烟雨,讲风景如画的古都小镇,讲轻舟逐波的沧浪之水,讲秀丽险峻的奇山异石。他告诉我他的出生地虽然非常偏僻,但那儿的一山一水都透着灵气,如诗如画。他自认为是江南的青年才俊,所以才有资本成为领导女儿的白马王子。他们约好今生来世,却没有想到在现实社会中却遇到了重重阻力,甚至付出生命都难以冲破世人给他们编织的网。他们相约一起葬身于西湖,在完成他们生命中惟一的交合之后,一起跳湖自杀。但他始终没有弄明白的是,自己明明跳进了湖的最深处,为什么却没有死,而自己深爱的女子,跳进湖去的时候,怎么竟悄悄地在自己身上绑上了沙袋。她是决意要去的,而自己也并没有苟活的意思,他再次跳湖的时候,又一次被人救起。对爱人的思念,而领导家人的加害,他活着本身就是灾难。二十年过去了,他的心已经麻木,因为每天他都要看看他们俩的合影,把自己结痂的疮口弄得鲜血直流,他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已对过往爱情的留恋和感伤。他把他们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上那对相依相偎的青年男女,似乎在仙界般恬淡,那些或深情或灿烂的笑容,似在远古,又似在昨日。苏老师一袭裙纱的爱人,真的如爱情使者,把女子的美丽诠释得淋漓尽致。苏老师以为我是一个孩子,听不懂他讲的这些爱呀情的,但同样的敏感与细腻把我带到了与他一样生死相缠、不离不弃的悲情场景。我知道,或者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像我一样能听懂或者听不懂,其实都不重要。怪不得学校的老师们都说苏老师怪,从美丽江南竟到了这样的穷乡僻壤,他是在用这种苦行僧似的生活,折磨自己本已千疮百孔的心灵。

学校里开始有了我和苏老师的风言风语,班主任找我谈话,说苏老师生活作风不好,让我离苏老师远一点。而在那一刻,我是含着被羞辱的仇恨眼光瞪着班主任的。

“我会告诉你娘的。”班主任最后说。

我甩门而去,然后听到了背后压低了的叫骂声。

忽然有一天,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们把我叫到校长办公室,让我说说苏老师是怎样对我使坏的。从心底里涌出的恐惧让我嗓子发干,“他没有对我做任何事。”我声嘶力竭地喊。我跑出门,想告诉苏老师让他躲一躲,却看见他戴上手铐,被人按着头,从传达室里拉出来,然后被押上了警车。他扭过头看我,扭得很吃力,眼里充满疑惑。他的目光告诉我,他以为是我对他做了什么,我想跑过去,却被班主任从身后抱住。他被推上警车的时候,腿被绊住,几乎摔倒。我想他的腿一定磕疼了,我看到了他几乎拧在一起的眉毛。我想他一定对我充满了怨恨,因为他再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哪怕一眼。

在警车开出校园的瞬间,我挣脱班主任跑了出去,发现娘站在校园门口,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你?是你告的状?”满腔的愤怒让我对娘喊道,“你真不要脸。”

我看见娘浑身哆嗦起来,然后捂住脸跪了下去。

这夜色下的水塘真好啊,在月光的映照下,静如处子。这是村子里惟一的水面,只有几百个平方的模样。我不知道它的水深有多少,但肯定能把我淹死的。其实从苏老师被带上警车的那个瞬间,我就知道我的心已经死了。我惟一的朋友,带给我开心和快乐的朋友,竟因为我背上了罪犯的名声,而他却没有对我做任何事。他像我的亲生父亲,给了我那么多的快乐,让我对美丽的江南,对美丽的爱情,对以后的生活,产生了那么多的幻想和憧憬,也让我暂时忘却了身上背负的屈辱。而现在,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无声消逝。呵,苏老师曾说,生活如梦,真的是这样,而这梦,为何总是要破裂。

我又看见了那只红麻雀,它停在水面,饱含泪水,戚戚哀哀地看着我。

如果我能死去,我身上所有的屈辱都将全部结束,对我而言,将是一种彻底而快乐的解脱。如果我能死去,关于苏老师的一切蜚语流言都将烟消云散。而我,则可以因为追求纯洁的生命本性,在天堂之上,颔首低眉,笑意温淡。

我的身边没有沙袋,不能像苏老师的爱人那样绑在自己身上。但我在自己口袋里装满了沙子,又在书包里装满了沙子,然后把书包背在肩上,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水塘。

当命运要惩罚一个人的时候,它连死的机会都不会给你。我不知道自己怎样被娘发现,怎样被巧儿和三婶他们合力救起然后背回家。自从踏进水塘开始,我就一直沉浸在对死亡的向往之中,炫如烟花的美丽,让我的灵魂蹁跹起舞。

三婶说,娘一直跟着我,我在明处,她躲在暗处。

我坚定地不跟娘回家,我说我再也不想看见她,自己不要脸让我跟着受罪,现在还要把灾难带给清白无辜的苏老师。我说我这次死不了,下次还要找机会死,因为活着比死更难。

娘忽然间跪在我面前,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她以头撞地,撞得咚咚响,一次又一次,直到额头上出了血。我故意扭过头不看她,明知她那是因为疼我,真的害怕我死,自己却在心里说,她是在演戏。三婶使劲拉她,娘却死活不起来。她终于哭出声来,我感觉那哭声像是从胸腔一下子迸发出来,那么长,似乎穿透了整个世界的安静。

三婶说:“不愿意跟你娘回去,就跟着三婶过吧,三婶认你做干女儿。”

我沉默许久,点点头,我想,这对我,也许是最好的路途。跟着自己的亲娘被人骂作野种,跟着三婶,别人只能说我是干女儿,再也不会有人骂我是野种。我知道马墩子的话会让我记一辈子,我考虑任何事情,它都会是前提和基础。

娘说,她也要认巧儿作干女儿,让我们俩天天在一起,这边住几天,那边住几天,这样她就又多了一个女儿,真好。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坚决反对。娘脸上的表情有些失落,痛苦写满每一个表情。我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

娘在黑暗中回家,她的背影在夜色里显得孤单而纤薄。那一刻突然想,这个有些手足无措的背影,是不是也如我一样,背上了一生都无法洗刷的耻辱,而她,为何竟能担当得起。

在此后的几年里,我和巧儿如同一对孪生姐妹,吃穿用都是完全一样的,一同上学放学,一同下地干活。我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三婶说她能更多地看见我的笑了。但很多时候,我常常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身上背负的耻辱感也时常如恶梦袭来,让我呼吸急促。尤其是想起苏老师,想起因我而起的是是非非,心里就会涌起沉重的负罪感。我不知道苏老师现在何处,他服完五年的刑期之后又会栖落何方。烟雨江南让他牵肠挂肚,僻壤穷乡更让他伤痕累累,到底是命运的安排还是我的过错,我不得而知。但我清楚地记得苏老师被带走的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昏天黑地,不知方向。我弄不明白,上苍为何要把我身边所有的依靠一一击垮,并且不留一丝痕迹,如同我是社会中的一个另类,不被生活所容纳。

不是我爹的那个男人,一如既往地嗜酒如命,醉酒之后便发酒疯,一边骂娘不要脸,一边没命地打娘。他说娘不但辱没了他的家风,还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他一辈子都无法还清马墩子家的钱。娘常常被打得爬不起床,但她无论身上有多疼,惟一不忘的是每月给三婶送来我吃穿用的钱,或者粮食或者现金,这也是我惟一能和她坐在一起的机会,娘非常珍惜。看着娘头上脸上的一块块瘀青,看着她曾经让多少女人羡慕的美丽容颜如今变得苍老而且病态,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脸上却是一种满不在乎的笑。我知道我的表情一定会让娘心里更疼,但我就是这个样子,她对我所有的疼爱,我都以为她是在向我赎罪,为带给我的耻辱赎罪。

三婶有一天突然给我说,“絮儿,你娘是个好人,不要怪她,她只是因为你才活着的。”

我不解地看着三婶,我知道她是在替娘说好话。

我上了初中,并且学习成绩优异。因为是在镇里的中学,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而这一次,我也只去三婶家。在外学习的日子,我的心渐渐归于平静,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没有人再骂我是野种。巧儿依然如我的姐妹一般,和我一起来来回回地从村里到镇里,再从镇里回到村里。只是巧儿谈了男朋友,一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比她大两岁,家境也好,三婶见到那个男孩的第一眼,就非常喜欢他。以至在我们初中的以后两年里,他们公开出双入对,老师们不管,三婶也是乐得如弥勒佛。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似乎成了多余人,无论对谁,都没有了存在的价值。娘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我同母异父的弟妹身上,他们更能名正言顺地享受母爱,也更能让娘体验作为母亲的骄傲,他们的聪明可爱给娘带来了更多的快乐,也让她如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在那个男人面前挺直了脊梁。

我如秋天里飘零的黄叶,孤独得让人心疼。我想起了那只雪地里的红麻雀,它如我渴望膜拜的神灵,让我的心渐渐归于平静。这种平静让我在高中三年的学习生活里,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到了学习上,考上省里的名牌大学,在我的预料之内。

但在我的心头,一个问题压得我几乎不能呼吸,我到底是谁的女儿,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给已经结婚的巧儿说,让她在合适的时候问问三婶。

上大二的时候,不是我爹的那个男人死了。他得了肝癌,我却坚定认为他是喝酒喝死的。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男人,走得两手空空,没有给娘、给他的子女留下任何财产,这个家也将如往常一样地穷困潦倒。自从上大学以后,我再也没有要过家里的一分钱,我靠勤工俭学维持自己的生活。有时巧儿会寄一些钱来,我将来会全部还她。那个男人死后,巧儿打来电话,让我回去。自从我知道自己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之后,我对他的感觉只如路人,没有任何可以纪念或者留恋的东西。巧儿说我应该为娘回去一趟,但我想娘对他的留恋也未必有多少,便如往常一样的上课下课,没有任何改变。

大学几年,我如一片寂静的叶子,自开自落,过着恬淡闲适的生活,偶尔写点文字发表,精致的构思,浪漫的情怀,引来不少同学的艳羡目光。我高冠岌岌,特立独行,挣脱了束缚我二十多年的心灵枷锁,独守着内心的所有安宁。想起经历过的坎坎坷坷,生死离别,还有什么比这更苦呢?但随之而来的爱情,却让我在负罪与内疚中流连徘徊。我西方文学课的老师姓欧阳,叫欧阳洲,他的名字总是让我充满芳草萋萋、爱情依依的浪漫幻想,也总是让我想起婉约如诗的江南风景。爱上他只是因为他来自江南,而他的相貌又酷似我小学时的看门老师苏悦。自从苏老师出事后,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心里的挂念也是与日俱增。对我的西方文学课老师,起初我是拒绝的,打动我的是他信手拈来的诗词歌赋,是他总让我不自觉地想起苏老师。青春的萌动,一个女孩子浪漫的爱情幻想,让我陷得很深。我极力拒绝身体与情感的诱惑,但终于有一天,我失去了立场和对自己的道德约束,在一条漆黑的小巷里,完成了生命中的第一次交合。在汗水渐渐冷却之后,我后悔了,哭了好长时间,直至我以为也同样爱我的人在愤怒中离去。此后的好多日子,我的脑海里总有一只没有开放就开始干枯的蓓蕾模样,在凄风清雨中苦苦飘摇。

在大学毕业前的那年冬天,同学们都去实习了。而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不知如何是好。我怀孕已经七个多月了,我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就让我与苦难结缘。因为我长得比较瘦小,再加上脱衣服的遮掩,没有人发现我怀孕。我想留住这个孩子,因为我并不以为他是欧阳洲的孩子,却更像是苏悦老师的骨肉。说心里话,欧阳老师后来多次找我,他说惜我如金,爱也很深。但我对他,在被他抛弃在黑暗之中后,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隔膜,再加上我越来越多的顾虑,比如如果他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生命历程中的所有真相,他还会一心一意地爱我吗?更重要的是,欧阳洲已经有了家室。他的妻子一直不能生养,他说如果我能为他生个儿子,他会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好好养育,但他却不能为我离婚。在那一刻,我想通了好多事情,比如我可能只是他的一个工具,或者我只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个,我在不经意间竟然做了一个道德赌徒,把自己的所有将来都押在了过去的故事里。

我可以赌我的将来,却不能赌我的过去,因为我的过去伤痕累累。我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在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戴上了耻辱的印记,像海丝特·白兰太太的红字。

从下午开始,我的肚子一直在疼,只是我不知道我应该告诉谁。欧阳洲不行,因为今天周末,他要陪他的老婆。想想真是可怜,多少年的生命历程里,我竟没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我想起了巧儿,她已经嫁给了她的白马王子,并且生下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她给她取名叫悦儿,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当我电话给她的时候,她急急地问,“絮儿,疼了多长时间了,流血了吗?心疼你宝贝。”

听着巧儿叫我宝贝,我的心一阵温暖,这是我一生中惟一一个人这样叫过我,我会珍惜。她生了孩子以后,心境更加平和,母性的光辉光照着我和她的宝贝女儿。这么多年以来,她对我的忍让、迁就、照顾,如姐妹手足,形影不离的场景一幕幕地闪现。这样想着的时候,泪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我摸了摸下身,竟然真的有淡淡的血迹,心一下子慌了。

“宝贝,你赶快去医院,让医生看看。我现在就坐车去,你开着手机,我随时联系你。”巧儿有些心疼的样子。过去的岁月里,当我们不知道友情多重的时候,没有把它当成什么,现在却越来越知道它的分量。

医生问我,是想留住孩子还是想流产,他说想保有保的治疗方案,想流就要尽快流,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我不置可否,我要等巧儿来,同她商量。本想打电话给欧阳洲的,只是觉得害怕给他带来麻烦。他的妻子是一个全校出名的母老虎。

随着巧儿同来的,还有娘。娘明显老了,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想想自己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即使是春节,也总是在学校度过。在我向娘伸出手的那个瞬间,娘的泪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知道这么多年,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娘,更没有主动和娘打过招呼,只是我伸出的一只手,已经让娘唏嘘不已。

“娘……”我喊。娘便整个身子扑过来,“我的孩儿啊……”娘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抱着我哭。

巧儿抹着眼泪,在我生命的历程里,她真的如我的亲姐妹,分担着我所有的恩怨悲喜。她理解我所有的心思,所以当我问她是不是留下孩子的时候,她坚决地告诉我不能留。而娘,小心翼翼地说,“那可是一个生命,一个小生命。”

我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娘怀上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如她现在的心态一样,只是因为我是一个生命,一个可怜的小生命。

“娘,我的亲爹是谁?”我猛然间问。

娘有些猝不及防,竟好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亲爹是娘这一辈子,心里惟一装着的人。他很可怜,因为家里穷,不敢向你姥爷提亲,我们只是偷偷地好。柳家那时家大业大,托人说媒,还吓唬你姥爷,娘才委曲求全,嫁给了你后来的爹。但在出嫁之前,我和你亲生父亲圆了房,怀上了你,已经三个月的时候我嫁到了柳家。柳家不愿意,告了你的亲生父亲强奸罪,他为此坐了二十年的牢。出狱后他一直想找你,我一直挡着,我只想让你过你的安生日子。娘这一辈子,惟一不后悔的是爱上你爹,并且生下你。娘受再多的委屈,都只是为了我们俩以前的好,只是没有想到让你也跟着吃了那么多的苦。”娘说说停停,时不时地拿出手绢擦泪。我的泪水早已经湿透了枕头,嗓子里如堵了铅一样。透过泪眼,我发现娘的手绢脏了,等我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娘洗洗手绢。

“我寄给你的上大学的钱,都是你爹给的。”巧儿补充道。

我突然间放声大哭,二十多年的委屈如决堤的黄河,在那一个瞬间全部倾泻出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弃儿,没有人关心和疼爱的弃儿,我的偏执和报复,我的孤寂和冷漠,我的多愁善感,我的狭隘狐疑,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可命运就是一只轮盘赌,我现在遇到了和母亲几乎是同样的问题,而我腹中的孩子,也同样如那时娘腹中的我一样,面临着生死抉择。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我生下他,他是否也会如我一样,需要面对所有的责难,然后体验成长过程中的所有悲苦呢?

只是这孩子,不是苏悦的,而是欧阳洲的。

外面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只一下午工夫,整个世界就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白。我忽然间看见一只红麻雀,停在病房的窗台上,跷起脚往里张望着。

医生进来问,想好了吗,到底是保还是流?

巧儿说,这是一个非常难回答的问题。

我笑笑,看娘,娘不语。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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